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蒼茫的黃昏里,我知道終究有一天他會完成使命,走向大地,回歸塵土,成為我在故鄉的根。
前段時間周末,妻在做晚飯的時候,給我說:“你去樓下超市買些饅頭回來吧!”
我答應了之后,下樓,在超市,看到那雪白的饅頭,不知怎的,我卻想起了遠在鄉下的父親和麥子。
在我們老家,一般是在小滿過后,麥子成熟的節奏便加快了。布谷鳥鳴,聲聲入耳。“阿公阿婆,割麥插禾”演繹了幾千年的農耕贊歌。
每年麥黃時節,黑色的,黃色的,褐色的祖國大地,到處是收割機轟鳴般的聲音,麥秸稈在風中如蝶般的舞蹈,一片一片金色的海洋伴著豐收的喜悅,充斥在神州大地。
這個時候,樸實、勤勞的父親眼中會閃過一片金色的海洋。
父親和很多生于農村的人一樣,內心總有一份樸素與堅韌。在他們靈魂深處,珍藏的永遠是青山綠水的諾言。我的祖輩是世代放牧白云、以莊稼為命,離不開泥土的人。
父親對于土地有著近乎頑固的愛戀,而對于粒粒飽滿的麥子則更是飽含深情,那一片金燦燦的麥黃地里,有父親喜悅的眼神和匆忙的腳步,有飽滿而彎腰等待收割的麥子的幸福心情。
我知道今生無論我行至哪里,過著怎樣的生活,都不會忘記兒時生活過的村莊和村莊里的煙火味。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麥收要有很多道工序,第一道工序就是收割,沉甸甸的麥穗懷揣著種子的夢想開始彎下腰等待父親的收割,沿著時光的隧道游走,彎月似的鐮刀在老家的屋角開始做夢,童年時光每年這個時候父親就會找出收藏了一個冬季的鐮刀,反復地在磨刀石上將鐮刀的斑斑銹跡磨去,直到鐮刀又一次的錚明發亮,此時,父親會用他粗糙的大拇指去感受鐮刀鋒利的程度。
當父親的手觸摸到鐮刀的鋒刃后,我和弟弟就會跟著懷揣希望的父親開始向一望無際的麥地出發。
左手一把麥子,右手一掄鐮,蹲步前移或半腰挪步,和土地相連的麥子就被割下,割一把麥放下,挪兩步腳再割。
那時候的收割是汗水混合著希望,麥芒挑戰著太陽的光芒,將麥子割掉還不算完事,捆麥子,裝車則是另一種樂趣,由于小時候不是機械化操作,裝車的時候想一次性多裝些麥子,又不希望在路途中出現傾翻的情況,父親通常會讓我或者弟弟到裝麥子的車上將麥子擺放齊整,踩實,隨后麥子將會被平鋪在一塊早就整理好的平地上,用故鄉常見的黃牛或者小型機械套上石磙開始將麥粒和麥稈進行剝離。
那時候的一個麥季基本要持續半個月左右,遇到下雨天,麥季時間可能會更長,因此人手多的家庭通常都會早一些過完麥季,人手少的家庭相對麥季時間就會長些,一直到麥子歸倉后,勞作了一個麥季的父親才會長舒一口氣,也預示著麥收的完成。
現如今的收割在機械化大操作下已經成為短短數小時就可以過完麥季的日子,但這樣的收割卻總讓我少了一份期待和夢想,可是麥收的季節依然讓我懷想。
每年麥收之后,原本富足的田野會變得空曠起來,小時候的我此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和父親一道在收割后的田地里拾麥穗,將麥穗整齊地按照一個方向拿著,用手攥著麥稈,很快就能拾一把,父親這時候會將拾起來的麥穗捆在一起,形成一束麥花,然后再繼續拾田里落下的麥穗,父親那認真的態度至今令我難以忘懷。
每當看到一株遺失在麥田的麥穗,父親總是會彎下腰,將麥穗撿起來,似乎是在撿取一件寶貝似的,現如今麥收的機械化讓這一幕也成了遙遠的記憶,即便如此,麥收之后父親還是喜歡去麥田里轉轉,看看有沒有遺留下的麥穗,因為他知道那是讓他辛勞了近乎一年才得到的果實,丟失任何一個,他都會心疼。
對于故鄉,對于父親來說,麥子是一枝燦爛樸實的花朵,開在淮北萬里平原之上,開在父親柔柔心坎上,開在故園的心窩里,生生不息。
內心柔軟之地,想念嵌入生活的槐花,在風里奔跑,雨后的鷓鴣聲里,五月,樹上的果實掛著蜜。
布谷和麥浪相擁而眠,在芒種的戰場,鐮刀成為父親手中的鋼槍,鷹的眼光,尋找顆粒歸倉的麥子。
麥收季節,一年一度,讓我的父親母親在這個季節因為收獲而忙碌著、喜悅著,也把農家的日子濡染得鮮鮮亮亮,有滋有味。
故園的麥子已經歸倉,老家的屋里滿是新收回的麥香。
其實對于故鄉,對于父親母親,我們也是散落在泥土里的一粒種子,因為夢想飄散到了遠方,但是在父親的眼里,生命里,不管我們身在何方,都一樣地讓他掛肚牽腸。
雖然說父親和母親是不善言談的人,但是,他們對子女的那個繾綣的心,卻有如日月,他們對子女的愛,也伴隨著生命,至死不改。
我自十幾歲起,便為了求學遠別家鄉。之后從風景旖旎的江南到人文歷史氣息濃厚的首都,很多年都處在獨自漂泊天涯,嘗盡冷暖的年代,每一次,回家后,那雙目送我背影的眼神,都如同刀刃,讓我揪心刻骨。
每次從家出走我不敢回頭,怕自己看著父母兩鬢的白發,再不忍心邁動步履。
誰又能對著養育自己多年的雙親,能夠走得從容自若?
懷想我的父親臉上因為豐收而露出的微笑,懷想母親用新打的麥子給我們做的麥仁粥,懷想我和弟弟為誰到車上擺放麥子而玩的鐮刀錘子布的游戲,我都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每年一季的麥子是這片多情的故土留給父老鄉親的奇跡,這是一片溫暖濕潤的土地,我驚喜開花的大豆,茁壯的玉米,蜿蜒的腳印在深巷消失,思念溫婉,牽掛溫暖。
如今的收割已經變成了父親一個人的獨角戲,我在異鄉開始用回憶觸及那種溫暖和惦念,故鄉的六月,淳樸平凡的麥子厚重了故鄉的希望,也裝扮了家的喜悅和樸實的歲月。
蘆花記憶里的風情,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飄蕩在故鄉天空的云,是遠方游子的牽掛和溫暖。
蘆花吹響的笛音和故鄉廝守終生。一縷笛音迤邐萬里飄進游子的心房,相思打濕多年的記憶。
一定有我沒看到的東西,在父親不再清澈的眼睛里,循著一條離開故鄉的路,他是那樣倔強地站著,直到看不見我遠去的身影。
一定有我碰不到的角落,在父親已經佝僂的軀體里,刻下一生的思念,還有什么能快過六月的閃電,將他的黑發照亮成白雪。
長滿麥子的田野,父親站在那里,迎著風,迎著即將消失的夕陽。
這個一生以土為命的男人,質樸、善良且不善言談。
當我在都市用言辭敘述東風,花朵和春天浮出水面時,他開始關注天氣,關注陽光、雨水、溫度,關注每一株麥子的長勢。
他把自己置身于麥田中央,低頭朝向萬物生長的大地,這個土地的子嗣,內心充滿虔誠、感恩。
當麥子開始抽穗、灌漿,這些鄉村的作物開始由青變黃,我能感受到父親眼里閃爍的那種飽含幸福、興奮的光芒,開始灼燒我遠在他鄉的腳步和思維。
陽光溫暖,歲月在節氣中醒來,當我注視田野尋找詩意,飽滿的麥子讓歲月有意、山河有情,一株麥子,照亮我的熱血和期望。
他的一生像極了一條河流,在生活的漩渦里,承受著起起伏伏的日子,他的生活和莊稼田野村莊河流有關,四季的莊稼是他治療荒野的妙方。
他有一雙布滿山川的手,一張溝壑縱橫的臉,他是那個讓我童年騎在脖子上,青年教會我耕地、播種、鋤禾和生活,為了一粒遺落的黃豆彎下腰的男人。
他常告誡我們兄弟姐妹的一句話是,握住了莊稼,就握住了豐收的秋天。
有風漫過了樹梢的薄霧,搖晃的人間煙火,向著天空飄遠。
當游魚和蘆葦的故鄉長滿新蓋的洋房,燈光代替了蛙鳴如鼓的歲月,五月不再青蔥,五月不再有蘆葦在水一方。肥美的魚兒,蛙鳴的鼓噪,這份生命的留戀和紀念,如此遠,如此近地穿行在生命的河里。
在蒼茫的黃昏里,我知道終究有一天他會完成使命,走向大地,回歸塵土,成為我在故鄉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