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已經在敦煌度過了61年的時光,她是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長,她的生命與莫高窟交織在一起,她在保護、研究、弘揚和管理方面將莫高窟帶入一個新的階段。但她說,她沒有三頭六臂,只是陪了莫高窟一程。
“國家把這么重要的遺產交給我們,我們要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祖宗,對得起歷史。能為莫高窟做事,是我的幸運。”樊錦詩說。從未名湖到莫高窟,從風華學子到耄耋老人,青絲成白發的故事,已經廣為傳頌。
樊錦詩是學考古的。1962年,北京大學考古學家宿白先生受邀在敦煌文物研究所做學術報告。樊錦詩當時在敦煌實習,宿白先生的《敦煌七講》,從理論和方法上為建立中國石窟寺考古學奠定了基礎。樊錦詩從宿白先生的《敦煌七講》中理解了石窟寺考古的重要性。宿白先生對樊錦詩等年輕學者寄予厚望,他認為從事石窟寺考古的人可以從事各類研究,但首先必須做好兩項基礎研究,即“分期斷代”和“考古報告”,否則無法深入開展石窟寺考古研究。
從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考古專業畢業前,北京大學教授蘇秉琦對樊錦詩的一番囑托讓她難忘:“考古報告就像二十四史一樣,非常重要,必須得好好搞。”樊錦詩突然意識到學校把她分配去莫高窟,其實是要賦予她考古的重任—完成敦煌石窟的考古研究。

1963年,樊錦詩畢業后來到莫高窟工作。但他們那一代人真正開始學術研究很晚,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做研究。
直到20世紀90年代,考古報告被重新提上日程。1994年,樊錦詩院長主持重啟“敦煌石窟全集”計劃,按照考古報告要求重新編訂了“百卷本”的分卷規劃,確定了考古報告《敦煌石窟全集》的編寫體例。她身體力行,與敦煌研究院研究員蔡偉堂、文物出版社編審黃文昆共同撰寫了《敦煌石窟全集》第一卷《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報告》,并于2011年出版。今年1月,第二卷出版。
樊錦詩說,做考古報告,一輩子放進去都不夠。100卷的考古報告,是世紀工程,也是幾代人的事業。

樊錦詩是一名學者。在她看來,自己在學術研究方面,除了考古報告,如果說還做了一些事的話,就是和石窟考古的同事合作做的敦煌莫高窟分期斷代研究。用考古學的方法對每一個洞窟包括其中的壁畫、彩塑進行調查研究,從而確定其年代關系,是敦煌石窟考古學最基本的內容,也是十分艱巨的任務。
20世紀60年代初,在工作條件、生活環境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樊錦詩與敦煌研究所的馬世長、關友惠、劉玉權進行分工合作,開始運用考古類型學等方法進行分期斷代。
當時,他們可以參考的僅有出版于1955年的《敦煌藝術敘錄》以及20世紀60年代以前部分學者為數極少的論文。前人對于敦煌石窟時代的認識,大多依靠研究藝術風格特點,可以說是粗線條的分析,而且還帶有較大的主觀性。如,張大千把很多莫高窟早期洞窟的時代定為北魏、西魏(謝稚柳《敦煌藝術敘錄》中對洞窟的時代定位大體依據張大千的看法),卻對早于北魏的北涼以及北朝晚期的北周認識較少。
通過幾年的努力,樊錦詩與同事們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墒牵S之而來的“文化大革命”,讓一切都放下了。直到改革開放時代的到來,他們重新整理過去調查的資料,引入年代學和類型學的考古學方法,經過對洞窟資料的反復排比和分析,結合洞窟中供養人題記、碑銘、敦煌藏經洞文獻和歷史資料,對敦煌石窟早期十六國北朝時期的三十多個洞窟和中期隋唐時期的三百多個洞窟做了斷代分期的研究,先后發表了《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莫高窟隋代石窟分期》《莫高窟唐代前期洞窟分期》《吐蕃占領時期莫高窟的分期研究》等論文。
考古分期的研究決定著對敦煌石窟年代系統的基本認識。
莫高窟第290窟的開鑿年代曾經眾說紛紜。日本學者小野玄妙認為此窟為法良禪師所開,歷史學家向達先生認為是北魏正光時期開鑿,日本建筑學家福山敏男認為是西魏時期開鑿。
20世紀80年代初,樊錦詩和馬世長、關友惠聯名發表了文章《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以北朝僅有的285窟北壁西魏大統四年至五年(538—539)紀年題記為標尺,采用考古學類型學排比分析的方法,將莫高窟十六國北朝時期洞窟分為四期。根據第290窟的各種特征,將其排列在第四期,即相當于北周(557—581)時期,得到學界認可。

考證和斷代分期不是憑主觀想象臆測出來的,而是需要通過很多歷史文獻和資料,以及具體的勘察論證出來的。
比如,在對敦煌吐蕃占領時期(786—848)莫高窟洞窟的分期斷代研究中,樊錦詩和同事首先系統地收集吐蕃占領時期約57個洞窟的資料,包括洞窟結構,壁畫的布局、題材與內容,塑像的組合與內容,造像特征,供養人服飾等,參考了前人在裝飾圖案與龕內屏風畫方面的研究成果,選出了約47個保存較好的洞窟,進行了樣式論的研究。他們在歷史文獻的基礎上,以紀年洞窟為標尺,按照考古類型學的方法將以上各項資料進行分類排比,按各類型自身的發展規律排出序列,然后分析各洞窟之間類型上的異同,從而將相近洞窟進行組合,再根據文獻資料所反映的歷史背景,結合洞窟自身發展變化的規律進行分期與年代的研究,并得出相關結論。由此,他們將吐蕃占領時期的莫高窟分成早、晚兩期。
嚴謹的考古分期排年不僅為敦煌石窟的時代判斷提供了依據,而且在方法上形成了石窟分期的研究體系,如對洞窟形制的比較分析,對彩塑樣式的分析,以及對壁畫的內容分布、表現形式的細微變化等方面的類型學分析,綜合多方面的類型與樣式分析的結果,并深入挖掘宗教與歷史文化的深層背景,把石窟的類型、樣式變遷與當時的歷史大背景相結合,從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
基礎工作的扎實程度,也影響著之后學術研究的高度。在壁畫內容的考釋方面,樊錦詩也作了深入研究。她運用圖像學的方法,考證出莫高窟第290窟窟頂畫面的題材內容為佛傳故事畫,在《莫高窟第290窟的佛傳故事畫》一文中,闡述了第290窟長達87個畫面的長篇佛陀傳記故事,與北周佛道斗爭和北周武帝滅佛的關系。這些研究的基礎,以及文章結論的成立,便是基于對洞窟及其佛傳故事畫內容的準確時代判斷。
考證和發現的過程是緩慢而艱辛的。但是這是基礎,如果敦煌學的基礎工作不扎實,就會影響未來學術研究的高度。在樊錦詩看來,夯實最基礎的研究,做最扎實的學術,這就是敦煌研究院的學風。
在時代和命運的激流中,從繁華的都市到西北的荒漠,每到心情煩悶的時候,樊錦詩就一個人向莫高窟九層樓的方向走去。與莫高窟朝朝暮暮的相處中,她已經成為長在敦煌這棵大樹上的枝條。
樊錦詩每年都愿意在敦煌過年,她覺得只有在敦煌才有回家的感覺。有時候大年初一為了躲清靜,她會帶著一個小馬扎,進到洞窟里去,在里面看看壁畫,回到宿舍查查資料,寫寫文章。只要進到洞窟里,什么煩心事都消失了,她的心就踏實了。
在莫高窟400多個洞窟中,樊錦詩對莫高窟第158窟的涅槃佛情有獨鐘。
第158窟主題表現的是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十方諸佛凈土。窟內的佛床上,臥著莫高窟最大也堪稱最完美的釋迦牟尼佛涅槃像。臥佛像長15.8米,頭向南,足向北,右脅而臥,面向東。1200多年來,始終從容不迫、寧靜坦然地面對著朝圣者。圍繞臥佛像的三壁,是菩薩、弟子、俗眾,以及眾多神和人的涅槃舉哀圖??唔敱诋嫯嫷氖蔷欧絻敉粒鸫睬氨谥醒胄↓悆壤L下方凈土。臥佛所面向的東壁(前壁)南側繪畫《金光明最勝王經變》呼應了涅槃像的意涵,佛雖涅槃,但并沒有離去,永在靈鷲山說法。
涅槃是梵文Nirvāna的音譯,意為滅、滅度、滅寂,是佛教修行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為了弘揚佛教這一理想境界,開窟者便塑造了釋迦牟尼的涅槃像。

樊錦詩覺得在她所見到的國內外塑造的涅槃佛中,莫高窟第158窟的這尊達到了一種恬靜的“美的極致”。無論是東漢晚期的孔望山摩崖造像的涅槃佛、著重刻畫佛的頭部和上身的四川大足釋迦涅槃雕像,還是張掖大佛寺那尊目前中國最大的涅槃佛雕塑,或是位于龍門石窟普泰洞北壁西部的浮雕涅槃佛,都缺乏這一尊塑像的意趣和神韻?,F藏于白沙瓦博物館的佛涅槃圖浮雕是犍陀羅佛教藝術的杰作,也沒有第158窟臥佛的那種不可言說的美。
樊錦詩也曾有許多疑惑。藝術家創作這尊涅槃像時在想什么?他為何捕獲了這樣的形式想象?為什么不直接表現死亡?為什么僅僅選擇簡潔的體態和線條?
后來,她突然悟到,原來那位藝術家塑造的不是死去的佛陀,而是“佛陀的安眠”,佛在涅槃的境界中,遠離生死的幻滅。藝術的創造也需要一種頓悟。正如佛所體悟到的超越和自由那樣,偉大的藝術家也感到了一種完全意義上的解脫和重生,他從自己所要塑造的“佛的涅槃”的意象中看到了自己。藝術家用手中的泥土定格下了這個瞬間,臥佛那泰然自若的表情正是進入最深禪定后的智慧覺照。
樊錦詩找到了,莫高窟便是讓她心靈得以安頓的地方。

在一頭扎進真正的洞窟之前,游客們會被帶去距離莫高窟13公里外的數字展示中心,這里也是莫高窟的主入口。在數字展示中心,游客將觀看兩部數字電影—4K超高清寬銀幕主題電影《千年莫高》和8K高分辨率球幕電影《夢幻佛宮》。
《千年莫高》呈現了敦煌莫高窟延續至今1600多年的歷史,方便游客在參觀洞窟前全面了解敦煌?!秹艋梅饘m》中,莫高窟最具藝術價值的7個經典洞窟,在影片中紛至沓來。這一做法,是“數字敦煌”的產物之一。
數字展示中心于2014年正式開放,至今已有10年。而數字展示中心的建設則要回溯至20多年前。
2003年,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聯合其他24位全國政協委員向全國政協提交了《建設敦煌莫高窟游客服務中心的建議》,提案中建議“采用數字展示技術,將洞窟內的敦煌藝術搬到洞窟外向游客展示”。
這一提案得到國家發改委、甘肅省委省政府和國內外有識之士的支持。歷經六載反復籌劃,2008年末,“敦煌莫高窟保護利用工程項目”正式開工建設,樊錦詩是這一項目的負責人。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屬于游客服務設施,是該項目的核心工程。
從選址、建筑設計方案、施工、展示關鍵技術與設備、數字影院展示內容等有形的設計,到參觀模式、接待方式等無形的管理運營,數字展示中心建設的每一步都經過了扎實的研究和論證。
比如,為什么要建?建在哪里?莫高窟核心區南區為游客開放區,自南到北總長1000米,洞窟前是寬度范圍為5—20米的狹長地帶??邊^原有的停車場,僅能停300輛車。如果沒有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旅游旺季,莫高窟停車場難以承載來自全國各地的車輛,再加上龐大的人流,窟區擁擠不堪。而大量游客進入洞窟參觀,影響洞窟環境,游客也只能在窟里“看人頭”。數字展示中心建在距莫高窟13公里的地方,游客統一乘擺渡車進入窟區,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莫高窟的安全和景觀風貌??邊^沒有了社會車輛,游客也有了更大的活動空間。
在數字影院中展示什么內容?采用什么制作技術?敦煌研究院從1999年開始致力于“數字敦煌”項目研究,數字技術基礎雄厚,《夢幻佛宮》和《千年莫高》兩部電影內容均由敦煌研究院主創。約20分鐘的球幕電影《夢幻佛宮》在10年后的今天,依舊動人心魄。這是世界上第一個實景再現石窟的球幕電影,也是世界上第一個采用8K畫面分辨率的球幕電影,畫面清晰度是當下IMAX巨幕電影畫面分辨率的4倍,是現代數字科學技術與藝術的完美結合。觀眾坐在影廳,如同置身實景,甚至比在洞窟里看得更清晰。
“數展中心從立項到建設,再到最后投入運行,經歷的困難和波折太多了。如果我會寫小說,真可以寫出一本小說了。這個工程做完之后,我想我對怎么搞一個建筑公司都一清二楚了。”樊錦詩曾提到。

數字展示中心運行后,樊錦詩經常會去走一走,為的是聽聽游客真實的聲音。“就怕有什么閃失,國家花了那么多錢,砸鍋了怎么辦?一切都是為了游客,如果游客不接受怎么辦?如果數展中心發揮不了作用怎么辦?那樣的話,這筆錢就真是打了水漂?!倍鴮嶋H運營效果讓她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數字展示中心投入使用后,將以往游客進窟參觀兩個小時左右的單一游覽模式,改進為觀賞數字電影與實地看窟相結合的復合參觀模式。游客通過觀看2部數字電影,獲得全新的視覺體驗,提升了對莫高窟的理解,然后再用75分鐘左右的時間實地參觀。電影場館場次的輪替,使得一天中每個時段的游客量均衡化,莫高窟單日游客承載量得到提升的同時,洞窟參觀人數峰值得到降低,起到了保護敦煌壁畫的作用。這切實緩解了莫高窟文物保護與旅游開發之間的矛盾,達到了文物保護與開放利用的雙贏。
遺產的保護,牽涉許多問題,一定要未雨綢繆?!暗?,在這背后有一個大家看不見的因素,那就是—研究,一切的決策都要建立在實事求是的研究基礎之上?!狈\詩說。
樊錦詩曾見過莫高窟的佛光。1995年夏天,一個雨后的傍晚,因莫高窟前的宕泉河突發洪水,為保護洞窟,她帶領警衛隊戰士在宕泉河邊抗洪。在壘沙包的過程中,忽見宕泉河東面的三危山上空出現了一大片金燦燦的光,金光照射不到的山丘黯然變成黑色。一會兒金光不見了,湛藍的天空中又出現了兩道相交的長虹。這種佛光大概就是樂僔和尚曾經看到過的,并因此生發出禪修的無限信心。這樣的佛光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見到過。
正如樊錦詩在《我心歸處是敦煌》一書中所說:“此生命定,我就是個莫高窟的守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