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弟成大儒
“五姓七望”中的范陽盧氏,是北方傳統的世家大族,屬山東士族。從秦朝到隋唐,族中杰出子弟輩出,不僅接連躋身于朝廷頂級文官行列,甚至還出了一位佛教的祖師。
范陽盧氏源自齊國姜姓,因封地在盧邑而受姓盧氏。秦統一六國后,秦始皇封盧敖為五經博士。盧敖定居范陽(河北省定興縣),他的子孫后來遷往涿水(今河北涿州),但仍以范陽為郡望,于是被稱為范陽盧氏。
范陽盧氏從一開始就以學問見長,到了東漢更以儒學學問而成為世家大族。東漢末年,范陽盧氏出了一位大儒盧植。他是當時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經學家、教育家、文學家,是歷史上配享孔廟的二十八位大儒之一。盧植作為儒學一代宗師,成為此后幾百年內范陽盧氏中興的關鍵人物。
盧植師承大儒馬融,是鄭玄、管寧、華歆的同門師兄,著有《尚書章句》《三禮解詁》。他不但學問好,政治、軍事無一不通。黃巾軍起義時,他奉命去平叛,治軍、兵法都屬一流,甚至打敗了黃巾軍主帥張角。可惜,在東漢末年腐敗的制度下,盧植雖然打了勝仗,卻沒有得到好結果。
當時朝廷派到盧植軍前來當監軍的宦官左豐,雖然不知兵事,卻敢于厚著臉皮向主帥盧植索賄。盧植為人正直,不肯賄賂宦官。于是左豐回到朝廷后就在漢靈帝面前誣陷盧植說:“廣宗賊很容易打敗,但盧中郎卻堅固營壘,停止進攻,這大概是要等待天誅吧。”漢靈帝聞言大怒,不分青紅皂白,派人用囚車把盧植從前線抓捕回來,判“減死罪一等”,就是死緩。最后打了勝仗的盧植不但沒有被提拔,反而被撤職了。
等幾年后盧植被重新起用為尚書時,又逢董卓之亂。他在朝堂上面斥董卓,差點被殺掉。后來他要求辭官歸隱。董卓起先應允,后又反悔,派人去追盧植。盧植早已料到,此前就喬裝改道,躲開了追兵。
盧植自己仕途不順,就回家安心教書。他的學生都很爭氣。有兩個學生在東漢末年參與了諸侯爭霸。 一個是劉備,一個是公孫瓚。《三國演義》中描寫劉備在起家時得到公孫瓚很多幫助,如劉備一次做官就是公孫瓚推薦的。這也是二人師出同門,有相當親厚的關系之故。
曹操雖然不是盧植的學生,對盧植也十分崇敬。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討伐烏桓時經過盧植的家鄉涿郡。即使在打仗這種緊急情況下,曹操還是命人修整盧植的墳墓,親自去祭掃,并撰文頌揚盧植為“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干”,表明他對盧植的重視。當劉備前去投靠時,曹操知道劉備是盧植的學生,也對劉備非常尊重,還在漢獻帝面前保薦了他。
在盧植的巨大影響力下,盧家子弟不斷被三國兩晉時期的朝廷所起用。盧欽、盧珽、盧志、盧諶累居高官,至北魏太武帝時盧玄受邀進入朝廷。此后北魏定一等大姓“王崔盧李鄭”。北方漢族里,范陽盧氏成為排名第三的大世家。
到了唐初,李淵、李世民父子著手削弱關隴集團和山東士族,范陽盧氏暫時沉寂。但到唐朝中期,世家大族的勢力又有所復興,先后有八位范陽盧氏成員官至宰相。這就是“八相佐唐”佳話的由來。范陽盧氏也因此再度崛起,并在唐朝正式登頂為第一等的世家大族。
但安史之亂為范陽盧氏帶來了滅頂之災。因為安祿山就是在范陽起家的,他本人還曾任范陽節度使。而在范陽深孚眾望的范陽盧氏對唐朝非常忠誠,也因此成為叛將眼中的敵對目標。居住于范陽的盧氏在安史之亂中幾乎被屠戮殆盡。直到宋代盧多遜才重新回到相位,再振家聲。
唐太宗時期,范陽盧氏還出了一位監察御史盧行韜,因得罪朝廷而多次被貶,最后被貶到嶺南新興縣為百姓。就在這里,盧行韜老來得子,有了獨生子惠能。“惠能”這個名字,據說是他父親請一個過門乞食的和尚給起的。父親問和尚為什么叫“惠能”?和尚說:“惠能者,即上惠下能也。上惠,以法惠眾生;下能,能作佛事。”
惠能小時候的生活非常孤苦。他三歲時父親去世,自己在貧寒中長大,以賣柴為生。但一個人天資聰慧,即使起自貧寒,也會有不凡的表現。有一次惠能在賣柴回家的路上聽到有人誦讀《金剛經》,覺得含義精妙,便萌生了學習佛法之念。于是他長途跋涉去了黃梅雙峰山拜謁五祖弘忍,由此開始了學佛生涯。
中國禪宗始祖是來自天竺的達摩,他弘揚的理念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惠能進入佛門禪宗后,其佛法悟性得到了五祖弘忍的認可。這就是那個著名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的故事。當時五祖弘忍為選拔繼承人,讓弟子們每人作個偈子。大師兄神秀寫下的偈子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而惠能并不識字,就口述讓別人代寫了一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弘忍見到這個偈子,知道此人已見本性。于是他表面上說惠能在胡言亂語,并親自擦掉了這首偈子,卻找機會暗示惠能和自己私下聯系。惠能在晚上三更的時候去了弘忍的禪房,在那里五祖弘忍向他講解了《金剛經》。當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惠能大徹大悟,對五祖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見惠能已徹悟,弘忍果斷地傳了衣缽給他。惠能于是繼承東山法門,為禪宗六祖。五祖傳了衣缽后,便讓惠能立刻逃走,以避免衣缽之爭帶來傷害。惠能連夜逃回南方,并繼續打柴隱居十五年,在曹溪寶林寺創立了禪宗的南宗。以上是最為人普遍接受的禪宗南宗創派的說法。
當時,六祖惠能的同門師兄神秀,主張“漸悟”,在華北勢力頗盛,號稱“北宗”。而六祖以“見性成佛”為宗旨,提倡不立文字,主張“頓悟”,人稱“南宗”。六祖以傳統文化的精髓結合禪宗教義的秘籍,形成中國佛教禪宗獨特的“南宗”修禪之法。六祖惠能的弘法傳法長達三十七年之久,“南宗”禪學的影響逐漸遍及全國,并取代了“北宗”在禪宗中的主導地位。從全國各地投奔在惠能門下治學的人數以千計。
神龍元年(705年),武則天遣內侍召惠能入京。惠能推辭說久處山林,年邁風疾,拒絕前往。武則天多次召見不至,就強行索要了“木棉袈裟”,才不再召惠能入京。這件佛祖袈裟在中國佛教傳承中的地位非常重要。當年菩提達摩帶著這件木棉袈裟來到東土弘法,成為禪宗初祖。經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至六祖惠能大師,木棉袈裟一直作為禪宗傳人的唯一憑據,被武則天強要去后不知所蹤。
沒了佛祖袈裟,六祖惠能只得“傳法不傳衣”。他的弟子后來輯錄其講經的要義,編纂成《壇經》一冊。但各大弟子對其理解不同,都認為自己學的才是佛法真諦,此后便“一花開五葉”,開啟了禪宗多義流傳的歷史。
就這樣,自漢末盧植之后,范陽盧氏名人輩出,其中學者和政治家居多。歷代學者盧欽、盧諶、盧景裕、盧彥卿、盧思道等都有著述流傳,東晉農民起義軍領袖盧循,北周名臣盧辯、初唐四杰之一盧照鄰都大有聲名。乃至于流布海外的盧氏支脈也出了兩任韓國總統。這些學者和政治家都名重一時。至于“禪宗六祖”惠能更是開創了中國佛教的新局面。
自漢末盧植起至唐代中期,范陽盧氏入正史者共八百四十人,有官職記載者多達四百六十余人。許多皇室子弟也和范陽盧氏聯姻,史稱“一門三公主”。范陽盧氏也被公認為北方第一等世家,所謂“望出范陽,北州冠族”。到了清朝,乾隆皇帝也題詩紀念范陽盧氏之輝煌——“自古幽燕無雙地,天下范陽第一州”。
從門第家族到科舉家族
的家族傳承
鄭姓源起于周厲王的小兒子姬友。公元前807年,周宣王姬靜封他的異母兄弟姬友于鄭(今陜西省華縣),姬友就是鄭桓公。周幽王時姬友任司徒,他看到周幽王昏庸無道,重用奸臣,預感到將要發生動亂,就向太史伯請教生存之道。太史伯勸他搬家。姬友就把鄭國遷到了滎陽,在后來的戰亂中保全了自己的家族。在周朝歷史上,鄭國國君和周天子的關系,比其他諸侯更加密切,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有相當近的血緣關系。
滎陽這個地方很有文化和歷史底蘊。項羽和劉邦爭霸時所劃定的邊界“鴻溝”就在滎陽, 后來成為象棋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不僅如此,滎陽也是一座中國古代文化名城。《詩經》“鄭風”和“小雅”的很多篇章所描述的就是滎陽的風土人情。當鄭國滅亡后,鄭國人相繼改姓為鄭。所以,滎陽就成了鄭姓的發祥地,有“天下鄭氏出滎陽”之說。
東漢末年,出身滎陽鄭氏的名儒鄭興之子鄭眾成為大司農,聲望卓著。他出使匈奴時拒絕向北匈奴單于跪拜,持節不屈,贏得了匈奴單于的尊敬,匈奴單于甚至對他躬身致意。鄭眾后來被派往西域,多次擊敗來犯的匈奴軍。鄭眾在玉門關時恰逢耿恭“十三將士歸玉門”。鄭眾作為特使,感動于耿恭等人的義舉,親自為其沐浴更衣,傳為佳話。
鄭眾文武雙全,與后來的經學大家北海鄭玄并稱為“先鄭”(鄭眾)、“后鄭”(鄭玄)。這兩位鄭氏在經學領域都算得上是儒家領袖,學術聲望極高,是奠定滎陽鄭氏經學傳家傳統的最重要的人物。
特別是“后鄭”鄭玄,作為東漢末年學問大家,雖然官聲不顯,卻讓滎陽鄭氏在學術上成為當世第一流的家族,培養了眾多人才。鄭玄曾進入都城洛陽的太學攻讀官學,遍學《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歷》《九章算術》《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等,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無不精通。
鄭玄官聲不顯是有原因的。他在37歲時經盧植介紹,拜在大儒馬融門下,等他出師時,學問已超過了老師馬融。但他學成后恰逢東漢“黨錮之禍”,于是隱居林下14年沒有出仕。在這14年間他除了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大傳》以及《中候》《乾象歷》外,又著有《天文七政論》《魯禮諦袷義》《六藝論》《毛詩譜》《駁許慎五經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等,凡百余萬言,并且用融會貫通的方式,解決了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數百年來的爭議,為儒學發展做出巨大貢獻。
在“后鄭”鄭玄和他的直系后人一直與官場保持距離,專心做學問,因而事跡不彰,逐漸隱沒于歷史的同時,“先鄭”鄭眾這一脈卻積極入世,建立功勛,代代得享高位。鄭眾的曾孫鄭泰曾與荀攸共謀誅殺董卓,沒有成功,后來投靠袁術,拜揚州刺史。他的弟弟鄭渾、兒子鄭袤、侄子鄭興都在魏晉時期官居高位,出了許多高官名士。滎陽鄭氏逐漸發展為高門望族,在三國兩晉時世代為官。
“永嘉之亂”時,滎陽鄭氏大舉南遷,成為僑姓大族。而留在北方的鄭氏被北魏所籠絡。特別是北魏孝文帝,借鑒南朝盛行的門閥士族制度,也在北魏強力推行士族制度,并與漢族世家聯姻。所謂“雅重門族,以范陽盧敏、清河崔宗伯、滎陽鄭羲、太原王瓊四姓,衣冠所推,咸納其女以充后宮”。滎陽鄭氏又成了北魏皇族外戚。
滎陽鄭氏的影響力在唐代達到了另一個高峰,僅宰相級的高級官員就有十一位之多。其中,鄭元是滎陽開封人,唐朝太常卿,曾被突厥扣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放,被唐高祖李淵比作蘇武。當突厥再犯并州時,鄭元出使,勸說頡利可汗退兵,表明他的威望與信譽得到兩國認可。
唐代中后期滎陽鄭氏的崛起與科舉制度的推行密切相關。唐高宗以后,進士在官員尤其是宰相的選拔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而世家大族的真正優勢正是文化領域。門閥士族多有家傳經學,并且不少被繼承下來,成為家族可持續競爭力的來源。滎陽鄭氏在科舉制中的崛起,就與此有關。當然,也是因為那時的科舉考的還不是八股文,而是詩文策論。
到了唐末,滎陽鄭氏衰落。鄭氏的另一支——河南故始鄭氏入閩。鄭成功的祖輩就是在這時進入福建。從福建出發,鄭氏向臺灣移居,向海外移居,現在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加拿大、美國等國,都有以家族為單位的鄭氏居住。鄭氏成為遍布世界的中華大姓。
從“門閥士族”向“科舉世家”
轉換的“五姓七望”
隋唐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普通人的知識、技能和地位都有了很大提高。而高門大姓保持自己榮耀地位的最重要保障,就是將自己的子弟培養為當世人才。這樣才能讓家族的每一代都有人能建功立業,保持家族的長盛不衰。
南朝士族就是因為沒有做到這一點而漸漸沒落。而在北朝,門閥士族則呈現出欣欣向榮的面貌。由于鮮卑族主動漢化以及胡漢通婚越來越多,來自少數民族的新鮮血液注入漢族名門的古老血脈之中,不但造就出關隴貴族集團這樣強大的武德家族,也讓以經傳家的門閥士族有了新的發展,從而在軍事、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超越了南朝。在侯景之亂讓南方士族幾乎消亡的情形下,北朝士族取得了對南方的碾壓性優勢,并最終統一了南方。
統一后的隋唐兩朝,世家大族的地位比之南北朝時期并未降低,有的甚至可以和皇權比肩。當時最有名的世家大族之間都有相互通婚的傳統,對于次等士族和普通庶族則不屑一顧,導致帝王對這些家族以姻親結成聯盟十分忌憚。唐高宗甚至以法律的形式頒布禁婚詔:“后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溫,范陽盧子遷、盧渾、盧輔,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等七姓十家,不得自為婚姻。”沒想到反而讓世家大族的社會地位更高,所謂“禁婚家,益自貴”。唐文宗時,皇帝向宰相滎陽鄭覃求婚,希望鄭覃能把孫女嫁給皇太子,但鄭覃寧可把孫女嫁給時為九品官的清河崔氏子弟。為此唐文宗嘆道:“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尚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
這表明,隋唐時期第一等世家的聲望甚至已超越了皇權。至于曾經可以和門閥士族抗衡的武德世家關隴軍事貴族集團,除了在唐初立下汗馬功勞外,此時經過皇族的多次打擊已經沒落下去。
但在唐朝長久統一、和平的背景下,以“五姓七望”為代表的門閥士族也難代代出人才,因而遇到和南朝一樣的問題。與此同時,從隋朝開始的科舉制度不斷完善,完全取代了魏晉時期九品中正制度,讓寒門的讀書子弟有了更多出頭的機會,對門閥士族形成了真正的競爭。
然而,科舉制雖然為世家大族制造了一個和寒門子弟競爭的格局,但門閥士族的子弟卻也因此獲得了在競爭中成長的機會。由于這些高門子弟從小就享受到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教育資源,因此也經常在科舉的競爭中勝出,成為朝廷的棟梁之材。所以,公平地說,科舉制并未直接導致門閥士族階層的衰落,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門閥士族的更好表現。一直到唐朝最后的階段,首席宰相崔遠仍然來自博陵崔氏,朝堂中的大臣也多來自世家子弟。
在崛起于南北朝、興盛于隋唐的“五姓七望”中,既有門閥士族,也有武德世家,甚至還有科舉世家,證明了世家大族頑強的生命力。那些在隋唐時期的政治、軍事、文化上取得重大成就的人物,很少不是來自名家世族。
“五姓七望”的結局
和南朝門閥士族積累多年的矛盾最終亡于侯景之亂一樣,唐朝門閥士族的消失,也是一個在漸衰的路途上突然之間“脆斷”的過程。隨著隋唐科舉制的全面施行,官員選拔更多地來自科舉考試,取代了原來的九品中正制,門閥士族失去了制度保障,以武力或科舉取得權力成為新的常態。特別是在唐朝中后期,中央集權體制衰微,藩鎮割據的地方競爭格局形成,寒門和平民子弟更有機會出人頭地。就在門閥士族階層受到來自皇權和寒門的共同擠壓而漸顯頹勢的時候,唐末的大規模戰亂爆發了,在戰亂中,門閥士族成為主要的攻擊目標,許多世家大族的族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也是在唐末,綿延了數百年的“五姓七望”等世家大族均走向衰亡。這是一系列殺戮的結果,是一曲充滿血腥的殘酷挽歌。唐朝中后期,隨著安史之亂、宦官專權、藩鎮割據、黃巢起義等變亂接連發生,安祿山、仇士良、黃巢和朱溫先后都對名門望族施行過滅族大屠殺,讓唐朝的世家損失殆盡。
像“五姓七望”中的范陽盧氏在安史之亂中幾乎滅族;唐憲宗時宦官集團殺戮朝臣的“甘露之變”讓充斥著高門大族的朝堂為之一空;而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也在朱溫叛亂中被屠戮殆盡。等唐王朝終結時,包括“五姓七望”在內的高門士族早已人丁凋零、走入末途。
屠殺滅族對于一個士族的打擊是根本性的。雖然一個大家族總會有僥幸存活的子孫,但家族意義上的士族滅亡不可避免。《新唐書》曾經將永嘉南渡之后的頂級世家分為五類:江左僑姓(王、謝、袁、蕭);江左吳姓(顧、陸、朱、張);山東士族(王、盧、崔、李、鄭);關中士族(韋、裴、柳、薛、楊、杜);代北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他們的結局幾乎全部是毀于戰亂屠殺,具體是:江左僑姓覆滅于侯景之亂;南方士族崩潰于江陵之破;代北虜姓亡于河陰之變;關中士族和山東士族則被安史之亂、武后專權、宦官弄權、黃巢起義反復屠戮,最終消滅于朱溫制造的白馬驛之禍。
不僅如此,隨著唐末對士族多輪的大屠殺,不但“五姓七望”出現斷崖式的沒落,而且橫跨了三個時代,延綿上千年的士族階層也就此消亡。從秦漢到隋唐,以高門血緣為傳承的士族精英階層以漸衰過程中的“脆斷”方式終結,這在一定程度上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意味著中國自秦漢大一統時期斷絕了先秦貴族傳統外,又在唐朝末年失去了南北朝時期的門閥士族傳統。唐朝以后在中國歷史上崛起的家族,大多并非原有門閥士族的延續,而是靠武力拓地或科舉考試而興起的新家族。
江西士子的崛起
傳統門閥世家在科舉時代漸漸沒落的同時,平民子弟在皇權的有意扶持下發展了起來。北宋時期,僅僅在江西臨川,就曾出過晏殊、晏幾道家族,王安石家族,曾鞏家族等,都是以妙手文章出身科舉,成為一代名士,其影響力在宋代遠大過以教育而聞名的傳統士族河東裴氏。
北宋的科舉世家中,晏殊家族為杰出代表。公元991年,即宋太宗淳化二年,晏殊出生于江西臨川,天資聰穎,兒時就是附近有名的神童。1004年十四歲的晏殊參加科舉考試,竟中了進士。后來晏殊官至樞密使、禮部刑部兵部尚書,與名臣范仲淹相互支持,讓北宋政壇風清氣正,同時他們還合力阻止了西夏對邊境的侵擾。
晏殊還以詞著于文壇,尤擅小令。有名作《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風格含蓄婉麗,情感表達微妙,一股富貴清平之氣中自有雋永哲思。
晏幾道是晏殊第七個兒子,從小錦衣玉食。但在父親晏殊過世后,受到政敵打壓,晏幾道的生活逐漸陷入困頓。他發奮圖強,潛心六藝,終成文學名家。晏幾道有名作《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同樣抒發了時間流逝為背景的人生感悟。在北宋文壇上,晏殊與晏幾道被稱為“大晏”和“小晏”。
在此后二百年內晏家五代人中每代都有科舉出身的官員。除晏殊本人外,共有九人列榜進士,和同出于江西、“一門十進士”的歐陽修家族都稱得上是科舉歷史上的傳奇。
江西臨川的樂安董氏,是宋朝典型的科舉世家,世代讀書為官。樂安董氏家族居住于江西樂安的一個小山村。在樂安縣境內出過的五十二名進士中,董氏族人就有二十一名,七十二名解試舉人中董氏占有四十七人,超過一半。董家還出過一名狀元,就是53歲才考中的“恩榜狀元”董德元。可惜這位狀元后來因為依附奸臣秦檜而被董氏家族拒絕列入鄉祠,但還是入了族譜。
另外,同樣來自江西的廬陵科舉家族也在科舉歷史上大放異彩,廬陵就是今天的吉安,自古享有“江南望郡”“文獻之邦”的美譽。這個神奇的地方在科舉歷史上一共考取進士三千余人,名列全國州郡之首,是當之無愧的“進士之鄉”,形成了“隔河兩宰相,五里三狀元,一門多進士”。歐陽修家族、解縉家族都是廬陵科舉世家中的翹楚。
南宋滅亡之前,江西廬陵文氏的文天祥兄弟三人同中進士,傳為佳話。其中文天祥不但是當年考試的狀元,后來還成為南宋宰相和為國捐軀的民族英雄。這些家族的共同特點都是起自平民,家族中有多位子弟通過科舉晉身朝堂。
由江西一地的科舉世家的興盛,不難想象宋、金、遼、元來自其他地區的科舉世家之盛,如江蘇、福建、安徽等地,有名的科舉世家更是不勝枚舉。唐宋變革之后的科舉時代,是讀書人的時代,也是那些世代重視教育的書香門第的時代。
也是由于科舉制打開了階層上升的通道,出身寒門或平民的科舉世家,在幾代人的時間內就可以超越傳統門閥士族。但是,只有河東裴氏這樣極為重視教育的世家才能保持地位長久。這也表明,在中國的家族史上,門閥士族靠選官等制度優勢,可以輕易做到百年傳承。但要做到家族的千年傳承,還是要靠教育。
以忠勤報國塑造家族精神傳統
明朝初年,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王貴,因躲避當地發生的“白馬軍亂”,從老家山東省青州府諸城縣初家莊,只身來到新城縣曹村,在一個大戶人家做傭人,后在新城落戶成家。這個普通的農民王貴就是后來新城王氏的始祖。因諸城為古瑯琊地,所以新城王氏稱其始祖王貴為“瑯琊公”。
王貴為人勤懇能干,很快就積攢下小康的家業。王貴的第五子名叫王伍,長大后也繼承了王貴的勤奮品質。隨著家境日漸殷實,王伍常常拿出財物周濟窮人,人稱“王菩薩”。王伍的長子王麟,是家族中一位極為關鍵的人物。他是新城王氏家族中第一個通過讀書、科舉步入仕途的人,開啟了新城王氏從平民階層成長為科舉世家之路。
成化七年(1471年),王麟參加科舉考試,考中成為貢生。王麟做官的時候曾任永平訓導、鹿邑教諭,官至穎川王府教授。這些官職雖然不大,但都是教育方面的職務,這對新城王氏形成重視家庭教育的家風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王麟還精研《毛詩》,對王氏后人愛好詩歌、研究詩學、創作詩歌影響也很大。
從王麟的兒子王重光開始,新城王氏步入了政治高層。王重光也是從科舉出身。作為貴州布政使左參議,王重光負責管理貴州的原始森林之地,也就是所謂“督木”。而當地正在發生少數民族起義,三萬多僮、苗起義軍對抗朝廷。王重光受命率兵進剿。他先派兵斷絕起義軍后援,又率騎兵突入起義軍首領營地,宣布明王朝政令,以恩德招降,全活三萬眾,不遺一鏃,不廢斗糧,取得了招撫的勝利。在當時武將嗜殺的風氣中,這種兵不血刃、保全生命,而又能達成使命的做法非常難得。
此后,為保證叛亂不再發生,以及為皇家宮殿采辦木料,王重光深入貴州的森林之地達一年之久,辛苦操勞,不料卻染上瘴氣,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以身殉職。嘉靖帝為之感動,認為平蠻功成為忠君,督木殉職是勤事,于是親書“忠勤可憫”四字,并降旨禮部尚書吳山書“忠勤報國”四字以示嘉獎。王重光自己留給子弟的家訓是:“所存者必皆道義之心,所行者必皆道義之事,所友者必皆讀書之人,所言者必皆讀書之言。”
新城王氏是明朝科舉世家的典型,即從原來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因為養成了“耕讀傳家”的傳統,并創造各種條件著力培養子弟讀書做官,終于有子弟金榜題名。而在子弟做官后,又因為家風正派,而成為朝廷的柱石棟梁,從而又為以后家族子弟的科舉仕途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新城王氏在明清三百多年的傳承中形成了“忠勤報國、門庭肅清、潔己愛民、清正嚴明”的家風家訓。其中王漁洋為了教導兒子做一個廉潔清正的好官,寫下《手鏡》一文,用短短五十條三千余字闡述人的立身之本、為官之道、處世之基、審刑之度。另外,王氏家族中獨有的“母勸子廉,妻勸夫廉”的廉政家風和家族女性教育,也非常難得。
在新城王氏代代相傳的家風和家教下,王氏家族名人輩出。其中王象乾官至一品兵部尚書,是整個新城王氏家族中官位最高的人。王象乾做官,勤政愛民,敢于為民解困,很有擔當。他出任保定知府時,正逢災年,百姓饑荒,州縣紛紛告急。王象乾幾次上奏,沒有回音。于是他冒著被問罪的風險,向軍隊借來一萬兩購馬款,用來賑濟災民,第二年再還給軍隊,救了很多人。
王象乾還具有杰出的軍事才能。他鎮守邊關多年,實行安撫與用兵相結合的辦法。他抓到叛亂的少數民族首領,不是殺掉,而是招撫他們歸順朝廷。這種做法很像祖輩王重光的作風。王象乾和這些首領一起打獵,其箭法精準,讓這些首領欽佩不已。他還經常和他們一起喝酒,加深感情。久而久之,只要有王象乾在,邊關就會安寧。王象乾年老時曾歸鄉休養,結果叛亂又起。有一次大同邊關發生叛亂,王象乾被召回鎮撫。聽說王大司馬又回來了,那些叛亂的首領還不相信,就派人假裝議和前來探看,使者掀開簾子看到王象乾坦然臥在帳中,就拜了兩拜,撟舌而退。說:“大司馬果然健在,吾輩不敢輕舉妄動。”
在明朝朝廷內斗中,王象乾屬于東林黨人。閹黨編制《東林同志錄》:“以象乾列山東黨人之首。其群從兄弟同仕于朝者,不下七八人,皆有名。”王象乾因為堅持原則,被閹黨恨之入骨,但閹黨也拿他無可奈何。
王象乾死后,恰逢明末戰亂,王氏家族經歷了生死考驗。先是崇禎五年(1632年)清兵攻濟南,王象復及其子部勒家人登城抗戰,父子死難。崇禎帝自縊于煤山后,另一位家族掌門人王與胤自縊而死。明末的山東新城王氏在明朝滅亡時,家族精英幾乎全部殉難,令人嗟嘆。
但科舉文學世家往往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由于重視教育的家族傳統,新城王氏在清朝時再度復興,并在文化上作出了突出貢獻,王氏族人在明清時期出現了農學家王象晉、著名詩人王象春和王士祿以及康熙詩壇領袖王士禛。由于王氏族人著述豐碩,被稱為“江北青箱”“文獻世家”。
同時,新城王氏科舉出仕的能力也沒有被明末清初的戰亂所斷絕,其子弟在清朝的科舉中屢屢中榜。自明嘉靖至清道光三百年間,新城王氏共出進士三十名,舉人五十二名,貢生一百五十八名,出仕為官者一百多人,被認為是明清時期山東最顯赫的科舉世家,所謂“齊魯第一進士家族”。在重視文化教育的家風傳承下,一個真正的科舉世家,即使經歷了朝代改換的滄海巨變,也因其有教育作為核心競爭力而得以傳承。
崇儒重文的家族傳統
到了清朝,科舉世家的內涵又為之一變。郭嵩燾認為,“本朝與胥吏共天下”,說明大清的統治精英階層除了清朝貴族之外,還有從科舉出身的漢族官吏,特別是中下層官吏。這與唐朝的科舉士子多來自世家大族,宋朝的科舉士子多來自書香門第不同,清朝的士子來源更加多樣化和平民化。
和北方的科舉世家“新城王氏”一樣,南方的科舉世家“莆田林氏”也有著長久重視文學和教育的家風,并且正是從平民大家族而興起的。
漢族的林氏最初源自子姓,是商朝末年名臣比干的后裔。商末紂王無道,比干犯顏直諫被殺。比干的夫人陳氏逃入長林山中,生下了兒子泉。周滅商后,因泉生于林中,被周武王賜姓為林,為的是紀念他的父親比干忠誠直諫,堅貞不屈。
林氏本來生活在北方,但在金兵進攻、宋室南渡后,北方的整個文化中心向南方轉移,這次轉移的規模不亞于西晉末年的永嘉南渡。在北方移民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出身于官宦之家或書香門第,這些士林精英來到南方,讓原本文化水平不高的東南沿海地區,也轉向“崇儒重文”。
所謂“崇儒重文”的一個表現就是愛藏書。莆田林氏這樣的北方南下的讀書人家庭,認為書籍是人生的真正財富,并鼓勵子弟讀書。當家族中有人通過讀書仕進后,更是用官俸積累下更多的藏書,由此形成“讀書—仕進—藏書”的良性循環。
宋朝的林伸就是這樣的讀書人。林伸考中進士做了官,還是狂熱地收集書XhuoTJbEA1s+4mpa7T4RTjOTvHfFOt3NcqupFu88eYk=籍。“所至專訪文籍,民間有奇書,必捐金帛求之。”有人就問:“你為何不替子孫考慮,卻將錢都去買書?”林伸答道:“吾蓄書數千卷,茍有賢子孫,足矣;不賢,多財適為累耳!”還有林霆,也高中兩榜進士,博學而深研象數,藏書數千卷,臨終時告訴子孫說:“吾為汝曹獲良產矣。”整個莆田林氏的藏書家之多、藏書量之豐富,令人嘆服。如此豐富的藏書,也成為名士輩出的基礎。
北宋林茂先、林繼先兄弟二人,老大林茂先考取進士,在京城任太常卿,官居二品,他的四個兒子后來均考取進士。弟弟林繼先也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培養成才,先后考取了進士。他們的故鄉莆田秀嶼區埭頭鎮英田村,自古文風鼎盛,人才輩出,在宋朝就出了十八名進士,有“父子五進士”和“兄弟雙進士”之美談。
北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時任侍御史林英要回莆田祭祖,向皇帝請辭,仁宗皇帝問曰:“卿殷少師苗裔,家乘可得見乎?”林英呈《家乘》以進,仁宗皇帝御覽后很是感動,遂御筆題詞“忠孝”相贈,并賜詩兩首,敕曰:“珍重到家,可即回京。”這塊仁宗親筆所題的“忠孝”牌匾,至今仍懸掛于林氏祠堂。
據史料統計,自唐代第一位進士林藻至清代末科進士張琴的一千多年間,出身莆田的文武進士(含諸科、特奏名等)有近兩千四百人。其中林氏子弟眾多。而民間也有俗諺說“無林不開榜”。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