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1870年前的早中期小說如《窮人》《雙重人格》《九封信組成的小說》《地下室手記》《罪與罰》《白癡》等中,普遍存在“文中信”“文中文”和“信中信”的形式(本文統稱為“信中信”現象)。這些在文體上屬于書信的內容,敘事的層級等次不一,功能和效果也不盡相同。它們雖然并非都是提供現成答案的“錦囊妙計”,但確實有利于操控敘事進程:有的是為了設置更多的復雜線索、轉移敘事的核心,有的則是為了避開焦點、混淆視聽、制造沖突,在故意設置的混亂背景中立體展現主人公的心理和思想。作為套疊敘事、亞文本或次亞文本的“信中信”現象,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獨特的書信體和類書信體書寫,也是其小說創作中一種力求創新突破的敘事策略。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 早中期小說 “信中信” 類書信體書寫 敘事策略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文本研究”(19BWW042)
[作者簡介]萬海松,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732)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5.009
引 言
考察書信的發展史,我們發現,現存的古代書信是通過不同的來源保存至今的,比如,通過文學著作、新發現的信件、碑文以及其他載體?!坝捎谛藕旧淼男再|能夠吸收屬于其他類型的文本,它就因此能進入散文、敘事、詩歌的框架?!?[1]237這反映出書信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兼容性。在中國古典小說中,作為錦囊的書信或便條,基本上都是化解情節死結的妙計,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的小說中,書信究竟算不算錦囊妙計,還更多地取決于作家的敘事策略。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1864年前)和中期(1870年前后)的小說,中篇如《窮人》和《雙重人格》(又譯《化身》)《地下室手記》以及長篇如《罪與罰》《白癡》中,都存在長短不一的“文中文”等鑲嵌敘事或套疊敘事形式。如德國學者就認為,《窮人》中“有些信件從體例上看,就像是一部部獨立的短篇小說”[2]54。我們不妨把這些“文中信”“文中文”“信中文”和“信中信”等統稱為小說敘事的“信中信”現象。
“信中信”現象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獨特的書信體和類書信體書寫,也是其小說創作中一種巧妙的敘事策略。這些大多在文體上與書信相關的文本內容,敘事層次不一,作用也不盡相同,但并非都是直接提供答案、化解情節死結、讓故事平穩過渡的錦囊妙計,有時候反而是為了設置情節:阻礙或延緩情節、讓情節過渡或跳躍、制造或加劇沖突、讓故事收尾。而書信體小說中的書信,亦即真正意義上的“信中信”最值得重視,因此也是本文的研究重點。“信中信”多屬于轉述體,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標題中常見的“手記”“筆記”“日記”等(比如,《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的副標題就是“一位失敗作家的手記”)類似,多為了證明小說具有傳記般的真實性,而不完全是作家的虛構。在歐洲小說史上,許多書信體小說都會在序言或引言部分介紹書信文本的來由,以此證明故事的真實性,甚至還會在容易被讀者誤解的地方,以作為第三方的敘事者身份跳出來,或引導讀者朝作家預定的情節發展方向去聯想,或說明書信內容或者某一段故事的可信性,或反駁某種將要流播和已經蔓延開來的傳言,等等。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說中的“信中信”
處女作《窮人》本身就是一部書信體小說,而且,男女主人公通信的內容中還夾雜著女主人公的回憶錄筆記、男主人公的回憶等,這可算作狹義的“信中文”;另外還有男主人公在瓦爾瓦拉搬離后的房間里發現的一封未發出的信,雖然短如便條,且只寫了稱呼和開頭幾個字,但這封信也可以認為是最直接意義上的“信中信”;《雙重人格》中有大小戈利亞德金的來往書信,它們一真一假地展現了人性和思想的復雜,引發了主人公心理分裂,并最終導致了主人公被強行送進瘋人院的結局;《九封信組成的小說》更是又一部以往來書信寫就的短篇小說,曲折離奇而又半真半假的信件頗讓讀者費思量;《白夜》里的書信,從內容和風格而言,皆有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盧梭的書信體小說《新埃洛伊絲》(1761)的顯著影響,因為19世紀上半期后者在俄國流播甚廣。
出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說中包括“文中信”“信中信”等在內的書信,大多是由寫信人或者第一人稱敘事者所牢牢掌控的,基本未能超出他們的實際把控能力,因此,這樣的書信在小說中是完全小于人物及其形象的;它們所展示的情節和情緒都在敘事者的可操控范圍內,它們的出現多是為了給這些人物形象續添一些新鮮色調,而不是改變他們在最初就具有的基本色彩。在《地下室手記》中,“文中信”出現了好幾次,除地下室人寫給一個軍官的信外,還有大學生寫給妓女麗莎的信,以及地下室人寫給中學同學的道歉信。以這封道歉信為例,它在地下室人的轉述中儼然成了他精神勝利的象征。其實明明是他酒后失言又失態,但經過他的描述,仿佛他還在為自己酒后的出格言行進行可笑的辯護,同時又在為自己不甘心低聲下氣地給別人道歉而在百般辯解。他自認為:“我特別感到滿意的是我的那種‘有點無所謂’、甚至有點兒滿不在乎(不過完全是有禮貌的)的風格,這種風格突然反映在我的筆下,它比一切可能的理由更能一下子使他們明白我對‘昨天這一切討厭的行為’有我自己相當獨立的見解,我完全地、根本地沒有像你們諸位先生大概所想象的那樣被壓服,而是恰恰相反,我對這事是有一個像能平靜地尊重自己的紳士那樣的看法的。常言道:‘對好漢不以往事相責。’”[3]213他對此信甚至還有些孤芳自賞,認為它有點“薩德侯爵式的俏皮味道(игривость маркизская)”[3]212,而只有像他這樣“有知識和有教養的人”才能寫出來,換了別人就不知道該怎樣擺脫此事了[3]213。顯然,這封信更多地是為了彰顯地下室人早就定型的與眾不同、玩世不恭的少數派的性格特點。
除中短篇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多部長篇小說更是內嵌了諸多書信或便條,因為寫信既是當時人們的一種交流方式,也是情節構造的必備手段。這些書信也開始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悄然地影響并逐漸地改變著他們的性格和行為。比如《罪與罰》中就有多封較具創新特點的“文中信”。其中,第一封信就是母親寫給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信[4]38-48。這封信對拉斯柯爾尼科夫下定決心去實施犯罪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因為它強化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來尚不算堅定的認識,因為他認為社會不公而弱肉強食、強者有權逾越法律等。這封信以下列這些關鍵要素直接刺激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本已十分敏感的神經:第一,母親和妹妹沒有能力掙錢,只能靠典當和借貸來資助他繼續求學,他們也沒有別的希望,除了把他看作是她們生活的全部和唯一的希望。第二,妹妹杜尼婭在地主斯維德里蓋洛夫家做家教時受到了侮辱和欺凌,因此而身陷債務和名譽的陷阱,一時很難脫身。比起斯維德里蓋洛夫家的羞辱來,滿城風雨的流言和一些勢利小人落井下石,用在大門上抹柏油的方式(表示這一家的女人不正經)的侮辱,才是她們乃至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終很難承受的,因為被這些作為社會渣滓的“凡人”羞辱,是試圖論證“超人”理論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深以為恥的。第三,他認為,杜尼婭在家教風波之后同意嫁給律師盧任,顯然是一種“賣身”行為,因為母親已經看出來了:妹妹愛哥哥勝過愛她自己,但是在他看來,這對同樣高傲的兄妹倆都是一種侮辱,盡管母親歷陳這樁婚姻具有諸多好處?!八?,我的好羅佳,他對你會有好處的,甚至在各方面都會有很大好處,因此,我和杜尼婭已經決定,甚至從今天起,你就可以明確地干起你未來的事業了,可以認為你的命運已經確定了?!保?]45第四,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本不愿意成為講究實際的盧任律師的秘書和合伙人,內心早就認為他世俗到庸俗的地步,而實際上后來他們的見面也印證了他的第一印象。第五,母親和妹妹盼望盡快見到他,使得他擔心自己到時候再也無心、無力去實踐自己的“超人”理論,因為母親也擔心他學壞了。
值得注意的是,“信中信”現象也存在上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母親的這封信里。她在這封信里還提到了三封信:一封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之前寫給她們的信,告知她們他當時失學和無錢交房租的現狀。另一封信是杜尼婭在做家教時寫給斯維德里蓋洛夫的一封嚴詞拒絕他的正告信。這封信洗刷了母女倆所背負的污名,改變了母女倆的窘困,以至于母親說:“總而言之,我的好羅佳,這封信寫得義正詞嚴,而且非常動人,以至于我一面讀一面痛哭。一直到現在,我一讀這封信,還是不能不流淚?!保?]42這封使杜尼婭母女名譽重獲清白的密信,隨后被公之于眾,廣為知曉,由此也引來了一封向杜尼婭求婚的信,這就是斯維德里蓋洛夫妻子的遠親盧任的求婚信,這是第三封“信中信”。另外,母親對他的擔心兼回憶,也可算是更次一級亞文本的“信中信”:“羅佳,你還像原來那樣禱告上帝,相信我們的創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嗎?我害怕,心里很害怕,當今流行的不信教的風氣是否沾染了你?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替你祈禱。好孩子,你想想吧,當你還很小,你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你就坐在我的膝頭咿呀咿呀地學著念祈禱詞,那時候我們一家有多么幸福哇!”[4]48
《罪與罰》中的第二封書信,是盧任寫給拉斯柯爾尼科夫母親普莉赫麗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的密信,表示不想再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并借此機會誣陷拉斯柯爾尼科夫與索尼婭的關系[4]274。盧任的這封信竭力要在他和杜尼婭的關系中排除掉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干擾,因此想利用普莉赫麗婭的善良卻軟弱無能的性格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殊不知,他的極端利己主義行為根本無法抹除掉他想與之建立親戚關系的這個原生家庭中的母子關系和兄妹感情。這些血緣的情感,不是一向擅長官場或機關行事風格的盧任僅憑一封冷冰冰的公文體書信就能一筆勾銷的。信中他對這一家人威脅道:“倘若無視我之懇求,致我與羅季昂·羅曼諾維奇不期而遇,我將不得不立即告退,屆時夫人當自引咎?!保?]274這封私事公辦的公文體書信,以先入為主的告知、要求和一意孤行的警告為主要特征,文縐縐的文風,如同出自官方或法律機構的一紙告知函或者正式通知,將其傲慢自大凸顯得尤為夸張。
跟拉斯柯爾尼科夫一起學習法律的大學同學拉祖米欣,一看到這封信,就稱之為“訴狀文體(судейский слог)”,并指出“現在的司法文件(судейские бумаги)都是這么寫的”[5]180。出于氣憤,拉斯柯爾尼科夫也當場對這封信大加批評:它雖為訴狀體,竟然有語法錯誤和文句不通之處?!霸V狀文體(судейский)?對,正是訴狀文(судейский),公文體的寫法(деловой)……既不是語法非常不通(безграмотно),也不是非常地規范(литературно);公文(деловой)嘛!”[5]180在場的杜尼婭隨即找到了原因:這種不算規范的訴狀文體是盧任學力不足、照貓畫虎的結果?!氨说谩け说昧_維奇(即盧任?!咦ⅲ┎⒉浑[諱,因家境困難他只勉強受了一點教育;他甚至炫耀說,他是靠自力更生奮斗出來的?!保?]292由此可見,盧任盡管身為律師,但在公器私用、私事公辦的過程中不由自主地暴露了馬腳——他的文字水平無法使得他在兩種文體,即正式的法院公文體和自由隨便的私人信函之間自由地來回轉換,起碼他的這種矯揉造作的做法和對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家自視甚高的鄙視,是瞞不過拉祖米欣等一幫受過正規教育、況且還是法律系的大學生的眼睛的。
事實上,在接下來和拉斯柯爾尼科夫同時出現的場合里,盧任倍覺尷尬,但是其言行舉止又跟他的訴狀信一樣,充滿了公事公辦的公文氣和傲慢的機關作派,完全不像是在因跟杜尼婭談戀愛而參與到和她家人一起互動的活動中。首先,他準時達到,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和拉祖米欣后,互不理睬?!霸谧呃壬衔覀冇龅搅吮R任,他是八點鐘準時到的,正在尋找房間。結果三人一起走了進去,但彼此都沒有看一眼,也沒有打招呼。兩個年輕人先走了進去,而彼得·彼得羅維奇出于禮節,在外間待了一會兒,脫去了大衣。普莉赫麗婭·亞歷山德羅芙娜立刻走到門口來迎接他。杜尼婭向哥哥問好。”[6]375其次,他在表面上不失禮貌的同時正在猶豫該如何言行,因此略顯窘迫?!氨说谩け说昧_維奇走進屋來向女士們點頭行禮,相當殷勤卻又加倍地拿著架子。不過,他看上去仿佛有點惶惑,還不知怎么辦好?!保?]375最后,他還是決定保持像訴狀信所給人感覺的印象那樣,用傲慢的官腔和機關老爺的作派來跟他們說話?!耙魂嚩虝旱某聊1说谩け说昧_維奇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條香氣襲人的麻紗手帕,擤起鼻涕來,那樣子活像一個正人君子受到了人格侮辱,堅決要理論一番。還在外間時,他便閃過這樣的念頭:不脫大衣,立即離開,以此狠狠地懲罰一下這兩個女人,讓她們立即明白這里的利害關系。然而他下不了這個決心。再說他這個人凡事不喜歡不清不楚的。這會兒得把一切都搞個水落石出,因為既然他的命令這樣公然遭到違抗,那定是事出有因。看來最好先把情況弄清楚,總有機會治她們,反正是攥在他手心里?!保?]375-376盡管不無做作,但在書如其人和人如其書這兩者之間,盧任努力要做到完全一致;因此,在寫了訴狀信后,盧任的言語及其方式也幾乎就是一種正式轉達(體),即告知、通知甚至教訓對方,他的言說和書信一樣,已經失去了對話本有的交流和探討的可能,本質上已經淪落為一種更加公文化和官方性的書信體——公開信,因為它只需要表達單方面的訴求和凌駕他人之上的態度,而根本不用在意別人對它的反饋。
盡管作為訴狀文體的公開信拒絕對話、尋求自我閉環,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圍繞這種“公器私用”的訴狀信,往往會出現情節翻轉的片段,即公開拆穿道貌岸然,甚至信誓旦旦、儼然板上釘釘的官樣說辭,這也是作家所喜歡的常用手法,繼承了歐洲浪漫主義文學的傳統。謊言公然被拆穿的場合,往往也是考驗當事人反應的極端處境。炮制謊言的當事人經常會原形畢露,出現面紅耳赤、強詞奪理、語無倫次、捉襟見肘等情況,這些實際上宣告拒絕對話的書信體的可笑,表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書信敘事只有回到對話和交流的初衷,才能獲得更長久的生命力和更可靠的文學性,而書信如果拒絕對話,只能是短命的、可笑的,甚至乏味的。比如,拉斯柯爾尼科夫就當著大家的面,拆穿了盧任這封訴狀信中的謊言:“您在信上說,昨天我的錢不是給了被馬踩死的人的妻子(盡管我的確是送給她的),而是給了他的女兒(在昨天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她)。您在信中說這番話的用意,就是想挑撥我和親人之間的關系,為此您又用惡毒的語言誣蔑您并不認識的姑娘的品行。這完全是誹謗,是卑鄙的行為。”[6]383-384當眾戳穿公開信,是一種對原本高高在上的崇高體的降格和對正式性(官方性)的解構,具有巴赫金所說的歐洲狂歡節中在廣場上進行脫冕的喜劇效果。
有時候,當眾供述偷聽來的秘密也是揭發信的另一種變體?!蹲锱c罰》中,斯維德里蓋洛夫向拉斯柯爾尼科夫坦誠他在索尼婭隔壁房間的門后偷聽來的秘密,就屬于這種公開的解密(信)。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死后,斯維德里蓋洛夫主動向拉斯柯爾尼科夫表示,他愿意承擔死者的喪葬費和她的三個孤兒的撫養費?!拔野堰@兩個小孩子和波列奇卡送到條件好一些的孤兒院去,給他們每人存一千五百盧布的托管基金,一直用到成年,這樣可讓索尼婭完全放心?!保?]550聽聞此言,拉斯柯爾尼科夫震驚不已,在他還沒搞懂對方動機之時,斯維德里蓋洛夫就向他透露:他已經知曉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人的秘密。他告訴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話,仿佛是一封被公開的揭發信或告密信,對著當事人的面當場拆穿了當事人本以為深藏不露的秘密?!耙溃皇恰印ㄋ檬种噶酥柑芍廊说慕锹洌?,不“像那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嗯,您不得不承認,難道‘真的該讓盧任活著胡作非為,還是該讓她去死?’要是我不伸手相助,那么‘波列奇卡,比如說,也會走上同一條路……’”[6]551這些基本都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原話,而這里最讓他吃驚的,就是斯維德里蓋洛夫竟然知道他最為擔心的事情,即波列奇卡說不定也會走索尼婭賣淫求生的老路。
二、作為敘事策略的“信中信”
“信中信”現象,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早中期創作中常用的一種敘事策略,也是歐洲文學史上慣用的敘事方式或技巧,作家在有所繼承的基礎上也尋求創新,力圖對書信體小說有所突破。作為歐洲書信體小說的集大成者,“理查遜還通過‘信中信’的手法來提高作品的敘述能力和豐富作品的故事內容”[7]98,尤其是在其長篇小說《帕梅拉》中使用“信中信”來克服敘述的單調與乏味。而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中期小說來看,與理查遜時代相比,“信中信”的敘述功效有了一些新的進展,有的是為了設置更多的復雜線索、轉移敘事的焦點,有的則是為了避開主干、混淆視聽、有意制造沖突,以便在混亂的背景中立體地展現人物的心理和思想,但總的來說都是有利于敘事的vPW9BB8z6Mwr2rFyJ2+7o4PROh9w1mXdj3D+3rGOZxs=進一步展開。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說中“信中信”的作用與功效大體有如下五點:
第一,如果借用巴赫金對《窮人》中“隱含對話體”文本的分析與解釋[8]272-277,我們可以發現,隱含對話性的敘事期待往往在落空之時,正值敘事的喜劇性漸成高潮之勢。比如,杰武什金在去陌生人家里借高利貸卻未能如愿后,心情沮喪,覺得誰都在跟他作對,包括不讓他用刷子的單位看門人、老是催他交房租的女房東,還有那個勢利的愛捉弄人的假文人拉塔賈耶夫。拉塔賈耶夫曾撿到杰武什金寫給瓦爾瓦拉的一封信,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宣讀了它,以此傷害了通信雙方的名譽。“晚上,在拉塔賈耶夫那里,他們之中有人大聲朗讀我寫給您的一封信的底稿,是我無意中從口袋里掉出來的。我的小寶貝,他們拿我們大開玩笑!他們先是一再贊揚我們,然后拼命地哈哈大笑,這些不講信義的人!我走到他們跟前,揭穿拉塔賈耶夫不講信義,說他是個背棄朋友的人!可是拉塔賈耶夫回答我說,我自己才是個背棄朋友的人,說我盡搞女人,無往不利。”[9]104要知道,這些窮人把自己的聲譽看得過重,有時勝過生命。這種當眾的羞辱以及后來傳揚出去的流言蜚語,讓本來心靈已經受傷的杰武什金終于忍無可忍、奮起反擊,與拉塔賈耶夫對罵起來。在小說中,對遺落之信或者失竊之信的突然公開,往往是加快情節發展、讓情節突轉的有效手段。而利用機會突然公開密信,常常也是利用揭穿事件來達到戲劇高潮的最佳時機。
在《雙重人格》中,被自己的化身小戈利亞德金百般捉弄之后,大戈利亞德金羞憤難當,給他寫了一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書信,目的是勸告對方適可而止、迷途知返,并以此挽回自己的面子、保留社會聲譽。這封信是一封典型的察言觀色、時時為對方著想的隱含對話體的書信(戈利亞德金邊寫信邊想:“我做得是不是太過了?”“是不是話說重了?”“是否太傷人了?”[10]261),寫信人先入為主地把收信人視為與自己平等、可順利地對話的另一方,因為他寫信時就有點畏首畏尾:“應該對他表現出點個性。不過為了緩和一下語氣,在結尾時對他不妨奉承一番,說幾句討好的話?!保?0]261于是,他想當然地以為,對方會明白自己的苦心,會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親愛的先生,要不是我堅信您的高尚真摯的情感和坦率秉直的性格,一定會向您本人指明亡羊補牢的辦法,使一切恢復如初的話,我是不會用我的信來打擾您的。我滿懷希望地相信,您不會把我的信看成是對您的一種冒瀆,而拒不回復;親愛的先生,大扎請交來人帶回。恭候回音,不勝企盼之至。”[10]261-262當通信的一方把希望抬得越高之時,往往希望落空的可能性也越大,由此容易構建一個蓄勢待發的誤差或錯位:某一方的書信中體現出來對話意圖和對話渴求以及相應的心理活動,在得不到期待的回應,并往往會朝相反的方向發展時,敘事的喜劇性效果就應運而生。
第二,書信可以作為一種特殊的對話策略,除第一人稱敘事和第二人稱敘事,還可以再引入第三人稱敘事,構建起全視角的敘事模式。而且,書信作為貫通第一、第二人稱與第三人稱的橋梁,其對話性特征也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延續到其他非書信體小說中。一位美國學者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三人稱敘事也往往帶有對話性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他(指陀思妥耶夫斯基?!咦ⅲ┑墓P下有第三人稱敘事者,這個角色也會被削減到極致。他的人物像在這些書信中那般直抒胸臆,要么通過獨白(往往像是在自言自語),要么通過與其他人物對話?!保?1]19
比如,在《雙重人格》中,大戈利亞德金偶然看見他一直企求的小戈利亞德金的回信,而這信其實是同事瓦赫拉梅耶夫寫的,表明他要向自己的化身伸張權利和正義的訴求已經被更多的第三方知曉,而且還在更廣的范圍內擴散開來,盡管這是大戈利亞德金原先所未曾想到和不愿意的。來信含蓄而嚴厲地指出:“雖然您招致了許多流言飛語,親愛的先生,據一些聰明者所說,從首都的各個角落,進而許許多多的地方,親愛的先生,都能夠得到和您有關的消息?!保?0]271至于小戈利亞德金,這個他所一直尋找并想要當面申訴甚至加以斥責的對手,瓦赫拉梅耶夫告訴他,這樣的人“在正直、誠懇的人群中您隨時都能找到這位先生”[10]271,說明整個社會對這類化身的看法已經跟大戈利亞德金截然相反,他們的道德觀已經勢若水火,這也就加劇了戈利亞德金的雙重性,即加重了他和整個社會之間的撕裂。這種第三方視角的書信,補充和豐富了整個小說敘事的全視角模式,讓讀者看清楚主人公本身所處視角的局限性,增強了對整個作品敘事視角的掌控程度。同樣是在《雙重人格》中,這位瓦赫拉梅耶夫告訴了大戈利亞德金根本不知道的若干事實:他的仆人彼得魯什卡不但酗酒還是個小偷,他一直在偷主人的東西,并積攢起來變賣掉。這種他者視角的構建,正如戈利亞德金在讀到這封信后的狀態:“一道新光線穿透了兩天來一直包圍著他的模糊不清的團團迷霧。”[10]272在后面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中,圍繞涅朵奇卡所讀到的一封神秘情書,陀思妥耶夫斯基創建了多重的戲劇性沖突,而沖突場景的戲劇性張力則完全是由對話本身發展起來的。對此,美國學者認為:“對話圍繞著一封神秘的信件展開,這是成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又一個典型特征?!保?2]54
第三,也正因為第二點,就襯托出第三個鮮明的特點,即在全知視角的反襯下,某一方單獨發出的書信所陳述的事實越是一本正經,就越會顯得目光短淺、更為可笑,這時,信中所針對的人和事往往不但適用于受信人,也比較符合寫信人。在《雙重人格》中,大戈利亞德金看到瓦赫拉梅耶夫的信后所寫的回信,其論斷在全知的讀者視角看來似乎更適合他自己:“最后,親愛的先生,我請您轉告這些人,他們的古怪追求和卑劣的狂想,即通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把別人從其占有的圈子里排擠出去,并且取而代之,這卑劣的狂想理所當然地引起人們的詫異、蔑視和惋惜,此外,他們也只配被送進瘋人院;再說了,這樣的關系也是法律所嚴格禁止的?!保?0]274除此之外,更有可能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打算把戈利亞德金及其周圍人都描寫成一群想要排擠他者卻最后只能失敗、反倒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自私自利者,這樣的社會也就是戈利亞德金所說的自以為清白無辜,其實是寡廉鮮恥、蠻橫無理和令人憤慨的群體,他們所自詡的“關于自己的位置的想法”是“百分之百符合道德”的說辭,本質上是排他性的、唯我獨尊的利己主義思想在作祟,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則是堅決反對這種排他主義的,特別是在他初入文壇時,他雖然十分渴求獲取“自己的位置”,但也知道走這條道路若要成功就需要付出艱辛的代價,因此在早期小說中,他不同程度地抗議和控訴這些既得利益者看似合理其實蠻橫的霸道行為和排他主義——有這些想法和行為的人,都“只配被送進瘋人院”,正如戈利亞德金最后的結局一樣。從這方面來看,這類“信中信”在文本的敘事中起到了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反諷效果。
第四,書信被第三方的偶然窺視,會引發更大范圍的情節波動和人物沖突。當然,如果書信無意失落,也有可能是作者出于故意縮小情節所涉及范圍的需要。書信內容所涉影響的擴大與縮小,完全由作者決定,這要比其他突如其來的生硬的情節設置顯得更加自然、人為痕跡更輕。正如美國學者所指出的,小說中的書信既有橋梁也有阻礙的作用?!皶抛鳛槔淠陀H密之間的中間步驟,有助于敘事行為的展開,將通信的當事人引導至任何一個方向?!保?3]186在《雙重人格》的最后一章,戈利亞德金發現那封假冒克拉拉小姐之名、請求他與之“私奔”的書信,最后竟然被他弄丟了,但他所擔心的只是自己的名譽會因此而進一步受損。“讓他吃驚的是,口袋里沒有信?!@是怎么搞的?’失魂落魄的戈利亞德金先生喃喃地說,‘我把它放在哪兒了?或許是弄丟了?真是禍不單行!’他最后感嘆地說了一句?!?,要是現在落在壞人手里呢?(是啊,可能已經落到這種人手里了?。┨炷模∵@會造成什么后果呢?那就會,哎呀……我的命運怎么這么倒霉呀!’”[10]333而在《九封信組成的小說》的第八小節里,彼得·伊萬內奇同時收到兩封信,其中一封竟然是自己妻子曾經寫給情人的情書或者說是約會信,第二封信是轉寄前一封偷情信的當事者本人的說明情況的短信,它無情地嘲笑對方:他之前夸張的書信文筆竟然使其對妻子出軌一事毫不知情;雖然伊萬·彼得羅維奇平靜地告知了對方自己接下來的行蹤和安排,其實是有意地、不動聲色地羞辱對方,并對此樁“秘聞”以及對它的后果進行傷害性更大的嘲弄。這種短信具有密告信的特點,使用了密告事件當事人的原信,用有力的證據達到了打倒對方之前在文字上占盡辭藻華麗之優勢的目的,以出其不意的一擊猛地震撼到對方,讓其之前的傲慢氣勢迅即化為泡影,盡管在語言上并未像對方之前的信中那樣舌吐蓮花、囂張凌厲,但是實際上,利用“信中信”確實贏得了打擊對方的主動權,在多次過招后終于扳回了一局??晌丛系降氖牵瑢Ψ揭矔褂眠@種手段,并迅速以同樣的方式寄給他兩封信,一封是伊萬·彼得羅維奇妻子曾經寫給葉甫蓋尼的一封情書或者說絕情信,另一封則是彼得·伊萬內奇回應伊萬·彼得羅維奇上封短信的內容而寫“告知函”,實即回應性的譏諷信。這些互為鏡像式的揭短信,制造了一波又一波的情節突變,從理論上說似乎可以一直無窮延續下去。
第五,作為“文中信”或“信中信”中的最后一封信,往往也可以發揮表明情節發展線索面臨轉變、宣告故事已接近尾聲等功效。在《窮人》中,杰武什金在其最后一封信中的哭訴,就是在抗議他和瓦爾瓦拉心靈交流的自此中斷?!澳€要給我寫信,您還要給我寫一封信,把一切都告訴我;您走后,就從那兒寫信給我。不然的話,我的美妙的天使,它豈不就成了最后的一封信了,可是要知道,說什么也不能讓這封信成為最后的一封。怎么會突然之間,的的確確成為最后的一封!這可不成,我要寫,您也要寫……”[9]148而在《九封信組成的小說》中,也是用這些“信中信”來宣告互相嘲諷、彼此傷害的劇情的最終了結,雖然是不了了之的故事,但是再以互為鏡像的回擊信形式繼續發展下去,也許就不可能具有這些已有情節的戲劇效果了。盡管可以想象,如果沒有作為“文中信”或“信中信”中的最后一封信,小說中一切延續下去的可能都會存在,但終究需要“最后一封信”,只有它才能終結一段故事、一條線索、一份情感等。所以說,書信既可以作為開端和序曲,也可以用作閉環和終結。“在書信體術語中,最后性(finality)是通過不無動機的放棄寫作、作者的死亡、收件人的到來加以實施的,而神秘的沉默則實現了書信形式的開放性潛力。”[13]187
三、“信中信”的功能與局限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說的“信中信”敘事,既是他學習寫作之初對文學傳統的繼承和大膽的嘗試,也表明他在《窮人》成功后對書信體形式的開拓與創新的努力。盡管他并未對此集中進行過經驗總結,但在如今,面對這些文學遺產,我們有可能也很有必要對此進行些許梳理,考察其中的利弊,發現一些值得借鑒的地方,也能使我們更加合理地、實事求是地認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書信體創作方面的貢獻和不足。我們認為,就作家書信體創作中的“信中信”方式的敘事,存在以下一些特點,其中既有利也有弊。
第一,“信中信”雖為小說虛構,但從來源看卻是虛實結合的,因此也會有準確和平實的一面,有時姑且可被視為信史,或者為構建真實、完整的場景提供某方面的史料。例如在《罪與罰》中,索尼婭替拉斯柯爾尼科夫寫的西伯利亞來信,雖平淡樸素卻真實可信。“拉斯柯爾尼科夫很長時間并不知道母親去世的消息,盡管他在西伯利亞一安頓下來就與彼得堡通信了。他們的通信是通過索尼婭實現的,索尼婭每月按時以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名義給彼得堡寫信,每月按時收到彼得堡方面的來信。起初,杜尼婭和拉祖米欣覺得索尼婭寫的信干巴巴,讀來很不滿足;但后來他倆卻覺得,信寫得再好不過了,因為根據這些來信他們最終也能全面準確地了解那位不幸哥哥的處境。索尼婭在信中寫的都是最普通的日常瑣事,她極其簡單明了地敘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苦役生活的全部情形。信中既沒有寫任何她個人的希望、她對未來的揣測,也沒有寫她個人的感情。她并不試圖去說明他的精神狀態和他的內心世界,而只是記述了事實:也就是他親口說的話,關于他身體的詳細情況,探視時他有些什么愿望,向她提過什么要求,托她干什么事,等等。所有這些情況都寫得詳盡無遺。于是,不幸哥哥的形象便躍然紙上,那么逼真,那么清晰;這里決不會弄錯什么,因為清一色是可信的事實?!保?]681-682這是書信最原始、最基本的功能的體現。
第二,書信體的第一人稱的自我敘事方式,跟轉述體的第三人稱敘事方式相比,本身就顯得更親切可信。有時候,通信人與受信人的對話式敘事,排除了隱含的第三方“他者”的窺視,直接而有效。這時候,書信是只有通信雙方才知曉的交流暗號。例如,在《白夜》中,娜斯琴卡和前房客相約再見的暗號,就是在某個地方留下一封信?!爱敃r約定的是,他一回來便立即告訴我,方法是:在我們所認識的一些人那里某個地方給我留一封信(這些淳樸善良的人們關于這件事一無所知),或者:屆時若無法給我寫信——何況有時信里也說不清楚,那就在他回來的當天十點鐘來到這里,在我們約定的地點見面?!保?4]216正如美國學者所說:“這些信件的作者不僅雄辯地表達自我,且不受作者顯見的干預。人物在此直接傳達他們的想法和感受,而不像那些有第三人稱敘事者的小說。讀者立即被引入他們的意識,他們對自我的印象以及他們對世界的反應。”[11]18
有時候,書信也決定著敘事人稱的變化和敘事主體的轉換。在《地下室手記》中,地下室人寫了一封要求對方賠禮道歉的信,雖然它實際上并沒有發出,該信從形式到內容上都是面對作為第一人稱的寫信人和作為第三人稱的讀者的,因此,這是排除了作為第二人稱的收信人的一種敘事策略,為第一人稱的作者的沉浸式寫作繼續開路,所以,它的內容具有很大程度的主觀性,有時甚至是完全虛構的、欺騙性的。當地下室人覺得自己在臺球房受到了一個軍官的不經意的侮辱后,他對此事耿耿于懷、惱火憤懣,在給某家期刊投稿了一部自認為是“造謠誣蔑”的小說(結果未能發表)后,還覺得難以解恨,于是,他想出了給此軍官寫信的決定?!白詈笪覜Q定向我的敵人提出決斗。我給他撰寫了一封優美而動人的信,要求他向我道歉;如果遭到拒絕的話,信上則相當強硬地暗示著決斗這一著。這封信是這樣寫的,只要那軍官稍微懂一丁點兒‘美好而崇高的’,那他一定會跑到我身邊來摟住我的脖子并奉獻出他的友誼。那該多么好呀!我們就會言歸于好!就會言歸于好啦!我心想:‘他會用他的官運亨通來保護我;我可以用我的滿腹經綸來使他變得高尚,還可以用……思想,還有許多可能的東西!’請想想看,他侮辱我至今已經過了兩年,而我的挑戰是最不成體統的時代錯誤,雖然我的信十分巧妙地對時代錯誤有所解釋和掩飾。可是謝天謝地(我至今都對上帝感激涕零),我沒有把我的信寄出去。我一想起如果我把信寄出會出什么事時,渾身就會起雞皮疙瘩?!保?]101顯然,敘述者也認為,一旦信發出去的話,后果就可能不受他決定了,這樣的話,他或許就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敘述內容和方式,第二人稱的收信人也許就要成為文本中的第一人稱或者第三人稱。
第三,除了文學本身不可避免的虛構性外,即便書信是第一人稱敘事,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敘事的“不可靠性”,特別是那些挑撥離間、混淆是非的匿名信和誣告信,以及那些只講述部分有利于當事人的事實的公開信和半公開信等。書信起初是代替當面對話的語言和意義的載體,早先本身是一種作為“中介”的敘事,而當面對面對話的物理障礙都消除之后,有時候反而會因為心理隔閡而更愿意采用通信的方式來傳達某一方的思想和意志。這也就是警告信和恐嚇信、匿名信和誣告信,乃至公開信和半公開信得到頻繁使用的主要緣由,特別是在書信不再成為主流的交流方式的后書信時代。在《雙重人格》中,大戈利亞德金自認并非他的冒名頂替者的對手,所以讓別人轉送他專門針對后者的警告書信,其實反而暴露出他的膽怯和虛偽。其軟硬兼施的警告顯得蒼白無力:“否則,我甚至準備采取斷然措施。……其實,一切悉聽尊便——亦可兵戎相見?!保?0]281當然,這里也不排除延續了歐洲中世紀文學的某些敘事特征,因為騎士們需要第三方來轉送對方自己決定與之決斗的挑戰書,但是,放在彼得堡這樣的現代性都市的大背景下,這種騎士風度顯得實在滑稽,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騎士文學伸張正義的傳統色彩,反而被涂抹上了現代派文學的荒誕基調。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個人??蹲骷胰沼洝?877年5—6月號第一章的第二篇文章《論匿名的謾罵信件》里,專門談論在那個年代十分常見的匿名信現象,特別是對收信人直接人身攻擊的匿名信,他認為這一現象是時代的痼疾和頑癥?!罢f到文學,那么毫無疑問,匿名謾罵的信件構成了當代俄羅斯文學不可分隔的一部分,而且會伴隨著它的全過程——出版家中間以及作家中間有誰不收到這種匿名謾罵的信件?”[15]746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關于匿名信,在寫作和效果之間存在著一個悖論:越是罵得兇,收效越差;越是寫得客氣,越是有效果?!拔覀兩腥狈涷灥哪涿咚坪踹€未曾料到,他們的信罵得越兇,它們就越是傷不了人,對人是無害的。這是一種良好的特征,它表明我們的匿名作者們雖然火氣很大,但是畢竟沒有涵養,而且也不懂得,他們惡毒的匿名信越是寫得客客氣氣,語調越是莊重,那么它就將起到更加兇狠和強有力的作用。看來這種狡詐手法在我們這里還不發達,這種事還沒有達到二級、高級的階段,看來還剛剛處于最開始的階段,還只不過是不可遏止的怒火剛一發作的產物,而不是深思熟慮的、教養很好的那種憤怒情感的結果。還可以說,這不是那種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甚至準備做出極大犧牲并學會忍耐的西班牙式的報復?!保?5]747當然,與讀者來信中那些思想不甚成熟的謾罵匿名信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匿名信基本不存在這種低俗的怒罵,且都是文質彬彬的敘述、說理和質問,匿名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敘事中所起的作用往往是對小說讀者未能預見和料想到的情節的補充,這種作用也往往只是有利于寫匿名信的當事人,因為它也只會涉及部分真實,而非一覽無余的全部事實。一旦匿名信的虛假多于真實,其效果只會給小說閱讀者制造“陷阱”,造成“誤判”,不得不將懸念留到最后一頁,甚至可能在最終并不解開謎底,而是留下一個懸念的尾巴,讓讀者繼續猜測,造成意味無窮的效果。
第四,僅以書信為載體的第一人稱敘事方式,往往因視角局限而不利于小說走向宏闊的史詩,只能使小說成為宏大敘事中的亞敘事和次要敘事。例如《白夜》中,娜斯琴卡等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后,就再也沒有與“我”這個男主人公見過面,而是以一封書信代替了她本該與他延續下去的交往,顯然這時他們再次見面已經不合適。她的來信主要是告知、道歉和感謝,但是,書信內容有限,而且她和心上人走向婚姻的故事還剛剛展開,她所需要的做的,就是不讓“我”在感情上消沉、內心墮落。這封信不讓他因為這件事而加速退縮到他的幻想世界中去。盡管在男主人公看來,“陽光突然從烏云的背后窺視了一眼,重又躲藏起來了;也許由于這個緣故,一切東西在我的眼里有變得暗淡無光了”[14]239,并且還因此預見到自己孤獨終老的模樣,但他和娜斯琴卡的偶遇,畢竟只是他整個人生中一個非常短暫的片刻和一次偶然事件,僅僅是對他的幻想主義情結的考驗。如果要敘述他漫長而有意義的一生的話,那就將是另一部長篇小說的題材和容量了。
畢竟在書信的世界里,“我”的活動和所知范圍也是極其有限的,除他人的故事可以用他人的書信以第一人稱講述外,一部有野心的長篇小說還是需要一個或一些全知的視角來展開所有的線索和故事,以便實現多主線和大場面的交接與融合。顯然,書信或書信體小說還不能以理想的方式達到這種規模宏大的效果,除非書信本身也是一部長篇小說或者接近于史詩的長篇作品,但在既有的文學史中,書信作為史詩作品極為少見(比如,較多的說法是認為“書信體小說實際上是夸大了的戲劇性獨白”[16]192),且只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具備史詩小說的某些因素,而不是具有所有的必備因素。盡管作者或許有野心,但無論如何書信的形式都會使作者的野心受到種種限制。因此在今后,相較于單篇獨部地問世的書信創作或書信體小說,書信會更常見地以“文中信”或“信中信”的形式出現在小說等文學作品中。
余 論
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度固執地認為,每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自有與其相適應的文學體裁,所以,他在世時還不曾嘗試過將自己的小說改編成戲劇等其他體裁。但是,當有別人愿意嘗試時,他并不會反對,卻對此基本不抱成功的希望。比如,當奧博連斯卡婭公爵小姐請求他授權將《罪與罰》改編為戲劇時,他一口答應,表示大力支持,但同時又謹慎地提醒她:“有某種藝術秘密,由于它的敘事形式永遠不能在戲劇形式中找到與自己相適應的東西。我甚至相信,對藝術的各種形式而言存在著與其相適應的一系列藝術思維,因此一種思維任何時候也不可能通過與它不相適應的另一種形式來表現?!保?7]856當然,《罪與罰》在作者的有生之年未能成功地改編成戲劇上演的主要原因,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內容與形式的相適應原則,而恰恰是內容中的政治和現實因素,其多個嘗試的戲劇版均未能通過書刊機關的審查。
可以想見,隨著書信在形式上的發展,雖然實現書信功能的方式與手段也在因技術的增強而不斷增多,但是,作為紙媒的書信或者說具有對話和交流功效的書信體敘事,即使會逐漸式微、被多數人以其他的形式替代,但卻不會徹底消亡,它們甚至會適時地以不同的變體再現或“復活”。而“信中信”現象,如果不僅僅局限于書信這一文體,其本質就是一種套疊敘事或嵌入敘事,就文學的發展來看,這種逐級套疊或嵌入的敘事方式也是不會被完全放棄或消失殆盡的。
[參 考 文 獻]
[1]施文華. 保羅與保羅書信[M]. 上海: 上海三聯書店, 2022.
[2]安德里亞斯·古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傳[M]. 強朝暉, 譯. 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21.
[3]陀思妥耶夫斯基. 地下室手記[M]. 伊信, 譯; 蔚乾, 注.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
[4]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與罰:上[M]. 力岡, 袁亞楠, 譯;白春仁, 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5]Ф.М. Достоевский.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Т. 6.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M]. Л.: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1973.
[6]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與罰:下[M]. 袁亞楠, 譯; 白春仁, 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8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7]李維屏. 評理查遜的書信體小說藝術[J]. 外國文學評論, 2002 (3).
[8]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 顧亞玲,白春仁, 譯//巴赫金全集(增訂版):第5卷. 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9.
[9]陀思妥耶夫斯基. 窮人[M]. 磊然, 譯//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卷:長篇、中短篇小說.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0]陀思妥耶夫斯基. 化身[M]. 郭家申, 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第1卷: 長篇、中短篇小說.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1]約瑟夫·弗蘭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講稿:斯坦福大學年度研討班課程[M]. 瑪麗娜·布羅茨卡婭,瑪格麗特·弗蘭克, 編; 糜緒洋, 譯. 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3.
[12]TERRAS V. The young Dostoevsky (1846–1849): a critical studyoI04rJ+LsoW7zvoOV/ZvRw==[M]. The Hague: Mouton, 1969.
[13]ALTMAN J G. Epistolarity:approaches to a form[M].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3.
[14]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夜[M]. 郭家申,譯 //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第2卷: 中短篇小說. 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5]陀思妥耶夫斯基. 論匿名的謾罵信件[M]. 張羽,張有福, 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0卷: 作家日記(下). 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6]約瑟夫·弗蘭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叛的種子(1821—1849)[M]. 戴大洪, 譯.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4.
[17]陀思妥耶夫斯基. 致瓦·德·奧博連斯卡婭[M]. 鄭文樾,朱逸森, 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第22卷: 書信集(下). 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責任編輯 連秀麗]
Is Any Silk Bag a Clever Trick?——On the “Letter in the Letter” Phenomenon in Dostoevsky’s Novels of His Early and Middle Period of Writing
WAN Hai-song
Abstract:In the stories and novels of Dostoevsky’s early and middle periods of writing (before 1870), such as Poor Folk, The Double, A Story Composed of Nine Letters, Notes from Underground, Crime and Punishment, Idiot, etc., there are common forms of “letter in the text”, “text in the text”, and “letter in the letter”, which are collectively referred to as the “letter in the letter” phenomenon in this essay. These are the contents of letters in style, with different levels of narration and different functions and effects. Although not all of them are “tricks” that provide ready-made answers, they are indeed beneficial to manipulate the narrative process: some are to set more complex clues and shift the center of the narrative, while others are to avoid the existed focus, confuse the audience, create conflicts, and present the heroes’ psychology and thoughts in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s in a deliberately chaotic background. As a phenomenon of overlapping narrative, subtext, or sub-subtext, “letter in the letter” is not only Dostoevsky’s unique techniques of epistolary novels and similar epistolary writing, but also a narrative strategy that strives for innovation and breakthrough in his novel creation.
Key words:Dostoevsky Novels of Early and Middle Period “Letter in the Letter” Similar Epistolary Writing Narrative Strate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