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浪潮翻涌 供應鏈數字化打造企業新韌性

近日，由中歐供應鏈創新研究院和國際供應鏈與運營管理學會聯合主辦的“第七屆戰略供應鏈50人論壇”舉行，該場活動是中歐國際工商學院三十周年校慶系列品牌論壇之一。論壇以“出海支撐力——供應鏈數字化&ESG”為主題，聚集了來自全球供應鏈管理領域的20余位頂尖專家、學者和行業領袖的分享。本刊常務副總編輯魏曉文對話中歐國際工商學院京東運營及供應鏈管理學教席教授、中歐供應鏈創新研究院院長趙先德。

記者：我們關注到您的留學經歷，您為何從一個化學博士轉專業去學習商科？初衷是什么？

趙先德：當時，我受教育部選派前往美國攻讀化學博士學位。然而，到達后，我轉而選擇了管理系，這可能是中國赴美留學生中第一個直接從化學博士班轉到管理博士班的。為何做此決定？其實原因很簡單，當時許多中國學生選擇出國學習理工科，因為理工科更容易獲得資助。而商科，美國人自己也熱衷，通常需要自費。我選擇轉系，主要是因為在那個年代，我看到中國有很多合資和獨資企業，我希望回國后能助力這些企業。由于少有人涉足此領域，我認為中國的這類企業數量還會增加。我相信，通過學習商科，我能更好地為這些企業在中國的管理工作提供幫助。

記者：如今看來，這一初衷已經實現。您為海爾、京東、寧德時代等企業的供應鏈提供了大量的咨詢與指導。談及國內企業的出海議題，這些企業在您的指導下進行了許多實踐工作。從這些經驗中，您認為能為我們提供哪些寶貴的指導性建議？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企業經歷了飛速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又有哪些值得探討和學習的地方呢？

趙先德：制造型企業在改革開放后發展迅速，它們的一大特點在于依賴國外訂單（特別是珠三角地區的制造業）。這些訂單通常要求提前預訂并提前生產，以確保以低成本高效完成交付。這種大規模高效生產體系在當時的中國尤為普遍。

然而，隨著國際市場競爭的加劇，客戶需求日益多樣化。傳統的標準化產品已難以滿足各地客戶的不同需求。因此，企業需基于客戶需求，迅速準確地設計并推出新產品。這要求供應鏈具備快速、靈活的反應能力，而非僅僅追求規模和效率。

在轉型升級的過程中，中國企業正逐漸轉向以客戶需求為導向的供應鏈管理。這要求供應鏈不僅要有快速響應能力，還要應對在某些地區因勞動力成本和租金等成本上升而導致的成本優勢下降的問題。為了優化成本，許多企業選擇前往東南亞等地建廠，這已成為一種趨勢。

另一個重要的背景是，許多歐美企業認為僅從中國采購存在高風險，尤其是作為單一供應商。出于風險管理和地緣政治的考量，他們更傾向于尋找具備供應鏈多樣性的供應商，即供應商應不僅限于在中國生產。此外，為了滿足全球不同客戶的需求并快速響應市場變化，企業可能需要在更接近目標市場的地方設立研發和生產設施。

這些因素共同推動了中國企業面臨的一大挑戰：實現供應鏈的全球化。這意味著利用全球資源來滿足全球不同客戶的需求，同時確保快速、準確和靈活地響應。為了實現這一點，企業需要構建一個覆蓋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全球供應鏈網絡，包括生產、物流配送等資源的整合。

在數字化技術的支持下，企業可以更有效地整合和優化這些全球供應鏈網絡中的流程和活動。如今，僅在中國生產并銷往全球的企業面臨著巨大的威脅。因此，企業必須基于現代市場以及全球政治經濟的新環境特征，重新規劃全球供應鏈布局，以確保其供應鏈的韌性、靈活性和競爭力。

從供應鏈的角度來看，這不僅僅是上下游產業形成的鏈條，更是一個包含多個區位、多種資源和能力的全球產業群。與傳統的產業園區相比，現代的全球供應鏈網絡需要更加靈活的整合策略，以應對日益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

記者：產業園區是一種集群式的產業發展，您認為供應鏈在其中的重要性有哪些？起到哪些幫助？

趙先德：你提出的問題十分中肯。中國眾多產業園區的設立，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未能充分利用供應鏈的概念。許多園區的建立是基于政府規劃和房地產商的意愿，而非基于供應鏈邏輯的精細規劃。這種以土地租售為主要目標的集群，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備集中采購和生產的特征，比如義烏小商品市場的形成，但也存在顯著的缺陷。（由于缺少更多環節的差異化能力，）集群內部企業之間的激烈競爭往往導致價格戰，影響行業的健康發展。

更為理想的、基于產業鏈的產業集群規劃，應當從整個供應鏈的角度出發，明確每個環節所需的企業類型、資源和能力，并據此構建合理的供應鏈網絡。這個網絡不僅包含生產制造和物流配送等環節，更重要的是要包含研發設計、市場營銷和品牌塑造等差異化的能力，這恰恰是中國企業在國際市場上的薄弱環節。

在構建這樣的供應鏈網絡時，我們需要明確每個企業在供應鏈中的角色和定位，設計好合作規則和流程，并通過數字化技術實現各環節的有效連接。以某個企業為例，它可能擁有分析客戶需求的能力，并建立相應的研發設計能力，然后將生產環節外包給廣州番禺附近的產業集群，同時整合不同地區的倉儲運輸資源以及互聯網平臺等資源，以形成完整的供應鏈生態圈。

這種敏捷型供應鏈不僅要求前端具有市場洞察能力，能夠根據客戶需求設計研發產品，還要求后端能夠整合各種資源，快速準確地完成生產制造和物流配送。這樣的供應鏈在當今世界范圍內都是稀缺的，因為它需要超越傳統的大規模高效生產模式，更加注重靈活性和適應性。但一旦做好，其競爭力也會是全球領先的。

因此，中國企業在未來的發展中，需要更加注重供應鏈的全球化布局和精細化管理，以提高整個供應鏈的競爭力和韌性。

記者：近年來，我們看到科技創新對我國各個產業的發展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對于供應鏈來說，你認為給科技產業賦能有什么實質性的發展，或者說它未來的趨勢是什么？

趙先德： 新質生產力的概念，從供應鏈的角度來看，確實涉及了多個關鍵方面。首先，新質生產力強調通過新技術提供新的產品和服務。現代的供應鏈不僅涵蓋市場營銷、研發設計，還涉及采購、生產和物流配送等多個環節。為了支持這一過程，我們需要打造新型的供應鏈，其中的合作伙伴在產品研發設計、工藝流程上具備創新能力，并將這些創新緊密結合，以支持制造業的服務化轉型。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數字化技術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通過數字化技術和大數據，我們可以將供應鏈各個環節的數據整合起來，從而提升生產效率，優化客戶體驗。例如，利用這些技術，我們可以更有效地將產品從工廠運送到消費者手中，確保他們能夠快速便捷地購買到產品，并在購買后享受到完善的服務。同時，通過收集和分析客戶數據，我們可以更好地了解他們的需求和體驗，從而不斷改進產品和服務。

除了技術創新外，新質生產力還強調制造業的服務化轉型。這意味著制造商不僅需要提供產品，還需要提供解決方案。在數字化技術的支持下，制造業正在向服務化方向轉移，企業的商業模式也在不斷創新和改變。

因此，從新質生產力的角度來看，我們需要關注三個關鍵方面：首先是在供應鏈各個環節推廣應用新技術；其次是推動制造業向服務化方向轉型；最后是基于數字化技術和市場需求洞察能力，創新企業的商業模式。只有在這三個方面都取得進展，我們才能真正實現新質生產力，幫助企業在市場上獲得競爭優勢。

記者：30年前，您從化學工業轉向供應鏈管理時，那時的供應鏈管理可能更多體現在管理職能和手段上。然而，幾十年后的今天，是否需要考慮更多綜合因素，以及外界因素的影響呢？

趙先德：在我轉向管理領域時，實際上當時還沒有“供應鏈”這一詞匯或專門的領域。最初我計劃學習的是國際商務（International business），但后來，一位來自中國臺灣的教授深深地影響了我，于是我轉向了運營管理。他強調生產管理的重要性，指出它與工廠的運作緊密相關，并需要理工科背景來深入學習。

那么，生產管理與供應鏈有何關聯呢？傳統的生產管理以工廠為中心，涉及的內容與今天我們所稱的供應鏈密切相關。在我的博士論文中，我使用計算機模擬來研究制造型企業的運作，包括基于歷史銷售數據進行需求預測、制定主生產計劃、通過計算機系統安排物料供需計劃等。這些過程實際上構成了供應鏈管理的關鍵部分。

然而，現代供應鏈不僅涉及工廠內部的管理，還包括與供應商和客戶的協同合作。除了工廠管理外，還涵蓋了更廣泛的領域。當我最初學習管理時，目標并不十分明確，但在老師的引導下，我選擇了生產管理。現在，當我們談論供應鏈管理時，我過去研究的生產管理問題仍是其中的核心。不過，供應鏈的范疇已擴大，包括更多的流程和問題，涉及的“三流“（信息流、物料流、資金流）也更為復雜。

記者：在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制造業和加工業的發展確實面臨著各種挑戰，這也反映了我國產業發展中的某些困難。您認為如果跟世界的平均水平相比，我國的供應鏈水平現狀如何或者說處于什么階段？您認為我們跟世界水平看齊或者說趕超需要多長時間？

趙先德：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在供應鏈的多個環節上，我們確實展現出了顯著的競爭優勢。特別是在降低成本和快速響應方面，中國企業的能力得到了大幅提升。

同時，我們在產品研發設計和工藝流程設計上也取得了顯著的進步。例如在汽車行業，我們通過合作和市場換取技術的策略，使生產能力和研發能力都得到了大幅提升。許多合資企業在中國建立的工廠已成為其全球最高效的工廠，這充分展示了我們在工廠管理和生產工藝創新方面的領先地位。

然而，盡管我們在許多行業取得了顯著的進步，但在某些高端領域，如儀器設備和高性能芯片的研發上，我們的技術水平仍然存在不足。這表明我們在科技創新和研發能力上仍有提升的空間。

更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我們有一些企業已經成功地將產品推向了全球市場，但中國產品在全球的品牌認知度和品牌價值方面仍然存在差距。我們的品牌在市場上能夠賣出的價格與其他品牌相比，往往存在一定的差異。此外，隨著中國企業走向全球，與品牌能力相關的售后服務能力也亟待提升。

因此，我們需要繼續加強在全球范圍內的品牌建設，提升產品的品牌價值和市場認可度。同時，我們也需要加強在科技創新和研發能力方面的投入，以提升我們在高端領域的競爭力。同時，提高售后服務能力也是我們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從供應鏈發展的全局來看，我國眾多行業在產品創新和生產能力上表現強勁，尤其在國內物流配送方面，我們甚至超越了國外同行。然而，在國際市場上，由于物流配送網絡的布局不足，我們仍需要借助國外力量，這導致了國外物流配送成本高且速度較慢。

更為關鍵的是，我們企業在國外市場上缺乏深入了解顧客偏好和需求的能力。在消費者數據的獲取與分析上，我們存在明顯不足，這限制了我們的市場洞察力和響應速度。此外，品牌能力的欠缺也是一大挑戰。盡管有些行業的產品質量上乘且價格合理，但由于中國企業過于注重價格競爭，而忽視了品牌價值的提升，導致這些優質產品難以獲得應有的市場回報。

以電池和新能源車行業為例，像寧德時代這樣的公司，在產品創新和工藝流程創新上取得了顯著成果，賦予了它們明顯的成本優勢。然而，它們也需要在品牌建設和消費者數據分析上加大投入，以更好地滿足市場需求并實現可持續發展。

當前，許多國家對中國產品持懷疑態度，加之競爭和地緣政治等因素，一些國家設置了貿易障礙，導致中國產品難以進入其市場。因此，中國企業開始考慮在國外建廠或與國外伙伴合作建立供應鏈。近年來，中國企業已認識到這一點的重要性，并在不同地區和國家積極尋求建廠或與合作伙伴共同合作的機會。

然而，由于經驗不足，這些嘗試的結果并不盡如人意。不過，有些企業通過兼并并購取得了不錯的成果。例如，海爾收購了GE Electrical Appliances，不僅獲得了其研發團隊、品牌和售后服務，還優化了國內外的工廠運營。最重要的是，利用GE的品牌，海爾在法國和新西蘭等地的銷售額已超過國內，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案例。

另外，聯想通過收購IBM Personal Computer及其相關產品，也在多個國家的市場上取得了顯著的銷售增長。這些企業成功地將國外品牌的品牌價值和研發能力與中國企業的生產、物流配送能力相結合，提高了產品質量，降低了成本。

然而，目前僅憑中國自己的品牌在國際市場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企業還比較少，這需要我們進一步反思和探索，如何在保證產品質量和成本的同時，加強品牌建設和國際市場的拓展能力。

我注意到，一些企業在全球化布局上取得了成功，他們采取了不同的策略。首先，有些企業因應客戶要求，將生產轉移到東南亞地區，如越南、泰國和馬來西亞。盡管初始成本可能較高且供應鏈需要時間來適應，但長遠來看，這些企業成功降低了成本，滿足了客戶需求，并避免了供應鏈風險導致的市場損失。

還有一些企業是面對美國等市場的高關稅政策，選擇將工廠遷至如越南等地，從而避免了高額的關稅。盡管其他成本可能略有上升，但稅收優惠帶來的成本節省足以彌補這一差距，使得這些企業仍然實現了良好的經濟效益。

另外，也有一些企業是跟隨其主要的B端客戶，如美的、海爾等家電制造商，將工廠遷移到客戶所在地。雖然初期可能面臨一些挑戰，但通過解決這些問題，這些供應商在績效表現上也取得了不錯的成果。

總結來說，跟隨客戶或根據特定客戶需求進行國際化布局的企業往往更容易適應和成功。然而，對于那些主要目標市場是國外市場的企業來說，他們面臨的困難更多，成果也并不明顯。這表明，企業在全球化過程中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市場、客戶和供應鏈，以制定更為精準和有效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