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宇輝的三次告別

每個人一生中會有許多次告別，總有幾次告別會決定一生。

多年前，董宇輝和媽媽借了一圈學費還沒借夠回到家，看到姐姐坐在那里，蠟黃的臉，旁邊放著她在初中學校的被子、暖水瓶。

姐姐主動輟學了。

懵懂的董宇輝在那批評姐姐：“你咋能惹咱媽生氣呢？你咋這么不乖呢？”他那時候哪里懂得姐姐是為了他而放棄了自己。后來，他終于懂了，“我姐愛我比我媽愛我多。”

——愛的背后是期待，更是信任，是極度的舍棄與極度的渴望。這都是愛的代價。

愛的代價一路成就了他，也把他捧到了岌岌可危的高處。董宇輝是這樣，李佳琦、羅永浩、小楊哥，等等，那些同他一樣從底層磨脫層層皮，努力爬上去的公眾人物，誰又不是這樣呢？

第一次告別：不知道什么叫成功

董宇輝從小性格懦弱、敏感、愛哭，在學校整天就是挨打受欺負，挨打后回家還不敢說。他肯定想不到，今后的大多數日子他都要跟自己的性格對抗。

董宇輝從農村出來，小學沒學過英語，初中第一節英語課讀ABC，別人“誒、必、絲”，他個子矮，坐在第一排，特別大聲地讀“阿、掰、猜”。

老師以為這孩子搗亂，罰他去教室外面站著。有人在這個過程中頹廢，有人就像董宇輝一樣知恥后勇，把整本英語書反復地背，背到最后，他把課后題也背了。實在沒得背，就去背卷子，結果那一學期期末考的卷子，是前幾次卷子的混合版，他發現所有題都背過，開考15分鐘后就交了卷子。

男孩子的成長往往就在某次當眾出糗后的尷尬中，事情就變成了對自己的偏執和瘋狂，各種找補。于是人生的聲音也就在找補中倒了嗓、變了味。

從西安外國語大學旅游學院畢業后，2015年，董宇輝成功加入西安新東方分校，成了一名英語老師——天才一般都是意識流，只有笨鳥才會研究怎樣具體地扇動翅膀，并教會更多笨鳥——董宇輝就像帶頭的笨鳥，會把一個個難記的語法編成順口溜，還會講授一些英語以外的知識，十分受學生喜歡。

新東方這么受到喜愛的老師，上一個還是高中都沒有畢業就來此的羅永浩。人生有時就像英語單詞，有人字母多些，有人字母少些，但總會有些人在用不同的面貌走相似的路、表達相似的意思、從事類似的行業，就像董和羅。不同的性格又會為相似的路增加不同的拐彎。羅幾乎每次都是主動求變，即便他變的爭議聲很大。董宇輝卻在被推著走，被同學推著走、被姐姐推著走、被丈母娘們（粉絲）推著走、被俞敏洪推著走。

現在我們看到推著他走的是孫東旭。

2021年“雙減”政策施行，新東方部分業務轉型做直播商務。新東方最年輕的教研主管董宇輝覺得自己當不了主播，決定辭職。孫東旭說：“現在新東方困難重重，大家一起并肩作戰才能走出逆境，俞（敏洪）老師這么堅定地轉型做農業，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也應該跟著他走下去，說不定走著走著就有方向了。”

路是因為走的人多了才成為路，方向也往往是相信的人多了，才最終成為方向。這中間最重要的是信任。

那天，董宇輝和孫東旭聊了很久，人力資源部也已經下班了，離職協議也就沒簽成——董宇輝差點沒有成為主播，東方甄選和新東方或許也差點死在加不加班這件事上。

第一場直播，董宇輝負責賣梨。一場直播下來，一個梨都沒有賣出去。網友在下面留言：“新東方沒人了嗎，能不能找個好看點的主播？簡直太瘋狂了，人家養眼你要命。”

直到有次直播，有人私下留言給董宇輝說：“我今天不買貨，就想和你說說話。因為我快崩潰了，除了你，好像找不到任何能說話的人……”董宇輝很無語。許多主播或許都遇到過無數這類“生意”。大部分人將他們看成騷擾，董宇輝卻看到了自己，“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ZiNatIQ+pROSvwFPqTsLiw==困惑和焦慮，即使生活再難，明天也要繼續。”

悟到了這些，董宇輝不再糾結惡意的留言，不再糾結能賣多少貨，更不在意別人對自己外在的評價。他也不催網友買貨，愿意買就買，看自己的需要。他就像一個朋友，不緊不慢地說自己的故事，講產品的特點，分享他喜歡的書，說他內心的感受。有人留言說他丑，董宇輝就自我調侃：“我是逃出來的兵馬俑，你說我丑，我覺得很真實。說明你有正常的審美，而且沒有說假話。你要說我帥，我還不信。”

無心插柳間，董宇輝創造了新的直播賣貨形式。它以真實、坦誠、不矯揉造作的情感價值為核心，用豐富的語言表現力和厚厚的文學積淀勾起購買欲望。

2022年6月9日，董宇輝雙語直播帶貨牛排的視頻刷屏各大平臺，接下來一周，東方甄選直播間漲粉477萬，GMV（商品交易總額）從之前的日均百萬，增長至單日最高5 664萬。直播間帶火了股價，從6月9日到11月30日，東方甄選母公司——新東方在線的股價漲了8倍以上，市值達到378億元。

董宇輝終于在他從未意想到過的地方，努力地發了光。

第二次告別：與榮耀和嬌氣說拜拜

那時直播賣貨的主流操作是講產品，從頭到尾像李佳琦一樣口若懸河。為了找到這條河，李佳琦6個小時涂了189支口紅，涂到后來吃飯都不敢粘嘴唇，一粘就疼。讓董宇輝這樣賣梨，可能嗎？

可能。和孫東旭一起直播賣椰子的時候，他也敢表演徒手開椰子。盡管后來丈母娘們把這段看成孫在虐待他。

可能但并不可取。對于剛轉型出來做直播電商的東方甄選，可以學習李佳琦等“前輩”，但要想成功，必須千人千面，必須另找途徑。

可以說，一個全新的初創平臺、一個極具寬容度的氛圍，給了董宇輝空間和時間，讓他能不斷試錯、沖撞，找到自己，也找到東方甄選。所以，他和東方甄選本質上是在互相體諒、摩擦和安慰中，實現互相成就。

就像一場戀愛，幾乎每個成功的初創公司都要經歷一回。

戀愛過于熱烈，就會掩蓋生活和性格中的各種問題。從進入直播到爆火，東方甄選和董宇輝只用了半年多，所有的矛盾終于在“小作文事件”中集中爆發。

2023年12月5日，董宇輝在一場為吉林文旅做推廣的直播中，照樣秀出了他拿手的小作文。但在直播評論區，當有人問這小作文是誰寫的時，東方甄選的小編以“東方甄選”官方號回復，說都是團隊創作，只不過是主播出鏡表演。第二天的直播有人問起這個事，董宇輝說，那是小編“胡回復”。結果小編在評論區又帶著情緒去辯解，引起了更大的發酵。

12月10日，董宇輝缺席了當天直播；11日，東方甄選的直播觀看人數大幅下跌，東方甄選的股價也隨之暴跌；12日，孫東旭作為東方甄選CEO，在直播間回應這件事，隨手“摔”手機，被解讀為情緒化、傲慢。

很多自媒體開始從“東方甄選要去董宇輝化”“孫東旭排擠董宇輝”“俞敏洪要對孫東旭和董宇輝二選一”“東方甄選在PUA董宇輝，董宇輝應該遠走高飛”等角度切入來分析問題。

熱鬧屬于丈母娘們，留給東方甄選和董宇輝的只有鬧心。

俞敏洪的一招“棄帥保車”，給整個事件暫時畫了個不完美的逗號，整個事件折射出的主播、直播、公司治理、粉絲經濟等之間的微妙矛盾和關系，像冰山露出了它的邪魅一角。

直播是長在流量思維大動脈上的產業，他們與消費者的距離是菜場大媽和大媽的距離，他們和消費者溝通的內容達到了床上夫妻間私語的程度。與其說他們是“公眾公司”，說他們是“公共公司”更確切。誰都可以指點江山，誰都可以品評謾罵。這是一種幾乎源生于中國，源生于互聯網經濟下的新業態，沒有規律和前車可鑒，甚至需要一個全新的估值體系。因此，倒在一些大小“黑天鵝”上的企業和主播，不計其數。

最開始，丈母娘們把俞敏洪、孫東旭和新東方當作資本惡龍，寄希望于董宇輝是屠龍者。所以幾乎不分青紅皂白地為他聲援漲工資、提待遇。他們把董宇輝當作現實中自己對抗資本或者不滿的一種映射。這種映射是從鑰匙孔里窺探房間，是一株長在墻頭的稻草，極度片面且極度容易迎風倒。一旦他們發覺董宇輝并非自己認為的那種“小白”，或者發現他已經是億萬身家，已非吾族類時，就會掉轉槍頭，把董宇輝當作新的惡龍。

都錯了。粉絲經濟中只有一條惡龍，那就是粉絲本身——雷軍、周鴻祎極力討好，羅永浩極力“扒光”自己。他們擁有在惡龍面前“表演”的天賦。這種天賦又有多少人擁有呢？

俞敏洪沒有，孫東旭更沒有，董宇輝呢？

董宇輝很喜歡《額爾古納河右岸》這本小說，落寞時這本小說給了他無限的能量。他曾立志要把這本小說賣到150萬冊。實際上他也是這么做并做到的。但是對于直播賣貨這件事情，他始終排斥，“你可以說下崗教師，或者其他任何一個詞都行。英語中網紅被翻譯成‘celebrity’，它不是一個褒義詞，通常都是做一些非常蠢的事情，然后去吸引眼球的，我很拒絕這兩個字”。即便他因為直播賣貨火了，他也坦言，“我是非常抗拒賣東西的，實事求是，我到今天都不享受這個工作”。

可以說，董宇輝也沒有“表演的天賦”，他只是嘗試在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中找到自己喜歡的動作，“用更自然、更真實的方式與觀眾互動，分享自己的生活和見解”。

《麥田里的守望者》說，一個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會為理想悲壯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則愿意為理想茍且地活著。董宇輝或許是一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那些仍舊奮斗在經濟的不確定性中，與既往成就作別、同未知困難作斗爭，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燭火夜行的創業者們，誰又不是可歌的理想主義者呢！

當要決定告別東方甄選，在“與輝同行”中另起爐灶時，董宇輝數度淚流滿面，擁抱每名曾經一起戰斗過的同事。學會與自7a346ee7477809819d8fc2344eb1bc40己的榮耀和嬌氣說拜拜，可能也是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的標志。

這一天他必須、必定要經歷。

第三次告別：從此以后你就是名將軍

終究是要分開的，捏都不可能捏在一起。

設想你開了一家公司，招了個員工幾乎干了全公司90%的銷售額。這名員工對公司很忠誠，但是客戶覺得不公平。他們認這名員工不認你這個創始人，還慫恿這名員工鬧事。你會怎么干，其他員工會怎么干？

韓信功高蓋劉邦，結果呢？結果當然不會發生在現代社會，不會發生在董宇輝身上，但分開確實是最體面的結局。從這點上看，俞敏洪仍然有他力挽狂瀾的大智慧。結果誰也沒想到的是，就當外界認為東方甄選和與輝同行是一個藤上的兩個瓜發展時，俞敏洪和董宇輝幾乎同時宣布，與輝同行徹底獨立，董宇輝100%持股。

互聯網的矛盾來自言，互聯網的瓜卻來自行。言與行的背離不是互聯網或者當事人的錯，是時間的錯。在某年某月某個時間說過的話，大概率一定貼合當時的語境和環境。當時間在互聯網的流里穿行，它就是光，具有波粒二象性，任何的觀察者都能改變時間的落點，然后產生與發射點不同的差距。

互聯網應該有記憶，互聯網也應該刻意忘卻某些記憶，它應該給現實更多的寬容。

當一切如謎底一樣揭開，人們似乎發現自己成了“傻子”。被口誅筆伐的孫東旭并不曾虐待董，反而分手時給了對方上千萬元；“鐵公雞”“葛朗臺”俞敏洪，更是以7 658萬元的價格將與輝同行出售給董宇輝，并通過與新東方集團合作的方式為董宇輝支付了這筆費用，“公司是我送給宇輝的。”他在抖音評論中如此解釋。董宇輝的待遇也沒有像外界猜測的那么可憐，薪酬（工資+績效）、股權、高管贈予、與輝同行利潤的一半、保底收入，以及新東方幫助董宇輝支付的與輝同行公司收購款，遠超6億元的收入和資本，成了“金領”打工人。

董宇輝活成了大部分丈母娘想要的樣子，但那是他最想要的未來嗎？

有網友在一些關于董宇輝的文章中這樣評論：

“他這次離職即巔峰，后面會越混越差的，因為他認知就那么多，比不了俞敏洪。不信，時間可以證明一切。”

“沒有靠譜的選品團隊，即使董宇輝的直播做得再好，我也不會去買，畢竟我要吃要用要玩的是那些產品而不是董宇輝。那么，以后誰來負責保證與輝同行的產品質量呢？”

“開發好的后端系統共享給與輝同行使用，名義上是免費，實際是東方甄選留一手。競爭的另一維度是數據資產，與輝同行吭哧吭哧在前端跑，后臺記錄存儲的供應商、商品庫、用戶數據、交易明細，都在東方甄選的掌握之中。董宇輝是千萬想不到這點的，若沒法早點意識到這點，啟用獨立的業務管理系統，遲早還是作嫁衣。”

……

從青毛小子，到直播大V，董宇輝一直在孫東旭和俞敏洪的保護之下，做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他們是董的貴人，更是他的老師。需要老師，不是說需要多少知識，而是糾錯。選品、系統、管理、戰略、方向、人脈、資源，離開了孫和余，董宇輝都要自己來、自己學，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做得對還是不對，更少了過來人幫他糾錯。這是比不做更可怕的事情。

從士兵到上士，懂得打槍、躲子彈就能勝過無數戰士，但從士兵到將軍，中間有無數倒下的英魂。“彼得原理”之所以在那里，就是因為在提醒我們，應該專注于自己更擅長的事情，而不是一直將自己拱火到不能勝任的高位。

這是無數企業在管理中都會犯的錯。對于董宇輝來說，這不啻重新創業。只是這次創業，再沒有人會給他當時那么多的寬容。他已經在丈母娘的精神上，被定義成了下一個俞敏洪。

奧運會時，董帶團隊赴巴黎直播，似乎有意遠離是非。后來他與作家李娟的一場直播，因為場面幾近失控，引來不少非議。

他還會有很多次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