
當前,中國數字經濟發展一個值得注意的新動向是,數字化正在向數據化方向升級。在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1]中,已將數字基礎設施與數據基礎設施區分開。8月28日,中國國家數據局局長劉烈宏在2024中國國際大數據產業博覽會開幕式致辭中指出,“數據作為新型生產要素,已經深刻融入經濟社會各領域,加快構建以數據為關鍵要素的數字經濟,離不開強有力的數據產業支撐”[2]。接下來,將進一步區分數字產業與數據產業,以及產業數字化與產業數據化。
這不是在做文字游戲。其實,數據這個詞用數智表達,也許更為準確,不過既然定了,就只當它是個符號,關鍵是看它的本義。如果說,數字化是存在(being),數據化則是生成(becoming),背后將引發數字經濟的“脫歐入亞”,即從西方式現代化轉向中國式現代化,這是亞洲自明治維新之后的又一次偉大歷史轉折。
數字經濟“脫歐入亞”的背后是數據空間的代際轉向。如果說第一代數據空間是西方式現代化背景下的NII(信息高速公路計劃),第二代數據空間則將是中國的國家數據空間發展戰略。二者的核心區別可以用波粒二象性表征,西方化道路的終極指向是以粒代表的原子論,東方化道路的終極指向是以波代表的關系論。國家數據空間發展戰略用數據場這一新理念,將波粒二象性統一起來,形成真正的“社會科學中的場論”[3]。
場論代表了中國人對“數據”時代從根本上不同于西方人的新看法。本文將以國家數據空間發展戰略中的場論理念,貫穿性地解讀數據基礎設施、數據產業及產業數據化背后代表的新啟蒙運動、新文藝復興的大文章。
在解釋為什么我們將在數字產業化、產業數字化的中國數字經濟1.0版基礎上,向數據產業化、產業數據化的中國數字經濟2.0版升級,首先要視透我們這個時代最基礎性的似乎不言自明的概念,例如數據、數據資源、數據要素、數據資產中,那些出人意料的新內涵。其中思維撕裂程度,不亞于聽慣了中世紀的“神圣”之后,猛然聽到啟蒙運動的“理性”這個詞時一樣。
一、數據:范式與定義
(一)基本定義(定義1-1)
數據按一般理解,是指用于描述、記錄或分析事實、概念或指令的符號集合,通常以數字、文字、圖像、聲音等形式存在。數據的定義1-1體現了數據的客體內涵。
國際數據管理協會提出,“數據是以文字、數字、圖形、圖像、聲音和視頻等格式對事實進行表現”。美國《新牛津美語辭典》將數據定義為“一組事實”。這些都是一般定義的代表。
(二)加入主體內涵的定義(定義1-2)
數據的定義1-1的第一個重要缺陷,是只定義了數據的客體內涵,沒有揭示數據的主體內涵。從主體方面說,數據是人的活動的產物,數據運行于人的行為之中,可以被人利用以達到目的。這是數據的定義1-2,它體現了數據的主體內涵。
這顯示了數據與信息的不同。天然的石頭包含信息(熵本身),但不經過人的符號化處理,這種信息還不是數據。
在數據的定義1-1上,加上定義1-2作為約束條件,旨在避免做數據的無用功,比如脫離人的需要,盲目生產符號,并認為無用符號積累越多越好。同時也涉及數據的統計與評價,比如一個一次性使用數據,只在內存中使用,用完即棄,沒有存儲。這時不應認為只有存儲數據的數據價值才多,丟棄無用數據,數據價值會變少。根據定義2,一次性使用數據,在被人利用以達到目的上,與待利用的存儲數據一樣,同樣是有價值的。
(三)加入主客體(場)內涵的定義(定義1-3)
數據的定義1-1的第二個重要缺陷,是把數據當作孤立的實體(波粒二象性中的粒),而沒有結合它所存在的場域加以定義。全面定義應將數據置于上下文語境中把握。
這方面可借鑒的是結構主義學者洛特曼對符號的定義,即“任何一個單獨的語言都處于一個符號空間內,只是由于和這個空間相互作用,這個語言才能實現其功能”。并不是單獨的語言,而是屬于這一文化的整個符號空間,應當被視為一個符號單位、一個不可分解的運作機制。我們把這一空間定義為“符號域”[4]。
如果比照符號來定義數據,則可以定義為:任何一個單獨的數據都處于一個符號空間內,只是由于在這個空間中以及和這個空間相互作用,這個數據才能實現其功能。并不是單獨的數據,而是屬于這一領域的整個符號空間,應當被視為一個符號單位、一個不可線性分解的運作機制。我們把這一空間定義為“數據場”。數據的定義1-3體現的是數據場中的數據。這個定義給人的感覺是距離現實比較遠,因為它徹底撕裂了我們這代人對數據的原子論的有限想象力。
國際數據公司(IDC)提出“數據圈”的概念,認為是“每年創建、采集、復制、消費的數據集合”[5]。這個定義勉強接近了場域的定義。
國家數據空間發展戰略的提出[6],突出了定義1-3的重要性,指向了美國主流的計算主義數據價值觀的盲區,或西方式現代化中典型的數據價值觀的盲區。
數據空間強調,數據空間是場,場不是純客體的物(可還原的原子型存在,即粒的存在),而是人與物的相互作用(關系型的存在,即波的存在),是人的活動的空間(實踐空間)。這意味著,數據是波,而不是粒,處于波粒二象性的場中。
數據場中的數據,不是物,不是符號本身,而是人的活動對象化的產物。這一方面突出了人的活動的主導性,對中國來說,這暗示了巨大規模、巨大范圍市場中需求對技術的主導性;另一方面突出了數據的“社會性”,即相互作用特性,與美國人“代碼即法律”的觀念也將有所不同,因為將指向代碼背后的社會語義。
進一步展開歸納數據以相互作用為核心的場論內涵,可以考慮以下兩點。
第一,數據具有信息內涵,可以具有對人有意義的內容(定義1-3-1)。
數據是客觀事物的屬性、數量、位置及其相互關系的抽象表示,經過加工處理后成為信息。信息和數據既有聯系又有區別,數據是信息的表現形式和載體,而信息是數據的內涵,是對數據進行加工處理之后所得到的并對決策產生影響的數據。簡單來說,數據是信息的載體和表現形式,而信息是數據的內涵。
數據本身沒有意義,只有對行為產生影響時才成為有意義的信息。由于數據離不開對行為產生影響這一內在功能,因此內容(有意義的信息)構成數據的潛在內涵。
第二,數據具有活的事物的內在特性(定義1-3-2)。
一是活的事物體現在人具有目的性,數據是人的有目的行為的產物(定義1-3-2-1)。
二是活的事物以過程的方式存在,數據是過程性的存在(定義1-3-2-2),體現在數據生命周期中不同階段的價值不同,要堅持價值創造與價值實現的統一。
三是活的事物具有流動性。數據處于時間之流中,以數據流的方式存在,有生命體的新陳代謝的特征(定義1-3-2-3)。例如,數據存在過時的可能,其價值是變化著的。
四是活的事物具有能動性,具有力量的特質,可以產生相互作用(定義1-3-2-4)。
——數據體現在能力、算力之中。例如,數據賦能是數據不同于實體的一個重要方面。算力是一種能對效果施加影響的力(作為矢量的力,force),而不只是一種具有大小的力(作為標量的力,power)。這構成了產業數據化的基本理論抽象。
——數據成為社會關系的中介,在力的平衡狀態以規則、秩序等形式呈現,而且體現出社會性。例如,數據是交往的中介,是社會建構的材料。
五是活的事物具有活動性,這種活動具有涌現、生成的性質(定義1-3-2-5)。數據行為也是數據的內在特性,這一點類同于話語行為(如微笑、體態)也是語言(文字)的一部分。數據具有行為特性,如交易與流通。數據不僅可以交易,而且可以交互。在交互這種行為中,數據產生價值的疊加、倍增、聚變。
六是活的事物具有相互作用的基本特性(定義1-3-2-6)。相互作用反映了數據與人們活動的過程性聯系,包括使用、利用、應用方面的內涵。
這六個方面合在一起,構成數據定義中缺失的內涵,數據是活的,這就是數據在存在(being)義之上的生成(becoming)義。
概括起來,數據的定義1是數據狀態定義,即關于數據的“存在”的定義;數據的定義1-2是數據的功能定義,即關于數據的“生成”的定義;數據的定義1-3是數據的主客體統一場定義。
數據空間語境下的數據定義,其實踐指向是應用。數據不使用就沒有價值。
作為法律概念的數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7]中有明確規定,即數據是信息的記錄,這種記錄可以是電子方式(如計算機中的文件、數據庫中的信息等)或其他方式(如紙質文檔、照片、錄音等)。數據不僅包括信息的本身,還包括對信息的處理,如數據的收集、存儲、使用、加工、傳輸、提供和公開等。這些處理活動都是基于數據進行的,因此,明確數據的定義對于理解和規范數據處理活動具有重要意義。
數據的法律概念的內涵既涵蓋了數據的客體(“信息的本身”即“記錄”),也涵蓋了主體(“對信息的處理”“處理活動”),要比基本定義強得多。從實用性上講,用這個概念理解權利,就不僅是針對數據客體的權利,更是針對數據主體的權利,如行為的權利,包括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與全面的定義相比較,數據的基本定義不能說“一無是處”,只能說“一”才是其“是處”。而中國要全面推進數據空間建設,就需要比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以下簡稱“美西方”)更加全面。
二、數據資源:概念和范圍研究
中國對數據資源的初心在于“開發利用”(使用價值)。數據資源要變成錢(交換價值),是后來疊加上去的想法,不是初心(矛盾的主要方面),而是初心的全面化與完善化(主要方面與次要方面的統一)。
(一)基本定義(定義2-1)
根據國家工業信息安全發展研究中心的研究,近年來,國內對數據資源概念的研究增多,并且呈現多元化趨勢。中國人民銀行在《金融數據資源目錄編制指南》中,將數據資源定義為“所有業務經營管理過程中產生的電子類的數據”[8]。《浙江省數字經濟促進條例》[9]對數據資源的定義為,“以電子化形式記錄和保存的具備原始性、可機器讀取、可供社會化再利用的數據集合,包括公共數據和非公共數據”。之江實驗室、浙江大學等14家單位合作編制的《數據產品交易標準化白皮書(2022年)》[10]中,將數據資源定義為“能夠為組織(政府機構、企事業單位等)產生一定價值的數據”。中國數字經濟50人論壇在《數據資源體系構建白皮書》[11]中,將數據資源定義為“經過歸納、整理和驗證的、有價值的數字化數據,它是參與社會生產經營活動、為使用者或所有者帶來經濟效益的電子方式記錄的信息”。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政策與經濟研究所在《數據價值化與數據要素市場發展報告(2021年)》[12]中將數據資源定義為“能夠參與社會生產經營活動、可以為使用者或所有者帶來經濟效益、以電子方式記錄的數據,區別數據與數據資源的依據主要在于數據是否具有使用價值”。賽迪研究院將數據資源定義為“可被識別、采集、加工、存儲、管理和應用的原始數據及其衍生物,是以電子化形式記錄和保存的、可供社會化再利用且能為企業帶來經濟價值的數據集合”[13]。
以上都可以稱為基本定義。其重要特點,一是都是客體定義,二是偏向于勞動對象定義。優點是都重視了可帶來價值(或效益)這一點。
(二)更為全面的定義(定義2-2)
1. 首先應在原料基礎上,進一步涵蓋“要素”和“社會”
我們來看更為全面的定義。
首先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信息資源開發利用工作的若干意見》(中辦發〔2004〕34號)[14]將信息資源界定為“生產要素、無形資產和社會財富”。
這里不是把信息資源僅定義在勞動對象(原材料)一級,而是定義在要素一級(生產要素、無形資產),并且注意到了其社會含義(社會財富)。
在此信息資源的概念基礎上進一步完善數據要素概念,即應同時包括勞動對象、勞動工具和勞動者三方面內容,以及三者之間優化組合的內容。
數據資源是數據作為新型原料、新型生產要素與新型勞動者的結合(定義2-2-1)。
一是數據資源的勞動對象定義:數據資源是一種像土地、石油一樣的資源,是數據經濟的原材料(定義2-2-1-1)。
二是數據資源的勞動工具定義:數據資源是一種新型生產要素,可以成為像工廠、機床那樣的生產資料(定義2-2-1-2)。
有把信息資源界定為生產要素的先例,也可以把數據資源界定為生產要素,而不要只局限于石油、礦石那種原材料類比。
三是數據資源的勞動者定義:數據資源是一種新型人力資本,可以像人力資本那樣存在于活勞動的行為中,以個人知識或網絡知識的方式存在(定義2-2-1-3)。
定義2-2-1-3在現有各種信息資源定義中都被遺漏了,這會產生見物不見人的不利的政策影響。一個現實問題是,在生產要素中,勞動與數據都是生產要素,二者結合可能催生數據勞動這樣一種混合生產要素(掌握數據要素的勞動者)。再看數據要素,人們不能完全把它與數據資本劃等號,也可以選擇與數據勞動劃等號。歐盟出臺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15]中所說的數據可攜帶權,也隱含著最終消費者可能從數據中獲得某種財產權利的潛在可能。
將來的數字經濟,絕不是數據原料本身唱主角,從配置到分配,還是人唱主角。要分清“起舞弄清影”,是人影還是月亮的影。
2. 將數據場的相互作用內涵加入進來
網上用AI合成的定義是這樣的:數據資源是指能為企業帶來價值的數據集合,包括企業內部數據、外部市場調研數據、用戶生成數據等。這些數據不僅記錄事務信息,還具有進一步挖掘更高價值的潛力。數據資源不僅是原始的數據,還包括對這些數據進行處理、分析后能夠得到的有價值的信息和洞察力。數據的價值由需求決定,不同的使用場景下,同一數據的價值也會有所不同。
這個定義并不全面,首先是“為企業帶來價值”,為什么不能是“為社會帶來價值”“為個人帶來價值”呢?把公共信息資源、個人信息資源中的一大部分給排除了。上述各種基本定義都沒有犯這個常識性錯誤。
不過,這個AI定義照顧到了諸多基本定義沒覆蓋的內涵。僅僅定義了數據資源具有經濟屬性這一點并不夠,更重要的是應該定義出這種經濟屬性是如何、以何種生產方式產生的,即如何“可供社會化再利用”“為使用者或所有者帶來經濟效益”。
數據資源是指在數據場域中通過人機-人人相互作用帶來價值的數據集合(定義2-2-2)。
第一,AI定義注意到“不同的使用場景下,同一數據的價值也會有所不同”(定義2-2-2-1)這一點,這是數據場中數據資源的重要特征。
在政策上,這為場景牽引提供了基本的理論抽象。“數據二十條”和《“數據要素×”三年行動計劃(2024—2026年)》都在開篇就強調了場景牽引,這體現了中國式定義中有、美西方定義中無(只在個別公司定義中有),而且體現東西方比較優勢的關鍵內容。
第二,數據資源是通用性資源(定義2-2-2-2)。
這是一個以制度經濟學為場域的界定。制度經濟學的基本抽象,采用的是通用目的技術、“通用性資產”這類范疇。其中,“通用性資產”的提法首見于國家發展改革委和中央網信辦印發的《關于推進“上云用數賦智”行動培育新經濟發展實施方案》(發改高技〔2020〕552號) [16]中。
那種認為“區別數據與數據資源的依據主要在于數據是否具有使用價值”的觀點,并沒有抓住要害。數據與數據資源都具有使用價值,其中不同于實體之處在于:對數據來說,其使用價值應稱為技術通用(可拷貝或數字孿生);對數據資源來說,其使用價值應稱為資產“復用”,包含了虛實功能替代的含義。這可以改變資源的投入產出關系,即發改高技〔2020〕552號文件中所說“平臺一次性固定資產投資、中小微企業多次復用”。這個定義的角度是國家發展改革委所說的“生產要素供給新方式”[16]。
第三,數據資源是可以通過數據交互帶來大于局部之和的價值的數據集合(定義2-2-2-3)。
這個定義隱含著數據資源是外部性資源這一實質內涵。其進一步的理論縱深是雙邊市場理論[17],將市場分為單邊市場與雙邊市場。這暗示了數據資源與實體資源的核心不同在于:前者是在外部性市場(雙邊市場,即反科斯型市場)上借助交互(交叉網絡外部性)得以內部化(產生價值)的資源;而后者是在排斥外部性市場(單邊市場,即科斯型市場)得以配置的資源。
一旦數據資源缺失了這個核心且實質性的內容,整個定義將黯然無光。
三、數據要素
數據要素是指那些以電子形式存在的、通過計算的方式參與業務活動并帶來高于自身價值的增值價值的數據資源。數據要素是新型生產要素,是作為中間產品(投入)的數據,以最終的數據產品和服務為產出,并在二者之間進行價值分配。這是總的概要性的定義。
數據要素是數據資源的一個子集。如果說狹義的數據資源是勞動對象,數據要素則是勞動工具(生產資料)。與實體資源不同,數據要素可以以流量的方式存在,如固定資產投入形成的流量(可帶來銷售收入的雙邊交互)可以被當作數據要素,因為流量變現就是把中間產品(要素)轉化為最終產品(如APP),獲得收入。
(一)數據要素的資源配置定義
當經濟規律指資源配置規律時,數據要素新特性主要是與效率(做大蛋糕)相關的特性,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商品(不增值)與要素(增值)兩個層面的特征。
1. 新價值定義(作為商品的定義)
定義3-1(數據要素的價值新特性):數據要素是(或具有)可以帶來高附加值的價值。
這是數據要素的微觀新特性。從創造新價值(增加值、附加值定義)角度看,增加了“創造新價值”的熊彼特義(即通過創新創造異質性價值之意),以此解釋質量、創新的價值(均為不同于同質性價值的價值);將知識價值論的定義“知識具有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修改為知識(數據要素)具有使用價值、交換價值與高附加值,以突出數據要素與實體要素的不同。
定義3-2(數據要素的使用價值新特性):數據要素的價值與使用價值不對稱,數據要素在使用上具有放大、疊加、倍增作用。通過“生產要素供給新方式”,可以用數據要素對實體資產、貨幣資產進行資產替代。
(1)理論上,數據要素的價值與使用價值不對稱,指對于數據要素,價值不可以復制,但使用價值可以復制(進而共享),因此要素租賃(轉移使用權)與買賣(轉移所有權)現期收益不對稱,轉移使用價值與使用權可以多次反復進行(復用),高于買賣的價值。因此,數據要素交易創造的價值,要遠遠小于數據要素共享使用創造的價值。
(2)微觀中,利用數字孿生(將實體生產資料數字化),可以部分實現數據要素對實體要素的功能替代,如虛擬店鋪替代實體店鋪、不可替代的物流部分用快遞解決。
(3)宏觀上,可以實現數據要素對貨幣要素的替代(平臺一次性固定資產投入,中小企業多次復用),大幅減少社會固定資產投資投入,緩解中小企業資金難,減少銀行支持中小微企業的資金風險,支持虛擬經濟為實體經濟服務(數據資產目前不會流入金融業與房地產空轉),減少量化寬松需求。
2. 新產權定義(作為資本的定義)
定義3-3:數據要素是通用性資產,具有通過市場程序供應公共物品特性,可以按市場化原則、商業化方式有償共享,按使用效果收費,并按資產使用合約中規定的權責利,與其他要素(如勞動)按使用貢獻分成。
數據要素作為資產,具有資產通用性,即資產使用上的非排他性與非競爭性。這決定了數據要素具有通過市場程序供應公共物品特性。這決定了數據要素的兩個財產使用權上的特征,一是當把數據要素當作專用性資產時,可以像實物那樣買賣,即進行所有權與使用權的交換,如數據交易(貴州的大數據交易)、知識產權交易(用專用性資產規則交易通用性資產);二是當把數據要素當作通用性資產時,可以進行數據要素使用權交換與流轉,由此形成五個新的子特性。(1)只交換使用權,不交換所有權,即租賃而非買賣(既非貴州交易模式,亦非專利模式);(2)可非排斥性地反復交換同一使用權,即“復用”;(3)可以按使用效果向不同使用主體收費,而實體要素只能按使用收費;(4)可以經濟地“共享生產資料”,而實體要素難以經濟地“共享生產資料”;(5)數據要素所有者可以與其他要素(如勞動)按使用貢獻分成,即勞動者可以憑借勞動力的使用價值分享剩余。實體要素在雇傭制條件下,勞動力的使用價值被無償占有,難以參與剩余分享。
(二)數據要素的利益定義
當經濟規律指政治經濟學利益分配規律時,數據要素定義主要揭示與公平(切好蛋糕)相關的社會屬性,可以分三次分配歸納。
1. 零次分配定義
定義3-4(數據要素的一次分配新特性):數據要素可以通過“共享生產資料”,按使用效果收費補償投入,同時,通過“平等使用生產資料”,按使用效果分成,促進零次分配公平,即對生產資料和生產機會的分配。
“共享生產資料”指有償共享數字生產資料(即數據要素),而實體要素難以實現共享生產資料。這一新特性可細分為三方面子特征:(1)數據要素適合“以租代買”,即以復用(反復租賃)代替一次買賣,而實體要素沒有這個特性(租賃與買賣現期收益相等);(2)數據要素共享使用,按使用效果分成,通過使勞動者分享剩余,進而促進一次分配公平(機會公平);(3)數據要素擁有者以平臺方式有償共享數據要素,但當市場份額超過某一限度(高于補償投入的某一限度),可能以掠奪性價格降低競爭者與消費者的選擇機會(新布蘭代斯學派核心觀點),從而損害平等意義上的公平,適用自然壟斷治理(特許壟斷經營或價格管制)。
“共享生產資料”這條新特性的發現,或許將帶來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突破。一是根據歷史唯物主義“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21世紀的生產力(通用目的技術)決定通用目的資產(通用性資產)供給方式與分配方式,將使“共享生產資料”(進而共同富裕)在本世紀變為現實。社會主義所有制的生產力基礎改變,使所有制向“所有權共產+使用權共享”方向發展,進而使共享發展得到“共享生產資料”這一新生產關系的支持,從而創新發展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二是“共享生產資料”使共享發展,從以結果公平為主,發展為結果公平與機會公平并重,有利于促進人的全面發展。三是“共享生產資料”具有市場競爭力,因為比不共享賺的錢更多(效率更高)而受到市場經濟的歡迎。國企一旦真正落實二十屆三中全會“兩個毫不動搖”中關于“生產要素平等使用”的精神,就可以通過開放經營生態,將自己打造為平臺頭部企業,而廣大中小企業也將從中受益,實現優勢互補,共同發展。
2. 一次分配定義
定義3-5:數據要素可能產生“租金盈余”,其中包含潛在的受益稅與公平稅義務。
解釋:數據要素具有通過市場程序供應公共物品特性(定義3-4)。享利·喬治建議公共物品可以從經濟土地租金中籌集資金,這種理論被概括為“租金等于公共物品支出”[18]48,表示為R=G,R為租金,G為公共物品,稱為享利·喬治定理(Henry George Theorem,HGT)。由市場供給社會服務,經常會出現R>G的情況,稱為“租金盈余”[18]53,表現在數據要素上,一旦平臺形成自然壟斷,可能產生補償正常投入且在正常水平之上的租金,應避免由此形成“私人稅收體系”(新布蘭代斯學派針對蘋果稅現象提出的概念),應合理劃分國家、集體、個人三者利益邊界(“交足國家的”“交夠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三者比例)。
3. 二次分配定義
定義3-6:數據要素在生態組織之間分配利益,對社會具有法定轉移支付義務。
解釋:生態組織指由平臺企業與應用企業基于共同的資產使用合約紐帶形成的利益共同體。實體要素的收益主要在表內分配,而數據要素具有表外分配新特性(平臺上的增值應用企業),同時最終消費者也成為這一生態的利益相關者,為收益作出貢獻(如構成流量、提供個人信息等),因此數據要素擁有者在獲得租金盈余條件下,有義務對社會提供轉移支付(包括慈善、公益等)。這部分義務可以通過美國管理會計師協會(IMA)與海爾倡導的傳統會計三張表之外的“第四張表”(共贏增值表)等,確定為法定義務(實體要素承擔社會責任主要出于自愿)。
四、數據資產:概念與分類
(一)數據資產的基本定義(定義4-1)
定義4-1:由會計主體在運營和管理過程中形成的,會計主體擁有或者控制數據產生及應用的全過程,且可以預期為會計主體創造經濟利益的數據。
早期對數據資產的定義,多從企業業務和數據本身屬性兩個維度出發。例如,Richard E. Peterson認為,數據資產包括持有的政府債券、公司債券和實物債券等資產[19];Ugur Algan提出“創建E&P數據庫是利用好數據資產的第一步”,并認為“公司的市場價值和競爭定位直接關系到其數據資產的數量、質量、完整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可用性”[20]。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數據資產的認識在不斷深入,其內涵和范圍也在不斷擴展。近年來,更多研究對數據資產的定義是從資產維度來考慮的。例如,Tony Fisher在The Data Asset: How Smart Companies Govern Their Data for Business Success一書中明確指出“數據是一種資產,企業要把數據作為企業資產來對待”[21]。國際數據管理協會(DAMA)也指出,在信息時代,數據被認為是一項重要的企業資產,每個企業都需要對其進行有效管理[22]。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個人數據:一種新資產類別的出現》報告中指出,個人數據正成為一種新的經濟“資產類別”[23]。2018年4月,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云計算與大數據研究所發布的《數據資產管理實踐白皮書(2.0版)》[24]中,將數據資產定義為“由企業擁有或者控制的、能夠為企業帶來未來經濟利益的、以物理或電子的方式記錄的數據資源,如文件資料、電子數據等”。
數據資產作為資產,其價值不再等同于數據作為一種資源、產品或服務時的價值,而是具有更豐富的含義,應將數據資產作為企業的一部分去統籌考慮。綜合上述關于數據資產學理性分析,借鑒現有關于數據資產的定義,并結合會計學、管理學、計算機科學等學科對數據資產的定義,本文研究從資產的基本特征出發,提出定義2。
數據資產除了具備資產的三大基本特征即現實性、可控性、經濟性之外,還具備通用性、多樣性和技術性。
(二)數據資產的場定義
定義4-2:數據資產主要是流量資產。
數據資產主要是流量資產,傳統資產主要是存量資產。存量資產是顯性資產,而流量資產包含隱性因素。一是社會資本的隱性因素,表現在流量外部性中,同一存量在不同場景具有不同流量,其流量價值具有空間(共時)不確定性;二是人力資本的隱性因素,表現在活勞動行為中,同一存量在不同時間轉化為流量的速率不同,具有時間(歷時)不確定性。
將資本理解為存量,這是由斯密首倡的[25]108。斯密用stock這個詞來描述資本的特征,一種是固定資本存量,用于生產時,“在不轉讓的前提之下每期可以給所有者帶來收益或者利潤”;另一種是流動資本,在出借或者循環中,“靠流動來產生利潤”[25]108-109。數據資本與社會資本一樣,其價值顯現都是在存量狀態時不明顯,只有在流量過程中才彰顯。例如,銷售人員的社會關系,放在電話本上不用,不會產生價值,關系只有在用的過程中,才能發揮價值。同樣,數據要素放在數據庫中不用,雖然也有其價值(如重置成本價值),但只有在用的過程中,其價值才能充分發揮。
1. 數據資產以外部性的方式存在(定義4-2-1)
數據資產定價與傳統資產定價的不同,在于它們與流量外部性的關系不同,在于內生外部性定價與外生外部性定價的不同。內生外部性是指在市場內部內生外部性,這與傳統資產需要到市場外面去內部化外部性(如交納稅費)是不同的。可以直接內生外部性的市場,稱為雙邊市場。外部性在雙邊市場中,以流量方式存在。一個流量就是一次交互,一個有效流量就是一次可以轉化為交易(如銷售收入)的交互(稱為“流量變現”)。可以把市場中的市與場分開定義,“市”特指單邊市場,是交易的場所,主要功能是交易;“場”特指雙邊市場,是交互的場所,主要功能是交互。場是流量空間,由交互產生互補這種相互外部性,可以簡單理解為外部性市場。這就把資產定價的標的,從存量發展為流量。
2. 數據資產以復用的方式存在(定義4-2-2)
傳統資產與數據資產存在一次性使用與多次性使用(復用)的區別。傳統資產以一次性使用(一個單位使用)為周期,在一次性使用中轉化為一次性的流量。但同一個單位的存量在同一個時間,只能轉化為一次流量,其貼現更多是時間貼現,即同一產權人資本的現在價值與未來價值之間的貼現,這種貼現可以通過貨幣化完成(在形成收入之前就變現為貨幣)。貨幣化在此意味著可以脫離使用權,僅憑所有權而進行交易。貼現的不確定性表現為同一資產使用(流量化)是否能貼現出價值,貼現的價值多還是價值少。數據資本與社會資本一樣,也是可以復用的,反復使用會使其價值變得比簡單疊加的價值更大,即具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收益遞增性質。其中由于互補增加的價值,是難以從成本重置角度定價的,都需要聯系具體的使用,至少是聯系使用中的貼現比例情況,從收益角度加以確定。而數據要素與社會資本都具有不聯系使用,其互補價值無從定價的特點。
3. 數據資產以關系的方式存在(定義4-2-3)
數據以流量的方式存在,意味著其以關系及事物變化過程的方式存在,而不僅以原子的方式作為狀態而存在。流量是人的流量,而不僅是數據的流量。流量不是一個單純的總量,而是有結構的量,這個結構是由節點之間的交互產生。質言之,流量是一個圖值,由節點數量和邊的數量復合而成,具有鄰接矩陣結構。人們往往遺漏了流量在經濟學上的真正含義,這就是梯若爾指出的雙邊市場問題,即外部性的市場化問題,以及共享、協作對價值的影響。將流量當作一個標量,而不是矢量(且是可相互作用的量),就等于把車站的流量混同于商業街的流量,前者只與車票的數量有關,而后者與不同買賣雙方的成交機會相關。
按照數據開發與使用的不同制度經濟性質,我們把數據資產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內容數據(產品數據),如知識。內容因其意義而具有價值。研究出版、文學藝術、設計傳播、娛樂體育等形成的數據,因其內容而具有價值,并且可以將這種價值固化在數據產品的載體之中。內容可以通過專業化的方式提供。內容數據主要用于產品。
第二類是行為數據(服務數據),如個人數據、企業數據。行為數據是在人的行為中采集的關于行為特征的數據,通過這種數據,可以對不同人群進行分類,開展有針對性的服務。與專門“制造”出的內容不同,第一,內容數據可以作為最終產品消費,行為數據只是中間產品,用于服務;第二,行為數據的價值是自然形成的,不能人為制造,只能專業化采集、加工。行為數據主要用于服務。
第三類是資產數據,如通用性資產。具有資產功能的數據是資產數據,不是關于數據的資產(如關于資產變化的統計數據),而就是資產本身(可以從功能上替代實體資產投入的數據)。資產數據可以通過生產資料數據化形成,可以分享使用,并按使用效果收取服務費,以補償投入。例如,企業或平臺數據可以是企業資產的一部分,但這些數據以行為數據本身為資產內容,或者說是以行為數據為內容的資產數據,而一般資產數據是以資產功能為內容。不以行為數據為業(包括依賴行為數據分析)的企業與行業,擁有資產數據(如具有店鋪商流功能的代碼),但不一定以行為數據為直接投入。資產數據本身具有帶來剩余的功能,而行為數據本身有價值,但不能直接帶來剩余,只有經過加工、分析、應用等活動轉化為資產,用于經營活動,才能間接帶來剩余。資產數據主要用于創造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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