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農莊門前等候。五月的太陽把它明亮的光輝傾瀉在開著花的蘋果樹上。蘋果樹周圍,不斷有雪片似的小花瓣撒下來,落入深深的草叢。草叢中蒲公英盛開如火,虞美人好像點點血滴。
一只乳房飽滿的大肚子母豬睡在廄肥堆邊;一大群小豬在它周圍轉來轉去,它們的尾巴像繩子似的卷曲著。
突然,那些莊院的大樹后面,響起了教堂的鐘聲,當當當,這微弱而又遙遠的召喚在歡樂的天空里播送著。燕子像箭一樣地掠過藍色天空,牛圈的氣味摻雜著蘋果樹甜蜜蜜的氣息不時飄過。
那些男人中間的一個轉身對著房子喊道:“快點,快點,梅利娜,打鐘啦!”
這當口兒,保姆在門口出現了,裹在白襁褓里的兩個月大的嬰兒睡在她的肚子上。
隨后,那母親也挽著丈夫的胳膊出來了。她長得高大壯實,才十八歲,氣色紅潤,面帶笑容。親屬都跟在后面出發了。
保姆抱著懷里的小生命,小心地避開路上的水洼。老人們規規矩矩地走著。年輕人卻想跳舞了,他們望著路邊那些來看熱鬧的姑娘們。嬰兒的父親和母親一本正經地跟在孩子后面,這孩子日后要在人世上代替他們,要繼續他們的姓氏,當蒂這個姓氏在全區是有名的。
現在可以望見有尖頂鐘樓的教堂了,那鐘聲在召喚新生的嬰兒第一次到天主的家里來。
一條狗跟著他們。有人扔給它幾顆糖杏仁,它就圍著人歡蹦亂跳。
教堂的門敞開著。神父正在祭壇前面等候。他是個高個子、紅頭發的年輕人,瘦而結實,也姓當蒂,是孩子的叔叔,孩子父親的兄弟。他按照儀式給他的侄子施了洗禮。
洗禮完畢,這一家人在門口等著神父脫掉祭披又上路了。現在大家走得很快,因為心里惦記著那頓飯。保姆對走在旁邊的神父說:“喂,神父,你肯不肯替我抱抱你的侄子,讓我活動一下。”
神父接過孩子。孩子的白衣裳襯在黑道袍上,像一大塊挺耀眼的斑跡。雖然孩子并不重,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抱、怎么放,所以感到很窘。大家都笑起來,一位老奶奶遠遠地問道:“你是永遠不會有這么個小東西了,你說,你就不難過嗎?”
神父沒有應聲。他大步走著,凝視著這個藍眼睛的嬰兒,孩子的父親嚷著說:“我說,神父,如果你也想要一個,只管說一聲就行。”
接著大家就像莊稼人平素那樣開起玩笑來了。
從坐上飯桌起,那種鄉俗的笑鬧就像一陣暴風雨似的開始了。兩個兄弟也快要結婚,他們的未婚妻都在場,是特意請來一起吃飯的。客人們不斷地說著笑話,都是些粗話,把姑娘們說得滿面通紅吃吃地笑著;男人們笑得直不起腰來。
神父已經看慣了鄉下人這種放縱的場面。他一直靜靜地坐在保姆旁邊,用手指逗弄侄子引他笑。他就像從來沒見過孩子似的,感到很驚奇。他若有所思、全神貫注地端詳著他,帶著一種心事重重的嚴肅神氣,懷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慈愛。對這個脆弱的小東西、他哥哥的兒子,他產生了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特、強烈而又帶點憂郁的慈愛之情。
他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看,他一心一意地望著這個孩子。他很想再把他抱在膝上。面對這個人類的幼芽,他一直心里很感動,好像是面臨著一種他從來沒有料到的、言語無法形容的神秘,一種既莊嚴又神圣的神秘,生命肇始、愛情覺醒、種族延續和人類永遠前進的偉大的神秘。
保姆不停地吃著,神父對她說:“把他交給我,我不餓。”
他把孩子又抱了過來。于是他周圍的一切都不見了,變得無影無蹤了。他的眼睛一直盯在那張胖嘟嘟的紅臉蛋上。漸漸地那小身體的熱氣透過襁褓和呢道袍,傳到他的腿上,就如同一種非常輕柔、非常幸福、非常純潔的撫愛,一種使他熱淚盈眶的甘美的撫愛,一直透進他的心里。
吃飯的人們越發喧鬧起來。孩子被這種吵聲嚇得哭起來。
那母親站起來,把兒子抱到隔壁房里。幾分鐘后,她回來說,孩子在搖籃里睡得很安穩。
喝咖啡的時候,已經天黑。神父早就不見了,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
后來,年輕的母親起來去看看孩子醒了沒有。她摸索著走進房間。可是一種奇怪的聲音嚇得她立刻站住。她回到飯廳,面色非常蒼白,打著哆嗦把這件事告訴大家。男人們亂紛紛地站起來。那父親端著燈,躥了進去。
只見神父跪在搖籃旁邊,把頭放在孩子的枕頭上,正在嗚嗚咽咽地哭著。
(來源:《項鏈》,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7月版)
【閱讀導引】這是一次特殊的洗禮,可愛的嬰兒喚醒了神父內心對愛的渴望,他心事重重,最后跪在搖籃旁邊,嗚嗚咽咽地哭,人性得以復蘇,心靈得到洗禮。
【文本聚焦】神父對嬰兒的態度有什么樣的發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