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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的好天氣

2024-10-18 00:00:00岳韜
特區(qū)文學 2024年10期

彭科研估摸著安東該來電話了。都兩個月了,他電話不接,留言不回,換個號碼打過去,接起來就掐斷。每次他都這樣做,讓彭科研很惱火。可能怎么樣呢?總不至于追到美國去跟他理論吧?唯一的辦法就是等,等手機突然響起。電話里安東又會沒事人似的扯些近況,有一搭沒一搭地,不為他的沉默做解釋,不為他的冷酷道歉。一切就將這么過去,直到下一次彭科研又不小心說“錯”什么,然后被再次拖入一場莫名其妙的冷戰(zhàn)。

水緊緊裹住了彭科研。聽著自己吐出的氣泡聲,他想到家中那副只用過一次的游泳耳機。他曾無比渴望在水下聽音樂——雜音消失了,音樂溢進耳膜, 四肢自由揮舞,那將會是種美好的體驗!然而,當他戴上那副經(jīng)過反復比較才購買的耳機后,竟像剛脫離羊水的胎兒那樣驚恐。世界突然變得空曠,他在水里手足無措,似乎動一下就會落入深淵。

他在電話上跟安東聊過。安東說,再用用看,說不定就適應(yīng)了。他問安東用不用游泳耳機。安東說,不用,為什么要消除大自然的聲音?是啊,自然之聲是最令人安心的,即便那只是一片沒有形狀的雜音。

彭科研從水里冒出頭,泳池前方的大鐘報時七點整,他不知不覺游了一個小時。五分鐘后,他走出游泳館,發(fā)根還在滴水,緊繃的皮膚散發(fā)著氯氣味。跟往常一樣,他要回家洗澡,洗干凈后開瓶干白,叫個外賣。

來游泳館的路上風和日麗,此時卻狂風大作,空氣里滿是土腥味。彭科研的胸口鼓脹起來。每到換季,他就會感到異樣,又說不上在渴望什么。但今天,他很清楚自己在渴望什么,是安東的聲音。

他加快步子走向停車場,手伸進褲袋摸車鑰匙,手機卻振動起來。拿出來一看,心靈感應(yīng)似的,上面顯示著安東的名字。

“正想給你打過去呢!”

“彭先生,是我,貝蒂。”電話那頭傳來鼻音濃重的美式英語。

他一愣,反應(yīng)過來,是安東的未婚妻。貝蒂說有要緊事跟他講,語氣肅穆。他覺得是安東指使她打過來的。兩個月前,安東說他跟貝蒂訂婚了。彭科研勸他不要急,才二十四歲,找份固定工作再考慮成家也不遲。話沒說完,耳邊便傳來了忙音,安東掛線了。他想,這小子的腦子一定還沒轉(zhuǎn)過來,所以派未婚妻當中間人來說服自己,弄不好兩人已經(jīng)擇取了婚日,讓貝蒂邀他去喝喜酒呢。

“有好消息?”

“安東失蹤了,上周四出門去游泳,就一直沒回來,整整一周了。警察還在找,有消息了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不管發(fā)生什么,請你有個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彭科研胸中一沉,剛放下的心又在喉下三寸突突直跳。

“在哪兒失蹤的?”

“科羅納·德爾瑪。”

“科羅納……”

“橙縣的一個海濱,安東常去那兒游泳。”

彭科研笑了出來。

“他是個耐力型游泳健將,海濱對他來說頂多是個水上樂園。”

“我也覺得他是不會淹死的,但他的浴巾、鞋褲都在沙灘上,海岸巡防隊說十有八九是溺水了。”

“天氣怎么樣?”

“風平浪靜的,海灘上的人不少。”

“上岸找過嗎?”

“能找的地方全找了。”

“就這么不見了?”

“就這么不見了。沒有尸體、衣服、殘骸。海岸巡防隊開始以為是鯊魚,可鯊魚通常只咬人不吃人,而且海里沒有血跡。”

貝蒂的敘述聽起來還算沉穩(wěn),彭科研猜她一定跟很多人重復過此事了。

“他媽知道嗎?”

“喬伊在我這兒,上周就來了。”

“他不在海里。”彭科研聽到自己的話擲地有聲。

電話那頭沒動靜了。等了片刻,他聽到嚶嚶的抽泣。他知道貝蒂為什么哭,安東離開了她,如同二十四年前他離開了喬伊。然而,安東為什么要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他不想用“可鄙”這個詞)地出走呢?他當初可沒這么做!

雨點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彭科研逃進車,坐穩(wěn)后才發(fā)現(xiàn)手機那頭已經(jīng)掛線,耳邊抽泣的不是貝蒂,而是窗外詭戾的風。

彭科研咽不下飯,胸口的硬塊移到了胃里,硌在那兒令他一陣陣發(fā)嘔。一年多前安東剛聯(lián)系上他時,他也有過類似的生理反應(yīng),可這回的硬塊并未像上次那樣迅速變軟,而是越發(fā)堅硬腫大起來。

那也是個游泳后的傍晚,他接到個號碼前顯示+1的電話,那頭的陌生人喊了聲他的名字,自稱是他的兒子。他起了疑心。這年頭,騙子常冒充金融理財或公職人員套身份信息和銀行賬戶,老手法玩不下去,冒充兒子行騙也有可能。他二話不說掛了線。對方立馬打回來,用古里古怪、磕磕絆絆的中文讓他務(wù)必把話聽完。那人說話的笨拙不像是裝出來的,他便沒有再次掛線。

安東告訴彭科研,是如何在網(wǎng)上找到他的,他是多么高興與生父取得了聯(lián)系,又是多么希望能夠見上一面。說著說著,中文變成了英文,他也立刻從一個孩子變?yōu)榱顺赡耆恕E砜蒲性噲D跟上他的語速,卻只聽懂個輪廓。即便如此,手機那端大方得體、禮貌自信的年輕人,仍令他欣慰。一股暖流從他的胸膛涌入腦顱,又從腦顱沖回到胸膛,注入那里的一個空洞。此前,他不知道胸中竟存在一個空洞,當洞被注滿后,他才發(fā)現(xiàn)那里變充實了。

安東的闖入令彭科研措手不及,又似老友重逢。他著迷于這種新鮮與熟舊的矛盾組合,于是繼續(xù)與安東通話,一周一次,時長時短,有時他打過去,有時他打過來。彭科研迅速撿回了英語,比他的英語水平上升更快的,是他與安東之間的情誼。然而,在某一天,事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安東又在電話上講起了靈修。彭科研問靈修究竟是做什么的。安東答什么都做,心靈是個系統(tǒng),囊括身體到情緒的方方面面。彭科研覺得籠統(tǒng),讓他說得具體些。安東背誦廣告詞般拋出四個“我們”:我們談話、我們冥想、我們連接、我們蛻變。彭科研仍覺得抽象。安東為他讀了首某個和尚寫的無名小詩,然后讓彭科研說出三樣令他感激的東西。

健康、財富和兒子,彭科研脫口而出。安東噓一聲,要他做深呼吸,與內(nèi)在的自我取得聯(lián)系后,再讓三樣東西從口中流淌出來。彭科研不明所以,卻也照做了,可從他嘴中蹦出的仍是那三個詞。安東這次未做評論,而是讓彭科研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痛苦上。

什么?彭科研問。

安東又噓了一聲,說,再次吸氣,讓思緒落到一件令你痛苦的事情上面,不要回避,不要閃躲,聚焦于它,與它連接。他讓彭科研不必在意花多少時間,等他準備好了,就說出來。

說什么?

安東沒有作答。彭科研再想問,可對方的沉默猶如一堵墻將他擋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記起一件令他痛苦的事,可腦中一片空白。

手機那頭傳來呼吸聲,他聽著安東有節(jié)奏的吐納,聽到每一下吐和納逐漸拉長——安東似乎睡著了。彭科研覺得自己被拋棄在了一個充斥著白噪音的深井里。他想抓住什么爬出來,但那呼吸如尖刀令他無從下手。

你在搞什么,他吼道。

白噪音消失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彭科研覺得自己被誤解、受屈辱了。他像一個小孩子似的為自己申辯:我沒有痛苦!

要想快樂,我們必須先承認痛苦。安東的語調(diào)平靜得近乎麻木,只有當我們與內(nèi)心的痛苦達成了和諧,才能與快樂取得真正的連接。

那頭要是換成別人,彭科研早就掛線了,自尊心迫使著他與安東理論下去。他對安東說,你還年輕,有很多事可以做,為什么不試試別的工作?比如什么?安東問。比如房地產(chǎn),彭科研說,我可以借錢幫你起步。他有二十年的炒房經(jīng)驗,中美房地產(chǎn)市場不同,但底層規(guī)律是差不多的。

炒房是你的使命?安東的口氣帶著挑釁。

彭科研不敢相信他竟然用了如此做作,以至于滑稽的一個詞。他壓抑住奚落對方的沖動,繼續(xù)語重心長地說,你太年輕,使命是會退去的,生命的硬核永遠在那里。

生命的硬核?安東的挑釁顯得刺耳了。

好好活著!彭科研報復性地拋出這個任何人都應(yīng)當知曉的常理。

回想起來,那天應(yīng)該問一問安東,他的痛苦是什么。但彭科研沒有問,不是因為疏忽,而是他自己早就知道了答案。

他仍清晰地記得離開安東的那個清晨。路上不見一個人,行李箱的輪子摩擦著鵝卵石地面,響徹整條街。一記高亢的鳴叫劃破噪聲,直刺天幕。他以為聽到了安東的哭聲,駐足凝神,一片靜寂。

在這件事上,彭科研無法原諒喬伊。她以自由為名綁架他們唯一的孩子,又以自由為名將他摧毀。他盡力了。他曾鍥而不舍地勸說喬伊跟他回國發(fā)展,窮盡耐心等待她回心轉(zhuǎn)意;他曾默默付出,把自己的犧牲全吞進肚里。然而,喬伊總是扔給他一句,不要告訴我該怎么做,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是何時走上大路的。當車流聲掩蓋了箱輪摩擦地面的噪聲,他想到了兒時家門前的那條路,只有兩車道,卻日夜繁忙。他每早在車流聲中睜眼,每晚在車流聲中閉眼。車流聲織入他的成長,以至于多年后他來到美國,竟然在安靜的夜里失眠了。沒有車流的夜仿佛一個黑色窟窿,掉進去四壁無依,孤單地只能聽到自己呼吸的回音。他花了好幾個月才適應(yīng)安靜的夜晚,卻從未適應(yīng)寡淡的白天,就算后來跟喬伊同居,有了孩子,他仍無時無刻不懷念故鄉(xiāng)熱氣騰騰的生活。

他是跟隨祖父母長大的,十六平方米的老房子里住了五口人。他的空間是個只能坐下孩子的閣樓。他在閣樓里睡覺、寫作業(yè)、偷聽大人的秘密,需要舒展筋骨了就爬到樓下,站在窗邊看外面的車流、市井。鄰居大媽常在窗下停留,每次都問他同樣的問題:父母還好嗎?不等他回答,她們就會感嘆他的父母太苦了,在沙漠里造兵器,除了沙子,只有白菜和土豆吃。他的父母,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邊疆軍工廠,自此留在了那里。聽說他半歲時,父母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將他送回上海,托付給祖父母。父母想讓他留在大城市,接受良好的教育,過上富足的生活。他們?nèi)缭噶恕K诟蛔阒虚L大,去留學,鍍金后過上了更富足的生活。

遇到喬伊之前,彭科研向來是這么認為的。遇到她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原來一無所有——沒有父母的陪伴,沒有獨立的空間,沒有不受干擾的時光,就連能站直的臥室也沒有。彭科研想,喬伊一定富養(yǎng)了安東,并給了他比她的童年更為寬廣的世界。但是,他發(fā)現(xiàn)安東的心里依舊空落落的,不然他為什么要去做靈修呢?只有內(nèi)心空虛的人,才會關(guān)注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要是安東從小就跟他住在中國,大概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一絲預感從悲哀中浮起:安東會不會輕生了?走入海中,沉到水下,與本能的求生欲做抗爭,直到徹底放棄,被洋流帶走。所有的自殺行為都是有先兆的。是他和安東之間持續(xù)不斷的冷戰(zhàn)?兩個月前,他們關(guān)于成家還是立業(yè)的爭執(zhí),會不會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彭科研無從判斷,因為他根本就不了解安東。

相比之下,安東對他的了解更是少得可憐。每次通電話,總是安東在講,他在聽。他的生活平淡無奇,加之英語不好,與其自己說,不如聽安東講。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當初在電話里更健談一點。他應(yīng)該告訴安東,炒房不是他的使命,也絕非單純的投機。他在業(yè)內(nèi)是出了名的“怪人”——他只買沿街的“過渡房”。每次看房,他總會站到街對面,想象窗后有個男孩在看車流。當孩子的身高躥起來了,他就會替他們家把房子賣掉。當男孩住進了別墅,曾經(jīng)站在窗后無所事事的光陰便會定格,隨著時光流逝,染上一層棕黃的質(zhì)感。他應(yīng)該告訴安東這些的,這樣安東就不會覺得他是個庸俗的投機分子,他們的關(guān)系說不定也會軟化。可現(xiàn)在,他該去哪里找到安東呢?該怎么說才能讓安東聽懂這些?

飛機離地,拔高,往太平洋上空飛去。一輪夕陽將海水照得金光璀璨。太陽落下,天倏地暗了。起初,彭科研還能辨識出水面的波紋與地球的弧度,但很快視野就被黑暗所吞沒了。他閉上眼睛,想象身下的汪洋:漆黑、冰冷、深不可測。座椅仿佛消失了,他正從一萬米的高空自由墜落。他猛地抓住扶手,如同抓住一塊救生板。睜開眼,白色廊燈下一對空乘推著飲料車走來,他要了杯紅酒,喝下幾口,心跳總算恢復了正常。

他盡量不去想安東,接下來的飛行中,思緒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安東身上。一周前貝蒂告訴他,警方停止了尋找,安東被推定為死亡。這怎么可以,他說,他們怎么能如此輕易地就推定一個人死了?他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么,比如讀一下警方報告,與貝蒂見面談一談,到安東失蹤的海灘走一趟……說不定,說不定線索就會浮出水面。

晚霞透過機場的玻璃天窗,與室內(nèi)照明糅在一起,將抵達大廳籠罩在粉色的光芒里。粉光中一個人在朝他招手。與他想象中有著小麥膚色和大長腿的加州女孩不同,眼前的貝蒂蒼白嬌小,細窄的身段裹在過緊的露臍裝和過肥的工裝褲里,一頭鳥窩狀的金色短發(fā)下晃著兩只及肩的圓耳環(huán)。他猶豫著該如何問候才算得體,貝蒂卻上來就給了他一個擁抱。

“你不用專程到機場來接我的。”他說。

“應(yīng)該的。”貝蒂露出一個顯得成熟的笑容。

他跟隨貝蒂來到一輛白色小貨車邊。車身上寫著“艾科有機農(nóng)場”。貝蒂老司機般地跳到駕駛座,發(fā)動引擎。窗外棕櫚樹一閃而過,遠處浮現(xiàn)出黃色的山丘。彭科研看了眼表,七點三十分。上次指針分別落在這兩處時,他還在東海上空。十二小時過去了,時間像靜止未動,一切卻都變了。陌生的空氣、光線、景色,疊加在日夜顛倒的時差之上,令他恍惚,不知身處何時何地。貝蒂跟他聊著些什么,他胡亂點著頭,腦袋沉沉地飄著。你睡,到了我叫你。貝蒂說。她這么一說,反而讓他覺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強打起精神。

半小時后,車停在一家公路旅館前。來之前,貝蒂請他住到家里,他覺得不妥,說想住到海邊,貝蒂便幫他訂了這家叫“加州海岸”的旅店。旅店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無力計較,直奔房間倒在了床上,迷糊一陣后醒過來,再也無法入睡了。頭和身體仿佛處于兩個時區(qū),一個在夜晚,一個已是白天。

肚子咕咕叫,他下床,掀開窗簾,視野所及處不見一個點燈的門面。下樓,前臺沒人,餐廳鎖著,只有大堂一角的自動售貨機還亮著,里面只有巧克力和碳酸飲料。海灘上說不定有賣餐食的酒吧,他想著,走出旅店。

離公路越遠,世界越寂靜。風送來一陣笑聲。他屏息聆聽,笑聲來自海灘。他加快步伐往笑聲處去,老遠就望見沙灘上的篝火。沙灘比公路地勢低,拾級而下,他看到篝火邊坐著一圈人,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龐。他注視著那些臉,如此年輕,如此閃亮。忽然,他看到了安東,但緊接著意識到,即使自己見到他也認不出。他們只通電話,他從未見過安東成人的模樣。

“要幫忙嗎?”一個女生注意到了他。

“哦,隨便走走。”

“你在找人?”那個亞洲男生問。

他慌忙擺手:“失眠,出來透透氣。”

他背身離開,走出幾步又折返。

“你們認識安東嗎?”

“安東是誰?”

“我兒子。”

說完,他嚇了一跳。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介紹安東,好像不小心說出個禁忌之詞。

“他常到這兒來游泳,我‘兒子’。”

在心中給兒子冠上引號后,彭科研感到舒服多了。他無法以另外一種形式來定義他和安東的關(guān)系——他們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從未停止過理解他,然而他越是努力,安東就越抽象,最后變成了一個頭頂?shù)囊枺剖嵌堑母拍睿粋€他不知道該怎么容納進現(xiàn)實生活的概念。

次日,貝蒂來旅店接他去家里吃早午餐時,彭科研問她要安東的相片看。她反應(yīng)了一下,拿出手機,按亮,遞給他。屏幕上一個年輕人站在泳池邊,手握燒烤夾,從煙霧中扭過臉朝著拍照的人笑。彭科研認出了自己下耷的眼角和單酒窩,恍惚覺得在照鏡子,鏡中人卻不是自己。

安東和貝蒂住在附近的一間廉租公寓內(nèi)。這是一棟L形的樓房,長而筆直的走廊讓彭科研想到他的小學。他隨貝蒂走進正面那側(cè)樓,上電梯,去十層。電梯燈跳到四層時,貝蒂說,喬伊在家等我們。彭科研扯了扯T恤下擺,瞥一眼反光墻面中那個面部膨脹,但身材還沒走形的中年人,壓住加速的心跳。

進屋不見喬伊,唯有滿目光線。強光中屋子顯得極其潔凈,可任何瑕疵都逃不過一個專業(yè)炒房人的眼睛:角落里剝離的墻皮、天花板上的霉斑、三合木地板下凸起的氣泡……一定有哪兒漏水了,不然加州這么干燥的地方怎么會發(fā)霉呢?他條件反射般想去檢查,一團彩色游入他的眼角。

是一個身穿碎花連衣裙的中年亞洲女子。彭科研知道她就是喬伊,但他的眼睛仍拒絕相信。喬伊胖了,裙子下贅肉若隱若現(xiàn)。那張臉也與過去不同了,硬朗的線條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混沌,好似曾經(jīng)構(gòu)成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肉,轉(zhuǎn)化為了流體和氣體之間的某種物理形態(tài)。

片刻尷尬后,喬伊問他飛行順利嗎?彭科研認得這個聲音,頓時有些驚慌,又有點感動。

“你們倆說中文,我去去就來。”貝蒂一閃,消失了。

“這些年過得好嗎?”他的目光在喬伊臉上搜尋熟悉的細節(jié)。

“這些年?”喬伊發(fā)出一記干笑,像在笑這個詞過于籠統(tǒng),又像在笑光陰的倉促。“我們搬到溫哥華兩年后,我前夫漢克因為工作關(guān)系調(diào)到了西雅圖。在西雅圖住了三年,我們又搬到了俄勒岡的加農(nóng)海灘,他是做海洋測繪的。從加農(nóng)海灘我們搬到了蒙特雷,又從蒙特雷到了洛杉磯。我還住在洛杉磯,他在圣地亞哥,沿海岸線一路下滑!”又是一聲干笑。

滑到海里就消失了,彭科研在心里說。

“你呢?你自己怎么樣?”

“我?搬家太勤,沒有固定工作。在社區(qū)中文學校教小孩子漢語,偶爾接國內(nèi)過來的旅行團。”

“你們這樣搬來搬去的,安東很難有固定朋友吧?”

“他在每個地方都有朋友,接觸的人多了,他很會跟人打交道,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都要成熟。聽安東說你做房地產(chǎn),生意興隆。結(jié)婚了嗎?孩子多大了?”

“差點兒就結(jié)了,兩次,不包括我們的那次。沒孩子。”

喬伊嘆了口氣。彭科研不明白她為何嘆氣,又覺得那口氣是為他嘆的:年到半百,無家無室;除了這個失蹤的“兒子”,無子無女。他習慣了與喬伊爭執(zhí),卻從未想過有一天她竟然會憐憫他。

他問喬伊是什么時候聽說安東失蹤的。喬伊說貝蒂整夜都在等海警通知,天亮了他們還沒找到安東,貝蒂就給她打電話了。她沒讓貝蒂過早驚動他,說不定安東上哪兒去了,身上沒帶手機,無法聯(lián)絡(luò),過幾天自己就會回來。

“我到今天仍覺得,他任何一個時候都會從這扇門走進來。”她看一眼房門,目光移向墻上的一張照片,上面的安東和貝蒂瞇起眼睛滾作一團,像是喝多了。

“你覺得他為什么會失蹤?”

“不知道。”

“你一定有你的猜想。”

“這件事從頭到尾就很古怪。”

“沒有一點征兆?”

“你一定覺得我不夠敏感,但我真沒看出反常的地方。安東是個積極開朗、心態(tài)平和的年輕人,他跟貝蒂在一起很快樂。”

喬伊刻意加重了“快樂”兩個字。她這是在強調(diào),她跟他在一起不快樂?還是在暗示,父親的缺席讓安東不快樂?彭科研覺得必須回應(yīng)一句,卻不知道能說什么。他不愿剛見面就為過去爭執(zhí),也不愿在任何證據(jù)都沒有的情況下,就主動承認安東的失蹤與他有關(guān)。

他再次望向墻上的照片,那上面的安東確實顯得很快樂。他那么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一個搞了惡作劇等待大人發(fā)現(xiàn)的小孩子。當他們這群傻瓜猜了許久仍一頭霧水后,他就會從那扇門走進來,為他們揭開謎底。他會笑他們蠢,但僅此而已了。他們誰也不必為他的失蹤擔負責任,因為那只不過是一個玩笑,一個開了過頭的玩笑。

海灘上滿是挖沙子的孩子和曬日光浴的家長。一群年輕人離他們十幾米遠,在打沙灘排球。他們?nèi)俗P在沙灘毯上。貝蒂在幫一個孩子搭沙堡,她的金發(fā)在陽光里幾乎變成了白色。喬伊戴著頂夸張的寬邊草帽,以及遮住半張臉的碩大墨鏡,仰面朝天。前一刻,她們倆還在討論橙縣警察是否有種族歧視行為。喬伊堅持說他們歧視亞裔,如果安東是個白人,他們會如此敷衍嗎?要是個黑人就更不會了!貝蒂卻說警察的敷衍沒準是件好事,那說明安東的失蹤與惡性案件無關(guān)。

彭科研覺得貝蒂說得有理。出門前他看過喬伊作為家屬向警方索取的檔案,其中有張打印出來的加州地圖,上面圈出一些他從未聽說過的地名,其中紅圈是警察搜尋過的地點,藍圈是會幫忙“留意”的外縣警察局。外縣警察至今沒有傳來音信,說明安東并未牽涉進跨縣案件。跨州就更不可能了,要是那樣警方早就出動了。

檔案中,令彭科研印象最深的是沙灘上的物品:一雙四十三碼的耐克跑步鞋、一件褪色的深藍色圓領(lǐng)無商標T恤、一條黃白紋相間的浴巾。一名叫珍妮弗·哈克曼的女士說,安東下水前把物品放在她的躺椅附近,跟她打了聲招呼,言談舉止十分正常。一名叫本杰明·皮特森的男性說自己在水里見過安東,他當時正以標準的自由泳姿勢全速向前。那天的救生員是個叫韓正松的亞裔,他說記得這個全速游泳的人,但是沒見到任何人游過了安全線。

檔案最后一頁是安東的醫(yī)療報告,近三年中他沒有得過任何病,身體“相當健康”。貝蒂告訴彭科研,她和安東都感染過新冠,安東的癥狀相對嚴重,康復得慢,所以他才去科羅納·德爾瑪?shù)摹D沁吽髌椒€(wěn),水溫偏高,適合低強度鍛煉。彭科研問,他的肺功能是不是受到影響了?貝蒂說,他連續(xù)兩個月每天去游泳,從沒聽他說過喘不上氣。

“你們的感情怎么樣?”彭科研又問。

喬伊看他一眼。

“跟所有情侶一樣,時好時壞。”貝蒂不掩不藏。

“安東是個行動派。”她笑道,“他不擅長用語言來表達感情,但會通過一起做事讓你知道,他珍惜你的陪伴。有時候我真希望他能敞開心扉,跟我說句‘我愛你’,可安東就是安東,沒辦法。”

彭科研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誤會。貝蒂口中的安東并非他要找的安東,她也不是安東口中的貝蒂。他們只是碰巧有著同樣名字,互不相干的兩對人而已。

貝蒂站起來,踢塌了沙堡:“我去走走。”

“幫我?guī)П嬃匣貋怼!眴桃琳f完別過頭,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天。

彭科研也望向天,天上沒有一朵云彩。他擔憂,安東的蹤跡也會像這天幕一樣空白。

“昨晚散步時我好像看到了他。”彭科研說。

“我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他。”喬伊說。

彭科研輕咳一聲。

“抱歉當年我就那么走了。”

喬伊的臉被草帽和墨鏡遮掉一大半,彭科研看不到她的表情。這讓他覺得自己的道歉不夠真誠,于是又說了一遍。

喬伊仍無反應(yīng)。有這么一剎那,彭科研以為她死了,但隨后看到她將食指伸到墨鏡下摩挲。

“無所謂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如果我們待在一起,也遲早會分開的。”

彭科研點點頭。他思索起,分開讓他們得到各自想要的東西了嗎?他曾夢想成就一番事業(yè),但他的視野不過從一個房子延伸到另一個房子。她曾夢想自由,可她不過跟隨丈夫沿著海岸線,從一個地方漂泊到下一個地方。

“至少漢克對安東還是不錯的。”喬伊從墨鏡后看著彭科研,“不要以為你拋棄了他,他就缺失了童年,他跟任何一個正常孩子一樣幸福。”

彭科研不由得感到心酸,同時有些懷念起當初的喬伊來——那個令他憤怒,卻不使他心酸的喬伊;那個不會嘆氣,不急于尋求外部認可的喬伊。

“有沒有可能,他離家出走了?”

“去哪里?他走之前連手機和錢包都沒帶,他是跑步去海灘的,脫掉鞋和上衣就下水了,還說好回來吃飯的。他為什么要走?他又不是你。”

“我只不過跟你探討一種可能性,沒必要反應(yīng)過激。”

“我反應(yīng)過激?你真是一點也沒變!”

“你把墨鏡摘下來好不好?”

喬伊無動于衷。

彭科研伸出手。她的頭一甩,帽子掉了下來。

“你不懂我在說什么,是嗎?!”她撿起帽子。

“我不懂,你告訴我。”

她戴上帽子,別過頭,望向大海。

“我只不過想幫忙。”

“幫忙?你一到這里就質(zhì)問我做了什么,貝蒂做了什么,你有沒有想過你做了什么?”

為什么關(guān)心他們也要遭到譴責?為什么連給予幫助都等同施加傷害了?這個世界徹底顛倒了!一股怒火從他的頭頂躥至全身。彭科研想為自己澄清,他所做的一切完全出于善意,但他還是沒有說出口。他知道喬伊會以什么來回應(yīng):你的善意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彌補缺失,你從來就不會為別人著想。

喬伊摘下墨鏡,將一雙血紅的眼睛對著他。

“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你再怎么幫忙他也不會回來了!”她的聲音撐在半空,懸掛了幾秒鐘,隨著一聲號啕驟然坍塌。

自從與安東取得聯(lián)系后,彭科研就常在想,究竟是自己離開了喬伊,還是喬伊離開了自己。現(xiàn)在他明白了,根本就無所謂誰離開了誰,因為一個人可以同時拋棄與被拋棄、背叛與被背叛。

他脫掉牛仔褲和T恤,往海邊走去。沙子溫熱,踩在腳下無比舒適。經(jīng)過救生員的木塔時,他駐足仰望,高處的椅子是空的。木塔腳上釘著一張白紙,寫著:“警告:鯊魚出沒,入水風險自擔。”告示下方,墨水筆畫的一條鯊魚正朝一個沖浪者露出巨齒。

他在電視上看到過,鯊魚會把沖浪者誤以為是獵物。安東那天并沒有穿沖浪衣、踩沖浪板,水里也沒有血跡,他是不會被鯊魚吃了的。這個想法給了彭科研片刻安慰。他繼續(xù)朝海里走,走著走著見安東迎面而來。安東笑道,他不過出了趟遠門。他回,應(yīng)該來個電話的。

不,那不是安東。彭科研抖一下身子,發(fā)現(xiàn)自己像往常在電話中被安東催眠一樣。他就這么半夢半醒地踱入海中。這里的水不像別處的海水,有種異常輕盈的質(zhì)感。淺水里全是孩子,游出幾十米后就只剩下成人。安東也在其中嗎?彭科研感到緊張,似乎即將要見到一個畢生在盼望的友人。見面后該如何問候他呢?告訴他,他們都在尋找他?還是對他說,他們都十分想念他?不,太矯情了。

他仰面浮到水上。天空空如也。他扭身回望,救生椅上空空如也。篝火的遺骸旁,喬伊和貝蒂一人捧著一只彩色的大杯子吮吸著。突然,喬伊舉起手臂朝他揮舞,同時嘴巴翕動。他聽不到她在喊什么,但感覺她在笑。她不可能對自己笑的,難道安東真的在這里?他環(huán)顧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前方?jīng)]有安全浮線,沖浪者不知都藏到了哪里去,天際飄著一朵滑翔傘,再遠處就海天難辨了。浪輕柔地搖著他,身后孩子們?nèi)綦[若現(xiàn)的尖叫拂過他的面頰。為什么沒有安全線和救生員?為什么連一點保護措施都沒有?或許他們覺得這么好的天氣,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吧。

就在那一刻,彭科研知道該如何問候安東了。

他會說,嘿,真是下水的好天氣呢!

【作者簡介】

岳韜,生于上海,現(xiàn)居荷蘭。出版有長篇小說 《紅蟋蟀》《一夜之差》,其中《紅蟋蟀》先后被翻譯成英語和荷蘭語出版。短篇小說和散文發(fā)表于《作家》《廣州文藝》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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