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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雪山大地》回溯: 大生命觀及命運共同體

2024-10-17 00:00:00張薇
青海湖 2024年10期

《雪山大地》是楊志軍四十余年漫漫文學路的精神結晶,也是他以高原之子之名回饋青藏高原的無盡深情。如同三江源長河大江的發生,楊志軍從荒原出發,行走藏地,流入大海,重返父地母河,把綿延不絕靈魂不滅的愛與感恩,獻給滋養、佑護和成全了他的生命的雪山大地。《雪山大地》完整展現了當代青藏高原歷史變遷的長河:地理意義的三江源地區,黃河、長江、瀾滄江如何潤澤大地、滋養生命;現實意義的青藏高原,萬物如何誕生、生長與死亡,以及重生,生生不息。出版《雪山大地》的時候,楊志軍已離開故鄉青海在黃海之濱青島生活了27年。27歲是一個人現實生命的青壯年,27年則意味著楊志軍創作生命的青壯年,而這樣旺盛豐贍的生命力,來源于他的文學和精神的原鄉青藏高原。從零海拔的青島回望高海拔的青海,從波濤萬里的大海到曠天大野的高原,楊志軍一次次重返故土,一字字寫下對高原的愛與思考,交付給這片大地一部部光明澄澈的心靈之書。寫作四十余年,楊志軍建構起一個有著鮮明個人印記的自然的精神的青藏高原,這是他靈魂的雪山大地,也是他一生書寫的“雪山大地”。

從寫作之初發表思考人與自然關系和人的道德支柱的中篇小說《大湖斷裂》,到新時期中國生態小說的開山之作《環湖崩潰》,從獲得首屆文匯報全國文學新人獎的長篇小說《海昨天退去》到荒原生命遷徙的史詩《大悲原》,戴上“荒原作家”荊冠的“楊志軍荒原系列七卷本”,再到引發“獒狼文化”論爭的《藏獒》三部曲,到探討一切人的活動中只要種植了“愛”的善因,平凡而世俗的人與生活同樣會顯現最純凈最有尊嚴的人性,也是最根本的信仰的《伏藏》,藏族人散漫、天真、拙樸背后蘊藏著強大的堅韌、達觀、包容和消化能力的《西藏的戰爭》,向駱駝及一切有情有義的動物和生命致敬之書《駱駝》,楊志軍的懺悔錄或者更具有寓言性質的啟示錄《藏獒不是狗》,生命之善與生命之愛交匯的情感通途與精神通道的《海底隧道》,不同背景不同階層的人面對個人命運與家國情懷的道德選擇和良知的光亮的《潮退無聲》,以少見的道德勇氣描摹草原的現實與未來,保持對自然的敬畏與信仰,實現現實與精神家園重建的《巴顏喀拉山的孩子》,展現青島殖民時期歷史的宏大波瀾中個人命運悲歌的《無岸的海》,閃耀著教育理想光芒的《我們駛向大海》,彰顯愛、平等、尊重的自然倫理,保持對眾生萬物的善待、溫情與敬畏的《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以及理想主義三部曲《最后的農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及云南西雙版納的生命史詩《大象》,楊志軍從雪山大地走過,便以雪山大地的海拔與高度、遼闊與深邃、激情與愛寫作,他書寫的荒原、藏地、海洋、雨林,都是他的雪山大地,——雪山大地是楊志軍的意象、哲思、詩性、情懷、靈魂、精神的文學表達,也是他文學的大生命。

“從青藏高原播種,在黃海灘頭開花;從世界屋脊起源,在大洋此岸成海。——我有一個媽媽,她代表孕成和哺育,代表緣起和萌發,她是永遠的高海拔。”這是楊志軍長篇散文《十萬嘛呢》的結尾。2017年第2期《青島文學》和2017年2月18~19日《收獲》微信公眾號分別發表了《十萬嘛呢》,2019年9月《十萬嘛呢》獲得首屆青島海鷗文學獎“青島實力獎”。這篇散文是楊志軍文學理想與精神建樹的濫觴,沿著這條河流的走向回溯,可以窺見楊志軍緣何寫出《雪山大地》。

1977年夏天,楊志軍作為青海日報社的農牧記者,搭乘一輛玉樹運送羊毛到西寧加工的返程卡車,去玉樹藏族自治州采訪當地的牧業生產和牧民生活。車到州政府結古鎮,又搭乘州肉聯廠拉牲畜的車到達雜多縣,然后被縣政府的藏族司機送到當曲草原一頂孤零零佇立在草原的牛毛帳房前。多年后寫下《十萬嘛呢》,楊志軍清晰地保留了一路向玉樹沿途風景的心理感受,這也成為此后獨屬于他的文學調式:“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車窗外的景色,遠遠近近,是圣潔的雪山和蒼綠的草灘,川谷就像偌大的簸箕,從天上鏟來湛藍和白云,以無與倫比的清透制造著遙遠。不時有河流出現,激越而孤獨,聽不到嘩啦啦的響聲,卻能感覺到嘩啦啦的寂寞。”一個22歲的青年,已然滿眼雄莽與滄桑的意境,落下漫長文學路途的基色。大自然凜冽的憂傷與生命的曠遠,構成楊志軍一生寫作的哲思與詩性,他的文學風格開始萌芽。在這頂草原上孤獨的帳房里,楊志軍和一位“彎腰弓背,頭發花白”,盤著整齊長辮的藏族阿媽度過了一個多月。到達的第一天,他這個陌生的漢族青年就受到特殊禮遇:一般一天只擠兩次奶的阿媽因為他的到來破例增加了一次擠奶,晚上睡覺時讓他睡到了火爐旁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給他蓋上雙重的皮袍。早晨在河邊洗臉時阿媽向他示范,不要直接在河水里洗,而是在河灘的草地上挖坑舀水洗臉,咳痰也不能吐到河水里,以免污臟了圣潔的源頭河水。一點一滴,一舉一動,阿媽用她的心靈凈化著來自城市的青年楊志軍。她自然地毫不設防地把楊志軍當成了自家人,讓他打酥油,在他離開帳房遠走時因為怕他迷路而擔憂,守護他學騎馬,給他在酸奶里加很多自己舍不得吃的珍貴的白糖。按照約定的時間,應該接他回縣城的小車沒有來,阿媽一家搬遷到冬窩子的計劃隨之改變,兒子巴桑先行遷徙,阿媽在原地陪伴楊志軍等候接他的車,為了不讓他焦慮,阿媽操心他的飲食,教他拾牛糞的知識技巧,練習一個草原男人打獵、放牧的技能……一個多月的相處兩人已親如母子,楊志軍甚至想就這樣生活也挺好。然而1977年高考的訊息抵達了草原,楊志軍父親的電話經過層層轉達,終于使司機旦周想起被他遺忘在草原深處的記者,接他的車到來的這一天,“我提上了我的帆布包,望著媽媽。媽媽低頭不看我,拿了經常給我裝食物的牛毛繩口袋,幾乎把糌粑匣子里的所有糌粑都裝進去,又放了一大塊酥油。她知道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卻并不知道到底有多遠,以為今后的漫長路途上就只有這酥油糌粑了。”然后,媽媽居然用流利的漢話說:“扎西啦,我沒有禮物送給你。我念了十萬嘛呢,我把十萬嘛呢送給你。扎西啦,你帶上我的十萬嘛呢,這輩子下輩子扎西德勒。”

這一刻感天動地深入骨髓,楊志軍的精神基石就此奠定:

念一個嘛呢就是念一句“六字真言”——唵嘛呢唄咪吽。十萬嘛呢,媽媽會念多長時間,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何況她也不會對她念過的嘛呢有一個準確的記憶,“十萬”只是一個概數,它代表所有,代表媽媽畢生的積累——她從小到大六十年或者七十年念誦過的所有的所有的嘛呢。念嘛呢就是積累功德,積累功德就能帶來幸福——今生今世的安康與富足、往生來世的美好與吉祥。十萬嘛呢,媽媽把今生的功德和來世的福運都送給了我,這樣的禮物,代表世代相傳的信仰,是超越一切物質、無法用金錢衡量的饋贈,是媽媽生命的全部。

媽媽,你是雪山的凝望,用清亮的眼睛監督我的純潔,讓我在洗浴冰雪之光的同時獲得脫胎換骨的力量;媽媽,你是陽光的注入,你讓我從此有了熱情,有了燃燒,有了曙色的爛漫、牛糞火的溫暖;媽媽,你是“六字真言”的化身,你讓我變作長流不息的慈悲之水,抒發善良者的感情,續寫愛的文章,愛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還有藍的天空、綠的地面;媽媽,你是來自天上的卓瑪(度母),播撒甘露,讓全部的日子都屬于健康與樂觀,屬于愛與吉祥;媽媽,你是一棵大樹,長在我的心田,你用永遠的葳蕤印證著我的肥沃,讓所有的人看我都是鳥語花香;媽媽,你是汪洋里的渡船,引領我闖過人世的風浪,一路向前,讓我知道什么叫思想的桅桿、精神的風帆、信仰的航標燈。

一個文學的朝圣者從此開啟了他在雪山大地的精神漫游。1977年恢復的高考招生,使“七七級”成為一個時代的標志。這一年考入青海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楊志軍,已隱現生命的特質:成熟與天真的混合,漢族與藏族的融合,孩童與成年人的雙重心性。這種特質從早期萌芽,歷經歲月風霜,沿著他的文學根脈一路縱深,終成獨屬他的鮮明印記,是他作品最具個人特征的文學質地。1981年,大學畢業后的楊志軍在青海日報社做農牧記者,農村、草原,荒天野地到處行走,放飛自由與曠達的天性,與農牧民一起經歷生活的百般滋味,也在他們的苦難和貧瘠的土地上,體察人的命運,傾聽自然的聲音。他從不認為需要體驗生活,他的生活就植根于青藏高原的普通農牧民與自然之中,他與他們的悲歡共振,也清醒地認知人類的局限,洞徹大自然的痛楚,他的情感和精神就在荒原藏地的守望中向著天空生長。1995年10月楊志軍離開青海,作為引進人才調到青島出版社,籌備創辦《通俗文藝報》,就此定居青島,但他的靈魂和寫作從未離開青藏高原,他回望高原的雙眸愈清澈愈深情,他的寫作愈敏銳愈誠懇,他的文學之道愈開闊愈厚重,他青年時建構的文學理想在漫長的寫作路途逐一穩健沉毅地實現。

從藏族阿媽的當曲草原歸來的楊志軍,已然秉持著堅定、明確、醒目的文學理想,一路向著創作的精神高地攀巖,作品呈現了非常清晰的精神脈絡,每一個支流都是他的文學大河不可或缺的,從而自成其精神體系。綜觀楊志軍迄今的四十余年創作歷程,他的寫作基本可以概括為一種文學思想(支柱):自然倫理、道德信仰、理想建樹;兩大文學主題(兩翼):一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思考,一是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極地探索;三個文學版塊(基座):荒原系列、藏地系列、海洋系列;建樹了三種精神:母馬精神、藏獒精神、田橫精神。隨之正在構建的文學新版塊——雨林世界,所昭示的大象精神,已然擴展著一個更為遼闊堅實的精神版圖。貫穿始終的核心則是建立在絕對現實主義土壤里的具有思想性、精神性、神圣性的理想主義寫作。

楊志軍在不同文本及各類訪談中多次強調了自己追求的文學精神,這是他一生創作與生命的踐行:“我對人類社會的隱喻既是道德的,更是精神的。把‘道德’和‘精神’加起來,就是自覺應該堅守的文學精神。它的內涵一是深度關注現實,二是高度建樹理想——這個理想既是人類理想,也是一個人的人格理想。”荒原、藏地、海洋及雨林,既有自然的屬性,也是楊志軍精神思考的承載物,他在博大宏闊的自然肌體上建構他的文學理想國。因此,已完整構建的荒原、藏地、海洋三個文學系列,與正在構建的雨林世界,成為楊志軍觀察思考記錄當代中國精神史的獨特文學版筑。

從關注青藏高原的生態環境出發,楊志軍成為中國當代最早關注生態問題,進行生態文學創作的作家。1983年隆冬,楊志軍作為記者去青海湖周邊采訪,突遇38個在青海湖上打魚的農民,被隔在狂風吹裂的浮冰上遠離了湖岸漂向湖心。楊志軍隨救援直升機到達現場,由于大風導致直升機搖擺不定,無法懸停救援,楊志軍下到冰面安撫人心。夜晚氣溫降至零下40攝氏度,整個冰面重新封凍,他和農民才得以從湖心走到岸邊獲救。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已經認識到自然對人的生存產生的影響,那么這次經歷促使他明確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并成為此后他全部創作的根柢,以此為母題衍生出關于人類生存的諸多精神命題。楊志軍據此經歷寫作的中篇小說《大湖斷裂》,發表在1985年第2期《現代人》雜志。雖說是中篇小說,但其思想含量并不亞于長篇作品,可看作楊志軍兩大文學主題的肇始。小說描寫20世紀五十年代末、六七十年代的日月村,在歷史的風云中地位懸殊、力量懸殊的兩方群體:積極“放衛星”“大開荒”,在青海湖無情圍剿“漁郎”,掃刮村民最后一撮雜面粉末上交公糧的“掃柜書記”高清陽;由于極度貧困鋌而走險的底層村民馬存德、程世良們。被縣長高清陽逼得無路可走、無法生存時,程世良所代表的百姓向自然攫取,遭致自然的毀滅性報復。馬存德由于偏狹嫉妒自私的陰暗心理而目睹程世良們被斷裂的大湖推向死亡,最終被豪烈的金庫大叔刺死。大湖斷裂了,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人的肉體生命:程世良掉進了被撕裂的冰湖,琴兒為了救丈夫倒在了賣血的路上,明順絕望地走進冰冷的湖水任吞沒降臨,馬存德死在了金庫的冰錐下,高清陽消失在了青海湖的深處。當人們的生活被粗暴侵犯和踐踏時,一切開始崩塌。人類對自然的殘酷攫取摧毀了自然,也斷絕了人類未來生存的后路。這股力量強大而蠻橫,是扭曲的強權與饑餓的災民合力的結果:一方是無視人的生存權利的肆意妄為,一方是拼命爭得生存機會的盲目掙扎,環環相扣的惡性肉搏就是對自然與生命的共同謀殺。大湖斷裂,是現實,更是一個隱喻,斷裂的是自然意義上的大湖,喻示的是人的靈魂的斷裂。

值得關注的是,楊志軍從寫作《大湖斷裂》起,就已同時開始了道德思考,這一思考成為楊志軍精神建樹的先聲。在《現代人》首發的《大湖斷裂》,連同“尾聲”共十章,每一章下都有一段關于“人”的道德哲思的副題,是費爾巴哈的觀點引錄:“道德永遠伴隨著一種慷慨饋贈。如果不是通過完善別人來完善自己,‘人’的代稱就應該是‘罪犯’。”“有貧窮的生活,但沒有生活的貧窮。對于幸福的追求是全能的,但是這種全能不在幸福中得到證明,而是在不幸中得到證明。”“不是一切生活都值得熱愛——有了對生活的憎惡,才會有對生活的創造和更新。生活的基礎也就是道德的基礎。”“人每時每刻都處在一種道德的逼迫之中。一切矛盾的癥結在于:不能把愛饋贈給你所不愛的人。美和惡所表達的,不是任何人對本人的關系,而是對別人的關系。——道德是關系。”……在“尾聲”,楊志軍強調道德是“人”的支柱:“人”的全部生活就是一種怎樣做人的選擇。此后,楊志軍全部的創作都貫穿了《大湖斷裂》的思考,其文學的兩翼初顯端倪。

這一時期楊志軍持續行走青藏高原腹地,近距離觀察由于生態環境的急劇惡化,導致青海湖湖水沉降,湖體斷裂,鳥島幾成湖岬或灘涂,作為珍稀物種的湟魚(學名裸鯉)遭遇洗劫幾近枯竭,憤而著成以青海湖為依托,憂患人與自然關系的長篇小說《環湖崩潰》,發表在1987年第1期《當代》。小說只有十五萬字,但其精神當量與思想容量極其驚人。楊志軍以激流磅礴的氣勢和恢弘壯闊的筆鋒,展現了生態危機與人類世界崩潰的前景,逼近人類在發展過程中面臨的生存困境、道德困境、文明困境。作品從發表初始,三十多年間幾次再版,一再證明這部富有洞見的預言與寓言式作品,業已成為中國生態文學的經典著作。《環湖崩潰》的橫空出世,奠定了楊志軍中國當代生態文學的拓荒者地位。《環湖崩潰》成為新時期中國生態小說的開山之作。

《大湖斷裂》《環湖崩潰》發表之初,有人指責楊志軍書寫“湖體斷裂”是虛妄之言,青海湖的生態危機是“歪曲歷史,侮辱草原”,“夸大污點,聳人聽聞”。2001年10月23日《京華時報》刊發消息稱有科研人員通過衛星影像圖,發現青海湖分離出了兩個新的子湖,青海湖已從單一的高原大湖泊分裂為“一大數小”的湖泊群。這證明青海湖真的斷裂了。楊志軍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寫作就以敏銳的觸角探入人類命運的深層維度,指向他寫作的終極理想。憑著天性他敏于感覺生命與自然的斷裂,因而他在社會還未認識到人與自然的危機問題,在他人還沒有生態意識時,就沿著《大湖斷裂》這條茫茫水域中凍裂的縫隙走到《環湖崩潰》,書寫自然與道德的巨大的斷裂。這是極其超前的文學意識,具有鮮明的前瞻性、先鋒性、超驗性。這一時期楊志軍還數次沿青藏線上到海拔4000米至5000米左右的各個泵站采訪,與官兵們一起生活,記錄了海量的第一手資料。1988年第4期《黃河》發表的《海昨天退去》,再次證明楊志軍是中國當代生態困境的先行者,他把人與自然的斷裂分為三個階段,亦即三個漫長過程:一是自然敗退,人把狂妄和傲慢發揮到淋漓盡致;二是兩敗俱傷,自然的報復超乎造物主的想象;三是人類自刎而荒蕪永存。小說描寫一個格拉(格爾木至拉薩)輸油管線工程團要以最快速度穿越昆侖山、可可西里山、唐古拉山、藏北高原、念青唐古拉山和拉薩谷地,建成一條直通天國的成品油輸油管線,無數官兵的命運就此注定。一邊是崇高的使命,一邊是卑微的生命,在自然的鐵律面前,“渺小”的人只有潰敗。地處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地無情地淘汰著一群被使命驅使的軍人,輸油管線工程團在這片鴻蒙大地上邊走邊送葬,生之負重與難堪使活著成為荒原對人的嘲諷和懲罰,荒謬與悖論構成《海昨天退去》最深刻的人生寓意。

此后楊志軍所有的作品都是關于人與自然、道德與精神、信仰與理想的思考,這是他寫作的生命自覺與理想求索,他的小說不僅僅是要說好一個故事,更主要的是如何承載思想的重量,致力于小說介入現實的精神維度。他在《環湖崩潰》建樹起了“母馬精神”,基調是反思與批判,強調的是愛、平等、尊重的自然倫理;在《藏獒》建樹起了“藏獒精神”,探討整個社會應該建立起什么樣的可以實現的道德信仰,人才會成為“人”;中篇小說《齊王田橫——一個齊人后代的英雄幻想》建樹起了“田橫精神”,強調即使是一具殘損的軀體上也依然高揚著健全而強悍的精神人格,即使平凡低賤的生命,活著也要有正直、挺拔、仁義和人的尊嚴。在《大象》中他試圖建樹這樣一種“大象精神”:“我看到版納大地正在育成,雨林世界正在茂盛,風雨雷電正在轟鳴,那育成的茂盛的轟鳴的,便是大象精神,是堅定頑強、隱忍擔當、勇毅果敢、克己利他的大象精神,是大氣磅礴、從容不迫、恩怨分明、情深似海的大象精神。”他越來越深刻清醒地認識到,批判是文學的重要功能,但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建樹。最好的作家都是用兩條腿走路的,文學或者批判現實主義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建樹,正如托爾斯泰建樹了“托爾斯泰主義”,雨果建樹了“完美的人格”,這是成就偉大作家的必由之路。

行走在青藏高原歷史與現實的長河,楊志軍的情感植根于雪山大地,他的道德理想、精神建樹皆發源于此。他的作品具有極其鮮明的地域特征,但他更強調的是超越地域的精神象征,“荒原”“藏地”“海洋”乃至擴展寫作版圖的“雨林”,都涵納了一種人類境遇與人類精神,以及由此衍生的人類出路與人類理想。在這些地域坐標的背后,是他探究整體人類命運的哲思。他之所以要用不同的自然地理圖景展示自己探索人類世界的文學理想,是基于兩點:一是情感。楊志軍對長久生活并且得到生命滋養的地方,都懷著強烈而真誠的情感,他的愛與痛都自然地與這些地方聯結在一起,無論是博大峻寒的青藏高原,還是幽微溫潤的青島,都有他情感與精神最適宜的棲息地:荒原、藏地、海洋。雖然它們有著不同的文化基因,但卻呈現出相同的父性氣質:強悍、冷峻、深邃、遼闊、浩瀚,而隱藏在這種氣質深處母性的光明與溫情、詩意與柔軟、仁愛與良善,共同構成了楊志軍自然豐富、雄健悲憫的博大情懷,他懷著熱切的赤子之心描寫這些化育他生命的造物。二是身處每一地域或地理環境,楊志軍都能敏銳體認不同文化的本質與特征,發現通往他的精神追尋的大道,看到滾滾歷史河流中一個真實的中國,是有多維文化構成的復雜面相的中國。他從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開始,進而探入人與世界的關系,直至到達人與宇宙的關系:“一個人的發展是時代發展的一部分;一個人的情懷,一定是民族情懷的一部分;一個人的生活,一定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一個人的風貌,一定是地球風貌的一部分。”

因之楊志軍所關心的是人類命運,因為這關系到現在和未來的一代人乃至幾代人將怎樣生活。他探索的是“人”之為“人”應秉持的標準,描寫什么樣的“人”是真正的“人”,他筆下主人公的言行都是出自一個“人”的良知和道義、情感與責任,持守的是“人”的樸素信念:“生而為人,理應如此。”他作品中的一眾形象,無不是以“人之為人”的尊嚴活著。2021年5月、2022年10月、2022年12月楊志軍連續出版了長篇小說“理想主義三部曲”《最后的農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最后的農民工》中那些在城市最底層、在最危險的工作中討生活的農民工的命運為什么值得關注,作品主人公常發財為什么窮盡短暫的一生專做利他的事?《你是我的狂想曲》主人公的名字為什么叫駱橫,又為什么極盡所能用音樂拯救人心?《雪山大地》的父輩們為什么在極端的生存環境中向死而生?這些思考的追問引發我回溯楊志軍文學長河的源頭:

楊志軍為什么選擇從嚴酷的現實主義寫作中閃耀理想主義的光芒?

《雪山大地》是楊志軍四十余年文學長旅的精神歸鄉,亦是中國當代文學精神高度的攀登。他在《雪山大地》獲獎后接受記者采訪時坦言:“對我來說,這片高海拔的山原已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它代表家族傳承、土地滋養、風情融入、血脈聯系、情感浸潤、精神認同,代表生命長河的起源與歸屬。”一種“人”的尺度與價值在雪山大地莊嚴升起。

說是理想主義三部曲,實際扎根于最堅實的現實主義土壤,是典型的現實主義寫作。《雪山大地》正是一部現實主義的杰作。《雪山大地》情節和細節都是現實的真實記錄,草原自然生態的變化,楊志軍父母的經歷,他自己多年在草原的生活行走,他目睹的西寧許許多多藏族群眾的生活變遷,作品中的草原第一所學校、第一批商店、第一個貿易公司、第一所醫院、第一座定居房、父親的死等等都是真實的歷史呈現,也都是父輩們親歷的真實人生。《雪山大地》描寫的“父親”“母親”的生命歷程,曾是現實中楊志軍父親母親的人生往事。楊志軍的父親少小離家外出求學,1949年后隨部隊西進,沿途參與創辦《寶雞日報》《甘肅日報》《青海日報》,定居青海后常年在藏地牧區工作,與藏地民眾結下深厚情誼,六十多歲因高原病過早離世,用生命踐行了一個知識分子在高原的使命。在一篇記者訪談中,楊志軍說到自己的父親臨終前要求他去祁連山采訪時一定看看曾經見過的梅花鹿,“父親那天晚上興奮地說了許多話,子夜時分,溘然長逝。生命的一瞬就像蜜蜂扇動的翅膀,快速得都來不及分清起落,尤其是由高原肺心病陪伴著的身體,每一聲滴答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秒。我騎自行車趕到醫院時已是清晨,望著父親依然青紫的面孔,我的眼淚里映出一片酥油黃,那是盛放了一地的臭牡丹花,是祁連草原夏季牧場梅花鹿驚馳而過后花葉紛飛的樣子,是父親飄逝的魂魄對生前足跡的巡禮”。楊志軍的母親是青海省本地第一批專業婦產科醫生,曾在北京協和醫院進修,師從于中國著名婦產科醫生林巧稚,醫術精湛,一身風骨,每年要接待很多上門求醫的藏族患者,帶著他們輾轉于不同的醫院與科室,七十多歲仍在坐專家門診。父母家在相當漫長的時間里成為牧區牧人來省城就醫的中轉站和庇護所。父親母親的人生經歷與人格風范點燃了楊志軍的理想激情,也使他滋生出草原民族的情愫:“我在我期望的生活里沉浸,享受著時而粗礪時而細膩的恩典般的時光,那種明亮而溫馨的歸宿感,那種在酥油的感染中心曠神怡的舒暢感,那種在藍天白云下和所有生命共沐寒風,感覺自己已經凍成冰疙瘩后又迅速被帳房寵愛,被牛糞火憐惜,被酥油茶撫慰,被羊羔羔的小舌頭舔熱的幸福感,那種在泛濫著親情的氣氛里融化成每個人的一部分的存在感,就像從土地上長出了一片草,真實而自然,就像從草原上長出了一座山,不經意中就有了拔地而起的勇氣和自信。”

《雪山大地》以父輩們建設青藏高原的生命歷程為原型,以楊志軍標志性的詩性與哲思,展現了1949年以后地處黃河源頭的青海藏族群眾聚居地區發生的波瀾壯闊的歷史變遷。小說描寫漢族干部“父親”來到沁多草原的野馬灘蹲點,調查走訪牧民的生存狀況,遇見了原沁多部落頭人現任沁多公社主任的角巴德吉,角巴德吉讓牧人桑杰帶著父親去野馬灘,就此開啟了父親與角巴漢藏兩個家族、兩個民族的人生傳奇,他們與青藏高原的雪山大地共同經歷了滄桑巨變。圍繞著他們的命運,一幅時代的歷史畫卷在蒼茫的雪山大地展開。

小說塑造了漢藏民族三代高原建設者的鮮活形象,他們共同構成雪山大地的精神圖譜,成為與雪山大地融為一體的大生命。楊志軍描寫了現實生活的嚴酷真相,又用理想主義的筆觸寫出兼具日常性與神性的人物,正是這些“人”的存在,顯示出雪山大地無窮的生命力量和永恒的精神意志,他們是雪山之子,是大地之魂,是人類命運的追問者、沉思者、承擔者和完成者。

依據作品中描述的漢藏家族關系列表顯示,老一代人是姥爺姥姥、角巴德吉和姜毛-米瑪;中間一代是父親強巴和母親苗醫生、桑杰和賽毛-卓瑪、尼瑪和旺姆、洛洛和央金、格列;子一代是“我”江洋和梅朵、才讓和瓊吉、索南和普赤。這是一個自然而然形成的大家族,漢藏一家超越一切藩籬,就像生而如此,渾然天成地生活、生長在一起,族群融合的實現與完成是一場漫長而圓滿的聯姻。小說敘述者“我”江洋道出了其存在的真諦:“它有感情、習俗、婚姻、血液的交融,還有聲氣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這樣一個條件:向善而生。”

老一代的人物形象是支撐一個家庭、一個民族的基石,他們的付出滴水成川、至真至樸,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雪山大地。這一代的角巴德吉、姥姥、姥爺,在艱難年代負重堅韌,深明大義,對眾生無差別尊重,對孩子仁愛善行,對草原和生命全力守護,是穿越暗夜的酥油燈,以恒久長明的光芒,傳遞溫暖、圣潔、沉靜的馨香。小說開篇描寫父親作為沁多縣畜牧科科長,被派到野馬灘蹲點,在沁多草原遇見極有威望的公社主任角巴德吉,角巴曾是沁多草原沁多部落的世襲頭人,在馬步芳血洗部落中逃出生天的角巴,迎來新政府后把自己最好的草場瑪沁岡日和部落都獻給了“公家”——政府,一個進步頭人轉變為新社會的公社主任。父親和角巴的相見是一段歷史的開端,也是命運的機緣,生命與生命的赤誠守望就此啟程。爽快的角巴給父親起了一個藏族名字“強巴”,這意味著父親與藏族人的情感聯結建立得迅速而自然,仿佛一滴水淌進了河流,一棵草長在了草原,一陣風刮過了山岡,顯示出父親融入當地藏族生活的天然與率真,性情及氣質上和藏民族的契合,這是父親與雪山大地生死與共的堅實基礎。小說對此有深沉的感慨:“所有的偶然都帶著命中注定的意味,緣分在一出現時就帶著無法回避和不可違拗的力量,點亮你,熄滅你,一輩子追隨你,這還不夠,還要影響你的所有親友、所有后代。”于是,父親與角巴兩個家族、漢藏兩個民族的生命傳奇得以書寫。

智慧的角巴以自己的威望成為溝通連接牧人與父親的橋梁,傾盡所能輔助父親實現建設草原的設想。為了方便父親在草原上奔跑,角巴送給父親一匹在草原賽馬會跑了第一名的兒馬日尕,這匹馬他自己都不舍得騎,卻興高采烈、心甘情愿地牽到了父親面前:“角巴粗聲大氣地唱著歌騎馬走來,身后拉著一匹紅亮紅亮、精神昂揚的高頭大馬。”這匹“馬肉、馬精、馬神、馬心”均為一流的駿馬,從此成為和父親靈魂相依的戰友。困難時期角巴給無法飽腹的姥姥姥爺家送去珍貴的肉、糌粑、酥油;因饑餓而從西寧遷徙到沁多草原的保育院及孤兒無處安頓,角巴把自家的大帳房奉獻出來,還組織人力物力為保育院扎帳房,運用自己在草原的威望,到處找人解決保育院的生活來源;妻子姜毛無償服務保育院的孩子,一天在從家里前往保育院的路上被狼群吃掉;當需要上交的牛羊出現疫病牛尸林時,角巴想的不是糊弄隱瞞,而是“雪山大地在上,不干凈的肉是不能運走的”,他的信念極其樸素,就是要讓自己在拜雪山大地的時候、念祈福真言的時候、看見上面的人時“心里踏實”。知道母親苗醫生在生別離山為麻風病人治病時感染了麻風病,角巴送“我”江洋去看母親,一路上“彼此都有敏感而深沉的痛楚”,為了祈求雪山保佑母親,角巴用虔誠的心和敬畏的肉體轉山朝拜,當“我”感謝角巴時,“角巴爺爺吃驚地瞪著我:‘你謝我?難道你們不是我的家里人?難道苗醫生不是我的女兒?強巴不是我的兒子?’”一種超越血緣、超越民族、超越一切世俗藩籬的情感噴薄而出,照耀天地。而當父親決策失誤翻地種草造成草原更大面積的沙化時,角巴由于心痛草原,嘴上雖然說不再把父親當親人,但為了草原的再生,也是因為與父親的情義,還是竭盡全力想辦法幫助父親渡過難關。父親深情感嘆:“打斷了骨頭連著筋,一個是水里的奶,一個是奶里的水,分得開嗎?”牧人習慣了草原生活,本能地抗拒遷居城市的陌生未來,父親為了恢復草原生態的“十年搬遷計劃”受阻,角巴奔波在草原四方說服牧人,在協助野馬雪山退化草場的牧人搬遷沁多城的路上,風大雪疾,走在前面探路的角巴德吉陷落在深不見底的雪淵,回歸雪山大地。

姥姥和姥爺養育著父親母親的孩子“我”江洋和妹妹瓊吉,當父親把藏族孩子才讓、梅朵帶回西寧,交給姥姥姥爺時,他們沒有絲毫猶豫接納了兩個來自草原的孩子,盡管家里生活窘困,但他們從未缺失對才讓、梅朵的關愛,傾其所有為家里的藏漢親人捧出樸實赤誠的心與食物。他們是家庭情感關系的粘著劑,有他們在,家就在,溫暖就在,歡樂就在,安慰就在,他們是冬日的陽光、夏日的清風,是大自然最誠實、最沉默、最質樸、最克己的存在。他們使漢藏兩家的氛圍無論清貧還是富裕都充盈著愛與和諧,孩子們沒有遭遇遠離父母的創傷,他們愛的成長有賴于姥姥姥爺最樸素也最飽滿的心靈呵護與情感支持。即使他們知道女兒苗醫生身染麻風病隔離在生別離山,他們也佯裝不知,寧可忍受悲傷也不愿意增加兒孫的痛苦。姥爺去世時沒有按漢族風俗設靈堂,而是在藏族習俗祈福真言的挽歌聲中,骨灰被撒進了河流,歸入大自然。父親的沁多學校培養出的藏族音樂人洛洛為姥爺創作了歌曲《草原的孩子·城里的阿尼》,角巴的小女兒央金在德吉家格桑酒吧的舞臺上,熱淚盈眶地演唱了這首獻給漢族“阿尼”的歌。“阿尼”是藏語“爺爺”之意,城市上空與草原深處涌動著藏式搖滾和草原藍調融合的一個民族的大情感。姥姥漸漸迷失在思念和尋找女兒苗醫生的世界,一天離家后走在通往草原生別離山的路上消失了。姥姥的失蹤是這個漢藏大家庭無法言說的悲愴,他們的呼喚響徹雪山大地:“姥姥,姥姥,她是才讓和瓊吉的姥姥,是我和梅朵的姥姥,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過嘎嘎的姥姥,是索南和普赤的姥姥,也是父親、母親、桑杰、卓瑪、尼瑪、旺姆、洛洛、央金、格列的姥姥,連角巴爺爺和米瑪奶奶也叫她姥姥……”洛洛寫下動人心魄的新歌《姥姥》:“你是所有生命所有美好的姥姥,/你是記憶中最慈祥溫暖的姥姥,/你是藏族的姥姥是漢族的姥姥,/你是一生都在操勞給予的姥姥。/……你靠近雪山是否已成高潔姥姥?”這是令人熱淚長流的歌調,也是漫長的民族融合史極為瑰麗濃墨重彩的吟誦。

父親、母親一代高原建設者的真誠、正直、仁義、堅韌、勇氣、慈悲是《雪山大地》的精神骨骼,是草原生生不息的精神之光。他們辦學校、建醫院、蓋麻風病醫療所、成立貿易公司、修電視塔、建新城、建立自然保護區……他們與角巴、桑杰、才讓、梅朵、江洋們一同書寫了一部蕩氣回腸的草原史詩。

在角巴的安排下,初到草原的父親跟隨牧民桑杰一家從野牛溝搬遷到野馬灘,住進桑杰家的帳房,一開始桑杰對父親有很強的疏離感,在看到父親給享堂磕頭,尊重和拜謁阿尼瑪卿雪山后,桑杰一家接納了父親,作品寫道:“一磕就成一家人啦,草原上的人,其實很簡單,你說他們的話,拜他們崇敬的雪山大地,他們就能跟你有過命的交情。”牧人的純樸善良與父親的真誠坦蕩構成草原上一幅絕美的風景,孩子們和父親一起用《賣報歌》的曲調唱祈福真言,藏獒梅朵黑和梅朵紅擔憂著騎馬出行的父親。而父親目睹桑杰遭到當地牧人的暴力驅趕,也會挺身而出,在去尋找那些牧人以求溝通調解的路上,突遇野馬河水洶涌狂瀉,桑杰的妻子賽毛為救父親被激流沖走。感念賽毛的犧牲,父親把桑杰賽毛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帶他們的聾啞兒子才讓到省城西寧治病,送他們的女兒梅朵去西寧上學,就此,年幼的才讓和妹妹梅朵生活在母親苗醫生、姥姥、姥爺、“我”江洋和妹妹瓊吉的家里。此后的歲月里,桑杰續娶了角巴的女兒卓瑪,兒子才讓、女兒梅朵與父親的兒女江洋、瓊吉結婚,漢藏兩個家庭既是姻親,也是領受共同命運的家人。

父親上任沁多縣的代理副縣長,縣長才讓想撤換公社主任角巴,考慮到草原的現實和角巴的重要作用,父親為角巴仗義直言據理力爭,他堅守的信念是:“當干部就得憑良心,代理縣長就是代理良心,不然要他干什么?”被免去副縣長的父親并不在意官職,他痛心于沁多縣乃至阿尼瑪卿州沒有一所學校,教育幾乎為零,于是費盡周折辦了沁多縣第一所學校“沁多小學”。饑荒年頭西寧保育院的孩子沒有飯吃,角巴獻出自己的帳房,和父親一起在沁多草原接納了保育院的漢族孩子。因收留省上受沖擊的人來沁多避難,父親遭人舉報被免去校長職務,他就從經營小賣部開始,改善牧民的生活,啟蒙他們的金錢意識,建立藏族傳統生活與現代文明的連接,先行發展草原經濟,成立了沁多縣第一家貿易公司。目睹妻子苗醫生為救治草原的麻風病人籌建生別離山醫療所的困境,父親東奔西走籌款籌物,由于私建醫療所,父親入獄,母親躲進生別離山繼續履行醫生的職責,最艱難的時候是角巴給生別離山的麻風病人送糌粑維持生存。出獄后的父親為了拯救草場惡化的草原窮盡各種力量,但一次翻地種草的行動,卻“變成了對草原對生命的無情毀滅”。父親的悔恨剜心斷腸,試圖跳崖以死向草原謝罪。為了挽救過失,父親跑遍了草原調查情況,震驚地看到“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草場的退化,更是沙山的崛起”。為了徹底恢復草原生態,父親放手一搏,在擔任阿尼瑪卿州委領導后,設計建造一座新城,對牧人實施十年搬遷計劃,把草原還給草原,牧人開始新的文明生活。丹瑪久尼自然保護區應運而生,一片壯麗遼闊的莽原上,“冬天是所有季節的父親,透過它堅冰厚雪、白光閃耀的表象,就能看到春水激蕩、鳥語花香的日子,能看到草浪翻滾、百獸競奔的時光,在那種絕無人跡騷擾的豐饒與秀美中,深藏著原始的和平與寧靜”。人與自然的和諧葳蕤使草原走向自然生態完美的人類生活示范區。在為草原竭盡所能后,坐在野馬雪山腳下野馬河邊的草地上,父親敬畏雪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安息在潔白的雪山大地。

父親所代表的中間一代,令我想到魯迅所說的“歷史的中間物”:“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肩著黑暗和光明的影子,父親以拓荒者的形象肩起了草原從衰敗走向復蘇的閘門。父親臉上的皺紋,“是跟雪山和草原一樣自然而然的褶子,是為了母親為了所有人的刻痕,是‘人的標記’”。父親為孩子們編創的文句是閃耀在草原恒久燦爛的理想光輝,也是父親一生的生命寫照,雪山大地的蒼茫回聲:“我生地球,仰觀宇宙,大地為母,蒼天為父,悠悠遠古,漫漫前路,人人相親,物物和睦,山河俊秀,處處溫柔,四海五洲,愛愛相守,家國必憂,做人為首……”

母親苗醫生善待幫助上門求醫的藏族牧人,為治療才讓的耳聾四處跋涉問診,在她的堅持下,才讓終于治愈耳聾開口說話,天賦與勤奮讓他一路讀到博士,一個草原的藏族孩子的命運就此改變。母親從西寧下放到沁多縣衛生所擔任所長,面對缺醫少藥的困境,母親硬是以一己之力改善了衛生所的條件,并且開天辟地在簡陋的衛生所“收治了第一個住院病人,做了第一臺手術,縫合了第一個傷口,掛起了第一個吊瓶”,把以往只面對縣機關工作人員的衛生所,變成了草原牧區所有人的縣醫院。這是沁多縣第一所醫院,接著又建起了阿尼瑪卿州第一座冬天供暖的沁多縣醫院新大樓。她培訓醫護人員,竭盡心力醫治病人,看到當地的麻風病人被驅逐到與世隔絕的生別離山自生自滅,母親難以置信,悲憫至極,草原的風景在她的眼里如泣如訴:“晚霞如期而至,肆無忌憚的燃燒讓雪野染滿了凄紅,落日的消逝帶著悲傷的寧靜,仿佛這里是獨立于地球的一個地方,是另一個移動的星球,離人間越來越遠了。”母親萌生了在生別離山建醫療所的想法。父親東挪西借四處奔波,又和母親拿出兩人的全部存款,在生別離山建成了麻風病醫療所,懷著仁心大愛,母親一直堅持在生別離山救治病人,“她是那種天生的醫生,骨子里帶著慈悲,血液里流著濟世”。生別離山,成為麻風病人的避難所,母親對被世所拋棄的麻風病患極盡慈悲、耐心、尊重,賦予他們人的尊嚴。母親的善行感動了阿尼瓊貢的藏醫“眼鏡曼巴”,他帶來了藏藥,留在了有著無比美麗的雪山、草原、河流的生別離山,和母親一起治療麻風病,這“標志著生別離山醫療所西醫和藏醫聯合治療麻風病的開始”,雪山大地上漢藏醫生的聯手合作創造著醫學奇跡,麻風病人的命運在希望與絕望的交織中走向生的光明。然而,母親終究是感染了麻風病,患病的母親隔絕了與家人的一切接觸,把她的余生交給了生別離山,最終因高寒缺氧導致的心肺畸變而累死。母親一生的慈悲,就是地母之光,母親堅韌的形象,就是草原上無私送出“十萬嘛呢”的藏族老阿媽。

父親初到沁多草原時角巴帶著他去野馬灘蹲點,路上遇見了騎馬放牧的牧人桑杰,角巴馬上指派桑杰從現在扎帳房的野牛溝搬到野馬灘,以便父親能住在桑杰家,“父親后來常常說起這一天的巧遇:如果離開‘一間房’后,迎面走來的不是桑杰而是別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個率性隨意又有點自以為是的人,就不會發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歷史中也許不算什么,但對父親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經歷,成了命運本身的顯現”。桑杰和父親相遇,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這是他整個的人生命運以及家族命運的轉折,藏漢兩個家庭的漫長交融,改變了彼此世代相傳的血統、風俗、文化、生活方式以及精神氣質,互相融合的血脈與情感,使他們成為再也無法分離與隔絕的親族,也演繹和見證了兩個民族的命運走向。

桑杰早先是草原上無家可歸的“塔娃”,即“流浪漢”“卑賤者”,孤身一人四處漂泊,遇到同樣是孤兒塔娃的賽毛后,偷偷摸摸生活在一個自然的山洞生了三個兒女,兒子才讓還被一個叫官卻嘉阿尼的人一巴掌扇聾了。角巴讓桑杰成為自己的牧人,桑杰一家才能在光天化日下現身。見到父親和角巴,桑杰嚇得戰戰兢兢,不敢坐下,只是“彎腰弓背地站著”,他對生活的期待簡單而純樸:“雪山白了就好,草原綠了就好,主任慈悲就好,雪山大地保佑就好。”父親住進桑杰家的帳房,迅速相互了解、尊重、信任、關心,父親為桑杰家爭取放牧的權利,勤勞善良的賽毛為救父親被大水沖走,兩家人被共同的悲傷共同的記憶連在一起。桑杰此后經歷了他生命中的無數奇幻時刻:角巴召集各大隊隊長在桑杰家開會,桑杰可以招待客人,表明他的身份已經發生轉變,他從一個卑微的牧人變成能夠與“貴人”平起平坐的平等的人。被角巴招婿的桑杰和角巴的大女兒卓瑪結婚,在角巴被撤了公社主任后,桑杰代替他擔任了公社主任,后又負責公社畜產品站,兼任沁多學校校長。再往后成為沁多貿易公司畜產品收購部經理,和妻子卓瑪是草原流動的商品樣板,融入時代大變革的洪流。父親擔任阿尼瑪卿州領導時,大家選舉桑杰為貿易公司的新法人代表和董事長,桑杰的公正善良勤勉威望終于得到認可,真正獲得了人的尊嚴。為了實現父親保護草原的搬遷計劃,桑杰成為沁多縣新的牧人住宅區“扎西平措”第一戶由純粹的牧人變成的市民,晚年退休時他和老伴卓瑪為沁多學校捐出了一生的全部存款。桑杰昂首走進了現代文明的新生活,一個昔日在草原上無處容身的“塔娃”,改天換命,成為草原變遷史和高原建設史的見證者。

父輩們以一種理想主義的姿態種植著希望的種子,實踐著他們自覺承擔的使命與創造。他們蓬勃的生命激情在一個新的時代如新鮮的日出,照亮每一個在他們的生命中存在的生命。子一代在他們的生命感召下成為新的年輕的理想主義者,鍛造了與父輩氣息相同、靈魂契合的精神品格,繼續行走在父輩們的理想之路。跟隨著桑杰命運的回聲,他的整個家庭的命運也隨之翻轉,兒子才讓天賦極高,但不幸被人打聾,父親強巴痛心地看到:“沉默的才讓則愈加沉默,他佇立在高地上,望著低洼地和大水的眼睛晶亮而明澈,如同冰雪的精靈在無邊的寂靜里放光。父親感覺到,才讓的眼光有聲音,有一種悲沉的能夠穿透人心的聲音。”這是一個有著深沉心思的孩子,他的命運在漢族父親強巴把他送到西寧后完全改變。才讓在失去了藏族母親賽毛后,擁有了漢族母親苗醫生的全情呵護和姥姥姥爺的百般疼愛,苗醫生在西寧找中醫、去蘭州找西醫、請藏醫院的藏醫,歷經艱難治好了才讓的耳聾。懂事善良的才讓也不負眾望,他把心愛的小藏刀送給“我”,很快和“我”成為兄弟,饑荒時期把在保育院節省的包子拿回家給姥姥姥爺和“我”吃,當姥爺用姥姥的陪嫁——一只銀碗換羊肉時,才讓看出了姥姥的不舍,他奪下銀碗,跑了四天,去草原上用一對描金畫龍的小瓷碗換回來兩只小綿羊。他在西寧上學,一直讀到美國斯坦福大學的博士,應父親的召喚回到了阿尼瑪卿草原建設自己的家鄉。才讓與“我”的妹妹瓊吉結婚,以自己的學識和能力成為阿尼瑪卿州的書記,但在安置好幾千戶因生態災難遷居沁多城的牧人后,才讓因高原病猝死在阿尼瑪卿草原的黎明里,年輕的生命融入了雪山大地,他度過了短暫而極有意義的一生。這個研究物理的專家才讓望著草原上的璀璨星空說過:“無數燃燒的恒星,以最有秩序的組合,寫出了世界上所有文字的這句話:扎西德勒。”這是獻給世界至深至真至大的愛。

桑杰的女兒、才讓的妹妹梅朵活潑開朗,是全家的開心果,她的明媚陽光照耀著漢藏大家庭,在西寧她和“我”一起上學,直到大學畢業工作,因歌唱天賦成為光芒四射的明星,與“我”結婚后冒著風險執意去看望生別離山患病的母親,組織隊伍慰問演出生別離山的病人。母親離世后,梅朵選擇成為生別離山麻風病醫療所的整形師,在生別離山醫療所從事植皮、矯形、整容、護理病人的工作,“她帶著名氣,帶著輝煌,帶著準備捐獻給醫療所的金錢,帶著一如仙女的容貌,來到了生別離山。她是那么喜歡城市,喜歡熱鬧與繁華,卻又那么鐘情寧靜中的艷麗和寂寞中的雪白,她不是為了報答,不是為了付出,不是為了來世,不是為了榮耀以及一切俗世的緣由,她到底為了什么,并不需要答案”。梅朵天然真誠,既有藏族女兒的豪爽誠摯、心地無染,又有漢族女兒的嬌憨活潑、純潔動人,她是楊志軍刻畫的大自然的美的化身,也是集漢藏女性美質慧心、靈性善德于一體的“草原阿媽”的青春形象。

《雪山大地》以第一人稱“我”敘事,“我”的父親強巴、母親苗醫生、角巴爺爺、才讓哥哥們的草原傳奇是生命的種子,播撒在雪白遼闊的雪山大地,日日夜夜唱著“人”之歌。這個“我”,是小說中的江洋,也是寫小說的楊志軍。楊志軍是有“藏族人”情結的,他借“我”江洋實現了自己的“藏族人”的夢想。作品中“我”出生在漢族家庭,父親強巴一生在草原工作,為草原獻身,母親苗醫生也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雪山大地,他們使“我”天然地生長出草原的血脈;“我”的兒時伙伴是藏族孩子才讓、梅朵、央金、洛洛、普赤;“我”原來的小名叫洋洋,后來大家稱呼的“江洋”是藏族人洛洛改的,有草原一般遼闊的生機,河流一般涌動的氣息;“我”喜歡吃酥油、糌粑、酸奶、風干肉,“我”在草原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狀態;“我”熱愛草原和騎馬,熱愛草原的動物、植物、雪山、河流,熱愛角巴、桑杰、賽毛、姜毛、米瑪一眾藏族親人,“我”在父輩們埋骨的草原工作,和終身愛戀的藏族姑娘梅朵結婚,“我”也與雪山大地融為一體。來到沁多小學上學的“我”第一次穿上才讓的哥哥索南送來的新皮袍時,父親說:“你成了角巴家的孩子,就跟才讓一樣,不分藏族人和漢族人啦。”皮袍是卓瑪阿媽、旺姆舅母、姜毛奶奶用家里最好最昂貴的材料共同縫制的,一針一線縫進草原母親的母愛和滋養,皮袍、羔皮帽、小黑靴子讓“我”認同了自己的“藏族人”身份,在“藏族人”的族群里找到了身體和心靈的歸宿:“我一來草原就發現自己對父親除了血緣上的依賴,更多的是崇拜,是一種天然相像的精神氣質在雪山草原背景上的對接。我感謝父親讓我跟一個馬背上的民族有了水乳交融的關系,讓我來到彌漫著酥油味的曠天大野里,混同在紅臉蛋的藏族小孩里再也不分彼此。”

這種“藏族”情結與楊志軍的出生背景有極深的淵源。楊志軍父親古洪,祖籍河南孟津,據考證,家族系蒙古人的后裔,在黃河要塞孟津渡屯兵時與當地漢人融合,稼穡屯田繁衍生息,家族血脈便一直留傳在中原大地。楊志軍一生對草原牧區的熱愛,執著不懈地描寫同樣是馬背上生活的藏民族的歷史全景,蓋因于此。他很小的時候就對自己的漢族身份非常失望,自卑自己有那么飽滿的藏族人的情懷卻不是一個藏族人。他羨慕馬背上奔馳的藏族孩子、穿過月光走向羊群的藏獒、草原粗獷而自由的生活,終生都浸潤在藏族的文化、習俗、語言、歌謠里,認定自己有著“藏族人的情懷、藏族人的思維方式、藏族人的信仰”,就是“一個頂著漢人名分的藏族人”。他在《在吟誦真言的合唱——〈西藏的戰爭〉創作談》一文中說,只要想起“藏族人”這三個字,“我就會淚如泉涌。這是一個高寒民族最簡單的稱謂。擁有這個莊嚴稱謂的民族有多少苦難,就有多少面朝天空的祈求;有多少幻想,就有多少對著神靈的跪叩。它用無法抗拒的魅惑,讓我跳進了洗刷靈魂的河流,讓我加入了吟誦真言的合唱,讓我成為經幡部落的一員,匍匐在即將隕落的太陽燃燒而起的地平線,流水冰晶,地久天長”。

因此《雪山大地》中的父子兩代都在完成了從漢族到藏族的身份轉換后而感到了重生的狂喜。草原的父親強巴不需要世俗的榮耀加身,但他渴望成為一個真正的“藏族人”的榮幸:“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牧人,只是一個開始經商且又不能專心致志還想種草養馬的藏族人。是的,在他騎了三十多年駿馬、吃了三十多年酥油,在他參與了整個賽馬會并且獲得了第一名,在他擁有了對馬的狂熱和為草原的焦慮難過,在他的妻子我們的阿媽為了藏族人的疾病而被困死在生別離山之后,他覺得自己已然是一個真正的藏族人了。”父親的血液流動在兒子“我”的身體里,“我”在被藏族人當做親人后,情不自禁地唱起心靈的感恩:“請染綠了我的草原,也染綠我的日子吧……請染藍了我的天空,也染藍我的阿媽吧……請照亮了我的雪山,也照亮我的親人吧……請暖熱了我的太陽,也暖熱我的心靈吧……”盡管研究生畢業的“我”對選擇留在蘭州師大教書還是回到阿尼瑪卿草原沁多學校當校長有過猶豫,但是當他確認自己是草原的一只羊、雪山的一塊冰、開在高寒地帶的一朵格桑花,“是藏族人給了你活著的意義和往前走的能量,是你烙下足印的積雪和踩掉枝葉的牧草給了你真正的渴望和思想”,“我”就確定了此生的生命意義,“我”回到草原回到了家。

楊志軍傾情刻畫了1949年以后的時代風云里,與青藏高原共同經歷了滄桑巨變,構成雪山大地生命風景的漢藏群像。兩個家庭之外,還有眾多形象鮮明的人物,他們與父親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是草原現實生活與歷史進程的在場者。高原反應極嚴重的原沁多縣委王石書記一直和沁多縣最早的縣長老才讓搭檔,老才讓總是拆臺,兩人各有心思互不相通,他們持續的矛盾沖突甚至影響了對草原的決策。王石在高原病的折磨下,需要往返西寧城與沁多草原緩解病癥,并且還要面對種種壓力時,依然在艱難中支持父親的工作與夢想。老才讓自私僵化、好大喜功、推卸責任,父親辦好沁多縣第一所學校讓他嫉恨,于是舉報父親在學校任用了省上受沖擊來校避難任教的老師,父親被免,老師被驅逐。又因為母親把他準備私人占有的療養樓變成了大家都可以住的慢性病療養樓,心懷不滿,借父親母親私自蓋生別離山醫療所的事由,向省委匯報“強巴案”,導致父親等一干參與者被判刑。但父親仍以自己的行為感化老才讓,兩次救了老才讓,老才讓退休時認識到父親對草原的重要,放權父親,讓父親有機會為草原謀長遠大計,他推舉父親當州委書記、州長、牧馬場場長,告訴曾經被他提拔的人:“你們怎么對待我就怎么對待強巴書記,我看來看去,也只有這個人能挽救阿尼瑪卿草原,更何況他兩次救過我的命。”父親誠懇邀請老才讓擔任丹瑪久尼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守護大馬群和保護區,他也盡心盡力。作品結尾老才讓最終與爭斗一輩子的老伙計王石在才讓的追悼會上和解。這兩個人物是草原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現實代表,他們有缺陷、有人性的弱點,但在面對草原、面對父親和才讓的人格光芒時,他們也會理性而本能地選擇認同善。楊志軍描寫了一類人復雜的精神特征,他們共同構成了高原建設史艱難曲折的路程。

作品還描寫了一個特殊的人物形象盜馬賊阿旺秋吉,他在罪錯之后的懺悔與死亡,充滿了令人震撼的道德加持。阿旺秋吉是草原上臭名昭著的盜馬賊,和米瑪奶奶有害死三個親人的世仇,悔罪的阿旺一生都在祈求雪山大地免罪,他給牧馬場獻金礦,幫助沁多學校、沁多縣醫院和尼瑪村康的建設;他發現了宗宗盆地、丹瑪久尼無人區,當大馬群威脅到阿尼瑪卿草原的生態,對草原造成巨大的破壞時,他通過父親的馬日尕把大馬群引到丹瑪久尼無人區,以減輕草原的負擔,這是極大的功德。小說描寫了父親與日尕永遠離別時的復雜情感:“望著大馬群遠去的身影,望著一個轟轟烈烈的馬的世界在塵煙的裹挾下漸漸消失在暮色的蒼茫里,望著日尕的龐大部落就像壯闊的夢幻、綺麗的景觀,和晚霞的輝光連接在一起,他感到一陣不舍的悲傷,又感到一陣舍去的輕松——終于消失了,草原的負擔,雪山大地的負擔。”父親把阿旺帶到角巴和米瑪的帳房,米瑪怒不可遏揮刀刺向阿旺,阿旺奪刀而逃。小說描寫第二天早晨的風景極具深意:“升起的太陽把東方染得血紅一片,焦火連天的背景上,一個人影跪在雪地上。”在給米瑪講述了自己為什么殺人后,阿旺秋吉以死謝罪,走向“一個不再悔罪的光光亮亮的來世”。這也是楊志軍的一個理想形象。接受記者訪談時楊志軍多次談到雨果建構的“完美人格”,他解釋說所謂完美是人在有了罪錯之后能夠懺悔。阿旺秋吉趨向完美人格,他提供了一個樸素的價值:人,是有良知、知道是非對錯的,做錯了,就要承擔責任付出代價。

楊志軍一生寫作的文學兩翼——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思考,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極地探索,在《雪山大地》有深入全面的呈現,是中國當代小說精神高度和精神強度的展示。從《大湖斷裂》確立的文學主題,到《雪山大地》,楊志軍已走過四十余年,他不斷強調,不斷深化,不斷豐富,長流不息,閃耀著越來越強大的精神光芒。

《雪山大地》的生態思想深刻博大,楊志軍堅持“生命中心主義”,徹底否定了“人類中心主義”SpLYIATSndY3pEes6OY1ug==。作品中父親一生都是基于草原的生態而殫精竭慮,角巴、才讓等人的生命付出也是為了草原的生態永續。楊志軍描繪每一次草原的出場絕非單純的景物描寫,而是人物心情的晴雨表,草原的興盛與衰敗決定著人物的所有情緒,可以說《雪山大地》也是一部草原自然變遷史。

剛到沁多草原不久的父親經歷了賽毛為救他而死的悲劇,角巴以藏族人通達的生死觀告訴父親:藏族人的眼淚野馬河和黃河都無法升量,活著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此時父親看到的是夏天走向盛典的草原,在他眼里,“草原上昨天新開了許多藍色的絨蒿花,今天又新開了許多粉色的早菊,遍地的花骨朵一個時辰跟一個時辰不一樣”。隱含著生命的生生不息,藏族文化的自然觀就這樣讓他直面生死,啟蒙了他的生命意識。沒有牛羊的提前采食,牧草得以自由而放松地生長:“州府外的草原上,黑麥草的嫩芽柔和地延伸出一條條淺淺的綠線,鋪了一地的狗舌草已經結出小小的蓓蕾,把藏不住的橙紅一滴滴地露出來,在風中急速地抖顫著,報喜似的給春天綴上了纓穗。”當父親站在開墾翻地種植牧草的土地上,便墜入了無邊的噩夢:“草呢?鵝黃呢?嫩綠呢?黑麥和苜蓿葳蕤的消息呢?”父親滿眼都是百靈鳥、鼢鼠、鼠兔、旱獺在撿拾可憐的草種,鵝黃和嫩綠徹底退出了草原,沙礫裸露,草原成了沙地。巴顏湖邊父親投宿在一戶牧人的帳房,“寶石藍的湖水映照著玫瑰紅的天色,明凈的空氣里穿行著箭羽般的飛鳥,草場平整的就像搟面杖搟過一樣”。第二天一早走出帳房,父親卻吃驚地發現湖水和草場都不見了,眼前赫然是“一座蒼黃而巨大的沙山”。這是楊志軍在20世紀80年代去草原牧區采訪時經歷的真實情境,讀之令人驚悚而荒誕,卻又是最焦灼最緊迫的現實描寫。

而由于人們都不敢去生別離山,所以沒有被過度打擾的生別離山保持了草原的原生態,呈現著草原生命本來的樣子:“草原本該有的豐盈和秀麗便滾蕩而來,是濃到滴油的綠,是綠到窒息的草,沒有一處是疤瘌,也沒有一處沒有花,不是狼尾泛波,就是鵝冠起伏,紫花苜蓿是一溜一溜的,藍花針茅是一方一方的,圓穗的蓼草無風起浪,毛狀的蒿草嘩嘩奏響,花的群落蔓延開來,紅一片,白一片,黃一片,藍一片,走著走著馬蹄下面就會竄出幾只鳥,啁啾著飛上頭頂。我說你是百靈我認識你,你是朱雀我也認識你,你是……什么鳥,我怎么沒見過?草原坦坦蕩蕩,連接著遠方一列列的雪山。我一直翹頭看著,還沒看夠,就見母親的醫療所被滾滾綠浪推送而來。”這樣的描寫有兩層含義:一是只要人類不踐踏草原,草原就能休養生息,欣欣向榮;二是生別離山雖是人人噤若寒蟬之地,但母親苗醫生等人的仁心慈悲卻給殘缺的生命以完整豐沛的愛與希望。

父親在瑪沁岡日找到了恢復草原生態的力量:“不遠處的雪山清俊超拔得就像美男子,排著隊一座座相連,雪線如同鬼斧神工的描畫,飄帶一樣舞動著,向著藍天和白云纏繞而去。天地一任清透,洗得人和馬也亮麗起來,洗得眼睛放射出兩道柔軟的熒光,照耀著草原的內部。”大自然的偉力鑄造出父親鋼鐵般的勇氣和意志,他心無旁騖地撲向自己的命運,撲向草原賦予他的使命、責任與未來,他承擔起了天地間一個“人”的大寫者。

為了保護草原而實行的建新城、搬遷完成后,草原的生態價值逐漸顯露,一派新顏,人們被草原難以言傳的生命力所震撼:“父親、索南和才讓望著窗外,誰也不說話,因為草原正在說話,靜靜地諦聽就足夠了:覆蓋地面的有細長的黑麥草、柔韌的紫花苜蓿、嬌弱的百喜草、總想擴大地盤的燕麥草、謙和的披堿草、把根露出地面的扁穗冰草、很愿意在風中發出聲音的老芒麥、喜歡把葉子卷起來的狼尾草、美人一樣的鵝冠草、生命力頑強的皇竹草、三葉草、六月禾、針茅草。它們共同的擁有就是綠。”這里有晚春的新綠,開闊的嫩綠,動人的鵝黃,希望的隱綠……楊志軍的書寫詩意遼闊,生命舒展,層次豐富深淺不一的綠色昭示著草原未來的希望,生生不息的欣榮。

《雪山大地》的動物描寫更是人與自然關系的生動圖景。角巴送給父親一匹卓越且富有靈性的馬——日尕,它會猜測主人的內心,能感應和共情主人的“熱情、焦急、憂傷、憤怒等情緒”,“它有完美的身軀,有勁健的蹄子,有行動的耐力,有奔涌的氣勢,有狂熱的激情,有愛人的心靈,有犧牲的精神,有確定的目標,有從不迷失的方向和從不多余的對路線的選擇。”它是大自然的造化,是天地間的精靈,父親和日尕,一人一馬行走草原,猶如仗劍走天涯的俠客。楊志軍對日尕有大段大段聲情并茂極富動感的細致刻畫,人與動物的和諧默契達到極致,父親幻化為日尕,日尕成為父親,如果日尕看父親高興,“跑動的姿勢也變得輕靈而優美”,當日尕帶領眾人救出遇險的角巴后,父親覺得日尕太累嘴上還有傷而不想騎它,日尕堅持不走,要馱著角巴和父親,盡管很累,但日尕的“眼睛卻始終放射柔和的光亮,脖子挺挺的,鼻孔繃得奇大,以適應它超強的肺活量,說明它內心是欣悅而自在的。一匹好馬就是這樣,期待著主人無時不在的重視和依靠,并把它看得高于一切”。阿旺訓練的黑妖母馬誘惑走了日尕,在一次賽馬會上父親和日尕突然碰面,一人一馬摟抱著,“人和馬扭結在一起纏綿著,陶醉著,互相的撫摸就像一首柔情蜜意的樂曲,帶著手的絲絲滑動,帶著嘴唇和鼻子忽而急促忽而舒緩的摩挲,帶著清亮的眼淚和久別重逢的激動”。人和動物的情感超越了一切界限,唯有生命與生命的赤裸相見。

藏獒再次出現在《雪山大地》,一如既往的忠誠、勇猛、承擔責任。賽毛被水沖走后,家里的藏獒梅朵紅、梅朵黑一早一晚都會來到野馬河邊的洼地賽毛消失的地方,吠叫或者沉默,守望或者送別。父親帶梅朵紅去看護沁多學校的孩子們,“我”和梅朵在草原迷路,是梅朵紅帶人找到了他們。巡夜是梅朵紅在學校的職責,然而,“梅朵紅老了,它是這所學校從無到有的見證,比誰的校齡都長,它的巡夜經年累月,從無懈怠,沒有一天是缺席的。可如今它不可挽回地老啦,按照人的年齡它差不多已經90歲啦,巡夜變得有些力不從心,蹣跚而行時,會讓人覺得它即刻就會倒下,但又從來沒有倒下過,吃力中有著挺拔,搖晃中有著穩健”。因為“對一只藏獒來說,懈怠就是罪過”。作為校長的洛洛,數次為了妻子央金想要放棄學校回到西寧,看到衰老的藏獒梅朵紅一直在堅持,“洛洛突然覺得自己是可恥而可悲的,連梅朵紅都在堅守的崗位,他怎么可以放棄呢?”楊志軍寫下的詩句“兩只藏獒穿過月光,走向羊群”令人熱淚盈眶,生命與生命的相互支撐相互關照是天地間美到無言的大風景。

無論是植物、動物,還是雪山河流,楊志軍都視之為靈性、神性的生命體,因此他描寫的這些動植物和山川,能夠按照自然界的規律管理自然,一切人的干預都是對自然的無知與狂妄。他認為一種生命的存在依賴于其他生命,一個物種的發展取決于其他物種,沒有一種生命可以獨立存在,人類也是如此:“理想化的環境一定是人類、動物和植物共同營造的結果,而惡劣環境的出現基本都伴隨著對植物和動物的毀滅。如果我們不保護動物,地球也將不保護我們,一個生物多樣性的世界,是一切生命的需要。”近年來,楊志軍關于自然有諸多新的思考,《雪山大地》中父親關于生態鏈中的“管理者”理論就是楊志軍諸多思考中陳述最多也是最富有啟示的,這是楊志軍大生命觀的演進完善:得益于新城的建成,草原牧人遷到定居社區,給草原以休養生息的時間,草原的植物繁盛了,野生動物增多了,棕熊、赤狐、藏狐、灰狼、豺、雪豹等食肉動物的數量也在上升,食肉動物管理食草動物,優化它們的種群,而食草動物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植物獲得了再生的機會,食草動物又在采食和排泄的過程中到處播種,牧草豐盈保證了水源涵養量,然后發育泉水、沼澤、河流、湖泊,延緩冰川退化。危機與建設是楊志軍堅持的生態思考,他深刻地洞察自然的危機,但他絕非僅僅吶喊或揭示,而是提出建設性的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案,他描寫的父親為恢復草原生態的卓絕的奮斗,父親推行的保護草原的一系列行動,展現了當代生態理念與生態標準的高度和寬度。

楊志軍寫漢藏兩個家庭的聯姻、兩個民族的融合,他們共度的艱辛歲月,互為彼此的成全、照拂、溫暖與愛,在雪山大地上建起的現代文明生活,就是在寫父輩們的精神光亮,是如何成為一代代漢藏兒女的精神遺產。如果說以往楊志軍多寫“父親”,《雪山大地》中的“母親”則與“父親”并駕齊驅,在某種程度上更具強烈的情感。父親和母親一生視草原為生命依歸,父親強巴具有遠見卓識,膽略過人、道義擔當、情深似海:在得知妻子苗苗感染麻風病后,強巴趕到生別離山見妻子,他號哭著埋怨自己只知道忙于“牲畜超載、草山糾紛”而忽略了妻子,連妻子患病都不知曉,他甚至對自己發出強烈的譴責:“我混蛋,我還是人嗎?還是你丈夫嗎?”一個負重的父親強巴和一個深情的丈夫強巴在楊志軍的這段描述中催人淚下:“從心底講,他并不譴責帶給母親苦難的麻風病,那是不可回避的命運,是一個醫生的職責連帶而來的危險,他只譴責自己,自己的自私和寡情。似乎比起母親的病,他更在意自己的漠視和疏淡,更在意時間和距離的隔絕——都在阿尼瑪卿草原,卻沒有及時出現在母親面前,更在意由于他的疏忽讓母親一個人度過了漫長的黑夜,沒有陪伴,沒有幫助,沒有分擔,沒有親情的撫慰。”這是雪山沉甸甸的“父性”。

母親苗醫生則是一個極其堅忍、沉毅、誠摯、利他、勇敢的形象,她總是行動走在言語之前,盡顯大地溫潤的“母性”。因治療麻風病人被感染后,母親為了保護家人,幾年的時間獨自隔絕在生別離山直至離世。面對丈夫強巴的到來,妻子苗苗的愛與理性同樣催人淚下:黑夜里想著的這個人終于見到了,可以不再苦苦思念了,可是我會傳染你啊,你是不能被傳染的,還有那么多的家人、草原需要你,你必須離開生別離山。父親被迫離開生別離山時,楊志軍的書寫潮濕而深重,一如雪山流淌的河水:“他用眼淚洗了臉,洗了心,洗了整個生別離山醫療所。”映襯著女性的柔軟綻放出的堅韌力量,母親的沉默的犧牲,她的眾生平等,她的愛的行動,使她成為與父親比肩的理想而大寫的“人”。

“雪山大地”是自然萬物也是人的精神寫照,作品中出現的一眾漢藏人物都是雪山大地的“父性”和“母性”:父親、角巴、桑杰、姥爺、才讓……母親、賽毛、姜毛、姥姥、梅朵……可以說,“父親”與“母親”的共同“在場”構成了黃河父性與母性的復雜氣質的完整樣貌:源頭出發時的平靜、清澈、涓涓細流,繼而滋育萬物,驚濤拍岸,氣象浩蕩,奔流到海,生命勃發。

無論“父親”和“母親”,或是“父性”與“母性”,楊志軍都回到了他的精神的源頭《十萬嘛呢》,那位在寂寞草原上孤獨佇立的黑色帳房門前送別一個22歲漢族青年的藏族媽媽,聽到了命運的回聲:“‘藏族人’這三個字,是我一生永遠的情結。”梅朵演唱的《贊美阿媽》是雪山大地流傳不息的頌辭啊:

阿媽你的乳汁是金色的嗎?

不是金色的是白閃閃的,

可是我知道它比金子更寶貴。

阿媽你的眼睛是珍珠的嗎?

不是珍珠的是黑瑪瑙的,

怪不得它賽過了所有的珍珠。

阿媽你的臉龐是月亮的嗎?

不是月亮的是杜鵑花的,

原來山野的美麗是你的容貌。

阿媽你的心情是燦爛的嗎?

不是燦爛的是清洌洌的,

草原上的河流都是阿媽變的。

金子的阿媽、珍珠的阿媽,

月亮的阿媽、燦爛的阿媽,

你的干凈漂亮是世上沒有的。

白閃閃的阿媽、黑瑪瑙的阿媽,

杜鵑花的阿媽、清洌洌的阿媽,

你的溫暖芳香是世上沒有的。

如此磅礴雄渾的時間長河誕生了“愛”的鴻篇巨制。楊志軍在《十萬嘛呢》中紀念的草原藏族母親的堅韌、慈悲和情義,照亮了來自城市的漢族青年楊志軍青春的生命。當年輕的楊志軍站在草原深處,胸中涌動的一定是父輩一樣的情愫,他的視野投向了茫茫雪山大地,他的生命與廣袤的蒼穹有了深邃的聯結。這樣的聯結使楊志軍保有了難得的痛苦和天真,這是一種稀有的品質,正是這種痛苦和天真,一種精神氣質上的哈姆雷特氣和堂吉訶德氣,決定了其人格特征,也決定了《雪山大地》的文學品格,成就了他的理想主義敘事,他的精神寫作的高度。

《雪山大地》共有十七章,每一章都有一首詩歌作為題記,每首詩歌都通向理想,是關于愛的呼喚,是為天地間的生靈祈愿。隨著故事發展,詩歌內容層層遞進,從向上的路銜接著天空的愛與太陽,到達山、水、星、花、動物自然萬物,從第一章野馬雪山:“向上的路銜接著冰白與蔚藍,/生命的制高點如此的光亮啊,/愛與太陽跟蹤而來,/向他說一聲扎西德勒。”第二章奔馳的草原:“風從祈福真言的石堆流過,/從哈達覆蓋的雪山大地上流過,/從人心的藍白紅綠黃上流過,/風唱著扎西德勒從愛的空間流過。”第七章生別離:“你是夏天的繁綠,是牧草的浩蕩,/你是冬天的雪白,是源頭的安詳,/你是扎西德勒的故鄉,/告訴我哪里才是愛的天堂。”直至最后一章即第十七章雪白爆發出草原高亢廣闊的長調:“是天空的表情,是城市的符號,/是草原的標志,是鄉村的神態,/是一切璀璨之上的璀璨,/那永不放棄的愛念——扎西德勒”,理想的人類關系、生命形態、自然存在、世界樣貌都指向一個大寫的“愛”——扎西德勒。這也正是楊志軍在《雪山大地》的創作談中強調的:

“可以說《雪山大地》是一部關于愛的詮釋——愛自然,也愛社會;愛曠野,也愛城市;愛自己,也愛他人;愛富有,也愛清貧;愛健康,也愛疾病;愛活著,也愛死亡;愛人類,也愛所有的生命。”

所以被雪山大地的金光指引的父親,用生命守護草原的壯懷激烈就有了理想的出處:“建造一座城市,對牧人實施十年搬遷計劃,不光是草原沙化的逼迫和無可奈何的選擇,更是靈魂本該如此的表現,是骨子里必然擁有的激情的噴濺,是隨著血液汩汩流淌的沖動,就像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除了理念的支撐,更多的則是本能和天性的釋放,是一個叫賽毛的女人用以命救命的辦法烙印在他身上的宿命:阿尼瑪卿草原從此就交給你啦。”

所以血液里流淌著濟世與慈悲的母親苗醫生,會有這樣的信念:“母親知道角巴完全有辦法給她找一個新的藏身之所,安全而舒適,也不必為這么多病人操心,更不用擔憂自己被傳染上惡疾,但她拒絕了,她跟父親一樣,生來不是為了安全和舒適活著。”

所以角巴、桑杰們懷著信仰朝拜雪山大地,信仰教給他們的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眾生幸福;賽毛可以為了初次相識的漢人“父親”而舍命;桑杰可以因為“父親”敬拜雪山的細節接納他成為家人;姜毛為了保育院的漢族孩子而舍身狼群;角巴把草原風雪中最后的生存機會留給了他的同胞;央金鉆進燃燒的汽車救人犧牲;洛洛用藏式搖滾和草原藍調的新音樂演化一個民族的精神和歷史;原沁多縣委書記王石在面對高原病的折磨和工作中的種種壓力時,依然艱難地支持父親的工作與夢想;原沁多縣老才讓縣長從最初對父親的排外專斷,漸漸放權父親,讓他有機會為草原謀長遠大計;子一輩才讓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后會重返草原為此獻身;梅朵成為城市耀眼的明星時會放棄一切來到生別離山繼承漢族“母親”的志愿;“我”江洋子承父業一輩子堅守在草原沁多學校……

“愛”。簡單、溫暖、有力量。世間高貴的事物最終都指向返璞歸真,“愛”是楊志軍從《環湖崩潰》伊始就一直追尋的生命本質,愛的“母馬精神”沿著他寫作的長河一路奔流,越來越激蕩不已,擴展著越來越壯闊的精神版圖:“藏獒精神”“田橫精神”“大象精神”,直至“果洛精神”。生命的輝煌在于愛的創造與持守,愛的光譜顯現在作品中,散發著高貴的神性的美的文學力量。“愛”是人類和世界可以實現的信仰,是楊志軍一以貫之的人道主義情懷,是人之為人的生命尊嚴,是雪山大地的精神朗照,也是一個純粹的作家和詩人給深愛的高原的心靈獻詞:

有一種精神叫果洛

楊志軍

阿尼瑪卿是什么?

有人說:

是雪山。

我說:

不是,

是靈魂。

年保玉則是什么?

有人說:

是圣潔的松耳石峰。

我說:

不是,

是愛情。

扎陵和鄂陵是什么?

有人說:

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姊妹湖。

我說:

不是,

是大地的一雙眼睛。

它們都屬于果洛,

是的,

它們,

僅屬于果洛。

那么果洛是什么?

有人說:

是草原。

我說:

不是,

是高挺,

是弘毅,

是堅頑,

是守護,

是天地精神。

有靈魂,

有愛情,

有矚望高遠的眼睛,

更有精神——

有綠絨蒿嬌艷于高寒的精神,

有藏野驢競奔于草野的精神,

有雄獅大王譜寫史詩的精神,

有現代男女營造家園的精神,

有風勁雨霏雪白天藍的精神,

有水長山俊地美人杰的精神。

有一天,

我忘記了所有的精神,

詢問阿尼瑪卿,

它說:

就是靈魂燦爛,

水月艷陽,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詢問年保玉則,

它說:

就是愛情綻放,

傲雪凌霜,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詢問扎陵與鄂陵,

它們說:

就是眼睛有光,

心地亮堂,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詢問草木與鳥獸,

它們說:

就是生生不息,

綿綿不絕,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詢問女兒灣的流淌,

它說:

就是匍匐在地,

仰望藍天,

百回千轉,

奔向海洋,

它的名字叫果洛精神。

那么,到底什么是果洛精神?

我問精神的阿尼。

它說:

就是你啊,

就是每一個你,

就是每一個生活在極地果洛的兒女。

不斷有人對我說,隨著人工智能的不斷進化,人類文化思想被數字模型邊緣化是一種必然。近年來美國人工智能研究實驗室推出的ChatGPT全新聊天機器人模型帶給人類的沖擊與震蕩,無疑在警示人類的生活已然發生巨變,人類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時代變革。網絡給人們提供了以往難以想象的便利,也挑戰著人們所熟悉的一切生活,人工智能的迅速普及有可能顛覆許多行業,包括需要高度思考力的教育、繪畫、寫作……Al引起的“變”,讓一切可能的生存成為未知。早在2017年4月27日,世界著名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在全球移動互聯網大會做了演講《讓人工智能造福人類及其賴以生存的家園》,接受采訪時他說了一段關于人類未來的預言,這段話被很多人在討論人工智能時引用:“由于生物學意義上的限制,人類無法趕上技術的發展速度。人類由于受到緩慢的生物進化的限制,無法與機器競爭,并會被取代。全人工智能的發展可能導致人類的終結。”斯蒂芬·霍金預示的會是人類與人工智能未來的關系嗎?其實,僅是生物學意義的限制,抑或是與機器的競爭,尚不足懼,而是人類選擇放棄追尋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生命激情的熄滅與文化思想的喪失,人類的道德基礎受到劇烈的動搖與挑戰,精神價值在令人驚愕的快速失落之中,才是人類命運的危機。

楊志軍對人類精神的追索與堅守便尤為珍貴,他堅定守護雪山大地的生命泉源與文化滋養,建樹“人”的尺度,建樹“人”的理想和理想的“人”,做人類精神的守夜人。在評論楊志軍的長篇小說《伏藏》時,我曾這樣寫過:“在人類文化歷史的長河中,一些世界守夜人的存在令我們感受到安寧、敬畏與生存的重量,比如維特根斯坦被稱為世界子夜的守夜人,卡夫卡被稱為現代世界的守夜人,克爾凱郭爾被稱為十字架和世界的守夜人。他們無一例外是人類社會的孤獨天才,一生特立獨行,在世界的荒野游蕩漂泊,孤身探詢追問靈魂的奧秘,并以最高的意志和勇氣,堅守生之信念,守護黑暗中大地上生長的精神事物,等待光明降臨。”楊志軍在精神氣質上以及精神荒野的漫游與世界文化史的這些守夜人是一脈相承的,他以堂吉訶德式的勇往直前,鑄刻了一個精神性的雪山大地。這就是楊志軍的“執”,當下極稀有的堂吉訶德氣。

我由此看到了錢理群在《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中,論述“哈姆雷特”“堂吉訶德”的知識分子精神鏈條上如斐爾丁、狄更斯、薩克雷、拜倫、雨果、萊辛、席勒、歌德、海涅、普希金、別林斯基、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魯迅等等偉大的先行者,他們身后的錢理群、楊志軍在精神上與他們的聯結,他們精神漫游的共通性。楊志軍的精神氣質是多層面的,他兼具了“哈姆雷特氣”和“堂吉訶德氣”,更深刻更本質的精神內核是哈姆雷特式的“豐富的痛苦”,他理想的文學精神是但丁、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屈原、蘇東坡、魯迅等,他從這些文學巨匠汲取精神營養,以他們為文學標準確立寫作的方向,逐步成為一個自覺自主的思想型作家。同時他的“堂吉訶德氣”也使他自成當代中國文學獨樹一幟的存在。錢理群認為“也許只有天真的兒童與本色的大自然才會有這樣的‘心靈’的‘契合’——《堂吉訶德》其書、其作者與‘堂吉訶德’其人的真味與真價值或許正在這里”。這個表述正符合楊志軍的精神特征,楊志軍的天真本性與自然之子的肯認,都極具“堂吉訶德氣”,天真是他的底色,深刻是他的思想,天真使他擁有堂吉訶德式的堅韌不拔,深刻則使他向著那些偉大的先哲靠近。天真與深刻延伸出楊志軍的多重精神面相,“喚起人內在的神性,無限的忠誠,熱情與勇氣:這正是我們所熟悉的‘堂吉訶德’精神”。他不懼冷眼,不跟隨潮流,只遵從內心的選擇,有著不可動搖的意志,他對自然的持久關注,對善美的崇尚堅守,對人類精神命題的持續探索,對真理的不懈追求,對人性的深度開掘,對人的道德思考以及信仰的建樹,都是對人類命運的永恒追問。四十余年來楊志軍的寫作就是屈原的“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正是錢理群在《豐富的痛苦》中描述的這一類作家:“真正深刻的作家,他們不僅關注、執著于國家、民族、社會人生,使他們的作品具有強烈的‘現實性’,他們更注目于人類共通的精神問題、人性問題,在作品中的現實意義(價值)之上更追求一種‘超越國家、民族、時代的具體時空’的‘全人類’意義(價值)。”

楊志軍的文學理想是他始終堅守的精神基座:

“對于把靈魂交給寫作的作家而言,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文學要承擔的是對世界、對社會、對人、對個體心靈的責任,因此文學要完成的是關于信仰、生命、自然的思考與描繪,并且應持續有力地表達對人的生存狀態的關注,對動物乃至一切生命的悲憫。這是作家寫作的現實態度,也是文學關注靈魂的終極目標。世界的力量,能夠撼動我們的力量一定是友善與高尚,是愛的思想。在文學的范疇里,那些被苦難培養而超越苦難的精神高度,一定是和信仰殊途同歸的,它們共同組成了人類最美好的風景。作家對現實的關懷與書寫,正是其寫作的理由與意義。”

這是楊志軍成為理想主義者的基石。擁有這樣的胸襟和氣度,楊志軍的作品便充盈著宇宙星空、雪山大地。“雪山大地”成為“生命·愛·信仰”的象征,是自然萬物也是人類精神,《雪山大地》中持守道德尊嚴堅韌不拔的大生命,共同構建了恢宏的人與自然、民族與民族、文化與文化、生命與生命的命運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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