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基于制度起源的研究有助于理解治理機制何以如此。學界對于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的研究較多關注數字技術、政策擴散與治理能力,較少以結構視角探究其制度起源。這需要以長時段聚焦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的生成邏輯,注重制度漂移的敘事分析以及關鍵節點與社會變遷的互動,探討城市基層治理的運行機理。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植根于社會內在文化系統與空間生產之間的互動,體現了基層治理演化具有內在的歷史延續性,從里坊制到網格化皆注重國家治理的基層有效性與社會秩序的建構與發展。
關鍵詞 基層治理 網格化治理 空間生產
陳輝,東南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南京智庫聯盟城市治理與政策分析研究所所長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城市基層網格化管理的生成邏輯與發展路徑研究”(20BZZ050)、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重大項目“城市網格化社會治理的生成邏輯與發展路徑研究”(2020SJZDA090)、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江蘇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研究”(22ZDA006)的階段性成果。
一、問題的提出
基層治理是國家治理的基石,各國基層治理都有其自身的運行邏輯。中國現代國家特性由其內部的歷史演化所決定,涉及其內部持續存在的“根本性議程”或“建制議程”(constitutional agenda)[1]。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的研究較多關注數字技術、政策擴散與治理效能,較少注重其制度的起源研究[2]。已有研究往往僅聚焦某一時段的碎片化分析,落入“片面的深刻”,導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狹窄視野和近視目光,缺少對于歷史縱向的深度把握,從而難以看出基層治理的長時段發展脈絡與內在邏輯[3]。年鑒學派創始人馬克·布洛赫主張“倒溯”的研究方法,認為“起源”意味著“起點”與“原因”[4]。制度的產生與發展有其深刻的歷史根源,基于制度起源的研究有助于理解治理機制何以如此。歷史政治學的研究路徑在于注重過程追蹤與關鍵節點,檢視制度生成的內在特質與運行機制。治理制度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需要將宏觀歷史與微觀行為有機結合,拉長時間探究制度形成的內在機理。事實上,“只有深入一個經驗的具有歷史處境的現實的特殊性中,才能理解社會世界最深刻的邏輯”[1]。
因此,本文主要聚焦基層治理結構生成的內在邏輯,運用過程追蹤法,結合制度的關鍵節點,從大歷史與長時段維度探究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的起源與演化路徑,從而深入理解基層治理制度的內在特質。
二、基層治理結構的生成邏輯
理解結構需要從多學科的維度,對結構的探究“在多學科之間的協調上取得出路”[2]。制度是社會治理結構的載體,年鑒學派代表性人物費爾南·布羅代爾將“結構”視為考察社會問題的鑰匙,表示歷史的長時段。“結構”是指社會上現實和群眾之間形成的一種有機的、嚴密的和相當固定的關系,具有促進或阻礙社會發展的作用[3]。歷史事件“是瞬間即散的塵埃。它們像短暫的閃光那樣穿過歷史”[4]。歷史是三種時段的辯證關系,起長期、決定性作用的是自然、經濟、社會的“結構”;“局勢”的變化(周期性的經濟消長),對歷史進程起直接的重要作用;“事件”是深層震蕩中泛起的浪花,由隱藏其下的內在文化傳統所決定。根據年鑒學派的理論,政治呈現大海表面的波濤,猶如漂浮于時間海洋中的泡沫,探究掀動波濤的“深海暗流”[5],需要從歷史深處追溯其生成與演化的長時段邏輯。
新制度經濟學代表人物道格拉斯·諾思以結構變革解釋長期經濟增長的原因和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結構是決定經濟績效的社會特質。結構的形成與地理環境、生活空間緊密相連。17世紀,國會在法國和西班牙衰落,但何以在英國壯大?道格拉斯·諾思認為,英國作為島國,其地理空間使其與歐洲大陸國家隔離,外來入侵從來不像對歐洲大陸那樣構成嚴重威脅,從而不存在將王權對產權和征稅的權威加以集中的現象,亦不需要維持一個龐大的中央政府[6]。
在政治學研究文獻中,結構變遷是指政治正式組織的變化,隨著學科的發展,結構變遷的概念擴大到正式角色關系和非正式角色關系的變化,結構是相關角色或人群之間固定關系的形式、定型化的生活環境[7]。政治學家加布里埃爾·阿爾蒙德等將結構分為體系、過程和政策三個層次,其認為新結構的引入一般有三種途徑:由于外部壓力而強行設立新的角色;為應對現存社會結構無法處理的挑戰,富有創造力的領導引用新的結構形式;使現存結構適應新的情況,適應通過仿效、創造、試驗加以“巧妙結合”而發生[8]。
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將結構理解為社會系統生產和再生產所包含的規則和資源,這些規則和資源在制度中循環往復使用,具有“堅固性”(solidity);結構的特征“并不是在場的某種模式化,而是在場與不在場的相互交織;得從表面的呈現形式中推斷出潛在的符碼”;結構研究在于揭示“社會總體再生產中包含的最根深蒂固的結構性特征”[1]。事實上,此種結構性特征突出體現在文化權力上[2]。社會生產與再生產所凸顯的因素主要為群體行動、結構與功能以及社會關系等[3]。
因此,多學科視角的結構分析在于穿透時間隧道與社會變遷的表層,發現社會生產與再生產的本質特征,深究隱匿于社會制度之下的內在機理。透過文化與空間的維度探究治理結構生成的雙重邏輯。
1.文化邏輯。托克維爾將制度維系的本質歸因于文化,意即民情,包括民眾的社會認知、道德特質與思想習俗。民情作為心靈的慣習(habits of the heart)對于機制的形成作用重于法律和環境;民情能反轉(turn)不利的地理條件與最壞的法制因素,反之,若缺乏民情的支撐,優良的地理條件與最好的法律體系也不足以維系政體運行[4]。馬克斯·韋伯將社會視為文化體系,從觀念文化入手探討資本主義的起源,指出“獨特的精神氣質”對于經濟行為與組織制度會產生深遠效用;基于文化因素分析人的行為方式[5]。“韋伯命題”是基督新教所產生的職業倫理與現代資本主義具有因果關系[6],由原罪(original sin)產生的入世禁欲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首要因素[7]。因此,文化對于治理結構的生成具有重要作用。
杜贊奇從大眾文化角度提出“權力的文化網絡”(the cultural nexus of power)。20世紀上半葉,國家權力逐步摧毀傳統文化網絡,但未能“找到一種使鄉村領袖和國家政權合法化的傳統文化網絡的可行替代物”,仍是利用傳統的贏利型經紀體制征收賦稅,導致了“國家政權內卷化”[8]。費孝通以“差序格局”理解中國社會的基層結構:“《中庸》里把五倫作為‘天下之達道’。因為在這種社會結構里,從己到天下是一圈一圈推出去的,所以孟子說他‘善推而已矣’”;“在我們傳統的社會結構里最基本的概念,這個人和人往來所構成的網絡中的綱紀,就是一個差序,也就是倫”。費孝通認為,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具有不同的基層結構,究其根本原因在于不同社會的文化觀念[9]。因此,文化基因的微弱差別會引致治理結構的重大差異。
2.空間邏輯。空間涵蓋物理空間與社會空間。物理空間意即地理環境,黃仁宇基于大歷史的維度認為社會結構生成主要受地理環境的影響,中國城市文化是“亞洲大陸地理的產物”,以傳統“農村的習慣及結構作為行政的基礎”,不同于歐美和日本“以商業的法律作高層機構及低層機構的聯系”[10]的海洋性國家經驗。魯迅從空間環境分析民族性格以及精神氣質的內在關系,將“經世致用”意即“重實際”的品質與行為歸因于中國獨特的地理環境:“因為中華民族先居在黃河流域,自然界底(的)情形并不佳,為謀生起見,生活非常勤苦,因之重實際,輕玄想。”[11]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列斐伏爾提出了“三元空間辯證法”,三元空間即物質、精神與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社會空間被視為生產關系與政治關系的總和,相互滲透、互相疊加[1]。列斐伏爾將空間與社會生產緊密聯系,形成了空間生產理論,強調了空間生產的政治性[2]。本文借用列斐伏爾“空間生產”概念,與其不同之處在于這里的“空間生產”主要指地理空間,誠如馬克思所言,“人創造環境,同樣,環境也創造人”[3]。
因此,社會秩序的建構以文化為基礎,以空間為載體,基層網格化治理結構的生成邏輯主要基于文化基因與空間生產之間的交互作用。
三、基層網格化治理的起源與演進
聚焦歷史時序與關鍵節點的過程分析,有助于理解治理結構的因果機制,從而構建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中國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的起源與演進,植根于儒法國家的文化因素與內陸空間的雙向互動。
1.歷史時序。不同于西方社會,中國城市的起源與治理有其自身邏輯。“城市”一詞最早見于先秦文獻,《韓非子》中“是故大臣之祿雖大,不得借威城市”[4],說的是大臣的俸祿雖然豐厚,不能憑借威勢在城中炫耀,“城市”意指城市的公共空間;《詩經·定之方中》之序云“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營宮室,得其時制,百姓說之,國家殷富焉”[5],說的是衛文公遷都于楚丘,始建城市,營造宮室,“城市”涵蓋城墻和市場。中國古代城市主要是政權中心,城市與政治緊密相連,商業需要依附于行政系統。“城市”包含“城”與“市”兩層含義:“城”是指“都邑四周的城垣”,即城邑,出于安全與秩序的需要,“被圈圍設施圍起來的聚落”[6];“市”是指“城邑中買賣貨物的集市”,“因井田以為市”,市出于商業與貿易的需求。“城”與“市”兩者間交相融合形成了城市治理的空間特質。文化基因體現了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孟子認為,“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7]。這說明了天下的根本在國,國的根本在家,家的根本在自身,反映了從修身、齊家到治國、平天下具有內在的一致性與通達性。戰國時期秦國商鞅變法建立了基層治理的“什伍之制”,通過“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新法將居民五家為“伍”,十家為“什”[8]。國家以戶為單位將人民納入國家組織。秦統一六/2hApt/ElA90zFiKh5cGxiY+XU3bmq6DKt7TqJ3Pn5E=國后,行政系統進一步取代了封建領主的封邑,郡縣化過程使得民眾成為國家以戶籍注錄的人口,形成編戶齊民、家國同構、組織嚴密的“天下國家”形態[9]。秦漢時期,基層每十里設“亭”,亭長主管該地的治安警衛、民事爭訟以及征丁征糧等事項。中國古代對于基層社會治理,主要基于一定的戶數與空間“家國同構”型的治理結構,這與西方國家與社會的二元論不同,中國歷史上的國家與社會具有互融性,此為基層治理的內在結構。
2.關鍵節點。錢穆認為:“漢和唐,是歷史上最能代表中國的兩個朝代。”[10]這兩個時代也是基層治理結構形成的關鍵節點。網格作為城市基層治理的空間,可以溯源至漢代都城長安。托克維爾指出,首都之所以具有政治優勢,既非由于其地理位置,亦非由于其宏偉或者富庶,而是由于政府的性質;隨著行政事務集中到巴黎,巴黎成為時尚的典范和仲裁者,成為權力和藝術中心,“全國活動的主要起源地”,“巴黎已成為法國本身”[1]。漢代長安的城市空間按照網格體系布局,每一坊500步(690米),長安城內分為160個坊(里)[2]。坊由里正管理,居民住于此,里圍有墻,南北或東西有門,稱為閭。漢代“長安閭里一百六十,室居櫛比,門巷修直”,居民出入必須經由里門[3]。城市空間布局的背后有其文化理念支撐,社會治理的文化基因體現為“外儒內法”。漢宣帝在位期間,漢朝步入全盛期[4],太子劉奭曾向漢宣帝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發怒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5]這深刻反映了傳統中國社會治理在思想上體現為儒家為表、法家為里,即外儒內法。形塑律令型國家的文化基礎,在于中國古代城市起源于內陸環境而非海上貿易(見表1)[6]。
唐代基層社會以百戶為里,每里設立里正一人,主要負責管理戶口、檢查民事、催驅賦役,城市修建了坊墻,整座城被劃分為由圍墻環繞的單元坊,形成了以地域空間為基礎的里坊制[7]。長安城分為宮城、皇城與外郭城(里坊):宮城為皇室宮掖所在地,宮殿坐北朝南,寓意為“南面為王”;皇城為朝廷官員行政區域;圍繞宮城、皇城的里坊為居民(包括官員與百姓)的住戶。坊門在日出和日落時擊鼓啟閉,坊墻與坊內區劃的設立形成了封閉空間,便于居民管理和治安維系。城內有東、西兩市,對稱位于皇城兩側,以商品貿易的店鋪為主,具體包括政府的官商、海外的番商、坐商、行商以及手工作坊。唐代長安城的空間布局是我國古代城市治理的典范,呈棋盤狀網格式排列,南北和東西向大道將全城劃分為街西和街東各54個“坊”。清晨五更二點時擊鼓開啟坊門,傍晚時再擊鼓關閉坊門,唐詩“曉聲隆隆催轉日,暮聲隆隆呼月出”“六街鼓絕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是此中場景的真實寫照。坊門的開閉由管理各坊的負責人“坊正”負責,“在邑居者為坊,別置正一人,掌坊門管鑰,督察奸非”[8]。由此形成了基于時空的網格狀設計,組織嚴密的城市基層管理,如圖1所示。

唐都長安呈網格式的空間規劃,“坊”構成了治理網絡的不同節點。白居易曾在《登觀音臺望城》中寫道:“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9]此詩作于唐文宗大和元年(827),白居易從蘇州刺史回到長安任秘書監,住在長安新昌坊。詩作反映了長安城市治理的時空布局:皇宮、衙署、街道、市民住宅布局規整,“圍棋局”“種菜畦”是縱橫交錯空間治理的呈現,“入朝火”是百官早朝時手持火把、燈籠情景的再現,“一條星宿五門西”體現了古代“天人合一”城市空間規劃的設計。中央禁軍即“北衙”和“南衙”,分別駐扎在宮城以北的禁苑和宮城以南的區域。唐代中葉長安時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際化大都市,是歐亞大陸的中心,僅登記在籍的居民(編戶)就已達到80萬[1]。基于里坊的棋盤式網格結構規整而有序,其指導思想在于,“畦分棋布,閭巷皆中繩墨,坊有墉,墉有門,逋亡奸偽無所容足。而朝廷官寺、居民市區不復相參,亦一代之精制也”[2]。這使逃亡罪犯無處隱匿,官府、市場與居民區各有其邊界。
3.基于網格的城市韌性。韌性是指在遭受沖擊之后的響應和回彈能力,體現促進恢復活力以及發展的可持續性[3]。基于中國古代都城的城市韌性分析(urban resilience,UR),意即城市作為都城的持續性(sustainability,S)以及面對挑戰與顛覆的復原力(recovery,R),簡化的效用函數為:UR=f(S,R)。本研究選取了中國古都中作為都城超過半個世紀(50年)的城市合計為26個,都城持續性與復原力的韌性指標測量顯示:西安(長安)是中國古都中城市韌性最高的城市,作為都城的年限為1077年,復原力指數為17,這與漢唐時期基于網格化設計的城市治理具有緊密的關聯,其促進了城市社會的安全、穩定以及秩序的建構。
斯坦福大學李國鼎中華文化講席教授陸威儀(Mark Edward Lewis)認為,平民區被設計為完全的“網格式”,是中國大城市延續幾百年的基本特征,唐代長安則是其完美的典型[4]。“網格式”提升了城市治理的內聚力,形成了唐代城市簡約治理的范式,亦印證了唐代的繁盛在于立法與治理的簡約性,誠如唐太宗李世民所言:“用法須務存寬簡”“國家法令,惟須簡約”[5]。

由于城市商業與手工業的發展,唐代后期“侵街打墻、接檐造舍”等侵街現象亦隨之出現[6]。北宋以后的城市治理始由閉合式的里坊制向開放式街巷制轉變。雖然坊墻拆除,臨街店鋪不斷呈現,但城市空間“網格式”的治理仍然延續下來。元代的大都(北京)以街道劃分為50個坊,其城市治理的空間布局為明、清兩代所承繼,北京亦為中國古都高韌性城市。北宋都城汴梁、南宋都城臨安皆是在唐代舊城基礎上改擴建而成[1]。基層社會以保甲制度施行監察保衛、清查人口、維持治安。具體以十家為一保,設保長;五十家為一大保,置大保長一人;十大保為一都保,置都保正、副兩人。保長等皆以眾所服者充之。保甲制度體現了基層社會治理的組織化,形成了以家為核心的鄰里集體責任網絡。呂思勉認為保甲制為“古什伍之制”,“后世亦常行之”[2]。明代通過“物勒工名”的責任管理制度,修建了迄今原真性保存最為完整,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都市城墻之一。里甲制始于1381年,“以一百十戶為一里”,百戶為十甲,里長一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3]。里甲長的重要職責在于記錄人口、了解鄰里、限制流動、維持社會秩序,通過獎勵有德行的人,預防違法和懲罰違法之人,以保障里內的秩序,強調“凡民鄰里,互相知丁,互知業務,具在里甲”;不僅如此,也賦予老人一定的權力,負責處理婚姻、鄰里糾紛、輕微犯罪等次要的民間事務[4]。清代順治以來,保甲制逐步取代里甲。十戶一甲、十甲一保;甲設甲長、保設保長。其職責體現為“詰奸尻,除盜賊,立門牌,稽丁口,咨于紳耆,辨房地主客,平其侵冒,以佐治安編戶”[5]。通過保甲制,清代的行政管理延伸至社會基層,不過保甲長不算作行政官員,這樣可以減少帝國的行政開支。
保甲制作為傳統中國基層社會治理的方式,以戶為單位,編戶齊民,構建成龐大共同體,使民眾相互監督,實現社會安定。保甲制的有效運行需要以宗族祠堂為基礎的儒法文化來支撐,正如晚清思想家馮桂芬曾言,“以保甲為經,宗法為緯”[6]。事實上,以家戶為統治基礎的保甲制在社會相對平靜時期較為有效,如若歷史進入矛盾激化而社會大動蕩,民眾因絕望而鋌而走險時,保甲體系就不合時宜了[7]。晚清以降,面對社會的分崩離析和三千余年未有之大變局,孫中山以“一盤散沙”[8]分析近代中國面臨的困境,蔣廷黻指出近百年的中華民族根本只有一個問題:“組織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9]一言以蔽之,近代中國面臨的根本任務在于整合社會進行國家建構。
國民黨由于組織渙散、虛弱,缺乏廣泛的群眾基礎,難以讓現代國家權力扎根于社會,在基層社會未能創設有效的治理結構。中國共產黨將馬克思列寧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機結合,形成了組織嚴密、紀律嚴明的革命型政黨,具有強大的組織與動員能力,通過群眾路線有效嵌入社會基層,充分發動群眾,經過武裝斗爭,取得了革命勝利。1949年后,中國共產黨在城市以自上而下的街居制進行國家政權建設,促進了基層社會的組織化。街居制與單位制形塑了計劃經濟時期城市基層治理的二元結構,從而有效地整合城市基層社會,完成了“解難題”工作,同質、固化與非流動性為其基本特征。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建立與單位改制,基于計劃經濟制度設計的街居制范式面臨著內在危機:其一,社會流動階層的擴大,街居制的逆向負責制難以滿足大量由“單位人”轉變為“社會人”的多種需求;其二,由于街居制的行政化色彩,其難以有效承接由單位剝離出來的各項社會服務職能。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演化體現在國家能力與民眾權利的雙重增長以及異質性的增強,街居制面臨嚴峻的挑戰,需要探索破解基層治理的碎片化、條塊分割以及權責不明的困境。2004年北京市東城區以網格化作為城市基層治理的試點,將東城區25.38平方公里的范圍劃分為1593個網格,每一個網格約為100米×100米,實施全時段監管與服務,明確各網格責任人,對于城市區域實施分塊管理的體系,稱之為“萬米單元網格”[1]。隨后,以地域空間劃分若干網格,配備管理人員,進行網格編碼,運用數字技術推動敏捷性、精準化與整體性的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在全國推進,至2012年全國31個省級行政區(不含港澳臺)普遍形成了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結構。
相較而言,從里坊制到網格化皆注重從空間維度建構國家治理的基層有效性與保障社會秩序的運行,不同之處在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城市基層網格化管理更加重視以網格服務為己任,誠如習近平所言:“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政黨,為民的事沒有小事,要把群眾大大小小的事辦好。要改革創新,完善基層治理,加強社區服務能力建設,更好為群眾提供精準化精細化服務。”[2]1978年以來,黨的歷屆三中全會都是改革發展的里程碑,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將黨和國家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經濟發展推進了社會治理體制的現代化,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首次以中央文件的形式明確基層治理“以網格化管理、社會化服務為方向,健全基層綜合服務管理平臺”[3]。網格化成為我國城市基層治理的主要范式,基層社會治理的背后隱藏了深刻的歷史延續性,要通過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將歷史優勢轉化為治理效能。
四、結論與討論
馬克思指出,理論只有徹底才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4]。基層網格化治理的研究,有必要將其放在中國政治與社會變遷的大歷史中予以考察。社會學家迪爾凱姆認為:“要想了解現在,首先必須離開它。”[5]本文從結構視域理解基層網格化治理的前世今生,將歷史與現實有機勾連,再現制度的內在聯系,發展有機的社會治理。社會科學研究與史學研究之間需要交融互動,從而深化對于國家治理內生性演化的制度探析[6]。網格作為國家治理產生的有著明晰邊界的基層結構,具有層層累積的歷史淵源。習近平指出:“如果不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性來認識中國,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國,也不可能理解現代中國,更不可能理解未來中國。”[7]
文化理念的形成植根于中國獨特的空間環境,國與家緊密聯系,意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8]。歷史上,中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不同于西方以產權為基礎的二元對立,本質上是互嵌的關系。一方面,國家嵌入社會,體現為國家權力在基層社會的運行與管理;另一方面,社會嵌入國家,體現為國家治理中的人本化。相較而言,中國古代城市的運轉更加注重國家權力與政治統治,這與同時段以商業貿易為中心的西方城市有著一定區別。近代以來,基層治理從傳統宗法社會向現代法治社會的轉型,需要形塑法理權威,發展中間階層。黃仁宇從大歷史的視角研究,認為國民黨以城市經濟創設了一個高層機構,結束了軍閥間的混戰;共產黨通過土地革命創設了新的基層機構。因之,中國的任務則在于在高層機構與低層機構間敷設有制度性的聯系[1]。這種制度性的聯系,體現在有效治理,將自上而下的國家治理與自下而上的社會自治兩者有機結合,意即發揮網格的鏈接效用。通過基層公共產品供給,網格服務讓社區有效運轉,促進網格共同體的生長,推進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治理結構是社會觀念與集體行動的內在反映。基層網格化治理植根于中國社會內在文化系統與空間生產之間的交互作用,以空間治理的數字化與智能化,促進基層服務的精準性與精細化;以人民為中心,聚焦群眾需求,通過群眾路線促進基層治理的有機發展。浙江諸暨“楓橋經驗”體現為發動和依靠群眾,通過說理方式,矛盾不激化、不上交、就地化解,毛澤東要求“諸暨的好例子,各地仿效,經過試點,推廣去做”[2]。在此基礎上,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他指出,“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人民城市為人民”是做好城市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3]。
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起源的探究,有助于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構建中國之治的自主知識體系。中國基層治理的發展經驗因其內在邏輯,成為原創性治理理論的“生產者”,而不是西方理論的“消費者”。費孝通晚年思考人類社會發展,注重從文化自覺進行深層探究,其目的在于文化自主,理解植根于本民族傳統的文化,注重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對話與互動,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從而實現“美美與共”的大同思想[4]。聚焦歷史深處探究城市基層社會的演化,基層網格化治理需要將傳統公序良俗與現代民主法治有機結合。大歷史意味著從“技術上的角度看歷史”[5],費孝通認為:“除非新技術為人民所接受,否則單靠它本身,事業并不能開展。”[6]事實上,制度亦復如此,只有和文化、民情、社會歷史發展相匹配方能有效生長,從而發揮治理效能。如若建構的是無本之木、照抄照搬的制度,即使立意是良善的,也往往形同虛設,成為空中樓閣,難以發揮作用,甚至產生反向效果。在不確定性加劇的風險時代,基層網格化治理的發展旨在通過數字賦能,促進信息流動,及時預測、發現問題,從而以網格為平臺,建構政府與市民間合作信任的互動關系,打造宜居、具有韌性、智慧的城市。
社會結構的相對穩定性和整體性有助于從長時段理解社會傳統演化的變動與恒常。國家治理的基礎在于社會秩序的形塑,網格化結構促進了基層社會的有效治理。脫離歷史的治理是無本之木,游離現實的治理終將導致混亂失序,城市基層網格化治理的發展路徑在于通過網格服務提升基層自治能力,促進網格空間的包容性發展,從而實現基層治理有秩序與有活力的雙重目標。
〔責任編輯:史拴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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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道格拉斯·C.諾思:《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厲以平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7頁,第178頁。
[7]杰克·普拉諾等:《政治學分析辭典》,胡杰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73頁。
[8]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等:《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165頁。
[1]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2頁。
[2]陳輝:《文化權力與社會變遷:〈紅樓夢〉研究的當代命運》,上海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355頁。
[3]Steven Vago, Social Change, New Jersey: Pearson Prentice Hall, 2004, pp.8-10.
[4]Alexis de Tocqueville, Democracy in America and Two Essays on America,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3,pp.357-361.
[5][7]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于曉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36頁,第144頁。
[6]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林南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導言”第2頁。
[8]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36頁。
[9]費孝通認為“團體格局”的社會結構來源于基督教觀念的作用,參見費孝通:《鄉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7頁。
[10]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65—266頁。
[11]《魯迅學術經典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208頁。
[1]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劉懷玉等譯,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第18頁,第129頁。
[2]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1頁,第51頁。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173頁。
[4]高華平、王齊洲、張三夕譯:《韓非子》,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6頁。
[5]程俊英、蔣見元譯《白話詩經》,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72頁。
[6]許宏:《踏墟尋城》,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280頁。
[7]方勇譯注:《孟子》,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32頁。
[8]司馬遷:《史記》,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523頁。
[9]許倬云:《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頁。
[10]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33頁。
[1]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桂裕芳、張芝聯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111—114頁。
[2]崔瑞德、魯惟一:《劍橋中國秦漢史:公元前221~公元220年》,楊品泉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46頁。
[3]梁庚堯:《中國社會史》,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79頁。
[4]日比野丈夫:《秦漢帝國》,吳少華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4頁。
[5]班固:《漢書》第9卷,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39頁。
[6]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王容芬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61頁。
[7]唐代現實主義詩人杜甫在《兵車行》中曾云:“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90頁。
[8]杜佑撰、文錦等點校:《通典》,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63頁。
[9]白居易:《登觀音臺望城》,《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041頁。
[1]唐代長安市區和城郊的人口總量為169萬人,長安在公元7到10世紀成為歐亞大陸無與倫比的國際性大城市。參見費正清、賴肖爾:《中國:傳統與變革》,陳仲丹、潘興明、龐朝陽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5頁。
[2]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發掘隊:《唐代長安城考古紀略》,《考古》1963年第11期。
[3]馬庫斯·布倫納梅爾:《韌性社會》,余江譯,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22年版,第10頁。
[4]陸威儀:《哈佛中國史:世界性的帝國》,張曉東、馮世明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77頁。
[5]吳兢:《貞觀政要集校》,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428頁,第450頁。
[6]王溥:《唐會要》卷八六《街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67頁。
[1]許宏:《大都無城:中國古都的動態解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29—32頁。
[2]呂思勉:《中國制度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11頁。
[3]孟森:《明史講義》,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6頁。
[4]馬驪:《朱元璋的政權及統治哲學》,莫旭強譯,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202—204頁。
[5]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通史·清代卷》,南京出版社2014年版,第144頁。
[6]馮爾康:《雍正傳》,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65—366頁。
[7]蕭公權:《中國鄉村:19世紀的帝國控制》,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70頁。
[8]孫中山:《建國方略》,中國長安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頁。
[9]蔣廷黻:《中國近代史:1840—1937》,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
[1]陳平:《網格化:城市管理新模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9頁。
[2]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習近平關于基層治理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第19頁。
[3]《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文件匯編》,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0頁。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第146頁。
[5]馬克·布洛赫:《法國農村史》,余中先等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頁。
[6]周雪光:《尋找中國國家治理的歷史線索》,《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7]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3頁。
[8]高亨注:《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頁。
[1][5]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65頁,第262頁。
[2]《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416頁。
[3]《習近平著作選讀》第1卷,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407頁。
[4]張冠生記錄整理:《費孝通晚年談話錄:1981—200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517頁。
[6]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年版,第2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