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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

2024-10-25 00:00:00但及
青年作家 2024年9期

我飛翔,

不安分的狼吞虎咽的靈魂飛翔,

我的行程用鉛錘探測不到。

——惠特曼

抵達三清山腳下時,已過子夜。黑咕隆咚中,竟下雨了。

住進農家,幾十多號人把防潮墊一鋪,席地而臥。老舊的房舍,坑洼不平的泥地。睡袋外的耳朵,不時聽著雨敲打樹葉和屋頂,稀密交織,嘩嘩的溪流聲也從房腳邊一波波傳來。

早晨醒來,雨還滯留,斜飄在濕薄的空氣里。看來只有冒雨登山了。

三清山在眼前,伸手可及,又好像高得夠不著。此刻,它只露出一個小角,盤著層層霧靄,朦朧不清。穿上沖鋒衣和沖鋒褲,三十多斤重的裝備也架到了后背,里面裝吃的、喝的、穿的、住的,還裝著一團熱情。驢友們出發了。

迎接我們的是小道。既然是穿越,就要走別人不走的道。殘存的石階、倒下的樹木、茂密的雜草都昭示這是一條被遺棄、被封存的道路,通向廢棄石階的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為了走這道,我們還特意請人打開了那把沉重的鐵鎖,走后門。鐵門洞開,飛雨,落葉,荒草,一條模糊的小路蜿蜒在雨水里,在邀請我們。

雨飄灑,橫豎交錯,如群蚊般揮舞。沖鋒衣紅紅綠綠,斑斕得像雨中的一只只蝴蝶,幾十號人拾級匍匐而上。雨打涼石,水珠彈飛,閃在空中,泛起片片回光。草卻異常鮮嫩,在溪邊搖曳,昂著頭,歡迎著雨水。腳下異常濕滑,尤其是沖鋒鞋,不怕踩,不怕水,不怕坑洼,就怕腳底升起來的滑。遇到長青苔的坑石,以及覆水的小木橋,只能蹣跚而行。不時有人摔得屁股朝天。

樹,密密麻麻,有些直,有些斜,有些還橫向在長。那是一群倒下的樹,攔路虎一樣橫七豎八,根系朝天,網一樣裸露著。向導告訴我們,這是幾年前的一場龍卷風害的,好些樹被連根拔起。因是一條廢棄的道,才得以保留了樹倒下時的形態,從姿勢里還能讀出當年的種種悲壯和大自然的無情。我們手腳并用,小狗小貓一樣地從樹胳膊、樹窩里鉆進鉆出,手上、衣褲上沾滿了濕漉漉的污泥。

樹被雨霧封存,看上去是糊的,一棵棵似幻影。溪流倒是歡快,聲音暢亮,先聲奪人,帶著涼意的歡騰聲在山谷回響,淹沒了我們的腳步。雨從天空墜下,在石壁、樹頂、樹杈飛散開來,變成碎沫子,久久地騰在空中。又一會兒,雨細極了,肉眼分辨不了,但依然在舞,塞滿整個空間。那雨絲,就像人的影子,你捉不住它,但它就是存在。你試圖躲開,它卻越來勁,蜂擁著,往每個角角落落、每條縫隙里鉆。不久,眼簾成了水簾,睫毛尖上都在下滴,眼前模糊一片。越擦水珠子越多,管涌一樣泛上來。盡管臉上淌水,冰冷了整張臉,但身子里頭卻異常熱乎。汗趁機在衣服里作祟,攻占后背,黏黏的,把整條內衣都吸住。

崎嶇的山路并不可怕,怕的是石階。陡峭的石階出現時,難度大增。那些近乎垂直的石階貼在山崖上,最耗費人的體力,對膝蓋的壓力和人的體力要求也增高。常常走上一段,就會喘大氣,心怦怦亂跳。

但此時不能停,因為后面還有隊伍跟著。像天梯的臺階通向幽深的高處,朝下看,屁股后面是一個個上揚的頭顱,彼此相連又相依。

向上!向前!

這些年一直在爬山,對山有感情,向往山,又怕山。我對山的感情是復雜的。

歷朝歷代的文人都向往山,對山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這是李白筆下的天姥山,飄逸,峻峭又多情。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這又是李白筆下的蜀道。

這些鮮有人跡的山川,某一天突然出現了驢友的身影。他們爬山涉水,挑最難的路走,從刺激甚至恐懼里尋找快樂。我認識幾位資深的驢友,一說到山就滔滔不絕,興奮溢出面容。受他們的慫恿、挑撥和鼓動,我也漸漸愛上了大山,以及山背后的那份神秘與誘惑。

我對山的情感最早可溯源到2007年。一個周末,一次沖動。

那天周五,我看報紙——上面登著周末去徽杭古道,我的興致就被莫名點燃了。報名,租器材,我一下子就融入了這支一個人也不熟悉的隊伍里。沒有半點準備,全是沖動在背后推動。這是我平生第一回參與戶外運動。

第一天是徽杭古道,走了近半天,從浙江境內走到安徽境內。所謂古道,其實只有幾小段,也不連綴。小石板鋪就的路,滲滿青草,也透出年代感的幾分古意。幾個小時走完古道,飄飄然,一點疲倦的感覺也沒有。走完后,還有一個項目,那就是爬清涼峰。我是沖著古道來的,對清涼峰一點不了解。我甚至不知它有多高。

凌晨的月亮半遮著,探在墻角上方的云層里。大伙兒從農家熱騰騰的被窩里起來。問去不去?我想了想,說去。一座山,又怎么樣呢?不就是爬個山嘛。

在農家喝粥,喝得稀里嘩啦。那不是粥,是稀飯,昨天剩下的飯加水煮開而已。喝了,胃熱了,精神也提起了。戴上護膝和登山杖,頭燈光和電筒光交叉在黑暗里。我們像飛蛾一樣趨光,光引導我們,腳步卻是在暗處急行軍。漆黑裹挾山林,那種黑,像是沒了邊際,甚至不透風。一條羊腸小道牽引著一支斷斷續續的隊伍。大隊人馬在走,我也在走。怕什么呢?前面有羊群呢,我只是一只羊。

天在醒來,更像是在替山拭擦,一點點透出光亮來。那片白,起先慢吞吞的,后來突然加速。我的眼不時盯在腳下,看路石、草叢以及那些突然凹下去的坑,一抬頭,嘎噔一下,天亮泛了許多。荊棘和茅草時不時會絆住我。我用登山杖作支撐,它成了我的第三條腿,盡可能穩住我,使我在亂石叢中保持平衡。云從孤寂的樹枝間冒起,從山的前方探出身來。待走到一個下坡,另一道斑斕的魚鱗云倒貼在天上,長長的,像教堂穹頂上的彩畫。

天空空得異樣,云不動,只有這一群人在山脊上不停地晃動。

大地寂靜,偶爾會有幾聲碎鳥聲從樹叢里溢出。這輕微的聲音更襯托出了幽靜,我們像走在無聲電影里。

太陽近了,就在我眼前這座山的后面。越過山長長的脊梁,就感受到伸過來的陽光,但看不到太陽。山坡似在動,其實那是幻覺,動的是亮色,山的小半截此刻披上了一層新鮮的橘黃。黃色在蔓延,亮光就在坡上一點點翻卷開來,綠壓壓的樹叢被一一上色。溫暖的陽光就這樣撫慰著清晨的冷山林。

我們在山道和樹叢間魚貫而行,從這座山攀到那座山。

山,曲曲折折,一會兒在羊腸小道,一會兒又進了林地。走在沒有路的路上,連手機信號也沒有。這中間還走錯了路,大伙原地等待,等待向導把我們拉回到正道上。向導是當地人,熟悉地形,他就是正道。走著走著,我突然醒悟,出發前我的觀點大錯特錯,清涼峰不只是光禿禿一座孤峰,它需要經過一座座山繞上去。

繞來又繞去,就這樣,我們在不停地盤繞上升。

愛默生曾經是這樣書寫行走的:

“世間的一切都熱衷于書寫自己的歷史……并非是雪中或大地上的腳印,而是印在紙上的文字,如一張行軍路線圖,多少會更加持久。大地上滿是備忘和簽名;每一件東西都為印跡所覆蓋。大自然里,這種自動記錄無盡無休,而敘述的故事就是那印章。”

徒步三清山,我們在半山腰遇上游客,他們是乘索道上來的。這是兩支截然不同的隊伍,同樣是出游,但選擇了完全不同的方式。一個是輕逸的,日常的;另一個則是沉重的,非日常的。我們這群人就是愛默生所說的試圖在這大山里尋找“備忘和簽名”。

隊伍全副武裝,男女混雜,身負重裝,被雨水上下夾攻。長長的隊列和有力的步伐還是吸引了眾多眼球,嘖嘖稱奇的有,感到不可思議的也有。一路上,我們被各種目光包圍、吸引,但腳步飛快,闊步向前。

走到這地步,能一覽三清山了,但風景在哪里呢?

此時此刻,風景藏起來了,藏在霧靄和雨絲里。水汽夾著霧,盤桓在四周,只能看到山的輪廓,影影綽綽,似有似無。山與我們玩躲貓貓游戲,擺出各種俏皮的形狀,似器具,似人,也似動物。山影在變幻,剛看清它的真容以及上面形狀各異的樹,馬上又隱身了。霧大團大團地涌來,越鋪越大,直至把旁邊的山峰和我們都籠入其中。行前,看過三清山的風光照片,仿佛是夢境,面前一丁點兒影子也找不到。花不見,草不見,挺拔的松不見,漂亮的云也不見。我明白,此刻只有陽光能辦到,陽光用力,推開這些霧靄,就能把這些風景重新召喚出來。

傍晚,扎營三清宮門前。雨倒是給面子,竟停了。我們一伙人說笑著開始搭帳篷,架子撐開,篷一點點豎起來,最后形成一個個密閉小空間。

我的帳篷支起了,像頂藍色的蒙古包。我開始想象這個熱鬧的夜晚,大地當床,天空為帳。在這道教勝地沉睡一晚,與道教幽遠的思想和深邃的歷史為伍,我越想越激動。此刻,幾十頂帳篷密不透風地扎在三清宮前一塊空地上,多姿多彩,如地里長出的一朵朵蘑菇,紅的、綠的、橙的、黃的,鮮艷又多姿。搭完后,我尋思去三清宮看看,三清宮是道教勝地,我的瞻仰之心油然而生。

雨突然而至,來得迅猛,密集的雨猛敲地面和帳篷。

我躲在自己的窩里,現在不怕了,有一方棲息地了。喧嘩水聲繞耳,天在發顫,帳篷外竟有水流了,條條水線在橫沖直撞。樹影斑駁,天暗地昏,連不遠處的三清宮也模糊了。

縮在帳篷里,突然覺得睡袋邊有涼意。打亮頭燈,光束掠過,看到了一抹水。水在左邊一側,在滲,一點點地膨大。抱著僥幸,我希望雨停,雨卻偏偏不停,反而更洪亮、激烈了。雨就在廣場中央狂舞。廣場上開辟出了更多的水流,擊打之下還鼓起一個個水泡,那些泡泡在推挪、漂移,還在閃閃發光。手忙腳亂中,我往右側看,更多的水在向帳篷發起進攻。水從幾個方向沖殺,用一種無形之力翻越過帳篷的底部。整個墊子都浸水了,糟了,糟了,帳篷全淪陷了。

電話通知領隊,他跑來,說沒轍了,帳篷搭得不好。這是我第一回扎營,沒經驗,哪想到這樣的“好事”輪上了自己。

其他帳篷好好的,安然無恙,只有我的帳篷中招。我一身狼狽。搶救出衣服、背包,胡亂地塞到別人的帳篷里。領隊幫我聯絡當地人員,過半小時來了個中年男子。我灰溜溜跟著他走。看著邊上一個個整齊的帳篷,寒風吹上臉來,我又氣又不舍。

路上,經過一截木棧道,那不爭氣的登山鞋成了大滑板。黑暗中,我被騰挪到半空,再重重地砸回地面。我摔了個四腳朝天。伸出手掌,展開來,能感受到昏暗的路燈下滿手的污泥水在下滴。

這是個倒霉的夜晚,但也是個奇妙的夜晚。

來到一處建筑工地,進了簡易棚,腳手架、水泥和板材堆在墻角。還有一口大鍋,露出焦黑的底部。屋頂上,罩了一塊紅藍相間的塑料布。房東是一對中年夫妻,我與他們同住。他們的床與我的床緊挨,我睡這頭,他們睡那頭。夜風盤旋,塑料布卷起又落下,不停地拍打自己,回聲四溢。

那對夫妻躺著,伴著雨聲在黑暗里竊竊私語。好奇驅使我,想聽清他們的話。但他們說的都是土話,我啥也聽不懂。

雨瘋瘋癲癲,時大時小,反復無常,小的時候靜止無聲,大的時候又像是在揭屋頂。塑料棚頂經受著風與雨的沖擊,嘩啦一下,又嘩啦一下,好像有整盆的水澆在上面。棚在搖,仿佛隨時要塌落。我的同伴怎么樣了呢?他們的帳篷會不會被大雨沖走呢?我縮在陌生又溫暖的被窩里,擔憂這群還在野外的人。

有關清涼峰的詳情,我是事后翻閱資料得知的。

“清涼峰自然保護區位于安徽東南部績溪縣和歙縣交界處,東與浙江清涼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接壤,屬我國皖南——浙西丘陵、山地生物多樣性優先保護區域,總面積11252公頃,主峰為清涼峰,海拔1787.4米,系浙西第一高峰,清涼峰保護區因此而得名。”

到清涼峰,要經過幾塊艱難之地。

一叫野豬林。顧名思義,就是野豬的地盤。好在我們人多,不會見了野豬怕,只會野豬見了我們怕。

二是絕望坡。這是驢友的發明,可見這個坡的難度。一個土坡,幾乎無草,零亂,松散,坡很陡。陡到什么程度?陡到要手腳并用。人必須像動物一樣四肢行動,否則就會失去重心。

三是亂石崗。就是一片亂石堆,經過時不僅要手與腳巧妙配合,而且,爬,鉆,跳,挪,各種手段都要用上。

這些都是我沒料到的。走到野豬林時,就想撤了,我的腳適應不了這樣的行走。但此時回撤有點丟臉,也有點掃興。內心掙扎,是繼續向前,還是勇敢后退,我舉棋不定。最后臉面還是勝出,不管了,走下去再說。

走著走著,體力出問題了。身邊只有一瓶水。昨天包里有牛肉、面包和紅牛飲料,走徽杭古道時,我一口氣裝進了饑餓的胃里。現在,肚里只有凌晨那一碗稀飯,這碗稀飯的能量在慢慢稀釋,轉輾中消耗挺大,所剩無幾。漸漸地,我的腳不聽使喚指揮了,腦空乏,閃金光,該使出的勁使不出來。望著連綿的山體、滿是荊棘的山間小道和裸露的巖石,我第一次產生了畏懼。能撐下去嗎?我不知道。擱在中途一塊大巖石邊,我陷入了進退兩難。

如一葉孤舟,陷入到了汪洋大海里。

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一陣還靠在一棵樹上,停留了許久。山中的樹各異,昂首挺立,在一旁瞄著,也仿佛在嘲笑我。其間,出現了一個奇怪的陌生人,那人像幽靈,背個簡單的小包從樹林里鉆出。我正和兩個同伴坐在地上喘粗氣,他看到了,靠近,然后蹲下。他說他是安徽人,問我們是不是第一次來?說著說著,打開了他的包。一個黑包,斜背在胸口,我的目光越過去沉沉地落進包里。

哇,看到里面的東西了。是巧克力,一包巧克力啊,他竟慢慢地取了出來。

我的目光一直跟著,像遇上了磁場,變得貪婪。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想吃,十分地想。我太餓了,沒能量,快搬不動自己了。他或許看出了我的狀態,取出幾塊,舉在空中。你們太累了,每人吃一塊吧,他說。

我幸福得快要暈了。有生以來第一回,對食物產生了如此的貪念。遇見好心人了!這塊巧克力不知是怎么吃下去的,囫圇吞棗,嚼也沒嚼就吞了。

吞完,還是盯著他的手,目光黏連,追著他。他依然握著那包巧克力。

能不能……能不能再給一塊?突然,我竟這樣厚顏無恥起來。

陌生人一愣,有點吃驚,也掃來好奇的一眼。終究,還是給了,他又遞上一塊。我幸福極了,慌亂道謝,并迅速地下咽。現在,有力氣了,我不怕了。

陌生人說,到頂峰還有兩個小時呢。我的勁兒鼓了起來,繼續朝著頂峰沖刺。

終于,登上了清涼峰的主峰。

天是迥異的,顏色像是重新涂刷了一遍。天蔚藍,又透明又深遠。白云列隊,靜候在遠方,目光所及之處霧靄繚繞,仙氣飄飄。層層疊疊的山巒,仿佛在捉迷藏,若隱若現。正前方便是黃山,黃山就在最遠端的這片云海里藏匿著,又仿佛探出一丁點兒縹緲的身姿。

不到頂峰看不到這無邊的云海,也看不到這浩瀚連成片的山巒。登頂讓我的胸腔打開,連吸進去的空氣也溫潤、悠長了。

激動過后,襲來的是擔心。花了四個半小時登頂,回去還是等程。還能走得動嗎?我不知道,也不敢想。不想是不可能的,可想了也是白想。如果說,前面沖頂還有勇氣和虛榮心在作支撐,此時這些統統消失了。我已嚴重體力透支,腳在發飄,人更在飄。此刻,我凝視蒼翠的山巒,山冰涼,冷漠,拒我于千里之外。

走,只有走,沒有別的出路。走了一個多小時,反應更烈了,腦袋虛無,思想恍惚,渾身像被掏空,連五臟六腑也丟失了。腳仿佛不在腳上,一直在拖,吱吱地摩擦著地面。林木、溪流和云朵正在快速地離我遠去,成了一種不真實的存在。我就像輛快散架的老爺車,汽油到了臨界。紅燈頻閃,身體在發警告。

不時要坐下,甚至躺下身來。

躺在草地上,眼前是片片草莖。一根狗尾巴草彎著腰,那毛茸茸的部位在風里搖擺,扭動著。還有好些我不認識的草在我身下,托舉我。我想這樣多好,讓草護著我,一直托著我。我不想動彈。

登山,食物是最重要的,我恰恰什么食物也沒有。還需要經驗,我又沒有經驗,只是憑借一腔熱血,胡攪蠻纏。人快要虛脫了,思想呈片斷狀,身子像麻花一樣在扭曲。有一會兒,我甚至閉著眼在走,身體與思想在分離,閉眼的黑暗與事實的黑暗在交匯。我想我可能要倒下了,隨時都能倒下。

冥冥中,如有神助,我又遇見了一個給我巧克力那般的人物。在這荒涼、僻靜處,竟然冒出個農夫。如幻景般,他頭戴草帽,像佛一樣坐在樹蔭下,面前竟有一堆橘子。有六七個之多。那些橘子就像紅彤彤的太陽,散發著色彩和光芒。我的目光重新拉直,人在瞬間凝神。救星啊。我跑上前,雙手捂住橘子,掏錢,不問價格就全部買下。我要統統吃下,吃個痛快。

同伴的身影也出現了,他們在我身后,同樣在艱難行走。我想躲,又沒地方躲,他們圍了過來,圍住了那堆已屬于我的橘子。我假惺惺地問別人,內心祈求他們不要,結果是問一個要一個。他們居然全都要。我懊惱地、內心萬分不舍地,一一分發。最后,手中只剩一個。

就一個。我為我的假客氣后悔不迭。

橘子進嘴,甘露四溢。就這樣,我一生中吃過的最鮮美、最難于忘懷的果子誕生了。

那縷清甜與香噴,一下子滋潤了心田。我那枯竭又干旱的胃,頃刻得到了滋潤和澆灌。就這么一個橘子,讓我的身體激發出生機。有油了,有力了,我的腳步呼呼生風,健步如飛。我被一個橘子的能量震撼到了。

我像從魔術中走出來,全身脫胎換骨。頓覺大片山林在滋生暖意,在招手,在向我敞開懷抱。我飛似地沖下山去。

回撤到藍天坳營地,遇到了一個資深的驢友。他看到我,露出迷人的一笑,說,好樣的,征服清涼峰,成老驢了。事后,我才了解到登清涼峰的難度系數是5級,屬中級。我懵懵懂懂,毫無準備,誤打誤闖,居然爬上了。

這印證了一句古話:初生牛犢不怕虎。

在藍天坳,我連吃四大碗米飯,肚皮變得滾圓滾圓的。回去還要走幾小時的徽杭古道,但此時的我已不再畏懼。我知道,我不是戰勝了這座山,山是不可能戰勝的,我戰勝的是我自己。我對自己這身皮囊、腳力以及意志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我曾經有過差不多一年生活中沒有高山的日子。我被困在劍橋郡的書桌前工作著,絲毫看不到休假的前景。我渴望高山那垂直的高度……一個月末的一天,我失去控制,趕上一趟尤斯頓車站的公共汽車……從火車站,我們搭了便車到凱恩高姆停車場,然后開始朝北方懸崖群黑白色的崖面走去。”麥克法倫在《心事如山》中這樣寫道。

我也有這樣的心緒,親近山的愿望緊迫又強勁。山就在那里,變幻莫測,似遠,似近,奧妙無窮。這些年,陸續跑了浙江、安徽、江西、新疆、青海等地,爬了一座又一座山。有一陣子,突發奇想,居然想去爬雪山了。這個執著的念頭令家人恐懼,妻子一次次勸阻。我心里一直惦念著,不能放下,想一睹雪山之巔的壯觀與無邊。

我會看驢友上傳的照片或視頻,看他們登上雪寶頂或哈巴峰激動、驕傲的神情與模樣。那是享受的一刻,璀璨的一刻。直到有一天,路游的領隊毛頭說了他們登雪寶頂的事。他說:“我們還算幸運,被雨雪圍困幾天后順利登頂,但就在同一天發生了意外。另外一支登山隊,遭遇了雪崩,兩名隊員再也回不來了。”

話語一下子凝固。

行走是有代價的。

從此我那顆放縱、急躁的心稍稍有了收斂,再也沒在妻子面前說登雪山的事。

但山依然有誘惑。

山有靈魂,有風景,更有人文。在青海久治,我就遇上了這樣的景觀。

2010年夏,我抵達久治,久治是個小縣城,到達那里時正好趕上藏族的煨桑節。清晨,大雨滂沱,洗刷如茵大地。雨稍小,藏民們便穿上節日的盛裝,騎馬,騎摩托,高舉經幡,向綠油油的山頂進發。他們要在山頂舉行儀式。從未見過如此的儀式,我心馳神往。

久治海拔四千多米,在這個高度上再去登一座山,難度就不是一點點了。

自然景觀可遇,人文景觀難求,我的心早已飛了出去。雨一歇,就忽悠幾位同伴前往。走著走著,同伴要么坐下不走,要么轉身不見了。山頂有幾百米之高,途中不時聽到山頂上人們的歡呼聲,隨風飄來,一陣緊似一陣,還隱約看到頂上人的影子。我催著腳步在走,但又不得不停下來喘氣,補充一絲新鮮氧氣。

此時,山頂有人下撤,儀式似乎就要完成。我急了,竟奔跑起來。高海拔奔跑是十分危險的,會缺氧昏厥。有一陣子,我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清涼峰,虛脫,動彈不得。

于是我又想到了放棄。躺在山地上,野草叢里抬起我沉重的頭顱,望著那片起伏的呈弧線的山巒,礫石滿地,云壓頭頂,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帶著某種新奇。身后有個聲音一直在鼓動:上去,再上去。

拖著疲憊的身軀,喘著幾倍于平時的粗氣,我還是邁開了朝上的腳步。

登頂那一刻,我看到了激蕩人心的一幕。一縷青煙,騰空而起。那是桑煙,煨煙節的主角。上百個男人騎在馬上,圍著幡旗和桑煙在奔騰、盤旋。呼叫聲和馬蹄聲圍成一團。周圍全是馬和人,我湮沒在了人馬群里。馬群沿逆時針方向在快速地轉圈。

經幡在風中嘩嘩作響。一支支扛上來的幡旗,現在已圍成碩大的一堆,高高地插在山頂的正中央。人們在祈禱,僧人在頌經。地上一片雪白,像下了一場厚厚的雪。人們正在拋灑龍達,拾起一看,紙上有圖案和經文。一聲未落另一聲又起,此起彼落。

這真是生動的一幕:隨著口里的叫喊,龍達被拋到高空,隨風飄開,像花瓣一樣落下。我在山腳聽到的喊聲就是拋龍達時發出的。嗚——嗚——

縷縷陽光從云縫里鉆出,光與這土地一樣,都是熱騰騰的。龍達滿地,山頂上像是鋪了一層白色的地毯,掩去了原來的青綠。我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海洋,聲音是陌生的,人群是陌生的,景色也是陌生的。每張臉上都寫滿了自信和驕傲。他們在喊在叫,聲音拋到空中,又回來,再度融入到大自然中。眼皮底下,久治縣城錯落有致的房舍在遠處,聲音朝著更寬廣的地方傳去。

每一座山都有它的文化屬性,有人文、故事和歷史。我想,探索山特殊的外貌、動植物、地質結構是重要的,但人類思想依附在上面的精神內核,應該更有意義。或許還更迷人,更能激發人類的想象與意志。此刻,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我內心澎湃,像眼前的馬蹄一樣疾速,奔涌不止。盡管只看到煨桑法會的尾聲,但這一幕卻注定永存。

嗚——嗚——

我學他們的樣,喊出聲來。聲音不像我自己的,可還是喊了,對著這片遼闊而又深邃的高原……

【作者簡介】 但及,浙江桐鄉人;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花城》《作家》等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著有長篇小說《款款而來》,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現居嘉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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