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一片白色,沒有云,看不見太陽。這兒非常好,不一會兒我就陷入了空白。
等我回過神來,海面上還是一樣的景色。我躺在白沙上,好像這兒是酥軟的墳墓。我通過余光看見兩條古銅色的腿,它們的主人戴著琉璃色墨鏡與一頂妖嬈的草帽,側臥在一張白色的躺椅上。我應該和她搭訕,這是每一個男人一生追求的事情——追求美麗不尋常的女人。在想象中,我和各樣的女人交往過;而當現實擺在面前,總不是那么容易。
在我猶豫之際,白色再次覆蓋了夢鄉。夢的內容十分恍惚,我看見前妻穿著白色露肩泳裝,背對我,望著大海,手上牽著一個女孩兒,似乎是我們不存在的女兒。醒過來后,眼前仍然是白色的,白色的現實延伸到白色的夢境,似乎不會再有別的地方了。我放在耳邊的菠蘿味雞尾酒化成了一攤黏液。一口喝了下去,甜味超出了我的承受。
太陽墜落前,我決定返回酒店。晚霞是我一天中也是一生中最喜愛的時段,也是我放下事業來到這個海濱浴場終結人生的理由。可今天不是時候,我還要在此享受好些歲月,再平靜地死去。我腳踩在不再溫熱的白沙上,朝著淡藍色的玻璃門走去。酒店是一座三十層的白色塔樓,從我入住到現在,只見過三四個零星的女客人。一位老管家替她們運送五顏六色的行李箱。路過電梯口時,他朝我深沉地低下頭。一樓的吧臺后,穿椰子樹襯衫的光頭男人在朝我招手。他的名字叫波伊,自稱是靈魂調酒師。
“我看見一個美人走上了二樓,或許你該上去打個招呼。”他露出潔白的微笑。
“多謝了,波伊。”
“快去吧,你是這兒唯一的男客人。”
我走上了樓。那個美人坐在窗邊的紅沙發上,沒摘下墨鏡和草帽。她的茶幾上也擺著一杯雞尾酒,我意識到這是絕妙的切入點,決定坐在她身邊,卻遲遲沒有張嘴。
注意到我的沉默,她先開了口:“您好。”
“你好。”我說。
“我坐在這里,不打擾你吧?”
“不,”她吐露出低沉的嗓音,“我正在等你搭訕呢。”她的聲音有些粗糙,不太美,眼神隱藏在琉璃色的鏡片下。
“人生有些痛苦?”我問道。
“什么?”
我用眼神指著,桌上的那杯菠蘿調成的雞尾酒:“你在喝‘止痛藥’。”
“你說這個啊,”她朝我輕柔地一笑,“我只是喜歡它的味道。”她發現我在觀察她,便側過了臉。“您是做什么的?”她喝下了一口酒說道。
“我?我沒什么正經事兒,每天聽聽音樂,Nvgg0ileOhhWTZve5qw3HeJIHxkmfCoO61GmuaqcXCU=喝上兩杯,一天就過去了。”我說道。
“那樣不是很好嗎?要抽煙嗎?”她從黃色手包里取出一個淡黃色的小盒子。
“謝謝你,可是我抽煙從不過肺。”我說。我是抽假煙的人,我不愿令焦油灼燒肺,我只是喜歡欣賞煙霧從嘴里流出來的樣子。
“吸進去試試。”她遞給我一只細長的淡黃色卷煙。我接過那支煙,順帶撫摸了她的指尖。一股甜味傳來,我一口氣將它們吸入了胸腔。我的頭頂浮現出幾棵椰子樹,搖曳的葉片間滲透出光芒,我從空氣里聞到了椰香,隨著煙霧散去,它們又變回了眼前的休息室。
“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這支煙的名字叫‘椰樹的回憶’,我的包里還有不同口味的。”她抽了一口說道,好像早已習慣了那種感覺。
“這些跳舞的椰子樹,不是什么幻燈片吧?”
“當然不是,我一直看得見它們,聞得見椰子的香氣,聽見大海的回音。”她說道。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指。她沒有掙脫我的手,只是透過黑色的鏡片,打量著我。
“在哪能買到這種煙?”我問。
“非賣品。”她輕松地說,“我是一名藥劑師,這是我自己發明的。”
“藥劑師?”
“對啊。”
“你是魔術師。”我看著她鏡片后的眼睛,說道。
“我只是個普通人罷了。”她又飲下了一口“止痛藥”,“不過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畫家。”
“很帥的職業,不是嗎?”
“我的作品賣不了很多錢。”
“說明你沒討好別人。”
“不,我畫了很多畫討好女人。”
“你想畫一幅畫討好我嗎?”她說。
“只要你摘下墨鏡和帽子。”我說。
她在我耳邊悄聲道:“到我的房間來,我們可以分享別的香煙。”她將杯中一半的雞尾酒分給我,剩下的由自己一飲而盡。
她的房間在二十九樓,朝南。海風撞開了白色的房門,紗窗在起舞,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深藍。她的行李箱張開在地毯上,內衣散落在大床上。她背對著我,摘下了墨鏡和帽子。
“我很少在陌生人面前露臉。”她說道。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我盯著她的后背,那里光滑得像一條巧克力色的瀑布,兩邊垂落著紅色的綢緞。
她轉過了頭,雙眼像一對綠色的蝴蝶翅膀。我望著其中一扇翅膀,那里延伸出一道深深的胎記,像是被烈火焚燒過。
“你是一名誠實的男人嗎?”她一把拉過了我的手。
“我撒不了謊。”我只有順從內心的欲望,才能描繪出事物真實的樣子。
“那你就來畫我吧。”說著她背對我坐在了窗邊的椅子上,書桌上正好有一組彩色的鉛筆與兩張A4白紙。
“我會畫出你眼睛上的蝴蝶。”我說。
“蝴蝶?”她下意識地遮住右臉,“你是說,我的胎記嗎?”
“對。”
整個過程持續了約三十分鐘。
“好了嗎?”
她走了過來。我將畫紙放在桌子上,她盯著畫中的自己時,我盯著她的皮膚。
她說道:“還好你沒把我畫成那種奇形怪狀的當代藝術。”
“怎么會呢?”我說道,“我的畫沒有那么高深。”
“是啊,看起來一點也不高級,但是感覺起來挺舒服的。”她說道。
“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工匠而已,”我說,“就像那些在街邊給人畫素描的人。”
她從手包里取出了一支粉色的香煙,我們抽了一口,四周浮出了粉色的云朵,觸感就像棉花那樣,天邊是更多的粉紅色,沒有盡頭。后來,我們在云層和酒店的大床間穿梭。結束時,汗水浸濕了彼此的皮膚。我站起來,去浴室接了一大杯冷水,杯子遞給了她。她躺在床上嗆著了,水從喉嚨流到了胸脯上。
“謝謝你。”她喘著氣,拂去了嘴角的水珠。
我走到桌子前,檢閱起剛才的畫作。在歷史上有一名偉大的畫家,當他相當落魄時,為討好他的金主,為了討好喜歡的美人,他畫出過不朽的作品。你或許以為,藝術需要崇高的道德感,其實畫畫與那毫無關系。當你走投無路時,你就能意外偉大起來,它與善惡無關。以上述標準來說,我這一幅畫完成得有些平淡。
“你經常這樣對待女人嗎?”我的身后傳來了聲音,“說幾句好話,畫一幅畫,再和她們上床。”
“不經常。”我告訴她。
“沒有人因此愛上過你?”她問我。
“沒有吧,她們僅僅是被我畫過而已。”我說道。
“你結過婚嗎?”她問道。
“結過一次。”
“老婆也不愛你嗎?”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沒那么愛。”
“這幅畫我能留下嗎?”她吐了一口煙圈。
“就是送給你的。”我說。
“我認為它值五萬塊錢,你愿意我買下來嗎?”
“別這樣,”我說,“我不需要錢,它們對我已沒有用處了。”
“不需要錢?除非你活在沒有人類的地方。”她說。
然而我確實將要前往沒有人類的地方。
“你還沒告訴我名字呢。”我扯開了話題。
“我叫泡芙。”
“泡芙?”
“對。”
“你喜歡吃泡芙嗎?”我問。
“喜歡,可是它太膩了,每次我只能咬一小口。”
我將泡芙的單詞寫在了畫的右上角。
“人生像一個泡芙,不是嗎?”她朝天空吐了一口煙說道。
“嘗得太多,身體會因為快樂而浮腫,如果只幻想著它的味道,就會因得不到而痛苦。”
“有多快樂,就會有多難過,不是嗎?”她自問自答道。
“我不太同意。”我回答道。
“真正的快樂是,那些使人能不懼怕死亡的藝術。”
她審視著我:“你所謂的快樂是什么?”
“所有我描繪出的美。”
“那你的悲傷是什么?”她問。
“悲傷無足輕重。”我說。
她側臥在枕頭上,思慮了起來:“你認為痛苦不重要嗎?”
“微不足道。”
她沉默一下:“這樣想也好,你只看得見美的那一面,所以才將我畫得那么完美。你不了解真正的我0lqNqkEkCPmnHWpnxcLuOQ==。”
我沒說什么,只是撫摸著她的頭發。
“我的老媽從十幾歲,就認定要和有錢的男人結婚,才可以過得幸福。”泡芙將一團粉色煙吐在我的臉上,“她不停物色男人,終于找到了一個足夠富有并且愛自己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爸爸。不巧的是,這個男人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奶奶,當年她就像我母親一樣,嫁到一個富有的家庭里。她在為這個家庭產下一個男孩,徹底成為豪門的一部分后,立刻就厭惡起了不具備高貴血統的事物。”
“什么意思?”我問泡芙。
“她不愿讓出身貧寒的女孩兒,靠近她的兒子。她將所有的外來者,都視作過來竊取家產的敵人。”
我明白泡芙的意思,人類總是會按照自己的意圖,去揣測其他的人類。在一個小偷眼里,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賊。在一個上位成功的女人眼里,所有長相好看的女人都是攀附者。
“可是我母親和父親執意要結合,他們認為自己的愛情是純粹的。”泡芙說道,“于是他們強行生下了我。小的時候,我臉上的胎記非常可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臉接著說:“我媽每天晚上都要為這件事哭,無法理解胎記的來由,她認為自己是優秀的。我的奶奶原本就是個神神道道的女人……她會花幾十萬,從風水師那里買一個坐墊。她覺得我臉上的胎記,是兒媳不干凈的證明,她覺得我媽媽中邪了。”
沉默了數十秒后,她繼續開口道:“四歲那年,我的奶奶請了一堆人來家里,把我和我媽圍在中間,念了各種奇怪的咒文。那天晚上,我媽把我們鎖在了臥室里,她一副快要瘋掉的樣子。我被嚇壞了,一直在哭著要出去,結果被她一巴掌掄在了地上。她死活不承認這件事情。”
“你恨她嗎?”我說。
“這有什么可恨的呢?我媽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婦人。總之,在我奶奶的折騰下,我媽終于跟我爸離婚了,在我七歲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他們離婚的原因,一直活得小心翼翼,擔心有一天,會被我媽拋棄……”
我沉浸在粉色的云朵中。并沒有太在意她說了什么。泡芙說在那之后,她從一所學校轉到了另一所,學校里的孩子認為胎記是傳染病,男孩子罵她“怪物”,揪她的頭發,女孩們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下惡毒的句子,在老師面前捏造她的壞話。我發現此刻自己并不能共情于她。我連自己的過去都不在意了,怎么還能與人類的經歷共鳴呢?
她繼續講述道:“十七歲的時候,我開始發育成女人,我去做了一個手術,那個胎記顯得不那么恐怖了,然后人類就開始朝我蜂擁而至。我每天和一群人泡在一起,享受被圍在中心的感覺,但是從內心深處,我還是在蔑視他們。結果我得意忘形了,我搶走了一個女孩兒的男朋友,我連她的全名都沒記住,有一次我在樓道里遇見了她,她就把我從樓梯上推了下去。”
她晃了晃自己的小腿:“我的左腳里面現在還打著鋼釘。”
“你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我說的事情呢。”隨后她從床上坐了起來,“這不怪你,你見過太多女孩,你對她們不感興趣,你只想得到她們。”她別過了頭,沒有再說話。
我知道這是該離開的信號,便站起來穿上了衣服。
“晚安,祝你有個好夢。”我說。
“你的畫拿走吧,我不需要。”她將頭埋在了枕頭里說道。
我直接離開了這里。現在是零點十四分,我沒有回自己的房間。我下了樓,大廳里十分安靜,波伊正在擦拭酒杯。我們相視一笑,接著我朝外面走去。我走到海邊,聽著大海的回音,再往前走幾十米,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直面自己,確實沒有絲毫難過的感覺。
2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半,我在床上睜開了眼睛。淋浴時,噴頭里散發出了大海淡淡的咸香。我穿了一件印著腐敗香蕉的襯衫,來到了三樓的餐廳。看著海面上閃出珍珠一樣的光芒,喝下了一大杯橙汁。一切已經足夠好了,我告訴自己。
下午一點零三十七分,我回到房間里取出畫板和顏料,走到沙灘上,在一棵椰子樹坐下來。我用一下午的時間,調制一種大海的顏色。我畫下白沙灘、海浪與陽光。我無法更好地描繪它們了,在手尚未衰老之前。
六點二十七分時,晚霞就要來臨了。我回到了酒店,讓紫色的霞光進入房間里,躺在床上,放起了一首柔軟的情歌。天黑下來后,我來到一層的酒廊,調酒師波伊穿著一件粉色的短袖。吧臺邊上坐著一個白色女郎,她的帽子很大,沒法看清她的臉。波伊遞給我一杯粉色飲料,他會根據客人的心情定制不同的酒。
“這是什么?”我喝下一口,奶香味令我有些眩暈。
“‘粉色星云’。”
“這是我的情緒6b022700f7fd0976f445406d57b191e793cc35b64e1f076bd3ccb61fbd3b3fbd嗎?”我問他。
“不,這只是我的個人喜好。”他說。
“那這杯算你頭上。”我說。
“隨意。”他也給自己調了一小杯,一飲而盡。接著他遞給白色女郎一杯琥珀色的酒,那個女人沒說謝謝,只是喝下了一小口。
波伊小聲說道:“有興趣認識一下她嗎?”
“算了吧,她應該沒興趣認識我。”我喝了一口“粉色星云”。
“昨晚發生了什么?”波伊說道。
“沒什么,我給她畫了一幅畫像,她愿意和我上床,但是最后又把我趕走了。”
波伊笑道:“你是我見過最謙遜的男人。”
“干嘛突然夸我?”我有些困惑。
“你不屬于任何一類人,你不愛錢,也不愛名聲,甚至不愛自己的才華,你只愛藝術,沒有任何私心。”
“我只是如實描繪了她們的樣子。”我說。
波伊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和我碰了杯。“敬什么?”他問道。
“敬純凈的夜晚。”我一飲而盡。
旁邊的白衣女子似乎沒再注意我們。
又過了五分鐘,波伊端上第二杯“粉色星云”。在我陷入思考的時候,波伊似乎和白衣女郎聊了幾句。
“感覺怎么樣?”波伊用粗壯的手臂,捏了下我。
“抱歉,我不太行了。”
說著我搖晃地起身,匆忙地經過吧臺,返回到走廊。我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今晚的夢卻格外清晰。我夢見了一座佛像,走近看和我的前妻有幾分相似,模糊的五官與白皙的臉。她問了我三個問題,我像一個乖巧的小和尚,盤腿坐在她的蓮花寶座前,默念道:
“什么是最重要的?”
“自由與愛。”
“在這個世界上,你曾擁有什么?”
“永遠一無所有。”
“你的去所是哪里?”
“靈魂的場所。”
當佛像之上的白茫消散后,我醒了。時間是九點四十一分,窗外是陰天,似乎在等待一場雨。
3
明天會有什么?我望著玻璃外的雨點,花半個小時思考這個問題。我在期待更多的東西。我總是自詡一無所有地度過了這一生。我認為生活中的事情都會一閃而過,只要能產生光與影,用一幅畫就足夠了。存在的時間是有限的。肉體會衰老,紙張最終會被氧化,讓當下美好的感覺,延長一會兒,就是我的人生信條。人生中最好的一切,都已經有了,我還有什么渴望的?在臨終前,我仍然在感到困惑。外面起霧了,好像整個世界被霧迷住,只剩下這個酒店。
我換了一身白色T恤,下至二樓的餐廳,玻璃外傳來細細的雨聲。我看見泡芙坐在窗戶邊,她用草帽遮著自己的臉。我去調了一杯冰鎮朗姆酒配上椰汁,坐在了她的對面。她立刻起身挪到旁邊的位置,之后我又跟上去。
僵持了一分鐘后,她邊望著窗戶邊說道:“我不喜歡下雨。”
“為什么?”
“雨點令我的傷口復發。”
“哪里的傷口?”
“左腿上的鋼釘,”她說道,“大概是幻痛吧。”
我無法說什么,這種痛大概沒有解藥。
“今晚我會去你的房間。”我說。
“什么?”
“今晚我會去你的房間。”我重復了一遍。
她摘下了墨鏡,憤怒地盯著我。
“不方便嗎?或者晚上七八點的時候,我們去海邊散步也可以,你見過大雨之后的晚霞嗎?”我說。
“不太想去。”她說道。
于是我喝完了那杯椰汁朗姆酒,便離開了。我回到房間,憑借模糊的記憶,素描出昨晚吧臺邊上白衣女子的側影。雨一直下,外面的世界越來越不清楚。
到了下午三點半,我決定去外面走走。雨黏在了我的肌膚上,我朝著通往海邊的小徑走去,大海顯露出幾片波紋,往遠看去,是一片令人有些絕望的白霧。沙灘上有幾把空的躺椅,我回頭望去,從前的路已看不清。我在雨中一直站著,腳趾泡得都有些浮腫了。回到房間里后,我脫掉衣服,躺入了蒸騰的浴缸,干下一口白蘭地加開水,昏睡了過去。
在第一場夢中,我夢見自己被遺留在一片沙漠的車站里,過了很久后,我開始朝著沙漠中的一座大樓前行,那座大樓總是在更遠的地方。在故事的結尾,我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一個菜市場里,我被綁在案板上,聽一群中年女人聊著男人的價格。
第二場夢中,我的前妻又出現了。我們站在無色的水中,她在指責我愛上了泡芙,我謊稱泡芙是我的妹妹,接著我指責她,為什么把我遺落在了沙漠里。我們爭辯著,越來越近,貼近彼此時,我們才發現,其實只是想貪婪地親吻彼此。
我頭暈地睜開眼,幾乎要在水蒸氣中窒息,翻出浴缸,踉蹌地走到了陽臺上,才喘過氣。
4
我從小憩中蘇醒。世界的能見度從2%變成63%。
現在已經是六點五十,我一個人朝著海面的日輪走去,過了一會兒,身后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你不等下我?”
泡芙一襲鮮紅的裙子,從酒店的后門走了過來。于是我們結伴走向沙灘。
“今天下午我遇到了一個帥老頭,”她說,“我跟他講了你的所作所為。”
“嗯。”我說。
“他說你只想從女人身上獲取什么,從沒想過真正關心她們。”她說,
“有道理。”我回答。
“他說他很了解你這樣的男人,因為他也是那樣的人。”她說。
她見我不回應,就一個人走向了海邊。雨后的天空是一片萬花筒,夕陽在云層和海洋間幻化,陸地上一切進入了影子的王國。我跳起了笨拙的舞,像一只喝醉了的熊,失去重心,順勢倒在了沙灘上。泡芙嘲弄地笑了起來。
“晚霞是靈魂的歸宿。”我突然說道。
“為什么?”她問道。
“溺水的人,如果能在死前不斷游向夕陽,靈魂便不會沉入海底。”我說道。
她反感地說道:“你一把年紀的人了,怎么說起話云里霧繞的?”
“如果人類失去了陸地,他們就會溺水。”她正色道,“一味沖過去,你只會被大浪吞噬。”
我并沒有駁斥她,她說的是對的,但是絲毫不與我的意志矛盾。
“我們比賽游泳吧。”她提議道。
“比賽游泳?”我說。
“如果你贏了,今晚讓你再畫我一次。”她說。
我們同時沖入海面,苦澀的浪花進入眼睛和鼻腔里,我們才邁出了小小一步,就覺得已經迷失在了大洋里。我們盡力與浪對抗,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我們只是在隨著海浪漂動。我沒有找到泡芙的身影,她在更遠的位置,那里有一片更大的海浪。我朝著她游去,巨浪涌來,我閉上眼睛沉入了水面。夕陽撒在海面上,使我不得不先停下,欣賞了一刻。
我終于在前面找到了泡芙,她的頭一會兒被海浪吞沒,一會兒又掙扎出來。她沉重地搭在我的身子上,使我像漏水的船艙一樣。在僅有的意識間隙,我想起了即將死在岸邊的鯨魚。等拖著她到岸上時,我的肺里進了不少海水,一口嘔吐了出來。
“誰贏了?”她頭對著天問道。
“你。”我回答。我躺在沙灘上,想要永遠睡上一覺。
“扶我回去。”泡芙說。
我背上她,回到了二十九樓的房間。她進入浴室,許久后,才裹著毛巾走出來。我坐在枕邊,用食指擦去了她背上的露珠。
“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她。
“想讓你體會下為了一時的浪漫去求死有多傻。”她說。
5
我睡在了泡芙的沙發上,第一次醒來是上午九點十一。我去二層吃了一份豪華的早餐,七八片培根配上藍奶酪。我帶著飽腹的感覺,又躺回沙發。
第二次蘇醒是下午兩點,泡芙還睡著。兩點零八分的時候,她的腳丫抽搐了一下。我灌下一杯冰水,點著了一根剩下的香煙,然后坐在沙發上,吹著海風發起了呆。在生命的最后,我卻渴望眼下的時光再久一些。這是否意味著我退縮了?
“這支煙還不錯。”我吐著白巧克力色的煙霧,說道。
“我喜歡白巧克力,”泡芙說,“它能濾掉許多苦澀的味道。”她站起來,走進浴室照起鏡子。
隨后我看見了桌上的那幅肖像畫,正打算提出重畫一幅的要求時,她先說道:“忘記說了,昨天我遇到的老頭,他邀請我們上他的游艇。”
波伊說我是此處唯一的男客人,那這個老人又是誰呢?
“他大概是出于禮貌,才邀請了我。”我說。
“不,”泡芙用肥皂抹著臉說道,“他希望我們去,別的人也會參加。來吧,應該會很有趣的。”她沖掉了臉上的泡沫。
半小時后,我與泡芙來到了大堂。那晚吧臺碰見的女郎在,她依舊是一身白色,巨大的帽子遮住眼睛,涂著血紅色的口紅。波伊也出現了,他的粉襯衫上印著旋轉的小丘比特,襯托出強壯的胸肌。
“除我以外,還有其他男人?”我朝波伊說道。
“沒有了啊,”波伊笑道,“除去我的老板以外。”
“是這樣的,我是這兒的永久居民,因此算不上客人。”另一個聲音回答道。一個老男人走了過來,他戴著一塊腕表,金色的表盤像黃昏一樣褪了色。他的鬢毛很長,不修邊幅,就像刻意顯出性感那樣。
“永遠住在這里?那真不錯。”我說道。
老人露出了一名歷經沙場的士兵面對戰友時的笑容,他似乎對任何人都能做出這副表情,讓你無法摸清他是極度虛偽,還是極度赤誠。
“莫里安。”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莫里安向我伸出滄桑的手,那只手可以隨意扔給流浪漢百元的鈔票,也可輕松打碎他們的鼻梁。
“我是洛夫。”我說道。
“我們出發吧。”莫里安說道。眾人跟了上去。波伊吹起了口哨,白衣女郎只是跟在后面,空洞地微笑著。莫里安領著我們來到碼頭,一艘像千層蛋糕的游艇停在那里,我們五個人上了船,掌舵人是那位負責行李的老管家。
“洛夫,你有什么想聽的音樂嗎?”莫里安說。我隨他走進船艙,一間三米高的屋子,書架上擺著各種唱片。
“交給我吧。”混音是我的業余愛好,在我吃不上像樣食物的一段日子,生活只剩下音樂與畫,我租了一間小閣樓,白天在上面夢游,晚上在地下室里的小酒吧混音,賺幾張鈔票。
船開動了。
先從柜子上最左邊的標簽開始——“棉花地藍調”。那是所有即興音樂的源頭。在盛夏的雞籠小酒館的臺階上唱響的哀歌。如今棉花地已變成了什么?一堆平房和高速公路,地下的尸骸無人認領。一群沒有名字的奴隸為何要在夜空下歌唱?因為他們知道自由只屬于夜晚,明天當陽光再次普照時,又是新的痛苦。
我的開頭曲來自藍調樂手利奇·喬納森。他在三角洲里是個傳說,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密西西比,直到二十七歲。在一連串奇跡下,他來到了大都市的錄音棚。那天中午,他滿臉浮腫,他的手指不連貫地撥出了幾段嘶啞的旋律。喬納森沒有唱出一個詞,只是嘔吐了一地,制作人當場讓他滾蛋。從此他便消失在某個地方,有人說他回到了密西西比,有人說他死在了路上。人們關于他的唯一記錄就是這段失真的琴弦。它有些詼諧,像一個到草地里舞蹈的男人,最終被颶風吹走。
第二首曲子開始了,女人的低吟若隱若現,接著詩人杜克開始朗誦《無名之歌》:
一九七三年
酒吧角落
彈吉他的吉米不見了
人們說
這樣的人
經常不辭而別
沒有電話號碼
僅留下吉米這個綽號
他也不知道
自己的指法從何來
沒人記住歌的始作者
它來自棉花地深處
永遠走不出的棉花地
木棚搭成的酒吧里
坐在角落彈奏
無名的吉米
二十天后
沼地里
發現一輛舊福特
吉米終于鼓起勇氣
干下第一票
伙計們說
開到僻遠地方分贓
……
現在還是午后,陽光和煦,沒有悲傷的氛圍。一聲長號撕裂了空氣,瘋癲的電子爵士開始亂舞。第三首舞曲的作者是黃色魔法和聲團。莫里安的圖書館里收錄了各種無人問津的作品,他們的作者全部自詡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天才。海上下起灰蒙的雨,我選了一首小情歌作為結尾。樂曲的主角是個少年,他在雨中劃著旱冰,就像與雨水陶醉在了一場愛情中。我走出了聲樂室,甲板上立起了一把陽傘,泡芙正垂著腦袋坐在下面。
“怎么了?”我說。
“這種白茫茫的感覺真讓人難受。”她捂著腦袋說。
我走到旁邊,莫里安一個人靠在圍欄上,雨點淋濕了白衣袖。他望著海面,似乎在化解一件年輕時的事情。
“你是個音樂家。”他拍了拍我。
我或許冒犯到了他,我撞見了他回憶往事時的樣子。
“那些不是我的作品。”我回答道。
他擁抱了我。“我們會成為朋友的。”他說。
之后我來到甲板另一端,波伊正在雨中狂歡。他襯衣上的粉色丘比特,在白霧中旋轉著。
“洛夫,你真他媽是個天才。”
他要拉住我的手一起奔跑,和男人這樣子怪別扭的,于是我就拒絕了。
“莫里安很有品位,他收藏了許多好的音樂。”我說。波伊像一頭黑豹要沖入大海,又退了回去。我看著天上模糊不清的云霧,說道:“好好感謝那些身無分文的音樂家吧,是他們建造了這個世界。”
雨水在陽光下蒸騰,令船上悶熱了起來。我脫掉了上衣,來到船尾。白衣女子打著一把陽傘坐在那里。白裙子包裹著她飽滿的肉體。
“哈嘍。你的音樂,很奇妙。”她看見我,淡然地說。
這種恬靜的女人對普通的男人,有著致命誘惑——他們會從她的聲音里幻想出愛意,猜想她到底有什么秘密,實際上她那樣對每個人說話。
“謝謝你。”我說。
“可是總感覺不在拍子上,讓我有點不適應。”她拂去嘴角的黑發。
“有些音樂很自由,不拘束于標準的拍子。”我回應道。
“抱歉,我其實是外行,聽不太懂。”她笑著說。
“我也是。”我答道。
我回到了船頭,那首少年的滑冰之歌唱到了尾聲:
不不不
不是這樣的
寶貝
為何不告訴我
你已被某人困住
你為何不到我身邊
將我困住……
歌聲在寂寞的小號中結束了。雨停了,云層散去,我們也將靠岸。
6
我們上岸后,掌舵的管家留在了船上。
莫里安繼續說道:“這兒叫樂園島,至于原因,”他指著落日的方向,“等下便知道了。”
我向山坡上望去,那里有椰子樹、芭蕉與鳳梨。不知名的花草搖曳著。波伊從甲板的樓梯上走了下來,手里拿著兩個瓶子。
“這是什么?”我望著玻璃瓶里面的藍色。
他朝我一笑:“你們是世界上第二批喝到它的人,容我先賣個關子。”
我望向山丘上的光芒,覺得必須體驗接下來的夜晚,才能完整地死去。我在花叢中迷失了,我看見芭蕉葉在粉色的天幕下浮動。之后從花朵間,看見了泡芙的草帽。她像一個孩子那樣,我站在那里沒有發出聲音,覺得不該讓她發現自己。
“來陪我看晚霞吧,洛夫。”她說。
“嗯。”我說道。
她牽著我的手,坐在了一塊石頭上。
“你覺得畫畫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嗎?”她說。
“是的。”我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不能畫畫了呢?”她說道。
“我會在那之前,就結束自己的一生。”我說。
“那你就再也沒法看見眼前的景色了。”她說。
“如果放下筆,就等同于失明了,只有繪畫,才能揭露出這個世界的真貌。”我說道。
“你把自己想得太特殊了,”泡芙說道,“每個人都能看見這個世界的景色,只要他們長著一雙眼睛。”
天越來越暗,風從大海的深處吹過來。
“年輕人回來吧!”莫里安在身后叫道。當我們回到岸邊,沙灘上已立起了篝火。波伊跪在地上喘著氣:“見鬼了,沒想到古人鉆木取火,這么辛苦……”
我疑惑地望著波伊,問他為何沒從船上取來點火裝置。
“是他堅持要這么點火的。”莫里安笑道。
“沒錯,”波伊的汗珠滴在沙子上,“因為我們要進行古老的儀式。”
我們圍著篝火坐在一起。白衣女郎脫掉了涼鞋,雙腿傾在一側,鏡片中反射出流動的火光。
“人類總覺得自己在隨著科技進步。”莫里安說道,“我喜歡聽壯志凌云的年輕人,講述他們通過科技改變世界的理想。當然了,最后他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修繕豬圈的圍欄,鞏固已有的秩序。”篝火閃過了每個人的面龐。
“今晚,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莫里安的嘴角發散出甜蜜的笑。
“好了!”波伊大叫道,擦去額頭的汗。他從一個椰子殼里,倒出五杯藍色雞尾酒,放在了我們面前。我們舉起了杯子,奇妙的是沒有人感到恐懼,沒有人詢問會發生什么。
“所謂的人類,”莫里安無所謂地說,“不過是地球上泛起的一片漣漪。”
“好好感受,地球上的夜晚。”莫里安說道。
我們都喝下了那杯飲料。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對于印第安人來說,這不亞于恐龍被小行星撞擊。黑奴被運輸至新世界,孤獨的人類聯系了彼此,由此繁榮。再之后,漫長的瘟疫到來了,人們不斷死去,但這阻擋不了新的生命誕生,新的鈔票再次被印刷,新的土地演變成虛擬的網絡。不久人類將走向太空,月球也將變成他們的財產,新的移民在重力的枷鎖外勞作。人類的價值在宇宙中得到捍衛。我從過去看到未來,我感到悲傷,甚至死亡也不足掛齒。但是我也看見一些別的畫面。我看見一艘帶有舞廳的飛船,劃過美麗的木星。我還看見一個宇航員在地球之上,他的宇航服在漂流,死前他一直睜著眼睛,注視著蔚藍的母星。
我回到了眼前,樂園島上的花木,在月光下奏響了詭異的舞曲,在黑夜里幻化出不可思議的彩色。我回到船艙里,發現泡芙一個人黑著燈,躺在床上,看著舷窗外的星屑。我抓住了她溫暖而潮濕的手。人類經歷過的所有黑暗與光明,仿佛都化作了一道彗星,從窗外閃過。
一個小時以后。當我們回到岸上,另外三個人正圍著篝火,歡快地聊著什么。
“你們來啦?”波伊在焰火上轉動著一串菠蘿與大蝦,幾分鐘前,它們尚是鮮活的生命。
“致死去的菠蘿與蝦。”波伊舉起了烤串。
我咬下一口蝦肉,回味著生命迸發出的嚼勁。莫里安解開領子,露出瀑布般的胸毛說道:“在曾經的佛羅倫薩城邦,一場瘟疫奪去了一半的生命,尸體被丟在街上,腐敗的味道滲透家家戶戶,很多人在痛苦中快速死去。詩歌、繪畫、音樂,沒有一種行為能得到死神的理解。有十個俊美的年輕男女,乘坐馬車,來到郊外的一處城堡里,那里花草圍繞,免受瘟疫的折磨。他們會輪流成為一天的國王,在國王的指引下,每個人講述一個故事,然后在酒肉與情愛中,結束一天。”
莫里安說道:“先從你開始吧,泡芙。”
“我必須講一個自己的故事嗎?”她說道。
“沒錯。”莫里安說。
過了三四秒后,她張口道:“今天下午在船上,霧很大,讓我想起了之前想結束自己時的感覺。先聲明,我是為了自己而死的,別人或許折磨過我,但是我的死與他們無關。”她堅決地說。她的眼睛里面浮起了無邊的白色。
“我吃了好多安眠藥,躺在浴缸里,感覺好像進入了一個湖。等我醒來的時候在醫院里,過了半小時后,我才想起來自己還活著。”她繼續說,“我醒來后,就像進入了下一個輪回,就像死過一次后,又復蘇了。過去很多糟糕的事情,都變得不癢不痛。”
“你把死說得太輕巧了。”莫里安插嘴道。
泡芙說道:“反正我吞下藥的時候沒有任何痛苦。”
“可是……”
“今天在船上看見那團白霧時,我卻想起了浴缸里的白色波紋。那種白色讓我感覺到有些頭暈。”她捏緊了指頭。
“誰把你送到醫院了?”莫里安問道。
“一個男人,我們在一起了,但我很快甩掉了他,他想靠拯救我將心捆綁在一起,這種行為令我惡心。”
“實際上,我剛在醫院看到他時,都很厭煩。我還想繼續活著,但是并不感激他。”
接下來是我。嗯,該說什么好呢?
“我有過一個老婆。”我說道,“她是我畫的第一個女人。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消遣的方式就是沿著一條不知名的路走,坐一段巴士或火車來到一座不知名的小鎮,穿過一片樹林,在一片湖泊停下。那時候,我們常常抱緊彼此。我們生活了許多年,我的人生很安逸,我沒有與別的人交往過,沒有野心,只有一點專注,都用在了創作上。”
“當我覺得自己愛上她以后,就畫下了那幅畫。”我看了一眼泡芙,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我接著說道,“那幅畫橫空出世,我們商量著賣了它,到海邊買一棟小屋,從此這么過完一生。”
“那不是很好嗎?”泡芙說。
“可是幾個月后我變卦了,我決定一個人離開。我突然又對世界充滿了激情,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不應該止步于此。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在別的城市,我們通了十五分鐘電話,我告訴她畫留給她,從此就沒有聯系過。”
“理由呢?”莫里安問道。
理由呢?我花了半生去想,結論每次都不太一樣。有時很偉大,是為了去實現高潔的藝術理想。有時很簡單,只是因為我一下擁有了機會。那種年少時在一個地方歸隱,與單一的愛人廝守的幻想,便被打破了。每當想到這些事情,我便會安慰自己,當我畫下那幅畫,已得到了最好的她。我欲言又止,又覺得沒什么可難過的。人類畢竟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我們已經體驗過了足夠多幸福。沒有人再追問我后面的事情,我的故事就打住了。
接下來是波伊。他啃下一口菠蘿,嚴肅地說道:“我要講的故事,是絕對真實的。”
“幾年前,我在地中海的某處島嶼上,島上有一座葡萄酒莊園,在衛星地圖上查不到。島的主人來自地球上最富有的家族,那天,他邀請了五名男女做客。他們全部白得一模一樣,坐在那里竊竊私語。”
波伊接著道:“一個女人坐在男主人的身邊,她看上去不過二十三四歲,表情相當冷漠。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詩人,他與男主人是朋友。他們坐在一起,嚷嚷著他們的人生多么無聊,沒有什么能刺激到他們了。為了打破他們的傲慢,我給每個人調制了一杯‘深藍接觸’。”波伊說。所謂的“深藍接觸”,就是方才我們不假思索喝下的飲料。
波伊繼續說道:“他們看起來還挺期待,聚在一起碰了杯,男主人率先一飲而盡,那個詩人還半跪在桌子上,高聲念了幾句自己寫的詩句。那幾名女人隨意地將酒灌進喉嚨里后,又恢復了那種淡漠,一副這也不過如此的表情。”
“那之后發生了什么呢?”我問道。
“我看著這幫蠢貨,為了證明自己比他們要厲害,也干下了一杯。”波伊說道,“我自認為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味覺,但是它的味道超過了人類的感知力。我的身體突然開始發熱,我走進屋里倒在了沙發上,我只記得音響在放爵士樂。我告訴自己跳一支舞冷靜下來,慢慢地我平穩了,然后我的靈魂仿佛出竅了,我被一個力量從身體里踢了出來。”
“我飄浮在天花板,看見了自己丑陋的步伐與面孔。”波伊接著說道,“我發現我的身體里住了另一個被折磨著的男人,從很久以前,他就在經歷著永恒的磨難。比起那個在我里面燃燒的男人,我受到的屈辱根本一文不值。他從深淵發出一聲尖叫,我渾身都接到了信號。當我筋疲力盡地倒在地毯上,再到屋子外面后,我發現那些小年輕全部倒在地上,睜著眼睛,沒有呼吸。”
“他們的表情是什么樣的?”泡芙將視線埋在手指后面,注視著篝火。
波伊說道:“非常地普通又茫然吧?就像大街上每個人的表情那樣。”
“只有一個人還活著,”他繼續說道,“那個躺在沙發上的詩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我們就開著一艘快艇離開了。途中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在快到夜晚的時候,詩人對著月亮嚷嚷道,他說自己要寫出最好的詩篇了。我說,祝賀你老兄,之后我們就上了岸,從此再沒見過。”聽完這個故事后,我們之中沒有人質疑它的真實性,也沒人覺得今晚自己會因“深藍接觸”而死。
下一位輪到了白衣女郎。
“在我十九歲那年,我的母親去世了。”她的聲音飄忽著,“臨死前,她也未說出父親的去向。從此我就開始航游世界,一年三百天被海洋包圍著,決定不為任何人活著,比任何人都自由。我乘了一艘小郵輪,從午后到落日前都坐在甲板上,剩下的時間在船艙里睡覺看書。中間偶爾會路過幾個島嶼。那艘船上還住著幾對老人。我們一天往往只說上幾句話,一點也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在某座島嶼停靠時,船上來了一個少年。起初的三天我們靠在甲板上,都表現出高傲。”
白衣女郎帶著懷念的笑容說道:“后來他忍不住了,開始和我搭話。他來自某個熱帶草原上的國家,那里有許多獅子、老虎與奔跑的野獸。他的父母是富有的寶石商人,從十五歲時,他就離開了故鄉周游世界。他問我來自哪里,我說我生長在某個南方國度,那里長滿了芭蕉樹,我不屬于當地,我的母親十八年前從遙遠的地方漂流了過去。我們住在一棟陳舊的洋房里,我有兩個仆人,一個教我彈鋼琴,一個輔導我功課。他問我是否對大海恐懼過,我說我早就習慣了。那個男孩學習過哲學,會拉手風琴。他說自己曾經在東方的流浪漢手上得到了神諭,可是他無法理解內容。”
“在我看來,那八成只是個騙子。”白衣女子說,“我們開始說話的第一個晚上,我就讓他進了我的房間,他寫了一些詩句給我,他說我是他最愛的女人。那些句子充滿了少年特有的柔情,就像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卻已決心將生命投入進去。我們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我們見到了月食、星星、風暴與雨霧中的黃昏。然后他告訴我,這是他最后的旅行,他將從這里踏上陸地,返回家鄉。他的故鄉在打仗,他的父母已經被人殺害,他必須回去戰斗。”
“我沒法阻止他,”白衣女子說道,“他對犧牲充滿熱誠,又對生存抱有強大的幻想。四天后他下船了,他承諾會尋找我,我沒有回答,我目送著他離開,船再次消失在大海深處。后來我從未等到他的消息,我又回到了大海上,有一天我看著海鷗,意識到這樣也很好,我又變回了自由的人,那個唯一知曉自己的人。”
“你的那名少年名字叫什么?”我問道。
“達里安。”白衣女子在月光下說道。
“該輪到老頭了。”泡芙說。
“莫里安?”她試探地問道,“不會死了吧?”
“老板?”波伊趕忙探了過去。老人已平平地倒在沙灘上,發出鮮甜的鼾聲。
白衣女子卻是一副不擔心的樣子,她微笑著說道:“就讓他睡吧。”于是我牽著泡芙的手回到船上,今夜就到此為止。
7
陰天,下午三點零二。我的頭幾乎從床邊墜下來,昨晚睡覺的時候,泡芙搶走了全部被子。我順勢從床墊滑下去,搖晃地走出了船艙。雨浸透了桅桿,雨停后,那里還在滴著水。莫里安正在甲板上抽煙,表情像是剛剛告別了一位故人。我望著樂園島的輪廓,好像它要永遠消失在迷霧中。
“要再上去看看嗎?”莫里安說道。于是船在岸邊多停靠了一會兒。我走到山丘上,芭蕉葉片上的一滴露珠滾了下來。泡芙站在一棵椰樹下,從花叢間,摘下了一朵無名之花。
“對不起……”她朝那朵花小聲說道。隨后我們一起離開了這里。
回程的航路上,我們遇到一些風浪,它們對于大海而言很輕柔,卻足以讓我想象,船只在暴風雨中被摧毀的過程。泡芙在船艙里昏睡著。白衣女子坐在船尾,任海風吹打她的身體。我沒有搭話,我知道她在望著達里安的故土。從開船前,莫里安與波伊就在用一瓶朗姆酒灌著彼此。
他們說:
敬沒有價值的東西!
敬長得好看的女人!
敬我逝去、苦澀、
又不需要關懷的經歷。
敬一個碌碌無為的詩人,
一生寫下的唯一杰作。
敬那些保持少女容貌,
便匆匆死去的少女們
敬我們必須,平靜面對的
死亡
敬我生而為奴
卻獻給藝術的日子
敬金錢能收買的
為數不多的好東西
敬這杯下賤的威士忌
它在灼燒我的靈魂
使我想起
年少時
就一直幻想的女孩們
我躲在走廊里,沒有加入任何人。上岸后,我徑直回到房間,在浴室里沖刷掉了一整天的汗水。之后我躺在床上。就像是中了邪一樣,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開始做夢。夢真不可思議,有時讓你清醒時感覺到的東西更加縹緲;有些時候,又將瑣碎到你已不記得的人和事搬到眼前。我看見了一個極其煩悶的午后,在學校里某個被老師賦予了權力的男生,正在指揮我上下樓梯,搬著一堆箱子里的廢紙。他大概還在某處蠕動著,如果沒有被生活化為灰燼的話。我看了下時鐘,思考著是否該再睡過去,揮霍所剩無幾的人生。在我躊躇之際,泡芙推開了門。
“今天是星期三。”她說。我想不起這日子的特殊含義。
“你看過這里的活動指南嗎?”她問道。
“怎么了?”我說。
“星期三是霓虹之夜。”她朝我笑道。
“我們一起去跳舞吧。”
電梯隨后到了三十樓。我們踏進去,彩虹色的地板如同一片片波浪。天花板與柱子上彌漫出深淵的紅色。舞池中的音樂,就像在童年的圣誕節里,糖果店傳出的鈴鐺聲。泡芙的身體上貼著一條鮮紅的裙子,她比以往更鮮艷,又更加黑暗。
她拉住我的胳膊,說道:“來一起啊!”
“我很笨,不怎么會跳。”我說。
我像只鴨子擺動了起來。我專注地看著泡芙的舞步,她比我要美麗很多。
“生命并不完美,藝術是完美的。”我自言自語道。
“你在嘟囔什么呢?”她拍了我一下。
“你就繼續沉寂在夢里吧,我要好好跳舞了。”說著她消失在了紅色的光芒中。我抬起頭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何,舞池中環繞的音樂幫助我找到了歲月深處一樁頗為平庸的記憶。
二十歲的時候,我參加了人生第一場追悼會,死者是個教授,家族中唯一有社會地位的老人。親戚們全到場了,還有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全在掩面哭泣。作為年輕一代,每個孩子都要在臺上發表一段悼念詞。我們并不認識他,但是卻要對他表達極高的尊重,似乎每個人的前程,都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上。每逢他在家族聚會上發表演講,我們都要嚴肅地聽著。那天我站在墻角,捏著被淋濕的紙稿。輪到我的時候,我并沒有走上臺,而是徑直離開了穿著黑色雨衣的人群。不知不覺地,一些我與畫廊和評論家間的不愉快回憶,也浮現了出來。在我的印象中,我喜歡畫女人、海灘、月亮與沒有人的地方,我應該是那樣子過完了一生,從沒有那些瑣碎不雅的事務。
我走到舞池深處,泡芙正在跳舞。
“怎么了?”她問。我用滑稽的鴨子步配合起了她。
我確認著她五官的每一處細節,淡紫色的嘴唇微微上張,眼睛是一對蝴蝶的翅膀,在花叢中盛開著,右臉上的胎記像一顆彗星。我捏了上去。
她一把抓過我的手:“如果一切只是你的幻覺呢?一根根電線連著泡在培養液中的大腦,你看見的是幻象。”
“如果是那樣,也不妨礙我追求美的事物。”我又將手貼在了她的臉上。
過了幾秒鐘,她說道:“從現在開始,想象我們在另一個銀河系。”
“好。”
“有一座星球,它被一座巨大的機械城市覆蓋著,它沒有恒星的照耀,只能靠機械發出的電子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
“我已經到那里了。”我說。
“這座星球沒有天空,它的天幕只是一座封閉的穹頂,巨大的機械塔柱從地上支撐著這座穹頂。”
“然后,我們看見藍粉色的光芒從那些柱子中升上去,它們發出了奏鳴曲。”
“我們以為那些機械是冰冷的,但是它們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振動,它們聚在一起共鳴,整個星球就是一首交響樂。”
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那些交響樂,所有從心中看見的事物,仿佛都在宇宙中的某處真實發生過。
“我在那座城市遇見你了嗎?”我問。
泡芙將無名指點在我的嘴唇上,微微一笑:“大概沒有,你太笨了,你根本找不到我。”她拉著我到了舞廳外的陽臺上。
“昨天在小島上,我想到了一個很恐怖的道理。”她皺著眉頭說道。
“人類真是太渺小了,他們完全感受不到更高遠的事物,但是離開了這片土地,離開了吃喝拉撒,你爭我奪,又存活不下去。”
“如果人類好好地延續下去,我們會踏上對深層宇宙的追尋的。”我說。
“在那之前我們不會被自己的欲望吞噬嗎?不會死于瘟疫、同類的奴役與武器嗎?”她抓著我的肩膀,真切地看著我。
“也許進入了宇宙后,我們也無法改寫這種命運,但至少一部分人將得以解放,在宇宙中變成更自由的人。”我回答。
“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她吐出了一團粉紫色的云霧,將一支煙遞給了我,“這支煙叫D4573,它是另一個地球的名字。”
“從小我難過的時候,就會想到那里去生活。”她仰望著天空說,“D4573的土地是紅色的,夜晚是淡藍色的,白天是淡粉色的,下雨的時候是藕荷色的,那里有會飛的袋鼠與未知的金礦。大海與地球被污染前的海水一樣純凈。”
泡芙說道:“走吧,大家還在樓下等著呢。”
莫里安的總統套間位于二十七層,我們經過走廊時,老管家正推著一整車空酒瓶和水果經過。推開房門,映入眼前是一張巨大的圓床,直徑足有四米,床頭微微亮著兩盞粉燈。波伊、莫里安與白衣女子坐在窗簾前的地毯上。莫里安的黑襯衫上鑲嵌著金色線條,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滑下來。
“我一直沒好好介紹自己。”他喘息著說,“我只是一個住在海灘上的老頭。我不喜歡介紹自己的過去,過去有太多人追著我問各種事情,我已經厭煩了,所以我現在索性什么也不說。總而言之,我是這個女孩的父親,她是我唯一不討厭的女兒。”白衣女子坐在窗簾邊。我猛然發現,她的眼睛有些像她的父親。她真像她的父親嗎?或許我是聽到這番話后,才產生了他們相似的錯覺。
“媽的,你們怎么喝得下這么苦的東西?”泡芙嗆著喉嚨說道。
波伊說:“小妞,你要用靈魂感受。”
“我才喝不下這種玩意兒。”她抱怨道。我盤坐在地毯上,舌頭上仍殘存著D4573的力量。我正在劇烈地思考著。興許一百年后,某個在地球上過了半生的人,會花費所有積蓄,買到一張船票前往D4573,騎著摩托車走遍整個大陸,一個人被葬于那里。就算人類強大的技術延續到了那一天,她作為一個個體的孤獨,還是無法得到解決。沒有人注意到我在幻想其他的事情。
泡芙去洗手間吐了兩次,波伊在獨飲。一陣爭吵又打破了我的沉靜。
“我已經這樣子生活了半輩子,我從沒想過要有什么父親。”白衣女子對她的父親說道,臉上仍然掛著笑色。
“你覺得我只是個寂寞的老頭嗎?我已經獨自生活了比你一輩子還長的時間,我大概還能活個五年,一直以來我都很好。”莫里安說道。
“如果是那樣,你就沒必要來找我。”她說。
“我覺得你該對老頭好點,我爸爸一無是處,可我偶爾還去看望他。”泡芙撓著鼻子說道。
白衣女子抓住了泡芙的手:“不,你不明白,他總是以為他靠自己得到了一切……”
泡芙說道:“我的老爹已經五十五歲了,還在天天打撲克,交女朋友,花他媽媽的零用錢——但我還是愛他的。”
“這樣的廢物老爹,你為什么愛他?”莫里安質疑道。
我看著他們,我無法真切地欣賞莫里安的女兒。那晚在樂園島,她好像沒有受到我們感受到的觸動。她的心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倦怠了,從此不愿再改變什么。當然了,這是我一廂情愿的觀點。
“我有愛過別人。”莫里安用嚴肅、微弱的聲音說道。說完他便倒在地上,憨憨地睡著了。
白衣女子一臉厭煩地將他扶到了大床上。接著她坐回了窗簾邊,對大家說:“昨晚他剩下的故事,就由我講述完吧。”
莫里安生在落基山脈的一個普通工人家庭,他有兩個哥哥,他們很少交流。莫里安從小對金錢就不感興趣,他只想成為最好的電子爵士演奏家。上大學后,他來到了大西洋城,他和著名的瞎眼音樂家“落水狗迪倫”學習了爵士鼓、靈魂樂和各種合成器。他在一間小俱樂部演出時,被一位極其富有的女人看上了。女人是一名大亨的私生女,他們一起旅行走了很多地方,莫里安創作了很多靈魂舞曲。四年后,女人因癌癥死去,她向所有人隱瞞了事實。臨死前,她留給了莫里安4000萬的遺產,她告訴他,人類只有擁有了金錢,才能戰勝金錢帶來的一切奴役。后來他開始盡一切可能地積累財富,他成了酒店大王,懂得了各種金融游戲,又交往過四個情人,每次都花費巨額,很快告吹。
“他還演奏過爵士嗎?”我問道。
莫里安的女兒喝了口水,說道:“自從步入中年以后,他幾乎沒有創作過任何音樂。母親帶著我來到南洋后,便不再聯系他。我爸爸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分別測試過他們,但他認定那三個孩子沒有天賦,給了幾筆錢打發他們,便不怎么露面了。”
天色更晚。波伊也倒在床腳上睡著了。白衣女子拍了拍莫里安,他無動于衷,發出抑揚的鼾聲。
“你們先回去吧,我再陪他們一會兒。”她坐在床上說道。
黑色的影子在白衣女子的背上,留下了一抹銳角。我與泡芙離開了房間。我們在二十八層告了別。
8
次日中午十二點零八分,我走進浴室,用過濾的海水沖刷了身體后,想起來:浸泡在海水里的尸體,會變得浮腫不堪。我在二樓的吧臺里喝著酸奶,書架上堆著一些陳年雜志,其中一本黃色封面的書,首頁詳細記載了一支電子樂隊,它的名字叫“太陽的神秘凝視”。我走到沙灘上,用那本書遮住臉,戴上了耳機。遙遠的旋律來到了眼前。太陽是藍色的,它是另一個星系的太陽。整個下午,我在重復著一個念頭:我還有什么要做的?我不像莫里安那樣有子嗣,我不能等到老得拿不動筆,愚蠢又虛弱,忘卻所有美好的回憶后,躺在病床上,再向求生的本能妥協。
臨近夕陽時,泡芙拿開了我臉上的雜志。我看著白沙漸變成暗金色:“等到晚霞結束吧。”
她一把拉起了我。晚飯后我們經過一樓的吧臺,波伊如往常擦拭著酒杯,鮮艷的襯衫包裹著雄壯的肩膀。
“二位來點什么?”他嘴角上揚,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想喝甜的東西。”泡芙撐著臉說道,飽餐后,她顯得有些困倦。
“波伊永遠不接收點單,他只會調制他認為客人真正需要的酒。”我解釋道。
“那就讓他試試看吧。”泡芙說道。
這次他沒有任何花樣,只是從柜子里拿出兩個沒有標簽的小瓶子。
“這是什么?”我看著杯子里浮出的氣泡。
“白啤酒。”
“就這個嗎?”泡芙說。
“盡管喝就是。”波伊說道。
我們二人抿下一口,又同時吐了出來。
“這是什么?”泡芙干嘔道。
波伊緩緩地說道:“在古老的法老王國,絕大多數人生而為奴,他們活著的意義,就是給法老們修建墓地。每過一個周期結算工錢的時候,他們有兩種選擇,喝下白啤酒解暑,或者領下金幣有朝一日為自己贖身。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啤酒,沒有一個人能為自己贖身,只有先將冰涼的啤酒一飲而盡,他們才能先活到明天。”
“這簡直是馬尿!”泡芙尖叫道。
“他們不能選擇死亡嗎?”我聞著杯中的漿液,思忖著說道。
過了一會兒,波伊回答道:“這很難。”
然后我們離開了吧臺。走到電梯口時,泡芙戳了下我的后背:“去你的房間畫畫吧。”
我推開407號門,陽臺外面是一棵高大的棕櫚樹,巨大的葉片探進了陽臺內,在夜色中搖曳著。泡芙脫光了衣服,對著我說道:“我要你畫下最好看的我。”
我從箱子里找出不同顏料,最后選擇了炭筆。
“不需要彩色嗎?”她有些不解。
我沒說什么,只是關掉了所有的燈,點了一根蠟燭。月光透過樹葉,照到了她的身體上。
很快,我完成了最后一筆。她走過來,打開臺燈,繞到了我的身后。
“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了。”我說。我畫了一輩子油畫與丙烯畫,生涯最后一幅作品是未上色的。她沒說什么,輕吻了我的額頭。
當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時,她告訴我:“你知道那晚在小島上,我還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母親,她打扮得和年輕時一樣。我便說,你都多大年紀了,還穿成這樣?她像是聽不見我說話,指責道,你為什么要和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他腦子里一團糨糊。他的畫算什么?我說,媽,你別逼我。她終于聽見了我,問道,他對你好嗎?他對我很好,可是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愛?我的母親疑惑道。我笑著說,您也不知道答案。然后她便消散了。”
這是當晚泡芙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什么是愛?愛是不合理的,愛是心做的,它可以一會兒憤怒,一會兒迷失,一會兒懷疑,它會犧牲自己,它永遠無法承受孤獨。
“你知道天堂是什么?”我問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我馬上要讓它成為親眼所見了。”
那天夜里,我發現自己趴在一面斜壁上,底下是銀白色的深淵,我努力地往上爬,越過最后一道坎后,我發現自己正踏在月球的表面上。再次醒來后,深藍色的清晨從一道窗簾的縫隙進入室內。泡芙在自己的臂彎里熟睡著。我打開時鐘,現在是六點十七分。我做完了最后的夢,很幸運它是關乎未來的。我穿好襯衣,將我的畫冊留在了桌子上,便輕身離開了房門。蔚藍的光打通了白色的走廊,我走過大堂。在淺藍色的沙灘上,有幾只海鷗在尋找殘羹。我光著腳,一步步沒入海水。我奮力克服苦澀的海浪,朝著深處游去,直到精疲力竭為止。
9
四周變得非常工整,狹小。天花板上還有整齊的格子,右邊是一扇百葉窗,灰色的縫隙外似乎什么也沒有。這里是天堂嗎?還是通往虛無前的最后一道中轉站。我似乎還能夠思考。我逐漸察覺到,自己被綁在一張病床上。我的四肢和身體還存在,它們又像是一種不屬于自己的異物,被冰冷又骯臟的水浸泡了很久。我的雙手像是完全喪失了靈敏度,這令我很恐慌。
泡芙靠在墻邊,她雙手抱在胸前,我沒法看見她的全貌。
“我游泳的時候掉下去了。”我向她解釋道。
我的嘴上帶著吸氧機,但這樣子似乎也能發出聲音。
“你是怎么發現的?”我說道。
泡芙回答了我。
“我睡覺一向很輕,我發現手臂前有什么東西空了,于是就走出來。我正好看見你一直往海里游。我一個人根本撈不上你,波伊穿上潛水衣下去,然后莫里安才把你送到了醫院。”
我真是極度走運。
“為什么要死呢?”泡芙突然說道。
從我二十歲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要完成一生中所有的作品,然后就是時候死了。我不會留下任何遺產,不會留下子女和愛人,我只會留下一些畫而已。我將終結掉自己的生命。我會主動找上死,而非讓它肆意地決定。我無法接受衰老與愚鈍,我要在一切尚好之時,結果掉一切。我在腦海中回答道。
“你今年五十五歲了。”
我有些疑惑,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年齡呢?
“你可以為了我再活上十年。”
我奮力地說話,突然間感覺到,一切都不太對勁。自始至終,我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泡芙根本沒有發現我,她只是在低著頭自言自語。當她嘟囔完之后,就沉著臉離開了這里。我伸出手去夠她,卻發現胳膊仿佛不存在,它像是消失在了白色的被子下。接著,一個女護士走了進來。她有烏黑的短發,白皙的下顎,猶如我的前妻。不過被固定在床上的我,是如何知曉她的面容呢?
這一切亦真亦幻,如夢境一般。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