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廣場到崗位》
陳思和 著
文津出版社
2024年9月
從中國古代的士人到現代的知識分子,有一定精神聯系,但不是一個自然形成的進化過程。古代士人階層經歷了現代社會轉型的熔冶鍛煉,被注入新質以后,才逐漸成為新型的文化人。現代社會轉型包含了君主專制的倒塌、封閉文化體系的崩壞,以及在西方列強炮火下被迫進入半殖民地化社會的中國現代化進程;其新質就是現代知識分子價值取向的建立。
君主專制的倒塌,使2000多年來儒家士人構筑的所謂“明君賢臣”的政治理想徹底瓦解,士人很難再通過廟堂的價值取向來完成自我價值確認,導致道統、學統與政統三者分道揚鑣;封閉文化體系的崩壞,體現在儒家學以致用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系統被淘汰。儒家士人以往學習的是超穩定結構下的傳統農村社會的管理方式,隨著社會現代化進程,傳統農村社會結構迅速瓦解,大量新型的科學專業知識和社會分工都有待振興,那種靠個人道德權威來治理社會的傳統模式不再適應社會發展需要;中國的現代化是在西方列強的侵略后開始啟程的,士人的天朝迷夢徹底破碎,睜眼看到了西方社會的進步和強大,也看到了中華民族的顢頇愚昧和落后挨打,雙重刺激下他們有了自己的選擇,同時日本明治天皇“脫亞入歐”決策促使國體強盛和社會發展的實績,成為他們想要學習的榜樣。
因此,當時的社會精英竭力要打開國門、擁抱西方、融入世界,匯合成上下一心、浩浩蕩蕩的社會潮流。而在這股勢不可擋的社會潮流中,只有真正的弄潮兒才有可能在學習中獲得專業知識和現代人格新質,成為20世紀知識分子的先驅者。
從傳統士人階層到現代知識分子,不僅是一個身份的轉換或知識結構的變化,其間經歷過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在晚清士人的意識里注入了新的時代信息,導致其價值取向發生根本變化。
嚴復是最早意識到這種變化的人。嚴復原先也是士大夫階層的一員,他早年留學英國皇家海軍學院,接受過西方近代思想,回國后站在康梁維新一邊,深度參與戊戌變法。當他親歷變法失敗之后,由此覺悟到“民智不開,則守舊、維新,兩無一可”的道理。于是他選擇了譯介西方學術著作作為自己的終生志業。他繼《天演論》(1898年)后,接連譯出《原富》《群學肄言》《群己權界論》《穆勒名學》《法意》等西方文化經典,全面介紹了進化論、唯物論、經驗論,以及古典經濟學、法學與政治理論,在中國學術史上開創了近代學科分類的新紀元。
孔子所編訂的教材“六經”,創造性地包容了中國古代人文學科的基本內涵,2000年人文傳統由此奠定;孔子和他的門人后輩所研習、發展而形成的學術系統,為2000多年來士人傳承的“帝王之學”打下基礎。
然而,嚴復借西方學術重新建構中國的現代知識系統,他的八部譯著,涉及人類學、法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邏輯學等,包含了中國古代人文傳統所缺乏的社會科學知識范疇。社會科學的宗旨不在建構意識形態、不在廟堂建功立業,而是重在推動社會發展與文明進步,它具有社會實踐性。獲得社會科學專業知識的士人,便可在民間社會設定專業工作崗位,服務社會,影響國家。讀書人由此擺脫學而優則仕的傳統經濟之途,逐漸在社會實踐中形成獨立于廊廟的現代知識分子的新群體。
在這個意義上,把嚴復的文化貢獻比作古代的孔子也不為過。孔子是借助古代的烏托邦理想建構起中國人文傳統和文人學統,嚴復則是站在20世紀的門檻上,接住了西學東漸的思想學術“彩球”,把衰朽古老的東方專制文化與年輕血性的西方資本主義文化嫁接起來,把中國推向世界。從此以后,中國就成為世界的一部分,再也沒有孤家寡人的中國,百代都行秦政法,已經此路不通。
縱觀嚴復一生的主要價值取向,他仍然是一個廟堂文人,在他后半生與廟堂若即若離的曖昧關系中,他的有些行為是頗有爭議的。但對于一個面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傳統士人,出現反復并不奇怪,由傳統士人轉型為現代知識分子不是短期可以完成的。嚴復作為一個承載了2000多年傳統價值觀的士人,他首先發現了時代巨變和世界文明給中國士人帶來了新的價值觀,他看到了傳播新思想、開啟民智是比廟堂做官更為重要的工作,甚至比國家興亡更為重要,于是他身體力行,從事翻譯和出版,造福于時代,造福于國家。
嚴復與以前官場失意的士大夫是不一樣的,他棄官以后,不是經商致富(陶朱公),也不是歸去來兮(陶淵明)——這都是傳統官宦文人所走的道路。而嚴復的人生道路是與現代知識分子的價值觀聯系在一起,他開創了知識分子的民間崗位:翻譯和傳播。
此外,嚴復還擔任過復旦公學和北京大學的校長,積極從事現代教育工作,他在著書立說、出版傳播以及現代教育三大領域內,開創了現代知識分子的民間崗位,他是現代知識分子的先驅者。而且,他的超前意識和專業能力,不僅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誕生提供了新的價值取向,也使自己在新的價值取向中獲得了利益。嚴復通過商務印書館出版“嚴譯系列”收獲大筆版稅。嚴復晚年生活潦倒,基本是靠版稅為生。稿酬與版稅制度的確定,為知識分子提供了重要經濟來源,知識即財富的觀念得以成立。知識分子即便不做官、不經商、不靠廟堂和祖產,也能通過自己著述來獲取生存保障。這也是讀書人擺脫廟堂依附的一個先決條件,靠版稅或者薪水維持體面生活幾乎成了20世紀前半期知識分子的主要生活方式。
同時要補充的是,嚴復的變化是與整個晚清社會的轉型分不開的,其中商務印書館在社會轉型中所起的作用尤為重要。一般人們都知道商務印書館在張元濟加盟以后,通過編寫新型教材而發達;然而商務印書館決心包裝嚴復、出版“嚴譯系列”的選擇,則是在更高的層面上為20世紀中國的知識更新、學科更新和思想更新奠定了重要基礎。
嚴復在晚清時期的文化貢獻不是個別現象,當時是有一大批讀書人在時代巨變中醒悟過來,他們與時俱進,蛻舊變新,共同發力于社會實踐,這才形成了現代社會轉型和現代知識分子的誕生。像蔡元培、張元濟、陳獨秀、黃遠庸、馬相伯、張謇等,他們沒有完全放棄士人階層的傳統價值觀,但他們勇于實踐,大膽探索,開辟了民間的社會活動新空間。在更加廣闊的世界背景下,大批留學生在美國、歐洲、日本攻讀現代新學科、新知識,學習醫學、工學、理學、法學、農學等,尤其是醫學和法學,成為人文知識分子崗位的拓展領域,時代風氣由此大變。大批海外歸來的留學生一邊開診所、做律師、當教授、辦實業,進入城市從事出版和新聞傳播、進行思想啟蒙等等;又因為親歷了國外新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形態,他們對清政府的專制體制日益不滿,有的積極支持并投入民主革命實踐,也有的在精神道義上同情民主運動。在這雙重的蛻變之下,現代知識分子的價值觀逐漸形成。
我在20世紀80年代認真讀過李澤厚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這本書極大地提升了我的精神空間。它使我渴望進一步了解晚清到五四的中國知識分子狀況及其精神傳統的形成;它也使我認識到晚清到五四正是古代士人階層向現代知識分子轉型的重要時期,今天所存在的許多知識分子問題的源頭,可能都產生在那個時期。百年的歷史不算太長,但積累了三代以上的經驗;百年在歷史上也確實很短暫,許多現實場景仿佛就是延續了當年未完成的道場。我很早就接受了克羅齊的觀點:“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話是不錯的,所謂“歷史傳統”,指的是與今天的生活相關、仍然有激勵意義的精神文化,可以讓我們把自己的生命價值融入其中,從中獲取開拓未來的力量。
正是鑒于這樣的理解,我更在意當代社會改革中知識分子如何傳承晚清到五四的人文精神傳統,學習當時士人如何應對世界局勢變化而推動自身的變化,與時俱進。在“人文精神尋思”的討論中,我一開始對市場經濟可能帶來的負面性警惕不多。在當時的我看來,計劃經濟模式已經給中國社會發展帶來不容回避的負面效應,而市場經濟剛剛試行,還要通過實踐來檢驗它是成功還是失敗。
對于市場經濟可能帶來的負面因素,當時還沒有充分暴露;而且,即使市場經濟存在著負面性,我也不希望中國再退回到原來的計劃經濟模式,更應該在實踐中對這些負面性做到事先預防、及時發現,并給予糾正。我那時候還有一個天真的想法:我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特征不在于掛什么招牌,而在于制定政策者時刻考慮到如何利用社會主義的體制優勢來保護人民群眾的基本利益,讓底層人群可以享受更多的自由和民主權利。如果把社會主義社會道義的優勢與資本主義推動經濟的優勢有機結合起來,可能會探索一條獨一無二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發展道路。我更感興趣的是知識分子自身的問題:當下知識分子如何應對市場經濟給社會帶來的經濟上或精神上的沖擊。
在某種意義上,知識分子脫離“大鍋飯”的計劃經濟體制的惶恐心理,與百年前剛剛脫離科舉制度的士人階層有相似之處,這里涉及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價值取向以及他們與政治、社會的復雜關系。現代知識分子的工作崗位究竟在哪里?要弄清楚這一切,就應該以學習和研究嚴復的人生道路為起點。
(本文摘自《從廣場到崗位》;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