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中畢業準備升高中的那個暑假,母親要帶我飛去美國加州,硬生生地在我父親家里宣揚一種讓我走出去看看世界的言辭。
“你不會有時間照看他。”
“青少年應該是陽光的,你卻把他照顧得像個傻子。”
“去美國會變更傻。”父親說。
“懶得跟你廢話。”說罷,母親在茶幾上寫下一個美國電話號碼。“有什么緊急事情就打這個電話,沒事最好別騷擾我。”
直到登機那天,母親才跟我坦白。我將會與她分開住,她要把我送去一棟郊外的小別墅,體驗白人的富裕生活。她知道我孤僻的性格,怕我知道了不會接受這種決定,又希望鍛煉我跟人的交際。我認為,她應該是想讓我體驗一下完整的家庭。但那會兒我就要上高中了,并不覺得自己能從接下來的生活中得到什么特別的感受。
降落洛杉磯國際機場那天,我從逼仄的機艙座椅上昏沉醒來,迷糊中聽到有人讓我打開遮光板,飛機要下降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黃昏與無盡深藍海岸線的交融,還沒落地,我就先感受到了這個地球不同的一面。母親說希望我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假期。
很快她就把我安頓下來,甚至沒什么交代。這也是他們離婚的原因,幾乎不溝通。她工作非常忙,要回到城里。據她說,進入公司不到一年她就獲得了最佳員工獎,至今還有照片掛在公司走廊上,屬于創始時期的光榮人物。
我住在一對沒有孩子的米勒夫婦家里。米勒太太是我母親的男朋友那邊的一位親戚。我沒有叫他們米勒先生和米勒太太,而是John和Emily。母親已經事先告訴過我一些美國禮儀。
我小時候在偏僻的村莊住過,懂得如何在沒有更多工具的情況下解決一些生活問題。一些事情上我不想打擾米勒夫婦,他們也對我寵愛有加,不太讓我做家務。四五天的頻率,就有清潔工過來打掃房子。有人來電話,拗口的英文單詞讓John聽得莫名其妙,我就猜到是父親。父親問我過得怎樣,我不好說在享受一種“富養”,只是簡單告訴他過得很好。
“這里像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遠處有海,但需要走很久。每條路都修得很好,街區有一種超前的規劃,房子也更洋氣,看起來國泰民安。”我一邊高興地分享,一邊擔心父親的自尊。
米勒夫婦是意志強烈的丁克族,高收入中產階級的美好生活讓他們選擇了二人世界。在邁向創業公司的大股東之后,他們來到了富人區。我不知道自己的到來會不會影響他們的想法,這么說并不是顯示我的特別,而是在那個暑假里他們對我很照顧,也給了我非常大的影響。但影響我更深的,是另外一個人。
“Leo也會帶給你想要孩子的感受嗎?”
我當時斗膽問了一句,Emily則說從小看他長大,不一樣。Leo是他們的外甥,他的父親Benjamin是Emily的弟弟。兩父子住在隔壁街區,走路二十分鐘就到,同樣是一棟漂亮的小別墅。我從未見過Leo的母親,也沒人告訴我關于他母親的事情,我們倆交流過家庭狀況,彼此默認父母離異,珍視一笑。他們生活在一棟橙黃色兩層半的氣派房子里,房子面積很大,人又少,所以我經常在他們家待著。
Benjamin的書房里有兩個不一樣的書柜。左邊白色的有許多作業的工具書,比如排水的供給管道、線路公式和物理常識等;右邊更古老的桐木書柜則放滿了文學書籍。他以前是一家維修公司的高級經理,大大小小的修理都會,藍領在當地的收入是非常高的。后來在Emily的支持下,他創辦了屬于自己的維修公司。
“不要用這支刮胡刀,千萬不能弄丟了!”Leo告訴我。當時我們在他父親的浴室里,研究一些我們需要用到的東西。除了維修時穿的工裝褲,Benjamin本身是個很時髦的人。
“為什么?它看起來已經不能再用了。”我拿起毛茸茸的刮胡刀,把柄已經褪色,款式看起來也很舊了。
“這是他很珍視的東西,有一次他的朋友在這里過夜,企圖將它扔掉,被他罵了一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現在我們需要用到什么?”
“潔面乳、剃須刀,用新的這個。”Leo另外拿了一個給我,“記住不能全剃了,淡淡的絡腮胡才是受歡迎的。”
須后水、乳液、發膠、香水,擺放整潔的男士護膚品,種種還沒打開蓋子就散發著濃郁香氣的玻璃瓶罐,顯露出主人是非常有品位的摩登紳士。
“我還沒有胡子!”我說。
“馬上刮,明天就有了。”Leo說完,我們相視大笑。
“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的還有很多。”
“你長毛了嗎?”我好奇地問道。
Leo平時喜歡裝大人,或者說美國男孩們總是喜歡吹噓自己。
“在這個暑假之前我就有了,估計過完這個夏天我就會有更多,你有沒有我不敢保證。”說罷,他脫下內褲給我看。
“你跟誰打架了嗎?”我發現他的大腿上有不少瘀青。
他似乎并不在意,緩緩穿上內褲:“沒事,我總是闖禍,都是些小傷。”
我拿起Benjamin的香水,往脖子上噴,那一刻,加州的味道在浴室里蔓延開來。
“你父親似乎很有錢。”我說。
Leo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住在這一片區的幾乎沒有窮人,職業沒有規劃好的人不會住這種地方。說到有錢的父親,他提到自己可能是領養的,他母親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你父親告訴你的嗎?”
“我猜的。”Leo從錢包拿出一張小小的合照,“你看我們像嗎?”
唯一可以做出判斷的是他們的眼睛顏色一樣,別的無可見證。無論怎么說,在美國領養孩子或者是通過醫學手段干預生出的孩子都是常見的。我不便再說什么。
我們原本計劃在Benjamin醒來之前開車出去,自以為時間安排剛好。但我們還沒走出門外,隔壁的鄰居就過來了。他摘下手套靠近我,迫使我停下腳步。他先客氣地說最近天氣還會很熱,叫我們注意家電安全,讓大家減少冷氣的使用,要注重環保。接著他聊到Benjamin,說他是個有趣的人。我禮貌回復之后,他卻開始熱絡起來,叫我小甜心。他沒有問我的名字,正如我也沒有問他名字,但禮貌的美國人會幽默道出某些問題來避開他的不禮貌。
“來不及了!我得先去接Mia,你待會叫一輛車跟上。”Leo悄悄跟我說,隨后鉆進Benjamin的車子,轟的一聲就開走了。天知道我當時為什么不打斷鄰居,聽起來就像是謙虛的中國人待在原地接待他的訪問,眼睜睜看著Leo出去玩。Mia是他的女朋友,我們本來要一起去Mia同學家的一個派對。
“你會開車嗎?”鄰居還在問。
“在我的國家,未滿十八歲不能考駕照。”
“我們這兒十六歲就可以了,要不你在這里學?回去就可以跟你其他的小甜心炫耀了。”
“我還沒滿十六歲,不過我開過一次。Leo讓我開的,被Benjamin發現之后,就不再被允許了。”
“他很敏感。你知道,他剛搬來這兒的時候帶了幾個箱子,有搬家公司的人在,他卻堅持自己負責那幾個箱子,我過去幫忙也遭到了拒絕。看起來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你怎么知道是很重要的東西?”
“嘿,小甜心,如果你能告訴我那些箱子里裝的是什么,下次我可以借車給你開。”
我愣了一下,似乎是個好主意:“但我不知道那些箱子放在哪兒。”
“你會找到的。”
說完他就走了。天色已是黃昏,從淡粉色到鮮橙色,再到灰白色,加州夏季一天中最美的時刻能持續好幾個小時。我站在路邊看了一會兒天空,等了幾分鐘也沒有車經過。我回到屋里,脫下輕薄的外套,小心翼翼撫平,準備放回Benjamin的衣柜。經過他的臥室之前,我聽到他說話了。
“通常我都會選擇這個時候在陽臺喝一杯酒,這是加州最無與倫比的時刻,身上微微出汗的感受與此刻的氣候渾然天成。加州與酒,就是我的人生。”他從陽臺轉過身來對我說。
“我吵醒你了嗎?”
“在你們忙著打扮的時候我就醒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慢慢走了過去。陽臺很大很空曠,穿過幾件晾曬的毯子,可以遠眺三面景色。暮光在這個時候灑進屋里,有些許悶熱,但景色非常好。
“搬來這里之前,我住在一棟公寓,它像是一個大鈍角,中心依靠大門往兩邊延伸,像一個V字,但更寬一些。樓梯很窄,房子外漆色彩繽紛,是一部電影的取景地,許多游客經過那個街區都會對著公寓拍照。我可能出現在很多人的照片里。后來Emily說她家附近有一個很不錯的房子出售,我們才過來。”
“你真有趣。”我發自內心地說。
“是嗎?說說看。”
“我喜歡你每次描述一件事的狀態。”
他大笑了一會兒,好像我說錯了什么事似的:“謝謝你,小甜心。”
“你聽到我們的對話了?”
“不用管我的鄰居,他想要窺探我的私生活。”
我不太確定他的意思,于是傻傻地說人們的生活百無聊賴,總想要打聽八卦,然而日光之下無新事。他有點愕然,重復了一遍:“There'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二
那會兒還是千禧年初,母親沒有給我買手機,倒是John給了我一臺。有一天晚上,我給母親打完電話,Emily剛好洗完澡下樓,穿著浴袍走到我身邊,讓我躺在她的腿上。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原生家庭從沒有這么親密的時刻,況且我那時已經有性意識,但我還是決定嘗試融入他們表達愛的方式。
“是你母親嗎?”
“是啊,她的工作總是很忙,希望她能照顧好自己。”
“任何遠離家鄉出來打拼的人都不容易,你母親做得很好。”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我平躺著身子,眼睛正對著她,她伸手摸著我的頭發。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不能,也不會知道。”
“啊?”
她歪頭望向書房里正在看電腦的丈夫,思考了一會兒:“所有看似成功的東西,都有可能是自己最糟的經歷。我的意思是,有一種人會在得到之后才明白想要的是什么。”
“你不認為有人會從一而終地喜歡做一件事?”
“大多數不能。親愛的,我不建議你急著成為怎么樣的人,在我看來,你的謙虛讓你看起來很不一樣。我不知道中國人是不是都擁有這種特質,但于我而言,你很特別。我這個年紀已經習慣很多事情,看法會跟你不一樣,比如純真、真摯,這才是會令我感動的事情。”
她的話聽起來若有若無,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斜斜地看著屋外的天空,星星閃爍,承接了加州落日余暉后的浪漫。我的腦海里反復勾勒出加州漫長的街道,還有群山上那些昂貴的房子、市區高大的椰樹、無盡的廣告牌和閃耀的奢侈品門店,一個充滿物欲的地方。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仿佛不會有什么煩惱。
“Benjamin會感到孤獨嗎?”
“我弟弟?他的生活很精彩,怎么,你發現什么了?”
我搖搖頭。談到他,是因為我發現了那些箱子,它們就在地下室。我并不認為鄰居一定會把車借給我,更多的是源自好奇。我一直等著,直到和鄰居說完話的那個周末,才終于有了機會。
Benjamin如常外出跟朋友喝酒,他要到第二天傍晚才會回來,而Leo在清晨通常睡大覺。我本準備在半夜行事,但Leo在旁邊,這讓我一直惴惴不安,到了下半夜竟不小心睡著了。清晨七點,我才忽然驚醒。為了降低聲音,我穿上Leo的一雙厚襪子,輕輕拿起放在書柜里的鑰匙,走到地下室。慶幸我沒有看過太多驚悚片,才能無畏地打開那扇門。地下室很干凈,并沒有太多雜物,且燈火明亮。上次Leo找球拍的時候,我來過一次,布局一模一樣,那些箱子也沒有移動過。他們是不常下來的,也許幾乎不。
我準備好了膠帶跟剪刀,仔細研究箱子,確保待會能按照原來的位置封上。當我打開第一個箱子時,意外地發現它們非常輕,甚至只有箱子原本的重量。接著我內心的緊張一下子消散全無,因為里面只是一些手寫的稿紙。“我還以為是大麻!”我小聲說了句,并為自己感到好笑。紙張微微泛黃,有些按順序裝訂好,有些則是散的,還有不少只寫了幾個字的廢紙。我不太認得印刷體外的英文,加上字跡潦草和一些陌生的詞組,閱讀非常困難,但我確實讀到了一些東西:“很多年以來,我都沒有正常的生理反應。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我從恐懼過渡到習以為常,直到我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期。我的心理醫生并沒能提供有效的幫助。我想說的是,家庭陰影是心理障礙最具象化的成因……”
我忽然意識到,這些東西既像日記,又像小說,我無法真正總結它們屬于什么,唯一知道的是我看到了一些碎片般的故事和記錄。是個作家?這是我的第一反應,Benjamin出版過書嗎?我開始在一些落款或封面上查找名字,但什么也沒有,也無其他筆名。時間已經過去兩小時,在把箱子重新封好悄悄離開之前,我一口氣把所有箱子里的稿紙都翻了出來,一一閱讀。
自從Leo說,他覺得自己不像父親之后,我也不自覺地將一些東西串聯起來。以Leo沒心沒肺的生活態度來說,玩樂才是最重要的。而Benjamin生活規律,除了上下班,周末外出喝酒,參加朋友的球賽,生活過得很穩定。
“我越來越不想他管我,我想像他一樣自由地出去。”Leo對我說。
他還告訴我人的年紀跟孤獨承受能力是成反比的,獨處能力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消缺。我認為他說的這些跟Benjamin的狀態有些吻合,他經常出沒在Grand Ave一帶,有一次米勒夫婦帶我出門時經過那條路,透過車窗我看到Benjamin跟一群人正在門口無聊地抽煙。
“相信我,你可比我自由多了。當我在中國的時候,晚上十點前必須回到家。”
“但你此刻在加州,我覺得你父母給了你很多自由。”
“也可以這么說。”
“如果我們以后沒機會見面,你會想起我嗎?”
“當然了,你是我的第一個美國朋友。”
“那就好,讓我們來找點什么樂子。”
我明白過來,他又想開車出去玩了。Benjamin外出喝酒去了,沒有開車,汽車還在車庫。那一次我忽然有了一種落寞,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我不知道是出于自己無法習慣頻繁揮霍時間的生活,還是身為華人骨子里那種質樸勁兒。至少那時候,我不想總是和一群青少年玩。
“行吧,小甜心,我真希望你不會因此感到落寞。Mia上次提到,想介紹一個女孩給你。”
“你跟她說,等我過幾天頭發長點兒再給我介紹,現在我看起來很糟糕。”
“去我爸的衣帽間挑吧,我先溜了。別跟Emily說我今夜不回來。”
通常到了周末,Benjamin就會讓Emily至少幫個忙,做個好姐姐,關注一下他的孩子。Emily一開始嚴肅執行,隨著Leo越來越進入一個叛逆期,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七月快要結束了,我的生活還算平靜。我開始覺得自己融入了加州生活,同時喜歡熱鬧和安靜交錯的生活方式。
我沒有進去挑選什么衣服,而是關上門,準備散步回家。就在路口處我看見Benjamin正迎面走來。
“晚上好,我的孩子。”
“晚上好。你不是應該在比利佛山莊喝酒嗎?”
“在半路遇到了我的前妻。”
這倒是他第一次提起Leo的母親。街邊的路燈讓他看起來有點滄桑,那一刻我似乎接收到了某種感應,想起了我的父親。
“你指的是Leo的親生母親?”
“不然你以為我結過幾次婚?”
“因為我經常看你出去玩。”
“玩?這個詞可沒有花心的意思。”
我一時無法精確表達中文轉換過來的詞匯,腦里瘋狂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能得到更好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
“什么是玩?”他掰著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一起回屋。
“玩,調情,尋找不同的目標,曖昧,發生關系,制造新的機會。”
“這些只能叫作約會。”
“約會是這樣的意思?”
“可以更開放一些。不過,我現在沒有這些精力了,我的大半生都因為一些傷害而提不起勁。”
當Benjamin提到傷害的時候,我想到了他的那些文字:“有同學知道我當時被寄養在繼父家里,知道我曾被繼父虐待,但他們不嘲笑一個犯罪的男人,而是嘲笑我。”我害怕在跟他的對談中泄露對他童年的已知——如果那些東西寫的是他自己。于是我心虛地結束了這個對話。
“你早點休息,我該走了。”
“Leo沒跟你一起嗎?”
“他在跟Mia談戀愛。”
“路上小心。”
三
那兩天,我心里時常想起箱子里的那些稿紙,并開始確信自己的猜疑——那是Benjamin對自己童年的記錄。
接著沒多久,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Leo開車去找Mia之后的第二日清晨,我一醒來就感覺不對勁,John跟Emily在樓下客廳說著什么,伴隨著微微的哭泣聲。當我下樓的時候,他們告訴我Leo夜晚獨自駕駛,在回家的半路發生了事故,搶救無效。
我沒有反應過來,毫無邏輯地問:“我可以去現場看看嗎?”
Emily過來抱著我,說警察已經清理了現場,只有警戒線在那兒。她雙眼通紅,看似哭了很久。我沒有震驚到落淚,反應延遲,但很快受到了她的情緒感染,開始大哭起來,手掌抽搐,無法停止。
“為什么會這樣?”我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孩子,我知道你很傷心,但別這么說。”John走過來拉著我的手,使勁推開我的掌心,試圖控制抽搐。
“如果我堅持勸阻他不要再獨自開車出去,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沒有人會知道意外的降臨,不要內疚。”
我心里不可避免地認為這件事與自己牽連很大,哭得滿臉通紅。John拿了一個紙袋讓我大口呼吸,隨后沒多久我就睡過去了,也許是昏過去了,隱約中聽到他們說給我一點時間。
我醒來后跟米勒夫婦一起接受警察的詢問。第一次詢問,他們所使用的專業詞匯我聽不太明白,就又換了一種簡易的問題,無非是關于我跟Leo的關系,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間,以及Leo近期有沒有情緒上的問題,等等。后來,基于事故外并沒有別的疑點,就判定為酒駕事故。他們在Leo血液中檢測到的酒精濃度已達到醉駕的標準,從馬路的監控來看,車子在轉彎時突然加速,像是失控。參與派對的人也接受了詢問,Leo離開時不顧旁人勸阻,開著他父親的車急忙回家。在那一刻我忽然捕捉到Leo的心理狀態,他一定是害怕Benjamin的責罵,所以加速。
我的母親得知后連忙趕了過來,見到她之后我又大哭了一場。
“怎么樣,想要離開嗎?很抱歉你遇到這樣的事。”
“我還不能離開。”
“為什么?”
“如果我走了,就好像我是罪人。”
“這跟你無關。”
“那也間接因我而起。”
“如果非要這么說的話,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責任。比如我不該帶你來,Benjamin不該讓Leo輕易拿到車鑰匙,Emily應該在周末嚴格照看他。有很多的說法。”
母親說得似乎有道理,我只好沉默。她陪我過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時候她讓我一起去Benjamin家做簡單的問候,我拒絕了。我長時間待在臥室,面前的窗戶逐漸變得陌生,好像一個牢房把我困住,給我帶來無盡的自責和苦楚,直到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感覺——在Leo去世的第三天,我決定單獨去找Benjamin。
他跟我想象中沒有太大差別,一個人在客廳喝酒,眼睛疲憊地看著天花板,手邊的一些文件散亂地攤在沙發和地板上,像一陣忙碌過后的漫不經心。那時候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美國男人,失去了平日的鋒芒,憔悴得讓人心疼。我幫他把文件撿起來收拾好,不忍看到上面的內容。
“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說。
我一直沒等到他的回應,屋里安靜得不像話。幾分鐘后我試圖靠近他,開始握住他的手,他沒有挪開:“你好嗎?”
“我昨夜還是沒睡。”他看了我一眼。
“都是我不好,我應該勸阻Leo的。”
“你覺得內疚嗎?”
“是的。”
他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哼嗯:“你沒做錯任何事,孩子,如果你真覺得內疚,請替我好好祈禱吧。”
“我一定會的。只是……”
“聽著,這件事錯不在你,也不在任何人,只在我。我沒有做好一個父親該有的責任,縱容他學車,放任他過早地接觸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東西。這是一個有人缺席的家庭。”說完他擦了擦眼睛。
他最后的話讓我有點不自在,我側身環視了一圈屋內,過道上有人送了小型的花圈表示哀悼,也許有一個是我母親留下的。我想了想還是上前安慰了他,他轉身抱著我哭。幾分鐘之后,他捧著我的臉,說看到我會讓他想起Leo,讓我原諒他現在沒法面對我。
就在那會兒,我懸起的心終于放下,隨之而來的是對失去Leo的悲痛。對Benjamin來說,這個暑假成了一個永遠的噩夢。
就在我準備離開時,他把我叫住了。
“是你打開了我的箱子嗎?”
在不恰當的行為被揭發時,我瞬間紅了臉,那時我還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我站在原地,看著Benjamin站起身,把地上的毛毯撿起來,慢慢走向我。
“為什么要打開那些箱子?你這是在侵犯我的隱私。”
在面對這個問題時,我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會犯傻?不是鄰居的唆使,而是我當時沒有判斷和思考,以為這些東西不會造成什么后果,也不會對我造成影響。
“我應該跟一個孩子計較嗎?你多大了?十三歲還是十四歲,這個年紀的人也該明白隱私,不是嗎?”
我什么也不記得,只記得那會兒站在原地無聲地哭泣,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他忽然抽起一個放在墻角的鞭子,狠狠甩到我的手臂上。
John問我為什么在大夏天里穿起了長袖,我沒理他。到了半夜,我便悄悄到客廳涂藥,因為是皮外傷,除了有發紅的印痕,到第三天已經不痛了。我接受了Benjamin這個詭異的行為,并將其視作對Leo內疚的救贖。我內心期望這能夠替Benjamin解恨,如果他真的恨我,不管是關于Leo還是秘密的稿紙。而我似乎也因為這些傷痕而感到好受一些。
葬禮那天,我看到了疑似Leo母親的一個女人,她匆匆來到葬禮,面對Leo跪下,喃喃自語后又迅速離開。葬禮之后的幾天,我都沒有去找Benjamin。這期間,我遇到了那個叫我小甜心的鄰居,一個挑起水花卻冷漠的老頭。他沒有跟我說話,眼神看起來也毫無愧疚。
然而,事情并沒有就這樣結束。八月第一天,我的加州生活進入了一個更為怪異的階段。
Benjamin恢復了睡眠時間,起碼能在上午醒來,夜晚睡去。但據Emily說,他半夜依舊有難熬之時。米勒夫婦跟我也不再完全沉湎悲痛之事。我從Emily那兒得知關于Benjamin的更多事情。他的童年過得很不好,在青少年時期進行過長達數年的心理治療。在他更年幼的時候,因為父母的離異,姐弟兩人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Benjamin跟著母親留在繼父的家里,而Emily比Benjamin年長不少,當時已經外出尋找工作,不在家里。所以,她不知道后來的事情會變得那么糟糕。
失去Leo之后,我的生活變得無趣、單調,我開始懷念灑脫的Leo,懷念過去跟他一起橫沖直撞的那種意外驚喜。我常在家發呆,被John趕出去曬太陽;有時我會主動出去散步,在Benjamin家門前的街區來回走,我想關心他,但又害怕他。
不久后的一次散步,我從街角轉彎時發現Benjamin躲在二樓陽臺后面,只露出半張臉——他在看我——察覺到我在跟他對視之后,他迅速退了一小步,整個人縮進梁柱后。這讓我感到毛骨悚然,離開街角后我快步走回了家。晚餐時,我跟Emily提到這件事,但她的解釋更傾向于一個失去兒子的男人,看到兒子好友的孤單背影,勾起了回憶才多看兩眼,僅此而已。“他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出現在那個街區,不是嗎?”我明白她的意思,但依然有一種被“盯上”的感覺。
也就在隔天早上,這種壓迫感直接向我襲來。
“早安。”
見到Benjamin,我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在Leo的房間醒來。
“孩子,你是否懷念這種感覺?”
“什么……”
“我覺得自己最近忽略了你,或許你覺得我在因為Leo的事責怪你。盡管我不是你的父親,但是——”他停頓了一下,“我需要向你道歉。”
我震驚地掀開被子說:“不,不要道歉,我的內疚不該由你來承擔。”
“你能這么說,我很高興。”
Benjamin膝蓋跪到床上,靠過來緊緊抱住我。說實話,在那一刻我開始感到身體變得松軟,雖然腦子還未完全清醒,但也能感受到久違的放松。這仿佛是一次真正的破冰之舉,我以為,他是真正原諒了我。
“我很想念Leo,他是我在加州唯一的朋友。”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生活。我也一樣,應該從這種狀態里慢慢走出來。”
我當時深信他能誠懇地面對Leo這件事,面對一切,心情也隨之好了一些。那天下午,我獨自走在路上,重新感受加州的熱浪和海風,拒絕了John開車送我出門。他最近也變得更關心我,問我要不要帽子,要不要防曬霜,但我還是喜歡一個人的秩序,喜歡自己重新完整起來。我有了一種要與Leo的靈魂共同努力活下去的感覺,年輕、富于幻想、充滿沖勁。我去找了Mia,不知道她是真的傷心,還是不愿多說。聊了十來分鐘,在她謝過我的關心后,暗示我該離開了。
四
因為Leo的離去,我的生活方式稍微有了改變。我開始閱讀John的書籍,盡管大多看不懂,但粗略地跳著看也有趣,暫時轉移了思緒。有幾次我還去了Benjamin家借書,我對他家右側的書柜格外感興趣。母親想讓我趁機將一個個單詞都學會,期望我高中后能來美國讀大學,可當時我才沒那個精力和心情。Benjamin出現的時刻也多了起來,會帶一些糕點過來與我們聊天,還會致電詢Emily,邀請我去他家吃飯——這樣的邀請顯得過于正式,我有點不太明白,但還是去了。
那是平常的一天,我來到Benjamin家,第一次單獨跟他共進午餐。他讓我在客廳自己玩一會兒,或者看看電視節目,自己在廚房忙活。我有些拘謹,隨意轉換頻道,美國人的幽默一點意思也沒有。
“Leo說你喜歡吃漢堡,它并不是什么難做的食物,只是顯得簡陋些。”Benjamin端著兩個大盤子,上面有漢堡、薯條,額外榨了一杯果汁。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喜歡的食物原來不太拿得上臺面,不禁笑了笑。
“因為在中國,我父親不讓我吃太多漢堡,他認為這是垃圾食品。”
“為什么這樣認為?”Benjamin表情豐富地回應我,“它組合均衡,有蛋白質、淀粉,融掉的芝士里有脂肪,醬瓜或者生菜都帶著維生素,雖然少了點。”
“有意思,這些話出自你口里,就顯得特別有說服力。”
“英文進步了,會使用‘說服力’這個詞。”
我笑了,他也笑了。我看見他不一樣的眼神,在那個時候,我跟他像是同時意識到我們之間很久沒有這樣的一幕了。我欣慰的同時,心里對他們父子的內疚忽然進一步加劇。
之后,他對我說了一大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話。他用了非常深奧的、不易理解的詞,用了晦澀的詞組,我雖聽不太明白,卻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意圖。他在表達一個父親的責任,一個過去的父親、現在的父親,甚至是一位未來父親的責任。他的凝視讓我感覺自己是Leo,是一個替身,這種想法讓我渾身顫抖。然后,他開始以自己痛苦不堪的童年向我灌輸情緒,在我的記憶里填滿他的存在:“我以前是個瘦弱內向的男孩,常被男生欺負。小學的家務課上,一共有四個男孩在老師離開后沖過來抓著我,三個男孩把我按在地上,一個最大塊頭的男孩拿來了吸塵器,對準了我的頭發。女孩們因為我發出尖銳的叫聲嚇跑了……最終,有老師從走廊經過,聽到了我求救的聲音。同時遭遇父親和同學的虐待,我的童年像一個灰色的世界,沒有人能懂。”
我坐在安靜的屋里,聽著他的訴說,腦海中想起他稿紙上的另一段話:“施暴的力量有時來自內心,而不是我的本意,本意和內心是兩個東西。我堅信美好的生活正是因為內心得到滿足,不是嗎?”這些復雜的詞匯像咒語一樣在我耳邊回蕩,即使它們有些晦澀難懂,我也十分清楚最核心的意思。最后他問,我可不可以是你的父親。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痛苦的童年,從那些漂亮的英文字跡、那些未曾愈合的傷痕中,緩緩向我鋪開。
傍晚,我們沿著星光大道緩緩前行,星星一顆接一顆地閃過。我注意到他時不時凝視那些星星,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他告訴我,一個父親不僅僅是責任的承擔者,更是孩子人生的引路人。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隱隱感受到他心中的那份沉重與痛苦。
天氣很好,暑期里游客眾多,我有一段時間沒有接觸人群了,頓時也覺心情大好。從雪糕店出來的時候,我們還看到了Jennifer Aniston,吸引了一群長期匍匐在星光大道的記者。也許整個散步過程讓我有點得意忘形,走到他家門前,我跟他快樂告別,說要回米勒夫婦的家吃晚餐,他臉色忽然大變。
“為什么?”
我有點被嚇到,小心翼翼地說我該回去跟John他們吃飯了。
“我陪了你一整天,你卻在不詢問我的情況下,丟下我?”
我搖搖頭:“沒有,出門的時候我沒跟他們說,怕他們擔心。”
“就這個理由?你知道這些小小的主意能改變人生嗎?你知道人的心理疾病就是這樣輕易發生的嗎?”
我覺得他有點言重了,但他還在說:“你偷看了我整個童年最悲痛的事,你知道我人性的底色,還想掌控著我。”
我不明白他說這些話的含義,在那個年紀,我甚至覺得他在欺負我。果然,就在我想要開口辯駁,表明我只是不想讓John跟Emily擔心時,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臂將我從花園拉進屋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危機。
啪——響亮的巴掌朝我打來,力度之大讓我整個人撞到玄關處的全身鏡旁。我的右手撐著地板,左手貼在玻璃鏡上,我爬起來的時候看到了自己發燙的臉,以及從后面向我靠近的Benjamin。他的臉異常平靜,同平日坐在沙發上一樣。他緩緩蹲下,從我后背貼近,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直到我們從鏡子中對視。
“成為一個合格的孩子,是要無盡地為父親考慮的,在這個父權社會從來都是由男人構建規則。我的繼父給我上了一堂重要的課,我的孩子Leo,也上過這門課。”
當他說到繼父的時候,我再次想到箱子里那些讓我不忍閱讀的文字,淚水從他的眼角流出。我心里也涌起了怒火,趁他還在用語言教唆我的時候,使勁用手肘朝他的肚子攻擊,在他倒下的一刻起身逃跑。加州夜晚七點的夕陽十分應景,我奮力跑步的時候它逐漸變暗了,甚至一改平日的自然規律,在那一刻鼓勵我逃離。
如今回想,當時我的雙腿是麻木的,大腦里只有堅持兩個字。當我推開門看到Emily時,抱著她失聲痛哭。她一直問我發生了什么。我想說話,但我哭得停不下來。
就在那時,門外的Benjamin也跟過來了。
“發生什么了?”Emily問。
我躲在Emily身后,哭泣忽然停止,呼吸困難,露出半張臉看著同樣喘氣的Benjamin。他伸出兩只手,暗示大家冷靜,John也從廚房走了出來。
“對不起,我是渾蛋。”他先發制人,“從星光大道回來之后,我陷入了一種幻覺,我以為你是我的孩子,是Leo,對不起。”
我的喉嚨在那一瞬間被壓制了。我不喜歡這種寓言,不喜歡他的謹慎和聰明,他把受害者的無辜轉化為自己的苦楚。我終于完全看出來了,面前的這位父親,偏執又強權。我的范圍被他逐步攻陷,但我偷窺別人隱私的羞恥與恐懼又封鎖了自己。我恨自己。
“你做了什么?”Emily又問道。
“相信我,什么也沒做,只是像平時教訓Leo一樣,說了些不太合理的話。對不起,這一切全因我沒能從Leo的死中走出來。”
說完他就跪下了,眼里泛著淚光。在他身后,是長長的無盡的晚霞。冷淡的空間和安慰的氣息在我們幾個人之間流轉。我聽見Emily同時對我們兩個說了些什么,但一個字也沒聽懂。John則嘆了口氣,說我們都該冷靜冷靜。
后來是怎么收場我已經沒有記憶了,只記得那三個大人說服了我。我明白,一個是只接觸一個夏季的男孩,一個是一同生活多年的紳士般的親弟弟,他們當然不會覺得我的話有什么可信服的。我看著那個男人額頭的汗珠,聽著他“再也不會犯傻”的悔過,心里產生了所謂的曼德拉效應,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我停止哭泣,在迷亂的思緒中不得不接受了Benjamin的道歉。
那天半夜,我在電話里明確跟母親表明了想要離開的決心。我的人生在這里出現了差錯,Benjamin讓我有了爭議,米勒夫婦——包括我的母親——都認為是我不夠體恤,說我年少氣盛,不懂父母失去孩子的痛苦。“他似乎想傷害我。”我悄悄跟母親說,環視客廳,害怕有人來阻止我,我似乎到了一個極其敏感的狀態。
“我聽說了,Emily說那是因為他將你看成Leo,你能理解嗎?”
“我不理解!”
“你發什么脾氣?”
“我真的遇到了危機!”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行,反正八月過去了一半,你要想回去的話,我讓秘書給你安排。”
“越早越好。”
我已忘記通完電話后還做了些什么,在我的記憶里,等我再次醒來時,我已經躺在了地下室。
“你踩過界了。我以為你是安分守己的孩子,你本該慶幸我能成為你的父親。”
“你對我做了什么?”我的眼睛被蒙上了,雙手雙腳都被綁了起來,沒有力氣掙扎,說話也口齒不清,“你這是綁架。”
“綁架?你有什么值得被我綁架?”
“那你松開我。”
“孩子,你睡太久了。”他走過來摘掉我頭上的東西,“感覺怎么樣?”
我的眼睛在接受強光照射時適應了很長時間,鼻涕也時不時地流出來。除此之外,我的身體不受控制,每一個地方都像經歷過折磨,又像是大病一場,甚至無法明確哪里受了傷。雙眼像是處于過敏狀態,看一眼燈光就開始淚流不止。我還沒有想要哭的情緒,淚水就模糊了視線。
他用毛巾幫我擦拭,直到我看清楚Benjamin的樣子。我無辜地看著他,他則和藹地看著我——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你好,小帥哥,我是Leo的父親。”初夏快樂的回憶瞬間涌起。
他頭上的發油閃著光,面色紅潤,穿著利落的襯衫和西褲,尖頭的商務皮鞋。我猜他用它們踢過我。
“來吧,我抱你去客廳休息。”他說,“現在這個樣子,你走不了路。”
“我,講不出話……”
他彎下身來,碰到我的時候,我發出了疼痛的叫喊,他又重新跪下來,一邊“噓”一邊說沒事的。
“It's alright,it's alright.”他一直重復這句話,直到我麻木地認為自己真的沒事而平靜下來。如此溫柔真切的聲音落在耳邊,像巨大的雪花落在加州大地瞬間融化的神圣片刻。在他抱起我離開地下室的時候,我甚至想讓他成為自己的父親,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緊緊抱著我。我轉頭看見那些箱子,它們全都被打開了。那些屬于他的秘密,從此有了關于我的故事。
我當時并沒有心痛的感覺,因為我還沒學會對一個人失望。在那段日子,我真正關心的是Leo死去帶來的愧疚,以及無法正確處理情緒的自己。這位父親對我的種種傷害,和我愿意或不愿意付出的救贖,一同成了雙向的光榮,為Leo。我也從中學會的一種技能,自欺。
我不確信自己是真的忘記了一些過往,還是只選擇性地記住一些時刻。我現在不喜歡模糊不清的東西,它讓我感到痛苦,一旦事情沒有前后邏輯或者缺失因果,我就會頭疼。我也不是借此對地下室的細節閉口不談,只是從內心拒絕承認這一類事情的發生。Benjamin對我的傷害到了什么程度?我無法復述,直觀的感受會像新的鋒利刀尖再次刺痛我。綁架只是一個犯罪的名稱,而綁架之內的其他罪行,才是真正讓我支離破碎的原因。這件事,不管是Emily還是我的父母,我都只字未提。
那時候,他抱我離開地下室回到客廳,我看到南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黑白照。那是更年輕的Leo,還穿著學校的制服,領帶安靜且松垮地懸在衣領。我不知道Leo有沒有承受過我那天所經歷的重創。按照我后來的推測,以及他大腿上的瘀青,他應該遭受了更多。或許,Leo真的不是Benjamin的親生孩子。我們是他延續自己最偏執最不可描述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秘密和陰影,只有對我(們)行使暴力和其他侵犯行為時才得到救贖。
母親來接我去機場之前,我把那條在地下室穿的褲子扔了。褲子臀部位置的血跡清晰地寫了新故事,它會成為那些箱子里的兩頁紙。我丟棄褲子,不想看見骯臟的事物,也不允許加州的記憶存活太久,但我還是太天真了。
【作者簡介】
溫凱爾,青年作者、翻譯,劍橋藝術學院碩士。譯有作品《那時上帝是只兔子》。有小說發表于《西部》《香港文學》《廣州文藝》《青年作家》等文學刊物。曾入圍鯉·首屆匿名作家大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