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來不叫土豆兒,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出來飽滿豐潤,聽起來明亮雅潔,是她媽給取的,只不過人們——包括她爸,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個名字了。
土豆兒屬龍,龍年多雨。她出生的那個龍年,雨尤其多。
遼西十年九旱,土地多在山坡上,多雨的年頭大多是好收成。農諺云:“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雨吃飽飯。”農歷五月,雨不要太多,人們除草、間苗、追肥先把地收拾出來,六月里多下些雨,山坡地旱不著,房前屋后的平地也不至于就澇了。不過這一年的雨來得比往年早,從五月下旬便開始下,上一場雨后地上還泥濘著,下一場雨又來了,地里苗和草比賽著長,長著長著,草比苗高了。人們只好雨一停便下地薅草,渾濁的泥水順著薅出的草根往下淌;薅出的草扔到地頭上,也不打蔫,就地扎根,接著生長。
土豆媽生土豆已是六月初,天氣仍一陣陰一陣晴,雨還是一陣大一陣小,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簡陋的院墻在雨中坍塌了一大塊,鄰家的公雞從缺口踱進院子,壓著嗓子憂愁地長嘆一聲“咯嘍——”。這一切使月子里的女人心神不寧。她的男人老實木訥,火上房都不著急的脾氣,除了在生產隊上工,回到家里便什么都不管了,灶膛里的火著出來,都不會幫著往里填一把。生孩子當天,接生婆幫著煮一碗粥,第二天她就得自己下地做飯了。這倒也罷了,她畢竟年輕,身體壯著呢,要命的是,隨著滿月的臨近,家里斷糧了。
吃了兩天野菜,女人發現奶水見少,心里一著急,更下不來奶水了。嬰兒的哭聲已喑啞無力,她再也忍不住,早起對男人說:“你出去借點糧食吧。”
男人囁嚅著:“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斷頓的也不是咱們一家,去誰家借啊?咱們還是挖點野菜吧。”
“孩子吃不下啊。”
“再不,你出去借?娘兒們家好開口。”
“我還在月子里,按禮不能進人家的門,站在門前人家都嫌晦氣。”
男人垂下頭不吱聲,她知道再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晌午時雨停了,天空明亮起來,隱隱地看見太陽在云層里穿行,甚至在灰黃的云彩縫里看見一絲碧藍的天。不遠處傳來公雞嘹亮的啼叫聲,女人驚喜地說:“這是要晴天了吧?”
男人倒比她在行:“這是亮晌,看這云彩,怕是后晌還得下呢。”
女人不吭聲了。
到了后半晌,老天忽然又暴躁起來,電閃雷鳴,大雨瓢潑似的,殘存的那部分院墻稀里嘩啦成了一長溜兒的石頭堆。一個時辰后,山坡上下來的狂傲的洪水,終于沖刷凈屋子后墻根的泥土,水流從墻縫噴涌而入,在屋地上打著旋兒地往上漲,女人并排放在炕沿下的一雙鞋,像兩只小船一般,水漲船高地漂在水面上打轉,女人手疾眼快,一伸手,食、中二指同時勾住兩只鞋后幫,把鞋撈上炕來。地上的水沒在屋里停留,奪門而出奔向灶間,從屋門流走了。
好在老天也累了,雨越來越小,黑天的時候,終于停了。女人下地,踩著泥水到另一間屋,從炕上抱來以前備好的柴火,蹲到灶前點火。雖然沒被雨水淋到,柴火在潮濕的空氣里也變得軟耷耷的,火柴也不干燥,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把火點著。她把籠筐里的野菜倒進水盆里,筐底露出一個雞蛋大的土豆,她想起來,前晌她出去找野菜,路過李家兄弟倆的菜園,看見李老二這邊的園墻邊,有幾棵馬齒菜貼著地皮鋪展著,便打開樹枝編的園門走進去。李老二這半邊園里的土豆已經收過了,每走一步,泥水都會沒到腿肚子。她光著的腳踩到一個圓乎乎的東西,直覺不是石頭,貓腰用手摸上來,就是這個珍貴的土豆。當時她攥著土豆愣了一下神,想起自己家的園子,也栽種了好幾壟的土豆,園子靠近河邊,早在一個來月前被洪水連土都沖走了。雖然隊長說明年再給補一塊園子,今年的收成畢竟沒有了。
這個土豆的出現讓她欣喜,第一反應是把這半個園子踩個遍,或許還會有收獲。可隔著一條窄窄的水壟溝就是李老大的園子,土豆還沒起出來,被雨淋得翠綠的秧子還長在地里,要是被人看見從這園子里往外拿土豆,起了疑心,自己就說不清了。人活一輩子,咋也得有個好名聲啊,現在有了這個被自己叫作明珠的女兒,更要為她著想,不能在人前留下短處,讓孩子長大直不起腰來。她轉身趕緊離開了。
盆里的野菜有好幾個種類,苣荬菜、婆婆丁、羊犄角、刺兒菜、馬齒菜、苦菜,一齊洗凈切碎倒進鍋里,煮開了撒把鹽,這就是他們的晚飯了。她沒把土豆一起煮,怕野菜的苦味浸潤到土豆里,而是把它塞進灶膛里靠邊的位置,熱火烤著,熱灰煨著。吃飯時把野菜搗爛喂給懷里的女兒一點點,小孩兒毫不猶豫地用舌頭頂了出來,啼哭不止。她把土豆從灶膛里扒拉出來,用手一捏,感覺松軟,心知是熟透了,噗噗地吹去沾著的灰,兩手倒著,忍燙剝去外表那層薄皮,也沒舍得扔,隨手塞進蹲在一邊的男人嘴里。捏開熱騰騰的土豆,香噴噴的氣息撲鼻而來,夫妻倆同時咽了一口口水,土豆閃著綿白糖的光澤,她笑著說:“嘿!你看,又甜又面又起沙!”
土豆放進碗里搗碎,兌上幾滴開水,調成糊狀,女人伸出舌尖試試不冷不熱,洗凈手,用右手的食指肚挑起一小團,輕輕地抹進嬰兒的嘴里,那小嘴吧嗒幾下,竟然吞咽下去,不一會兒就把土豆喂進去四分之一。女人不敢再喂了,怕撐壞了這個小人兒。這一夜孩子睡得很實,三個時辰后亮天了才醒,女人積攢了一夜的乳汁,剛好讓嬰兒安靜下來。
明天是月子最后一天,后天便可以到別人家借吃的。去誰家呢?娘家不能去,從小父母便不在了,哥嫂也不親熱,兩年前為了二百塊錢的彩禮,把她嫁給這個比她大六歲、窩囊得不能挑家過日子的光棍男人。婚后才知道,婚事是他的娘舅張羅的,彩禮錢都是拉的饑荒,得他們小兩口慢慢還。
還沒等人們吃完早飯,天又下起了小雨,嬰兒也伴著雨聲哭起來,把乳頭送進小嘴里,吸吮幾下沒有奶水,便用舌尖頂了出來,接著哭。喝了兩三天野菜湯的她,短時間內無力聚積出奶水,只好下地把昨天晚上剩下的土豆糊蒸熱了,喂給嬰兒三分之一。她想,剩下的夠晌午喂一次,后晌喂一次,那么明天呢?明天一天怎么熬?
雨是中午停的,下午甚至還出了一會兒太陽,男人趁機挖了些硬泥,摻雜著野草堵上了屋后的漏洞。黃昏時,北方的天空又墨一般黑,隱隱傳來雷聲,嬰兒又開始哭,怎么哄都不好,知道是餓的,可土豆糊已經吃沒了。她左胳膊抱著嬰兒,右手揉搓著自己干癟的乳房,希望感受到奶汁涌來時從兩腋下直至乳頭的酥麻,但是她失望了。
天很快黑透了,一道道閃電撕裂著北方的天空,閃電消失的時候,天空更加黑暗。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小,卻沒有停下來,男人坐在濕漉漉的門檻上,垂著頭,一言不發。女人眼淚流了出來,她想:“要是淚水能變成奶水就好了。”抱著嬰兒炕頭走到炕梢,炕梢走到炕頭,來來回回地走。好不容易睡著了,剛放到炕上,馬上便又醒過來,接著有氣無力地啼哭。她待到確認睡著了,屏住呼吸放到炕上,還沒等抽出手,嬰兒又咿咿呀呀地哭。如此幾次,女人精疲力竭。快半夜了,北方的雷聲由遠而近,窗外傳來了雨聲,想起還有一天多的時間沒有吃的,她再也沉不住氣,放下嬰兒,下地穿上鞋,拎起一個小柳條筐跨出門去,卻又回身脫下鞋放到門里。男人顫抖著問:“這么大的雨,你上哪兒去呀?”
女人說:“看明珠吃得下土豆,我再去李老二園子里踩踩去。”隨即消失在雨里。
雨越下越大,一個個霹靂在頭頂炸響,男人看著哭啞了嗓子的嬰兒不知怎么辦好。他想抱起來,可她那么小,身體軟軟的,讓他無處著力,只好把她放在被子上,他拽著被子滿炕轉。
不知過了多久,天亮了,女人卻還沒有回來。他笨拙地用衣襟兜著嬰兒,站在洪水過后一片狼藉的村道上,看見他的人都問:“你這是干啥呢?你媳婦呢?”
他說:“她半夜就出去了。”
“半夜?大雨泡天的,出去干啥去了?家里還有月窠兒孩子呢。”
“說是踩土豆去了。”
“踩土豆?一宿沒回來?”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嗯”了一聲。
“那你還不快點兒找去,在這兒站著干啥呀?”
人們紛紛四下尋找,整條山溝找遍了,沒有人影,只發現李家菜園樹枝編的園門上,掛著一個小柳條筐,男人認得是自家的,里面有一個雞蛋黃大的土豆。住在菜園后面的老夏說,他半夜起來站在窗前看水,打個閃的工夫,看見李家菜園門口有個人影倒下去了,也沒看清男女,還以為被閃晃花了眼睛,莫不就是她?又有人說,咱們這兒是天黑才下的雨,北邊都下了老半天了,洪水是從北邊下來的,水老大了,水里死豬、死雞甚至檁子、房梁都有。
人們往水流的下游沿村尋去,后晌傳來消息:女人的尸體在十幾里地外的河邊找到了,一個早起的農婦,發現了赤身裸體仰面朝天的她。圍觀的人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看起來還很年輕的女人是哪個村子的,但畢竟一絲不掛有礙觀瞻,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就地鏟起一鍬淤泥,蓋在她的小腹下。
女人下葬了,人們淋著雨為她挖的墓坑,天上下的雨,土里滲出的水,很快積滿了長方形的坑。薄皮白茬的棺材下到坑里,水花四濺,渾濁的泥水里,再也看不見棺材的影子。
村里人認為,她是雨夜去偷土豆被洪水沖走的。三親六故口口相傳,十里八村的人都聽說,雨下得最大的那天夜里,有一個還在月子里的女人,偷土豆被水沖走淹死了。此地民風淳樸,善良的鄉親們并不在意她的死因,他們幫男人照顧那個可憐的嬰兒,李老大出土豆的時候,挑大的送來幾個。哺乳期的婦女,碰見男人抱著孩子,會接過來奶上幾口,手巧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用舊布對付件小衣服給她。
嬰兒最愛吃的還是土豆,她媽是為土豆死的,人們想不起她媽給她取的名字,連她爸也想不起來,干脆便叫她土豆兒。也許生來就是頑強的生命,在那樣一個家里,她居然無災無病地一天天長大了。她模樣像她媽,清爽秀氣,雖然說話、走路都比別的孩子晚一些,頭腦卻格外聰明。以她爸的條件,自然是續娶不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七歲上,她就能踩著小板凳夠著刷鍋做飯,操持家務。人們看著心疼,往往會嘆口氣說:“這個苦命的孩子啊,她媽要不是黑天半夜出去偷土豆,也不至于被水沖去啊,撇下這小可憐。”
她仰起臉看著說話的人,一開始聽不懂,隨著年齡與智力的增長,她終于明白,媽是為了給自己偷土豆讓水沖走了,從此,對那個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的親媽,又恨又疼,恨她偷東西,死了還讓人家笑話;疼她竟然在水里活活淹死,那得多難受!她變得孤僻,暗暗地在心里起誓:不做媽那樣的人,一輩子不拿不是自己的東西。
土豆兒長到八歲,正趕上村里小學這年招生,她也去上學了,老師講的課,她接受得很快,一點就透,考試成績總是排在第一。但沉默寡言,從不敢舉手回答問題,老師叫到名字,她站起來一聲不吭。老師生氣了,故意不說坐下,她便垂著頭站一節課。她不和同齡的孩子嬉戲打鬧,大家喧鬧著做游戲的時候,她便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是,頭上有了幾絲白發。
到了三年級,村里的小學合并到外村的總校。有一節是算術課,老師出了一道應用題:“小明一家人一起收土豆,爸爸、媽媽各收三筐土豆,小明和哥哥各收一筐土豆,全家人共收了幾筐土豆?”
幾個和土豆兒同村的孩子,在四處吃吃地笑起來。下課后,關于土豆兒的故事便傳遍了全班。放學的時候,幾乎全校的學生都知道了。孩子們回家同大人講起,大人們又回憶起當年的事情,孩子們把聽家長說的與同學們交流,連細節都那么詳盡。以后除了老師,再沒有人叫她的學名,都叫她土豆兒,她感覺到背上有目光射來,針刺般的疼痛。
一天,當著她的面,一個剛上一年級的小男孩問他上五年級的姐姐:“為啥土豆兒她媽偷土豆不穿衣服啊?”
“穿衣服不得讓雨澆濕了嗎?回家就沒啥穿了,她只有一身兒衣服。”
“可是她沒回家,被水沖跑了呀。”
“那是老天爺懲罰壞人。你記住,千萬不要做壞事啊,偷別人家土豆的人不是被淹死了嗎?”這個稱職的姐姐,對弟弟的思想品德教育很重視。
這時的土豆兒頭發已經白了一半,學習成績也不再拔尖了。
土豆上五年級時,正好本命年,又是多雨的龍年。她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功課不再優秀。期末考試前,班級里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個男生的鋼筆丟了。這支紅色的鋼筆,是城里上班的叔叔給買的,曾吸引全班同學羨慕的目光,上午還用過,中午回家吃飯回來,便不見了。全班只有土豆兒不回家,她不吃中午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教室里。她不但有機會下手,還有偷竊的遺傳基因,當然成了重點懷疑對象。老師翻遍了她的書包和全身,都沒找到那支紅色鋼筆,問她,她不出聲,兩只眼睛空洞地望著別處。
老師苦口婆心,想挽救這個失足少女:“知錯就改,我們還當你是好同學。你要吸取你媽媽的教訓,不要重蹈覆轍,走她的老路啊!你到底把鋼筆放哪里了?”
她一句話不說,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撲簌簌地流淚,老師嘆了口氣,搖搖頭。
從那天起土豆兒便再也沒來上學。好像是兩三天之后吧,一個風狂雨驟的午后,她在雨中站在河邊等著,不久便看見洪水下來了,高高的水頭幾乎是一個橫斷面,像一堵墻一樣涌來,土豆兒迅速地扯掉身上的衣服,渾身精光,張開兩臂迎著水頭撲去。少女的身體如一顆明亮的珍珠,投進污泥濁水中,洪水瞬間接納了她,像一個母親包裹著初到新世界的嬰兒。
魏紅蓮,遼寧朝陽人,筆名凌珠。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協會會員。做過農民、煤礦工人。在《天津文學》《散文》《散文百家》《芒種》《作家天地》《歲月》《遼河》等期刊發表小說、散文多篇,出版長篇小說《醒心杖》。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