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一個“餐飲黃埔校長”走過寒冬

在餐飲界，韓東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铩Ｋ鴳{借川菜品牌——麻辣誘惑——打出一片天地，后來推出經(jīng)典的麻辣小龍蝦產(chǎn)品，更是風靡一時。

巔峰時期，在麻辣誘惑的小龍蝦供給中，來自尼羅河流域的占比高達八成。韓東在埃及坐擁三四個小龍蝦加工廠，其身家一度達到20億元。韓東回憶時說道：“那時在北京有10套房，在埃及也有6套房。”

然而，在沖擊上市過程中，麻辣誘惑遭遇了“系統(tǒng)性崩盤”。很快，一個花了18年心血澆灌出的餐飲帝國，在3個月內(nèi)瞬間崩塌。韓東個人也因此從身家20億，滑落至負債5億元。

由于家道中落，韓東在受訪時自曝：連牛肉都舍不得吃，一家子靠母親的退休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他在加拿大讀高中的大兒子不得不輟學回國，去一家餐館幫忙送餐。

經(jīng)歷東躲西藏、翻墻逃債的三年時光后，這位河北石家莊“老炮兒”展示出了不屈的精神。通過變賣資產(chǎn)，韓東還了銀行約1.5億，目前還有3億的負債。

去年9月份，韓東開始嘗試在抖音上東山再起，做短視頻賣課，也受邀四處講課。

今年9月份，南風窗記者在北京見到了韓東。

一名跳遠運動員變“餐飲黃埔韓校長”

韓東與商業(yè)的關聯(lián)，最早出現(xiàn)在大學。1990年代，中國確立了市場經(jīng)濟體制，許多人紛紛“下海”，剛上大學的韓東也受到了感召，在校期間賣過西瓜、襪子、磁帶等。生意最好時，僅一個月就掙了3萬多，在學校里有十多個追隨著自己的“經(jīng)銷商”。而同是在1993年，他母親每月的工資僅有67元。

但賺錢不是韓東的主要目的。早在1997年，在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全面放開之時，韓東就關注到域名注冊，寫了滿滿一頁交給同伴，但只因?qū)Ψ揭痪洹澳阋眠@個賺錢嗎”，他便將紙撕個粉碎。他解釋，寫下的目的只是證明能力，卻被質(zhì)疑拿這掙錢，有辱人格。

不圖錢，圖什么呢？“如果做不成一件事，那這一生就是白活。”這是韓東的原話。

從2002年開始，韓東創(chuàng)立了麻辣誘惑。雖然完全沒接觸過餐飲行業(yè)，但韓東自信滿滿，他一貫如此。有意思的是，他的底氣源于此前當運動員的經(jīng)歷。

在經(jīng)商之前，韓東的夢想是成為職業(yè)跳遠運動員，代表國家參加奧運會。但作為體育特招生進入北京理工大學后，韓東意識到，綜合類院校的競技體育訓練水平遠不及專業(yè)類院校，自己這輩子跟奧運會是無緣了。

更遠大的夢想，在商業(yè)里萌發(fā)。兩個月后，他就開始在北京的各個高校門口擺攤賣起了襪子。不過，運動經(jīng)歷讓韓東受益良多。運動員在訓練和比賽中，常常需要打破自我局限，探索新的訓練方法，并不斷突破極限，成為領域的引領者。對于韓東而言，發(fā)展一家企業(yè)也是如此。

麻辣誘惑早期被譽為餐飲界的“黃埔軍校”，韓東也就成了“餐飲黃埔韓校長”。早在2002年，韓東就引入數(shù)字化管理，定期分析運營數(shù)據(jù)，用于企業(yè)發(fā)展。此外，他還通過報紙廣告、街頭調(diào)查和菜品AB測試等創(chuàng)新營銷手段，不斷優(yōu)化顧客體驗。

在人才培養(yǎng)方面，麻辣誘惑以嚴格標準的培訓體系著稱，從這兒出來的員工一向是京城餐飲店競相爭搶的對象。“麻辣誘惑出來的普通店員，在別的店是當?shù)觊L的水平。”麻辣誘惑的前員工張華強對南風窗表示。

韓東還是打通海內(nèi)外小龍蝦供應鏈第一人。他一直以此為傲，“當時全國就我一人做到了，非常了不得”。

養(yǎng)殖地區(qū)分散，季節(jié)性波動大，是國內(nèi)小龍蝦供應鏈長期存在的弊端。為解決這一問題，在2013年“一帶一路”倡議支持下，韓東將目光投向埃及。埃及地處尼羅河流域，全年適合小龍蝦生長，成本低且本地消費少，貨源供應充足。建廠計劃就此冒出，前后投資近3億元。

上市的欲望讓一系列舉措都變了形。“你要投入大量的錢，做出漂亮的財務報表，為了維護好和投資人的關系做些取舍，很復雜。”

在韓東的掌舵下，麻辣誘惑名聲在外，多次入選北京最受歡迎餐廳TOP10。最火爆時，想去麻辣誘惑吃飯，得托人找關系訂位子。而這些都只是頂峰時的故事。

“70%的公司都是因為上市死掉”

關于麻辣誘惑之死，韓東有一個自己的版本。

2019年末，麻辣誘惑在埃及的小龍蝦供應鏈，出現(xiàn)問題。國內(nèi)一合作公司因此拖欠部分員工薪資，員工到麻辣誘惑討債，媒體大肆報道。接著，未結清款項的供應商和合作商紛紛圍樓，埃及工廠法人趁亂侵占資產(chǎn)，小龍蝦貨源被截斷，又逢疫情，出入境受阻，最終導致了“系統(tǒng)性崩盤”。

他說，從出問題到最終垮臺，前后就3個月。

對于韓東而言，麻辣誘惑的倒閉是一段非常糟糕的記憶，以至于他在講述時，事實模糊，時間線混亂，時常陷入沉默，甚至語速放緩，聲音都小了許多。他坦言，出于自我保護，他有意地忘掉了一些事情。因為“太痛苦了”，他也從未和任何人詳細聊起過這件事。

事實上，麻辣誘惑的危機早有端倪，并非最后3個月才出現(xiàn)。

在相繼作出三大戰(zhàn)略后，包括將門店選址在一流購物中心頂流位置、開拓零售及外賣業(yè)務、積極布局海外供應鏈，韓東提出了第四大戰(zhàn)略：帶領麻辣誘惑上市。

野心始終是韓東天然的自我驅(qū)動力，上市夢更是成為助長野心的催化劑。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麻辣誘惑大刀闊斧開啟擴張之路，擴大海外產(chǎn)能，入駐全新城市，翻新既有門店，積極拉動投資。

2017年，麻辣誘惑拿到1.4億元B輪融資，年底，門店開到了80家，在埃及的多家工廠建廠完畢，企業(yè)發(fā)展勢頭迅猛。然而，與此同時，2017年下半年，麻辣誘惑在營收上出現(xiàn)頹勢。“行業(yè)競爭激烈，能明顯感覺到生意不好干了，往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張華強對南風窗說道。

《中國餐飲報告2018》顯示，2017年全國新增311萬家餐廳，但也有285萬家餐廳倒閉，平均壽命為508天。同時，小龍蝦商家數(shù)量明顯激增，大眾點評上，深圳市的小龍蝦商家從2015年的13家，增長至2018年的3541家。

行業(yè)競爭愈發(fā)激烈外，麻辣誘惑經(jīng)營策略的弊端也頻現(xiàn)。比如，小龍蝦的夜宵定位與高端商場不符，租金壓力使餐廳經(jīng)營困難；旗下熱鹵品牌“熱辣生活”檔口面積大、租金高，店內(nèi)小龍蝦保存期短、報損率高，擴張后市場表現(xiàn)不佳；后期為了降低運營成本，麻辣誘惑采用油凍小龍蝦海運進口，導致小龍蝦口感變差、顧客流失等。

老板對此知情嗎？多名前員工向南風窗記者透露，針對店鋪選址、經(jīng)營開銷、投資策略等，不少人都提過意見，但韓東很少會采納。“他有點霸道，聽不進意見，久而久之，大家都閉嘴了。”韓東承認，自己有時太過獨斷，麻辣誘惑出事后，他開始反思自身的性格特點和公司的決策機制，認為自己“要控制和管理情緒、要學會聆聽、要更加理性”。但隨即，他又辯解道：“其實很難說出真正的對錯，我的大部分決策質(zhì)量是比他們高的，找一些真正牛逼的人和你一起議事，需要負擔很大成本。”

老板做決策當然也有自己的考量，當時，韓東的考量是一切服務于終極目標：上市。

最嚴重的一次，他被債權人雇用的“黑社會”圍堵超75天。

只是資本一旦介入，很多時候就身不由己了。他坦言，上市的欲望讓一系列舉措都變了形。“你要投入大量的錢，做出漂亮的財務報表，為了維護好和投資人的關系做些取舍，很復雜。”

2018年6月，麻辣誘惑完成了1.6億元的B+輪融資。前員工透露，麻辣誘惑當時的業(yè)績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這筆資金來之不易。后來，韓東還曾動員整個管理層出錢拿股權，幾萬元到上百萬元不等。

此后的一年，市場競爭愈發(fā)激烈，多年的積弊也沒解決，麻辣誘惑業(yè)績?nèi)嫦禄瑔T工的薪資從拖欠兩個月，延長到了一個季度，再到半年。這期間，公司甚至匆忙搬遷辦公地點，“連夜打包，就像要逃跑一樣”。

由于融資后的業(yè)績未達預期，資本方紛紛與韓東反目，要求回購或采取其他有效措施。同時，越來越多的供應商上門討債，危機四伏，韓東逐漸被逼到懸崖邊緣。接著，便是他記憶中的3個月。

不過，在和南風窗復盤失敗時，韓東彪悍依然，不時輸出豪言壯語，但或許也可以理解為，他在極力使公司破產(chǎn)這件事看起來稀松平常。他說，多數(shù)公司在上市前就透支了大量資金，就等成功上市后來彌補虧損，“上市就是一場‘賭局’，70%的公司會死于此”。

被圍堵超75天

在挽救麻辣誘惑上，韓東盡了全力。

事情剛發(fā)生那段時間，他整日將自己關在房間里，盡可能思考一切解決辦法，找人，找律師，四處打電話，做了一切可能性的嘗試，只是都沒能奏效。

破產(chǎn)制度，是現(xiàn)代公司制度對個人或公司在無法償還債務時的合法保護。韓東申請了，但被破產(chǎn)法院駁回了訴求，其中一條理由是，“麻辣誘惑”仍有大量未消耗的用戶充值余額（超800萬）。

公司內(nèi)部在做資產(chǎn)清算時，韓東成為董事們?nèi)浩鸸ブ膶ο蟆Ｋ]有詳細描述這一過程，倒是用了一個頗為形象的比喻，他說本想建立“一堵墻”來保護自己的房子，但是張三李四合起伙來把“墻”一腳踹了，房子被洗劫一空，他被迫留下收拾殘局。

他向除他外的唯一股東周亮，提出按照持股比例共同承擔債務，對方發(fā)來一條長長的短信，只字未提債務問題，韓東立馬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兩人相識于高中，共同經(jīng)歷了麻辣誘惑的繁榮和衰頹。周亮的選擇讓韓東有些傷心，但是站在對方的角度，也能理解，韓東說：“跟著我，就只剩債了，選擇另一端，多少還能有點錢，都不容易。”

總而言之，最終的結果是，作為北京市麻辣誘惑酒樓有限公司的法人兼實際控制人，韓東承擔了所有的債務。

2020年的秋冬，時隔半年開始生效的起訴紛至沓來，韓東粗略統(tǒng)計過，共收到過超300張法院傳票。有時，多個區(qū)的法院會同時傳喚他。最開始，他還會出庭，但后來，傳喚實在過多，索性就不去了，“沒有精力，也實在扛不住了”。

這是他在長達5個小時的采訪中，唯一一次展示脆弱。

他不再出庭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債權人的圍追堵截。他曾在法院門口，被堵到凌晨2時30分，動彈不得，后來無奈報警，這些人又一路追到了家門口。最嚴重的一次，他被債權人雇用的“黑社會”圍堵超75天。

東躲西藏，是韓東此后人生三年的常態(tài)，他翻墻逃出過自家院子，睡過同學家，躲去過老家石家莊，還曾在山里待了段時間，在北京的住處也搬去了六環(huán)開外。面對此種境遇，韓東展現(xiàn)出的是異于常人的豁達。他說，不過是人生經(jīng)歷罷了。他喜歡讀歷史，在他眼里，他所遇到的事和歷史上真正遇到事的偉人比起來算不了什么，那些人連發(fā)聲或是重頭來過的機會都沒有，但他還有。

最重要的是開干

這幾年，除了躲債，韓東的商業(yè)之路也延展出了一些支線情節(jié)。

2021年，他試圖另起爐灶，合作伙伴給他介紹了多位行業(yè)內(nèi)風云人物，其中一人是新東方前高管，管理過超1.8萬人的團隊。不過韓東沒有欣喜，只覺忐忑。“那時我的公司已經(jīng)解散，合作時就處于弱勢地位，這些大牛會聽我的嗎？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一向擁有最終決策權的他仍希望掌控全局，但現(xiàn)實條件很難允許，最終這場合作不了了之。

2022年，社區(qū)團購興起之時，韓東也參與其中。但因為是失信人員，他無法注冊任何平臺資質(zhì)，只能在別人的社群里賣小龍蝦。蝦是他親手做的，一份40元，兩份69元，但銷量不穩(wěn)，多的時候一天能賣2000多元，少的時候一周只賣上幾百塊。憑自己的本事賺錢吃飯，他不覺得這事“掉面兒”。那時，他躲在石家莊，居民區(qū)時解時封，封控時他就窩在家里，解封時他就騎著電動車四處推銷配送小龍蝦，風雨無阻。

受訪當天上午，韓東笑呵呵地向南風窗記者講述著前一晚的直播戰(zhàn)績：課程賣了3單賺1000多，直播打賞掙200多。

不同于以往的商業(yè)決策，這次的嘗試沒有清晰的商業(yè)規(guī)劃，他將之歸結為“生命意志”的追求：“你坐著等肯定不行，最重要的是開干，擺攤也好，社群也好，做是最重要的，是吧？”

他又補充說道：“抖音在疫情期間發(fā)展過麻辣小龍蝦的外賣賽道，后來給停了，要是麻小還在我手上，這一把指定就起來了，甚至可能改變抖音的外賣格局。”

決定做抖音是在去年1月24日，那天一位曾與韓東一起賣運動鞋服的老友來電，勸他一起借助抖音重操舊業(yè)，但就意味著，韓東在餐飲賽道積累起來的20多年的經(jīng)驗、資源和人脈“全廢了”。韓東相信自己能做好，但他不甘心。于是，這個意見他采納了一半，做抖音，但聚焦餐飲。

老將出山，本以為迎來的將是夾道歡迎，不料，卻是多家MCN機構一次次地拒絕。韓東雖然感覺挫敗，但又一次積極接納現(xiàn)實，決定自己開干。

“我打心底里佩服老韓，背上幾個億的債務，但一直在嘗試，一個不行，就換下一個，再不行，再換。”張華強說道。

過去一年，韓東在抖音上更新了近300條短視頻，他自己制作的365元一套的“餐飲經(jīng)營課程”賣出50多份；近兩個月直播超40場，還有不少人看到他的視頻，邀請他去線下授課。依托這些，韓東一年掙了小30萬。30萬，較于數(shù)億元的負債，是杯水車薪。

以韓東的經(jīng)驗和資歷，如若去餐飲企業(yè)做高管，年薪百萬，綽綽有余。但他說，自己很難接受別人的指使。“我從20多歲自己創(chuàng)業(yè)，干了27年一把手，忽然當三把手、四把手，不行，我不會配合。”

當然，他也期待著能夠用抖音博取更大的機會。他認為自己在餐飲界，論知識結構、創(chuàng)業(yè)經(jīng)驗、講課能力，絕對算得上頭部。他篤定，未來五年，只要抓住一兩個機會，他絕對掙得比打工多，甚至直接就翻身了。

受訪當天上午，韓東笑呵呵地向南風窗記者講述著前一晚的直播戰(zhàn)績：課程賣了3單賺1000多，直播打賞掙200多。“我盡可能每天都播，只要我堅持，總會從量變到質(zhì)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華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