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機震動,“曹鳳英”三個字在屏幕上跳動,輕輕按掉,微信回復:娘,在開會。幾秒鐘后:方便了回電話,有事。
來烏魯木齊工作十多年了,母親一直生活在千里之外的縣城。幾年前,她來首府看腿,在家住了一段時間。一次母親出去買藥,很晚了還沒回來。我打電話給她,她沒帶手機,手機在房間充電。我在小區周圍找了半個小時,沒有找到。我不得不擴大尋找范圍,終于在相隔兩條街的路邊找到了她,她在人群中左顧右盼,滿頭大汗,一副惶恐無助的樣子。
那一次,母親堅決要回小城,說那里有她習慣的房子,熟悉的道路,還有相處了幾十年的鄰居。說這個城市太大了,那么多的人,沒一個能說話的,那么寬的路,沒一條好走的。只有回到她熟悉的地方,才會自由自在,才能心情舒暢。半個月,是她留居烏魯木齊最長的時間。
電話響了兩聲就通了。電話里傳來母親高亢的聲音,問我工作忙不忙、孩子好不好、身體怎么樣之后,聲調突降了八度,有些遲疑和滯重。母親說兩條腿越來越不行了,特別是右腿,髕骨磨損厲害,已經彎不下去了。她自己在網上查了不少更換骨骼的病例,又詢問了身邊做過換骨手術的人,都說這恐怕是目前唯一的辦法。她的話語里有著明顯的無奈和期許。我趕緊允諾,說下周端午小長假,我開車回去接她到首府,找家條件好的醫院,做一個全面檢查,一旦條件允許,就立即做手術。母親急切地說,不用不用,你工作忙,不用來接,聯系好醫院就行,我和你大姐坐火車來。
一周之后,在烏魯木齊火車站出站口,我等了許久才看到母親,她一頭白發、舉步維艱地拄著拐杖跟在大姐后面。大半年沒見,母親蒼老了許多,病痛的折磨讓她的背也佝僂了。母親看見我,朝我揮了揮手,臉上漾著笑意,背也直了些。
我趕緊接過拐杖,說停車場有些遠,我背她過去。母親先是難為情地推辭,在我的堅持下,她同意了。我蹲到她前面,她小心翼翼地趴到我的背上。
上次背人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上中學的女兒突發疾病,連夜背著上醫院。相近的重量,相同的醫院,相似的情形,讓我恍惚覺得,自己還走在過往的細節里,女兒一直趴在背上。這兩個與自己有著血脈親情的生命,靠得如此之近,能感受到相互的體溫,能嗅得到彼此的體味。心里生出了久違的踏實和莫名的感動。這讓覺得背的不是被時光用舊的母親,而是需要精心呵護的孩子。
我的行走有了深刻的懷舊感,仿佛每一步都走在時光的回望里。六十多年前,母親第一次踏上新疆大地時,還不滿十八歲。無論生理還是心理,其實都還是個孩子,卻毅然面對了那個困難的時代,一個屯墾戍邊兵團人所有艱苦和責任。
二
車子開進新疆醫學院,我背著母親,上到十樓。骨關節外科的護士站,排了三四個人。終于輪到母親,信息登記,辦理入院,抽血化驗,系列程序進行完,耗費兩個鐘點,母親躺在了33床。墻面掛一臺電視,正播放更換骨關節的手術過程和康復訓練的動作要領。母親有些驚恐地盯著畫面,下意識地攥緊我的手,喘著粗氣說,要把壞骨頭鋸掉,再安裝一個鐵的,那得有多疼啊!兒子,要不……咱們……不換了?
我摩挲著母親的手笑著說,有麻藥呢,不疼。上次你的腿做了手術,管用了二十年。這次做完,還會管用二十年的。母親聽后,嘴角上揚,露出那兩顆缺失的門牙,笑容純真得如同嬰兒。
在母親居住的大院里,見過不少弓腰彎腿、拄棍蝺行的人,大都是我熟悉的鄰居。曾經在童年的仰視里,他們是一些多么堅強偉岸的人啊!如今,都一寸地矮了下去,像被時間的大錘一點點楔進了土里。我不知道,當初他們為什么沒為自己留一口元氣,來抵御后半生的艱難。耗干了精髓的肉身,讓他們看上去就像鑿空的樹干,表皮皸裂,肌體糟糠。
術后,母親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僅過了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她便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廚房,再次展現出她精湛的湘菜烹飪技藝。
一個周末,吃完飯,母親斜靠在沙發上,忽然談起了我出生的連隊。退休之后的母親有了更多閑暇的時間,就像當年她用一瓢瓢井水育活菜苗一樣,如今她用一天天閑置的時光,潤活那些沉寂已久的往事。許多我都模糊了的細節,她竟能描述得細致入微,其狀態已十分接近業務嫻熟的倉管員在清點積壓的存貨。這讓我常常覺得,她只是把身體移到了縣城,而魂魄卻被更多的故事羈絆住了,滯留在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團場和連隊。
三
曾見過母親十六歲時的一張照片,兩寸的黑白照片,夾在一個紅色日記本里,照片里母親眼睛明亮,笑容青澀,一條又黑又粗的長辮子擺到胸前,即使單調的兩色,也掩藏不住五彩的憧憬。落款是一九六○年九月,長沙光明照相館。那時的她,對愛情和未來應該有一些朦朧的期待。在人生的規劃里,還裝不下大面積的戈壁荒漠,當然,也不會有一個赤腳醫生。這讓我覺得,命運是個大導演,站在六十年后的看臺上,凝望著蕓蕓眾生,讓每個人都生活在出人意料的劇本里,活成導演想要的樣子。
比如,現在的母親。
稀疏的白發間,透露出紫紅色的頭皮。原來的滿頭秀發只能在相片里看到。現在她臉上布滿皺紋,每一條都能抵達十六歲的青春。
我用寬大的兩只手,將母親瘦骨嶙峋的右手包裹起來,像餃子皮包裹著餡兒。這曾是多么有力的手啊!創造著微薄的收入,操持著全家的吃穿。
很多年沒見過納鞋底的人了,很多場合,有意識地往別人腳上看,想發現一雙手制的布鞋,卻沒有。看到的,都是機器生產的鞋。我常常幻想,如果有一雙新的手工布鞋擺在面前,我一定會當作珍品來收藏。那蘊含著親人溫度的一針一線,時隔再久,都不會彌散。曾問過母親,納一只鞋子需要多少針腳?她惶惑地愣了半天,搖搖頭,含混地說,五百多針或者六百多針吧!或許,在母親的認知里,數字并不具備生活的意義。她一生,從沒有計算過,納了多少鞋子,做了多少衣服,縫了多少被褥,掛了多少窗簾。數字是用于總結的,母親的艱辛,不用總結,她不會統計,我們也無法匯總。
在孩子視野里,一直強大的母親竟如此地矮小而瘦弱,她終于耗干了所有的養分,像一罐藥渣,傾倒在病床上。是那些菜刀、針線和帶血的午后,搶走了她的青春。甚至,都沒有給自己留出一點抱怨的時間,命運就把她送到了老年,一個被小小的連隊綁定了一生的老年。
四
醫生說,術后48小時,對腿部要不間斷按摩,可以預防血栓。半天下來,大姐按得腰酸背疼。我請了兩天假,輪值照顧。
一個五六歲男孩舉著一顆棒棒糖,開心地在病房里跑動,一會兒把糖伸進爸爸的嘴里,舔一下,一會兒躲在媽媽的懷里,偷看我幾眼。
母親小聲說,是外地來打工的,她男人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要換骨頭,剛四十歲,太可憐了。母親又悄悄叮囑我,明天來的時候,多買一些孩子喜歡的食品,都好幾天了,這孩子只有棒棒糖。
第二天,擁有了兩大包美食的孩子對我們一下親近了,時常圍過來問奶奶疼不疼,還反復給我們背誦他會的兩首兒歌。
兩天后,母親需要下床活動。32床被推進手術室,女人帶著孩子去守候了,房間一下空落下來。依照護士推薦,大姐購買了一個助行器,有點兒童學步車的樣子。母親扶著慢慢移動,累了還可以當椅子使用,座位是個活動板,抽開后可當坐便器使用。
出差回來去醫院探視,母親扶著助行器已經走得很自信了。她爽朗的笑聲與流利的言談,絲毫看不出病人的樣子,唯有行走時,右腿略顯蹣跚。
32床男子也推著同樣的方形框架在病房里緩行,齜牙咧嘴,滿頭是汗。他妻子陪在旁邊,不停地用毛巾擦拭,小男孩一會爬到床上,一會幫父親扶著助行器。母親則經驗老到地指導他,邊示范邊講解,就像協助不會水的人,一步一步游到岸邊。
中午打飯時,大姐讓我多買三個人的飯,她悄悄告訴我是給32床一家買的。又說,男子的助行器是母親送的,說自己沒有多大能力,一兩百元的幫助,還是負擔得起的。
這是母親一貫的品格。當年,父親病重時,家里困難,湊不夠治病的錢,連隊鄰居和被父親醫治過病的好心人,你十元我五元,捐贈了五百多元。父親離去后,每到春節,母親都會打開記事本,寫下一串人名,買上糕點、糖果和酒,讓我和姐姐分別去拜年。四五年的時間,答謝完幾十位幫助過我們的好人。
母親說,咱們雖然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但感恩的心絕不能丟。
母親一生很少抱怨,對生活充滿了熱忱。年輕時連隊搞文藝活動,她總是主力隊員,沒有化妝品,用紅紙蘸水,把臉頰涂成淡紅色,登臺演出。她用悠揚的歌聲和爽朗的笑聲,勇敢地對抗那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
母親穿行在田野里采摘回各種野菜與蘑菇,憑借自己的辛勤勞動與高超廚藝,讓原本貧瘠的餐桌變得豐富多彩。每次去湖南探親,她總會背幾條黑黢黢的臘肉回來,掛在廚房一角,炒菜時,按人頭切下薄薄的五片,一大鍋的蘿卜白菜,臘肉是菜里的將軍。我分到一片,咀嚼三兩下,就卷入腹中,空留一腔余香和惆悵。妹妹舍不得吃,每次只咬下一點,細嚼慢咽。我咽下口水,暗下決心,等我有錢了,一定煮一大鍋湖南臘肉,讓全家吃個夠,一片菜葉也不放。沒多久,家里僅剩的大半塊臘肉不見了,母親追問幾個孩子,我們都堅決否認偷吃。再細看窗子,最上面一塊玻璃碎了,有人偷走了臘肉。一家人沮喪了好久,今后的鍋里,連這點期待也沒了。母親更是懊惱,埋怨自己的小氣,真該全做給孩子們吃一頓,好好解解饞。她又痛恨地說,抓住小偷,千刀萬剮。幾個月后,案子破了,警察帶著盜竊者指認現場,竟是同連隊人家的孩子。事后,家長來道歉,母親竟寬慰對方,說我家不記恨,不就是一塊臘肉嗎?家里確實沒啥好吃的,別說孩子,大人的嘴都很饞。她又認真地叮囑,孩子還是得好好教育,想吃了去要就可以,但千萬不能去偷啊。
術后一周,護士通知,可以出院了,專門強調了康復訓練的重要性,要求一個月之內扶著助行器鍛煉走路。第二個月才可以慢慢獨立活動。第三個月,基本恢復生活自理。其間,不能摔跤、干重活、做運動。護士還沒講完,母親就著急地問,那我做飯、澆花、洗衣服沒問題吧?護士笑著說,還是盡量少干,你腿里裝了那么大一個鋼制骨頭,要適應很長時間的。大姐說,以后你的活我干,你好好養腿。母親說,臘月三十的年夜飯還是要親自做的,都幾十年了,沒斷過。吃不上娘的味道,那還叫過年嗎?
春節的年夜飯是母親最開心的勞動了。兄妹三人聚在一起,母親早早就開始張羅這桌飯了。后來孩子們都結了婚,生了孩子,人越來越多,桌子越換越大,菜也越來越豐盛,只有味道沒變。不但孫輩們愛吃,連重孫輩過年都要吃太奶奶燉的雞、燒的魚。看著滿堂兒孫爭搶著美食,她會停下筷子,滿眼都是欣慰的笑意。笑著笑著,眼淚就涌出來了。她趕緊走進臥室,擦掉淚水,對著丈夫的照片說,老熊啊,我替你把兒孫們都帶大了。和你我一樣,他們都留在新疆了。咱們這輩子吃的苦,值了!
離開病房時,母親加了32床的微信,一再強調讓對方把每天的康復結果發給她,好隨時讓他調整鍛煉的強度和時長,母親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個病人,儼然恢復到了行醫的狀態。
因為半個月之后要復查,母親就住在我家進行康復鍛煉,我與她有了更多的交流的時間。
晚飯后,妻子陪大姐散步去了,母親在看電視。我裝作很隨意的樣子問,這輩子嫁給我爸,后悔了沒?
母親愣住了,側眼看了我幾秒,低下頭沉吟片刻,剛來的時候真的后悔。和長沙相比,連隊的日子太苦了!可人生哪有回頭路?過一段時間,看到周邊的兵團人,不都過著一樣的苦日子?大家都同甘共苦,就不覺得苦了。后來有了你們,再苦再累,一看到你們,就有了奔頭,我們的苦能換來你們的甜,這才是動力的源泉。現在多好,連隊的職工開小車、住樓房。以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感情上后悔過嗎?我爸是你想嫁的人嗎?我想起了外婆說過的那個四十歲才結婚的男同學。母親沉默良久,目光停留在屏幕上,電視剛好播放一對年輕戀人在林子里追逐,然后摟在一起。
那個時代,懂什么愛情,就算有一點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掌控的。都是果子還沒長熟就被摘了。感情是在苦日子里一天天過出來的。越苦,才越堅定。要說遺憾,就是你爹沒陪我過到老,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母親沒提初中同學,我也不再問了。十六七歲的年齡,像剛綻開的花蕾,或許連香味都不曾飽滿,就被移栽到了新疆大地。回望一生的風雨,到老才發現,自己竟長成了紅柳的樣子,耐寒、耐旱、頑強、堅韌、不懼風沙、又迎風綻放。
我想起小時候連隊的那些叔叔阿姨們,想起了和我一般大的玩伴們,都或多或少地繼承了紅柳的品格。這種植物遍布天山南北,我們總能從老去的紅柳根脈里發現它們長出的新枝。
在新疆、在兵團,無論是人還是植物,總能創造出奇跡。荒原之中活得久了,植物就有了靈魂,人就有了精神。
(選自2024年第5期《綠洲》)
原刊責編 去 影 寧 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