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欣茹的羊水破了。
從凌晨1點開始,宮縮逐漸頻繁和加重,欣茹專注在拉瑪澤呼吸法,分散注意力,仍然痛得忍不住呻吟。
中午12點,欣茹的宮口開了一點,欣茹有了希望:宮口開到兩指,就可以打無痛了。
但是宮口開得還是太慢了。下午2點,對面病床的媽媽已經去打無痛了,欣茹還在等,她第一次痛出眼淚,“宮縮的疼痛已經大于一切,我人生全部的愿望就只想趕緊打無痛”。
下午6點半,欣茹等不了了,堅持要提前打無痛。
冰涼的液體滑入脊椎,估摸著過了一分鐘,疼痛消失了,人輕飄飄的,欣茹滿腦子只剩一句話:“無痛分娩是人類之光!”麻醉劑持續了5個小時,欣茹回憶,“這是我整個分娩過程中最快樂、最有尊嚴的5個小時”。
產痛不必忍,而更多折磨人的疼痛,同樣不必忍耐。
醫院里,大多數病人都是因疼痛而來,它的不適提醒我們,身體有異樣。醫生也順著疼痛,去摸背后的瓜。
但很多時候,病人鬧不清、也說不清自己的疼痛,究竟哪里痛,痛到什么程度。他們最常見的表達是“肚子痛”“這里痛”,它很難指向具體某個器官,對醫生來說,診斷也就相當有挑戰。
欣茹在描述宮縮的疼痛時,使用了這樣一個說法:“姨媽痛的巔峰×10。”這就是用對大多數女性來說已知的痛經感受,去試圖量化只有產婦才能體會的疼痛,但痛經有多痛呢?男醫生其實也很難體會。
事實上,即便醫學日新月異,我們依然沒有很好的辦法能錨定患者疼痛的具體部位和程度。
也正因此,確定疼痛讓醫患交流既困難,又微妙,也很容易忽視疼痛之苦。
但醫生還是有自己的歸類辦法和經驗判斷。
海軍軍醫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醫學科普作者蔣政宇,把患者口語化描述與標準術語做了對應:“比如患者說自己‘一陣一陣的痛’,這個在醫學上就叫間歇痛;患者說‘悶悶的痛’,這就是鈍痛;患者描述摁壓的時候痛,松開了更痛,這叫反跳痛。”
有時候語言也會失效,“那么我摁壓一下患者的疼痛部位,松手的時候,患者突然眉頭一皺,我通過他的表情,也能判斷出他可能存在反跳痛的癥狀”。對應到不同的身體部位,提示可能的疾病,體格檢查就是這樣的工作。
在這個時候,診斷幾乎是一種交流的藝術。它試圖跨越人和人之間的理解隔閡,盡可能地抵達兩個個體之間的共情體驗。“所有的醫生都要去上診斷學這門課,或者說臨床培養的第一個技能就是溝通技能。”蔣政宇說。
盡管難以測量,臨床上還是有針對疼痛相對體系化的量化指標——疼痛評分。蔣政宇常常會問患者:“完全不痛是0分,你能想象的最痛的痛覺是10分,那么你給你此刻的疼痛打幾分?”
即便有量表的存在,它的效果依然是個體化的。有的人敏感,自我評估就比較高;有些人能忍,可能已經很痛了,評分依然較低。那么醫生為患者進行鎮痛的程度,也要隨每個人的個體差異而進行調整,“有些人降到4分就感到比較舒適,但是有些人可能降到2分了還在喊疼”。
對于疼痛的部位,我們往往也會有感知偏差。醫學博士生謝銘解釋:“過去我們常常分不清胃和心臟,所以有時候病人到急診說,大夫我胃痛,我們一拉心電圖,已經是心肌梗死了。”
疼痛還很怪,像長了腿一樣遠程作祟。比如有時后背痛、牙痛可能與心臟健康有關。關鍵時刻,這些常識會救命。
疼痛并不是就醫帶來的唯一不良感受,但它是醫療的起點,它牽涉的恐懼、焦慮、病恥感,都是病人不應該忍受的。
“認識疼痛就是認識自己。”謝銘說。
疼痛并不是就醫帶來的唯一不良感受,但它是醫療的起點,它牽涉的恐懼、焦慮、病恥感,都是病人不應該忍受的。
面對疼痛,醫生有許多辦法,很多時候,它并不復雜。
蔣政宇的第一招是說話。
他會告訴患者,出現疼痛是正常的,這些疼痛是可以被解決的。有個心理準備,能緩解患者的焦慮和不安,也能起到鎮痛效果。
說話還可以轉移注意力。
有經驗的醫生,會在即將給你扎屁股針的時候,向你發問:“今天中午吃的啥呀?”你的眼球微微向上一翻,專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時,醫生一扎、一推,你甚至還沒在記憶的海洋里找到那份西紅柿雞蛋蓋飯,醫生已經把棉簽一壓,完事兒了。疼痛體驗時長,頃刻間縮短了。
第二招是止痛藥。人們最熟悉的布洛芬屬于非處方藥,用于退燒或緩解常見疼痛;嚴格管控的阿片類藥物,則用于治療重度疼痛,如癌痛。
第三招是麻醉,根據麻醉范圍大小,又分局部麻醉、區域阻滯、全身麻醉等多種類型。人們雖熟知麻醉,卻也存在頗多誤解。
這些醫療手段的出現和發展,都有一個目標:患者不必受苦,盡快恢復健康,回歸正常生活。但是麻醉醫生們面臨的現實情況,往往并不這樣簡單。
以無痛胃腸鏡為例,它的檢查原理是將攝像頭探入人體,以觀察胃腸內是否存在病變,通過靜脈鎮靜麻醉進行檢查,患者就像睡了一覺,沒有任何不適,檢查就能完成。但是增加麻醉環節會提高患者檢查的經濟成本,也令患者生畏:全身都被麻倒,會有副作用嗎?相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其他各個科室。
以無痛分娩為例,2022年底,其國內普及率僅有30%,很多產婦不知道分娩可以無痛、無痛分娩的收費標準不明確、麻醉醫師短缺,是導致低普及率的直接原因。
與此同時,背后還存在更隱形的觀念阻礙和思維偏見:生孩子哪有不痛的;打無痛是吃不了苦;上麻醉對孩子不好,打無痛就是自私……在兒科,很多家長擔心:麻醉治療,會不會影響孩子的智力發育?仍有相當多的人,畏懼麻醉,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硬扛。
更大范圍里,《中國疼痛醫學發展報告(2020)》顯示,中國的慢性疼痛患者超過3億人。疼痛已經成為繼心腦血管疾病、腫瘤之后的第三大健康問題,嚴重影響了患者的生存質量,慢性疼痛患者就診率不到60%。
患者與醫生、傳統與現代、經驗與科學之間的溝壑,需要被填補。
醫學已經先行做出了革新。
蔣政宇提到,過去的教科書里存在一個陳舊觀念,是說闌尾炎等急癥在得到明確診斷之前,不允許給予鎮痛治療。因為肚子痛的成因很復雜,除了闌尾炎,也有可能是膽囊炎,是宮外孕,如果提前介入鎮痛,可能會掩蓋疾病成因、影響診斷。
“但是現在去翻新版的教科書,它要求我們在給出明確診斷之前,也要給予鎮痛治療,因為現在我們可以通過更多的方法來確定病因,我們可以拍CT、做B超、做體格檢查,這些輔助手段的進步讓我們對確診有了更大的把握,這個時候就應該首先緩解病人的疼痛。”
無痛分娩只是讓欣茹的下肢失去痛感,麻醉藥物不進入胎兒的血液循環,對孩子不會造成影響。追求舒適不應該被冠以“自私”的指控。蔣政宇認為:“現階段,醫學的進步能夠緩解人們就醫時的痛苦,對所有人來說,無痛是一種人權。”
既然是一種權利,它就不應該被我們輕易放棄,過分忍耐疼痛,往往也就成了不必要的受苦。盡快推動多地將無痛分娩和無痛胃腸鏡納入醫保,則將會同時體現醫療水平和醫療觀念的進步。
對兒科麻醉,蔣政宇也給出醫學界已經驗證多年的結論:全身麻醉對3歲以上兒童智力沒有影響,3歲以下兒童接受單次短時間麻醉不會影響健康發育,只有在對3歲以下兒童進行重復多次、3小時以上全身麻醉的極特殊情況下,才需要評估麻醉對兒童智力發育造成的影響。
很多患者往往忽略的一個事實是,勉強忍痛不僅會增加自身的不適,也會影響診療的質量。
腸胃鏡是一類帶給病人強烈不適感的常規檢查,莫吉托是一位麻醉醫生,她在胃腸鏡室親眼見過病人為了不上麻醉而做普通胃鏡,結果病人痛得將胃鏡緊緊咬住,醫生放不進也拿不出來,延長的診療時間只會增加痛苦的時間,cJUz3/qbz2x+zd1lT/WJVQ==最后病人只能臨時求助醫生將其麻醉再繼續胃鏡檢查。
無痛胃腸鏡和普通腸胃鏡的手術室,是完全不同的場面氛圍。“一邊是病人舒服地睡一覺,醒來就做好了檢查,而隔壁普通胃腸鏡的手術室里,全是嘔吐哭喊的聲音。”
莫吉托告訴南風窗,無痛胃腸鏡和普通腸胃鏡的手術室,是完全不同的場面氛圍。“一邊是病人舒服地睡一覺,醒來就做好了檢查,而隔壁普通胃腸鏡的手術室里,全是嘔吐哭喊的聲音。”而她也親身體驗過普通胃腸鏡如何痛苦,那也讓她意識到,在具備條件時,選擇無痛胃腸鏡,對醫生和患者來說是“雙贏”和人道。
“忍痛”在我們的文化里有著非常深厚和復雜的心理機制。很多人覺得,忍受是一種“美德”,一種能力,甚至有時候是一種氣概;用藥物來緩解疼痛,對很多患者來說,則充滿了不確定性——擔心藥物上癮、“是藥三分毒”、止痛藥不治病。
事實上,有成癮性的藥物,受到嚴格管控;而那些人們日常可以獲得的止痛藥,在遵循說明書或醫囑的前提下服用,不會對人體造成比忍痛更嚴重的傷害。
蔣政宇解釋,忍痛會加劇疾病,因為疼痛本身會導致神經內分泌系統的改變,神經系統長期處于應激狀態,“對機體沒有任何好處”,只會加重器官的負擔。
忍痛也無益于疾病的康復,反而會延長疾病的康復時間。“而且,過度忍痛本身就是一個不科學的觀念,它意味著患者認為疼痛不需要治,說明他們沒有把疼痛當成一種疾病,但是現在在科學上,這一點很明確:疼痛就是一種疾病。”蔣政宇補充。
此外,病人之所以抗拒止痛藥,有時是因為他們覺得止痛“治標不治本”。但是對于偏頭痛、痛經這類難以根治或者說不需要去根治的疼痛,“標就是本”,當這種疼痛已經影響了日常生活質量,治標就是治本。一些帶狀皰疹的患者飽受疼痛困擾,有一種治療方法是對部分神經進行毀損,讓患處失去痛感,這個時候,止痛本身就是治療。
謝銘認為,無論是哪個專科,醫學努力的目標都是讓患者的機體恢復功能,回歸正常生活。假如疼痛影響了你,它就應該被解決。
南風窗聯系到欣茹的時候,距離她結束分娩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但她仍對等待打無痛時的宮縮疼痛心有余悸,“疼到我現在回想起來甚至會忍不住顫抖,岔開雙腿都會不自覺發抖,對醫院、對疼痛都有了心理陰影”。
對此,她只能寄希望于新生活的開始能夠幫助她遺忘疼痛,而時間也是一劑鎮痛藥。
(文中欣茹、謝銘、莫吉托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