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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

2024-10-29 00:00:00劉功業
天津文學 2024年9期

1

一幅大畫,鋪天蓋地。云天浩渺,大地蒼涼,帶著深蘊的厚重感。蒼翠層疊,霧嵐縈繞,洋溢著山川田野的氣息。畫的右上方,他用“趙體”題了兩句唐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行云流水,沒有遲滯,一氣呵成。

然后,放下筆,頗有些得意地欣賞起來。就像那個在白云悠悠的黃鶴樓上才志相宜,慨嘆古今的盛唐詩人。

但是,他感覺那不是真實的他。真實的他,像那糾結的云團,像那湍急的漩渦,看不清來路,又辨不明去處。他正在畫中匆匆行走,眉頭緊皺。他邊飲邊唱,左手酒杯,右手畫筆,頗有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意味。所有的景物,所有的色彩筆墨都是他的士卒和追隨者。這很有幾分游俠騎士堂吉訶德在大戰風車的畫風,卻又充滿著痛苦和矛盾。

那幅畫,就長久地在他的天空里懸浮著。他伸出的雙臂,高舉著,天空卻總是那么遼遠。奔走于山川四野,他的腳步從未停頓,卻總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那從大山重嶺間奔流而出的河水,激蕩起層層晦暗不明的漩渦。

他當然不是堂吉訶德,不是除暴安良的猛將,也不是行俠仗義的俠客一族。

他癡情山水,迷戀行走,更像是生命的驅使。他不僅僅是為了畫出心中所想,眼中所見,更想畫出夢中所知、夢中所求卻似乎平生而未見的畫面,追問自己童年的真相、故鄉的所在,驅逐生命中的暗影,連綴起時光里被遮蔽或者被遺忘的基因片段。

他失憶了。現在,他活在他的夢中。他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他活在自己的痛苦里。

鄉關何處?親人何在?夢中的鄉關,如一個又一個糾纏不清的漩渦,不斷讓他深陷其中,讓他掙脫不開。

他只是一個想回家的人。這世間,肯定有一片土地,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他想知道自己的故鄉之地、親人信息,自己姓甚名誰,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可回家的路,道阻且長,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他是個畫家、教授,課業授徒,答疑解惑,卻回答不了自己心中的提問、夢中的困惑。他寫生,寫意,寫人物,寫蒼生,更追求寫出自己內心的糾結與困惑、孤傲與掙扎,卻總是走不出那幅畫的意境,也走不出自己的夢鄉。自然的大地,總是那么遼闊,而精神的追尋,總是還有更遠的遠方,遠到他怎么也走不到盡頭,遠到他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的家,就在夢里。他則被困在那個深不可測的漩渦里。失憶,更像一種自我安慰,自我保護。讓他的精神旨歸,有一條安全的河道。

他看似隨手一指,就朝著那個方向,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按照夢中的啟示、心中的靈感。他面色焦慮,他步履匆匆,他身心疲憊,卻又孜孜不倦地奔走著、尋找著。

他不時地問大地,問蒼天,問自己,我來自哪里?我要去往何處?

不用管天涯何處,不去問路在何方。他也用不著掏出口袋里的寫生本子,再研究一番。數十年來,那上面的畫稿早就爛熟于心。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圖景、每一個人物,都是熟悉的,真切感受到的,但也是模糊的,虛化的,被不斷補充和重構的。

很多時候,他需要一路走訪,不時詢問。很多時候,他不顧別人眼中的詫異和鄙夷,自顧自地走著。或者,隨地坐下來,拿出紙筆,支起畫架。看著眼前景物,想著夢中所思,長久埋頭于自己的世界里。

一幅一幅的杰出作品,就這樣在路上的行走中誕生。以驚異世人的厚重和新鮮感,獲得同行專家們的驚喜和好評,也獲得官方的高度重視。

那幅畫,既可大,也可小,云天寂寥,心中浩瀚。小到微縮成一粒塵埃、一粒沙子、一塊石頭,或者一葉青草、一顆果實、一棵孤獨望天的水杉。

他的大腦里,飛沙走石,風暴狂野。更多的景色被他的畫捕捉到,寫實求真,細膩生動。又被夢中神秘的手撕碎,打亂,形象扭曲,人獸纏斗,景物錯置。

這時候,他往往渾身大汗淋漓,腦子攪成一團亂麻、一盆糨子。讓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失去了他渴望知道的樣子。

那些筆墨和線條,仿佛有了靈性,有了魔力。在和自己的纏斗中,他的世界里,只剩了痛感沁入了血肉,無邊無際地吞噬了一切。

于是,創作的過程每一次都是一種挑戰、一種升華、一種超越,也是一種折磨。

每一幅作品,都越來越難以順暢地完成。對美獲得重新解讀的快感,也透過紙背,對他反噬。

他只能暫時扔掉畫筆,大口喘息,或者,昏昏欲睡。

但是,他難以安睡。疲憊不堪的他,恍若耗盡了心力。

2

幾道閃電,一聲驚雷,山中的茅屋,山前的竹林,山下的池塘,在暴雨中越來越洶涌的流水,流水中離他越來越遠的親人……

風寒瀟瀟,大水滔滔。一個接一個的漩渦,推涌著他,又一次次地吞沒他,他拼命地掙扎著。

又是相似的情景,又是墜入恐怖的黑暗中。

剛過夜半,他又被噩夢驚醒了。

焦慮、不安、悲觀、抑郁、重度失眠、情緒低落——這都是病癥。對此,他似乎早已習慣了。多年前,他就發現自己有了這個難治的怪病。只要閉上眼睛,眼前就浮動起許多怪異的幻影。他強迫自己入睡,很快,無休無止的夢,就會纏上來。總是雜亂無章,毫無征兆,也毫無緣由。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往往也會輕易被噩夢驚醒。醒來之后,又似乎只剩幾縷漸自遠去的殘影。夢中的殘影,抓不住,記不清,讓他又陷入更大的混沌之中。

后來,癥候越來越嚴重,也沒少找醫生診病吃藥,效果并不明顯。醒了比沒睡之前更累。數過多少只羊,都不管用。如果不吃幾粒藥片相助,實在難以入睡,生活質量不滿意,睡眠質量就更談不上了。

記憶中,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背著篦匠箱子的人,就是他的父親。那個在院前田壩里勞作的女子,就是他的親娘。和他嬉笑玩鬧,又要哄著他,讓著他的,就是他的姐姐。

他想說,那就是他的家。那些人,就是他的親人。可是,夢中醒來,眼前依然黑暗,伸出手摸來摸去,還是空空蕩蕩。這是夢中的殘影,還是眼前的實景?他已分辨不清。

他的腦海里,有好幾個家。大山深處的,平原河灣的,海浪寧靜的,都市高樓的。但他記憶里的家,都是夢的碎片。像意象,像靈感,像堅硬的寒冰,又像溫暖的流水。星光月光,總能讓暗夜沉沉的心靈,升起一抹亮色。卻又那么凌亂破碎,難以拼湊完整。

瞻望鄉關,何心天地?鄉關之思,痛徹心扉。殘夢中,他不知自己是幻化成一只啼鳴的黃鶴,還是那個乘著黃鶴,越飛越遠的離人?他是已經超脫人世,升仙飛天了嗎?

神游天外的他,看江面煙波浩渺更使人煩愁!那不是他的憂思,他的煩愁,他的疼痛嗎?怎么成了唐朝詩人崔顥的固定形象,怎么是他站在黃鶴樓上看著煙波浩渺的滔滔長江大發感慨了哦?

夢中的他,不知何處是自己的家鄉。

那是一座怎樣的山?山上的廟宇、半山的茅屋、蓊郁的竹林、山腳的湖塘,這些年,在山水間行走,遇到這樣的地方他都要多看幾眼,多問幾句,多住幾天,和夢中的殘片對一對號。這么多年,他多么渴望夢中的父親在臨出遠門之前用堅強有力的手臂再把他抱一抱,舉高高。父親托著他,抱著他,溫暖的陽光里,像看著一塊透亮的碧玉,皮膚瑩潔,小手小腳,嬌嫩得像一塊嫩豆腐,不敢太過用力。母親的秀發在頭上盤起來,茸茸的細發帶著清晨的迷蒙,母親的懷抱里總是有著令他安然的奶香。他在搖籃里的樣子一定很呆很萌,母親手腳勤快地在院壩里忙碌著,不時回頭看他一眼。旁邊,一條大狗忠實地臥在腳邊,即使起來左右轉圈圈,也不會走出太遠的距離。

他的家,該有一塊塊在山石間、坡坎上開墾出來的田地,每一塊都不很大,或者說很小。一棵南瓜秧就能爬滿,大南瓜會在田埂外面伸頭探腦。田畦里,或種著青菜,或植著稻谷,還有葫蘆架、扁豆花、石榴樹。他從喃喃自語,嗚嗚啦啦學會了奶聲奶氣地說話,從在地上亂爬到能和姐姐一起在院壩里外玩耍。一群雞鴨鬧著,一只大狗跟著,茂林修竹,薄霧彌漫,山泉水流過屋前……

他想說,他也有美好的童年,就喜歡坐在一只大盆里洗澡,在山腳下父親修的一座山塘里戲水。只是他夢中的山塘,天天都會把從大山里流出的山泉水蓄得滿滿的,塘口那里,父親綁著長長的毛竹竿,只讓山泉水從竹竿縫隙里流過,一群群的魚兒就留在灣塘里,他就隨著魚兒在水里游,坐在大澡盆里和姐姐一起玩水、看鳥、抓魚,趕著大狗追兔子,坡上嶺下地瘋跑。

他就是這樣一天天地享受著家庭的溫暖成長的嗎?

記憶里,家里的大澡盆是父親用竹子一片一片箍起來的,手藝精湛。盆邊還有用竹子精心編織的把手。坐在大竹盆里洗澡玩水,是他最喜歡的事情,往往就玩起來忘了早晚。

他是什么時候長大的?是什么時候離開那個家的?父親的背影、臉上的胡楂兒,母親的笑容、母親的懷抱怎么都變得模糊不清了?他追著喊爹爹,追著喊姆媽,卻總也追不上,看不清,任他們在雷鳴電閃中越走越遠。

長大后的他,又去了哪里?

3

那幅畫,是他回家的路。早就被他做成一幅拼圖,放在口袋里,不時地揣摩著,隨時地補充著。每一片,都似乎熟稔于心,又似乎需要重新認識。他總是在努力地拼起來,想拼完整,想拼成一幅無愧于心、對得起夢的圖畫,拼成一段完美圓滿的人生。

但是,理想豐滿,現實殘酷。他的回家之路、尋夢之旅總是支離破碎,令他充滿自責,沉溺于更深的痛苦中。

屋外,雷電交加,大雨如注。芭蕉樹的葉子在風雨中掙扎。

這是南方雨季里一個平常的夜晚。

睡夢中的他眉頭緊皺。

他窘迫,他不堪,他無助,他竟然還在大聲地哭喊——哭得涕淚滂沱,喊得聲嘶力竭。

他不是喜歡水的嗎?他喜歡在河塘里戲水,他喜歡在湖水里游泳,他喜歡看大海的波浪起伏,洶涌澎湃,渺遠無極。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卻又變得怕河塘,怕溪流,怕驚雷,怕閃電,甚至還怕這突如其來的大雨天。

即使在沉睡中,他似乎也在厭惡和痛恨自己的這副樣子。

而她,在想,這大風大雨的夜晚,本該嬌弱無助,尋求安慰和庇護的,不應該是她的樣子嗎?而他,此刻,應該是一個頂天立地,讓她有所倚靠的男人!他卻蜷縮一團,似乎受了多大委屈,多大驚嚇似的。

這是多么復雜矛盾的性格。這是多么復雜矛盾的一個男人。他的人生中到底經歷了什么?

她有些憐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么大個人,經常在山水間行走的畫家,還怕打雷,怕下雨,在夢中嚇得大喊大叫的樣子,她就不由嗤的一聲輕笑了。

被噩夢驚醒的他,更像一個孩子,享受著她的脆如銀鈴的笑聲和一雙小手傳遞過來的溫柔。他把腦袋埋在枕頭里,一只手插在她的懷里,無意識地用力,揉搓著她豐滿堅挺的胸部。他的身體又顫抖了很久才緩過勁來。然后,他就眼睛大睜著,側臉看她一眼,又轉頭看著房頂出神。不知多久,他才又昏沉沉地睡去。

她的手,極致溫柔,也極致細膩,嫩嫩軟軟的感覺。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面頰,他的赤裸如鐵的身體。這個身軀高大的男人,此刻,才是個需要呵護、渴望關愛的嬌弱的孩子。

這時候,天然的母性在放射出光輝。她更像一位母親,像一個姐姐,而不只是他萍水相逢旅途中的情人。也許,她和他,連情人都算不上。

山高水長,人生苦短。茫茫陌路,各奔東西,從此再不相見?記得在她剛讀過的一本《習慣溫暖》的書里,一位她喜歡的作家寫到,“誰都是一個人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最后再一個人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途中會不斷遇到一些人,他們陪你走上一段,但是走著走著就散了,然后又有一些新的旅伴加入,只是當你抵達目的地時,發現剩下的還是你自己”。

作家所寫的那種獨坐黃昏的悲涼,也許就是人生本來的底色吧。不然,她怎么會有哪怕不屬于這個年齡段也會生出的苦惱和郁結呢?這難免有些莫名的悲哀。

她自認還年輕,算得上青春如玉,年齡的焦慮感并不明顯。他呢?他大好多歲?再大也不過中年吧?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好好生活,享受歲月時光。

但是,她從來不是媽媽期望的乖乖女,而是我行我素,率性隨心。所以,才沒被社會的血盆大口吞噬掉吧?

她珍惜眼前的美好,無論如何,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都是值得的。一場淋漓盡致的歡愛,不僅僅是肉體的自由釋放,更是心靈的呼喚,是精神的盛典。就像星辰大海,是靈魂在蒼茫云海間的彼此回應。

從他的畫,他的行止,他的焦慮,可以看出,他這個人的心思太重了,身上背負的壓力太大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還是沉浸在這快意和沉醉中先享受吧。享受當下比相守未來更容易釋懷。

其他事,慢慢來。她對自己有信心。

她并不奢望過多。一切隨緣,一切隨心,一切隨性。這不是任性,而更多的是無奈。生活中,如果太糾結那些不如意,就失去了快樂。人生本苦,肉體和心靈都被煙火人間的苦難腌漬得透透的,如果可以保持一種良好的心態,以快樂為終極,又何樂而不為呢?

并不是所有的相遇,就必須相守。并不是所有的相愛,都要走向圓滿。也許,短暫的人生中,有小小的一段路,會有一個值得遇見的人,就已經足夠。

他比她大多少?不知道。他的額頭已有幾道深深的橫紋,記錄了人生曾經的坎坷,像山石上被風塵歲月刻蝕過的肌理。他的胡茬堅硬,這更讓他具有一種男子氣概。她把臉貼向他的面頰,讓嬌嫩的皮膚輕輕地在男人的胡茬上滑動著。心里一陣陣如電流擊穿的酥麻感。

他來自哪里?他像是她刻在血肉里期盼已久的情人,又像來自未來世界,從未見過的強者。可是,看他沉睡在她懷里的樣子,夢中的呻吟,痛苦的囈語,這不就是一個需要躺在媽媽懷抱里安睡的孩子嗎?嬌寵、任性,有著天真爛漫的童年。

他有天真爛漫的童年嗎?她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她摸摸他的額頭,溫度正常,呼吸也已平順下來。

4

一人、一狗、一輛車、一個背包,這就是他現在的全部家當嗎?

他就是這樣信念堅定,行走四方,漫游天下的嗎?

她癡癡地望著他。想著他是不是就是這樣不管晨昏,冒著風雨,沿著一條又一條山道,走了好久好久,從遠方一路向她走來的呢?

這種相遇,如此美好,令人陶醉,也令人窒息。

她不敢相信,生活會給她這樣的饋贈。她已經無數次地在心里問著——

他,來自哪里?

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度過怎樣的童年?

他有過愛他疼他的親人嗎?

他有知他、懂他、疼他、戀他、愿意和他一起到海邊看星星的愛人嗎?

他有愿意體貼他、愛護他、渴望與他相遇而不求相守的女人嗎?

夢中,他也在問自己,他的那個被父親撐起的、被母親照護著的家在哪里呢?

她,他身邊的她,她歡快的笑聲,她溫熱的小手。他又想起他的姐姐了。

他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把姐姐丟失了的?是那天的暴雨,是那場洪水嗎?姐姐不是和他一起坐進大澡盆里,蒙著黑油布逃出來了嗎?姐姐緊緊抱住他,他嚇壞了,水冷天涼,雷電交加,他在姐姐懷里不住地發抖。

后來呢?可是后來呢?突如其來的山洪沖毀了他的家園,沖走了他和姐姐嗎?他的爹娘還好嗎?他們不是進山干活去了嗎?

很多年了,他幾乎都忘了爹娘,忘了姐姐,也忘了那天的大暴雨和大洪水。

他夢見自己掉進了一片大湖里。流水洶涌,把他拋起來,又狠狠地摔下去。他被海一樣的波濤蹂躪著,也被海一樣的溫柔呵護著。

爺爺早就說過,他是爺爺從水里撿來的孩子。他的“救命恩人”是一只叫大黑的狗。

“爺爺!爺爺!”

他在夢中一遍遍地呼喊著。

他的記憶里,最真實的是關于一條大黑狗和一位老人的故事,這似乎又是另一段夢境。他在渾濁的水中昏昏欲睡。

平靜的水邊。溫暖的草地。陽光和被陽光洗得明晃晃的大湖。一條光芒萬丈的道路從湖面一直鋪展到遼闊的遠方。

身旁,一條大黑狗呼呼大睡。一位笑瞇瞇的老爺爺正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地看著他,滿臉都是笑意,像極了神話里的老神仙。

湖邊,一座小小的屋子成了他醒來后的新家。

爺爺說,不知道他多大了,住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原來,生日都是母親幫他記著的。到了生日,會給他煮一碗面條,還臥上一個紅雞蛋,再滴上幾滴野蜂蜜。可香了。

爺爺說,你是芒種節剛過收了稻子后的大雨里沖來的,就按芒種這天做生日吧。今天,爺爺給你煮碗雞蛋面吧,熱乎乎的,喝了驅寒氣。

他喝了雞蛋面湯,又昏沉沉地睡著了。

睡夢中,他怎么就能靠著那只竹子做的大澡盆救回了一條命?可是,一直抓著澡盆和他一起被洪水沖下來的姐姐卻不見了。那只澡盆,沾滿泥水,真奇怪,除了有些磕碰傷痕,竟然沒破沒散。

爺爺說,他就是一個天降的神童,是神給爺爺送來的禮物。爺爺早把竹澡盆清洗干凈,把破損之處,又用竹皮補好,刷好桐油,晾曬在陽光里。

他后來才知道,是大黑狗從翻滾的湖水中把他救上岸來的。大黑,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個大湖四面來水,那幾天里,暴雨滂沱。他來自哪里?四面大山,溝谷縱橫,山溪奔騰。

有一座運化肥、煤炭、糧食的小碼頭,連著湖。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通往遠處青草連碧、稻荷飄香的田地。

爺爺教他識字、背書、畫畫。爺爺的書,都印在腦子里。神話故事、千字文、千家詩、唐詩、宋詞,以及外國的孩子們的生活。爺爺教他,“求學將以致用,讀書貴在虛心”。琴、棋、書、畫,無所不能。

爺爺是個大畫家、大教授,卻不知為什么,會淪落在這片土地上看倉庫、守碼頭。爺爺也想幫他找到爸媽,找到家,找到他也被洪水沖下大山來的姐姐。但是,因為年齡和身體原因,爺爺無法走得更遠。

他的生命里,從此,只剩下爺爺和大黑。

爺爺的故事,是一本大書。很多時候,爺爺給他講城里的人,城里的事。說等他長大了,也要去城里讀書才有出息。

大黑后來老了。他和爺爺把大黑就葬在了湖邊向陽坡的草地上。爺爺又找人要來一只小黑陪他玩,不到兩年,就又長成了大黑。

可是,他,到底是誰的兒子?誰,又是他的親人啊?

腳印和影子,故鄉和云朵,竹林和大山,湖塘和月光,那么多的美好,都在歲月中消失不見了。

5

爺爺落實政策后,老宅退回來了,收藏退回來一部分。兒子、女兒都拿到了一筆錢,就去了國外留學,然后就是定居,拿綠卡,就再也不回來了。因為多年的分離,子女對老人沒有多少感情。爺爺的夫人,當年熱衷于社會活動,甚至慶幸早就與他分手。從此就是路人,再無瓜葛。爺爺的晚年很孤獨,去學校教教書或者在家里帶幾個學生。盡管掛了很多頭銜,但他謝絕參加一切社會活動。盡管他的書畫作品因為稀缺,炒出天價,但是他一張不賣。多少拍賣行、掮客來說和,他就是一口回絕。說錢夠花就行,還不至于賣畫為生。這成了怪癖。一位弟子把他在課堂授課時隨手畫的一幅畫悄悄拿走了,后來,不知什么渠道,流到了香港,在拍賣行引起轟動,爆了冷門。為此,他把那個弟子趕出了師門。這幾乎冷血的怪癖,讓他朋友很少,幾乎與世隔絕,比他在那大湖邊生活的時候還要孤獨。

只有他,和爺爺生活在一起。

他是什么時候突然失憶的?又是什么時候又開始有了凌亂的記憶的呢?

是他讀完大學,踏進社會的時候嗎?是撫養他長大的爺爺的兒子和女兒出國不歸,哪怕爺爺病重也呼喚不回來他們的時候嗎?病重之中,垂垂老矣的爺爺,想起親生的子女卻千呼萬喚不回來的時候,該是怎樣的痛苦。

爺爺立下遺囑,把他所有的字畫和家藏文物,都捐給國家博物館收藏,不參與商業拍賣,也不允許子女售賣。爺爺就是這樣的怪脾氣。他是畫界獨有的高潔之士,獨享一份決絕的盛名。有人明里暗里地罵他,他都置之不理,裝聽不見。聽見了,就給你罵回去!反正他就是這樣,有這個資格。你的面子值幾個錢?還就不給你面子!

這個世俗社會,人情交際。也有誰誰的一幅字,可以換個社會地位的傳說。可是,對不起,他絕不做這樣的人。

兒女親情,兒女親情,親情比什么財富都寶貴啊!

和他最親最親的爺爺走了。

那天,大雪飄飛,天色陰沉。那是那個冬天里最冷的一天。

他不想住在爺爺留下的房子里。他想完成爺爺的夙愿,把爺爺的故居搞成一個紀念館。爺爺在故鄉是個名人,耕讀傳家。在京城,也是名人,文史皆工。要把爺爺的這件事做好,修繕房屋,整理資料,需要很多準備。

這段時間,除了帶學生,他忽然就閑下來了。

也是從那天開始,他就想起來要回家了。其實,從知道爺爺要把房子留給他,他卻想把爺爺的房子建成紀念館,他和妻子就有了矛盾。誰不知道京城的房子是天價?還是這老城里,商業區,有這么一套房子,那是什么社會地位?

現在,哼!你是怎么想的,說搬出去就搬出去啊?你是誰啊?你長本事了是吧?還想要自己費心巴力地找房子,這要花多少錢你知道嗎?你這算怎么一回事?好說也不好聽啊。

妻子說不通他。來橫的不行,那就來軟的。她軟磨硬泡,耍起了慣用的小性子,想讓他哄她,要哄好她就要聽她的。平時哦,都是他寵她,這小伎倆往常一試一個準兒,現在卻不靈了,百試也不靈了。他就是一個死理,這是爺爺的遺產,我要替爺爺管好、用好,而不是自己占下來。

“爺爺不是那個意思!”

“爺爺是哪個意思?”

“爺爺是哪個意思你不知道哦?你是故意氣我的吧?”

“爺爺什么意思你有我知道嗎?”

兩人從在校園里談戀愛那時候,他就是一切都服從的態度。無條件地寵她、愛她,從不會惹她生氣。妻子一使臉色,他趕緊投降,要連續好幾天陪她、慣著她,給她送小禮物。彼此吵吵鬧鬧,都是愛情的小游戲。結婚以后,也有鍋邊碰著碗沿的時候,都是說說笑笑就過去了。兩人蜜里調油一樣地愛著,讓人羨慕。

而這一次,是真的吵架,彼此紅了臉。

畢竟利益關涉太大,雙方都不愿輕易讓步。但是,他又不想和她吵,想和她好好商量,籌劃一下。這次吵起來,他就后悔了,覺得自己太著急了,方式方法都不對,時機也不對。反正都是自己的錯。他就趕緊認錯,想著和好,像從前一樣好好在一起,回到從前那樣恩愛的時候。

可是,房子成了關鍵。他想買套新房子,約她去看房,她死活不去。

她說得聲淚俱下:“知道你病了的時候,我從沒有后悔過,想的都是要怎么好好照顧你,不要讓你太累了,要多休息,好好保養身體。你要真的病倒了,我們娘兒倆怎么辦啊?可是,你這件事做得太過分了。爺爺的親兒子、親閨女都不回來,我們給他養老送終,讓他走好最后一程,這都是做好事。爺爺把他的房子送給我們,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何況,這不是我們要的,是爺爺心疼你,親口說的,又親筆寫了遺囑,送給你的,你為什么不要?這個家,不是你一個人的,還有我,還有孩子,你不能光為自己想,自己一意孤行。你也為我們娘兒倆想想,行嗎?”

他低下聲來,說:“這件事,說起來,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我覺得,給爺爺做紀念館,也是我以前答應過爺爺的事,不能說了不算。這次,你就聽我的,咱們搬出去,好不好?”

“絕不搬出去!就是不搬!死活不搬!”

“你要我搬走,咱們就離婚!”

晴空一個炸雷。天色陰了一大片。

聽到這話,他一愣。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喊出這句話,她也一愣。自己這是怎么了?這話怎么能隨便說?

話趕話趕到這里,就成了個死結。

她氣得哭著跑了出去。找閨蜜抱怨了一通,閨蜜勸她先緩和一下。

“你們這么多年的感情呢?又有了孩子,怎么能說散就散了呢?都是氣頭上的話,算不得數的。”

“那也不能我就這樣回去啊?回去怎么說?他不該來求我,哄我啊?我還從來沒有主動服過軟呢!”

“那你給他打個電話,說你在我這里了,也好讓他放心,不要多想。”

“我不打!就是不打。”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要不你幫我給他打個電話?不,就給他發個微信就行了吧。”

“那你就先在我這里睡一晚,明天早點回去好好說。別再生氣了。”

閨蜜勸了一番,等她平靜下來。給他發了微信,告知一聲。平時都是熟悉要好的朋友,經常在一起吃飯聊天的,倒也不算個事。

他也回了微信,請她幫忙勸勸。

本以為這事就過去了,他會回心轉意。他也以為,不見她再提此事,就是同意了的。

過不幾天,他就帶著學生們出去寫生了。同時,給幾個同學布置了一個畢業設計作業,就是把爺爺的故居怎么打造成有品位、有格調的紀念館,做成一個都市文化的旅游品牌。

這一下子,把妻子惹火了。外出寫生回來,家里就亂了套。妻子和孩子的東西都搬走了。桌子上,留了一份簽字就生效的離婚協議書,妻子已經簽好了字。家里的存款一分為三,他,她,孩子,各有一份。妻子做得還算公平、仁義。平時工資卡,他都交給妻子管著的,都拿走了,他也沒脾氣。知道他的脾氣和約定,他的字畫作品,妻子也沒有拿。

他悶了半天,還是簽了字。他沒再給妻子打電話。他把前些天看好的那套房子買下來,寫上妻子的名字。把自己手頭剩余的錢,也都轉入了妻子的賬戶。然后,把新房子的鑰匙和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用特快專遞寄給了妻子。

然后呢?然后,他就大病一場。

他沒有那么堅強。所有的淚,都在夜里流干了。沒有喝醉,沒有抽煙。就是自己生自己的氣。這件事,他不怨妻子,而是認為自己沒有解釋好,自己做得不夠好,傷了妻子的心。

但是,這個沉重打擊,也挫掉了他的銳氣,更加傷害了他的精神。他整宿整宿地睜著眼睛,就是睡不著。想妻子的好,想孩子的好。

醫生把他關在醫院的小黑屋里,讓護士給他做睡眠監測。說他以前的失眠癥更加重了。神經內科專家說,他的失眠癥會加重腦葉損傷,造成記憶缺失,許多記憶,錯亂了。精神科醫生說,他是重度抑郁癥患者,必須隨時觀察,不能停藥,不然,會出大問題。他知道醫生不是嚇唬他。那種大問題意味著什么,經常聽到很兇險的病例。有的病人,都是很有才華的,年紀輕輕,突然就消失了,就不在了。那種疼痛,太徹骨,親人朋友們,真的很難受。

而他,則認為,是他身體里的那個夢在催促他了。必須抓緊時間行動,不然,就來不及了。

6

他就是壓力太大了。

其實,在離婚之前,他就犯過幾次病了。

他忘記了好多人,好多事。天天都像生活在夢魘中,被惡魔的牙齒啃噬著。他總是喃喃著,要找到家,找到姐姐,找到他的爹娘。可是,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了?只憑著他殘存在夢境中的碎片式的記憶能找到嗎?

從他起了這個念頭,他就變得魔怔了。神經質,會突如其來地發脾氣。他把現實的生活搞亂了,一團糟。他怪自己,丟失了自己的童年,丟失了自己原生的家,而現在的家,也被他搞丟了。

妻子剛開始不知道他得病了,只感覺他變得怪怪的,經常失眠,經常熬夜,還喝很濃很濃的茶,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畫一些奇奇怪怪的畫。許多時候,脾氣也暴躁了,變得不可理喻。

起初,他也不認可自己病了。誰說他有病他就和誰急。后來,他反而不爭辯了。把生病當成了擋箭牌,推掉了很多不想參與、不愿露面的事情。

但是,他有時真像有病,無緣無故惹人生氣,突如其來地和人吵上一架。有時又沒病一樣正常。他說他病了,反而沒人相信。或者,被領導說成是沒病找病,這搞得他也弄不準,自己這身體算是健康呢還算是有病?

記得有一天晚上,在床上他忽然疑疑惑惑地問妻子:“我是不是太不正常了?”折騰了大半夜,第二天很遲才醒來,又是陽光燦爛。妻子早就做好了香噴噴的午餐。飯后,鄭重地告訴他說,出去別沒病找病,不能說自己有病,不然,會讓人罵你真的是神經病。

但是,后來妻子也真的罵過他是神經病,吼他總出去想著找那個夢中的家,不把這個家當家。

“這不是你的家嗎?我不是你的親人嗎?”妻子氣得發瘋。

他也困惑,平時可愛又可親的妻子既聰明又能干,卻忽然發起火來。

“這不是我的家嗎?”妻子又罵又哭,“你這個王八蛋!你是不是看我看膩了,在外面有人了?想去找你的更年輕更漂亮更能干的小妖精了?”

但是,他不認同妻子對著梳妝臺上的鏡子摸著眼角的一絲皺紋,有些憂傷地說她已經不漂亮了。妻子永遠漂亮,永遠是他心中的女神。她的完美,無可替代。在大學校園里,小嬌妻是學妹,是校花,是學校里最漂亮的那一個。兩人并不同系,也不同年,可是,卻被他追到手了。

他曾問過妻子,怎么會這么痛快就答應他了?

妻子說,還不是你,總是追著我看啊?

其實,是她的舍友幾次說起他來,還拉著她去操場上看他打球,他跳起來三步上籃的樣子,一甩頭別提多帥了。舍友追著她,讓她去表白。她說,女生追男生,多不好意思啊!其實,她的心里,早就注意到他了。校報上,常讀到他寫的詩歌、散文。同學們都說他文筆好,爭著想認識他。有的說,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但他是孤兒的事情,可能是爺爺打了招呼,很少有人知道。學生會的活動中,他也是積極的參與者,和同學們處得關系都非常好。這樣好的人,她怎么會推給別人?

她莞爾一笑的樣子,當時,就把他迷醉了。

但是,妻子也不得不承認他有病了。為此,妻子委屈地大哭一場。她心疼他,照顧他,可是又受不了他。他的脾氣變得時好時壞,太傷人了。

所以,想起妻子最后離他而去的原因,他會選擇原諒。是不妥協的原諒。妻子離開他,不僅僅是因為房子,還受不了他的反復無常,語無倫次,神神道道。這樣生活下去,時間長了,誰能受得了啊?難免妻子會情緒崩潰。

他記得她上次離家出走時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受夠了!”

是的,受夠了!他也受夠了。如果不把夢中的那些碎片拼完整,他也會崩潰的。

除了沿著夢中的那條路一直往前走,趁著頭腦清醒,趁著他還年輕,他想找下去。找到那個夢。找到他的家。

這是夢,還是病?雖然很多人不理解,不是也有很多人支持他嗎?志愿者、派出所、尋親組織,還有現在越來越發達的科技手段、網絡力量,還有滴血認親、血緣追蹤。每一個信息,他都會認真回應,一一篩選。但是,多年過去,至今還是空空。

好在,他有畫。他的每一條自我規劃的線路,并不是無中生有,興之所至。他的每一次出走,都理所當然。他的每一次在山水蒼茫間的寫生經歷,并非全無所獲。厚厚的寫生本,一張張滿意的畫作,一次次別開生面的畫展,都是他在活著的證明,他的掙扎與執拗的報答。

雖然,他把家搞散了,把妻子搞丟了。

但是,他有錯嗎?他又錯在哪里?

找到夢里的那個家,這就是他活下去的原動力啊!

7

她戴著耳機,沉浸在歌聲里。修長的睫毛下,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里,蕩漾著湖水,澄澈、幽深——

銀色小船搖搖晃晃彎彎

懸在絨絨的天上

你的心事三三兩兩藍藍

停在我幽幽心上

你說情到深處人怎能不孤獨

愛到濃時就牽腸掛肚

我的行李孤孤單單散散惹惆悵……

那是林志炫唱的一首歌。此刻她想唱給那個心中所愛的人。但那個人又在哪里?相愛必然相殺,還是說相愛中的人就會智商退化,傻傻分不清人心善惡?

工作中,她是自己的帝王,可以殺伐果斷,主宰命運。生活中,她怎么就成了一個被愛傷得如此徹底的人,放棄了自尊,如此卑微,卻還是被輕視、被蹂躪?

所以,離開,是對彼此的尊重。對她來說,及時地斷舍離,是一個更正確的選擇。

她是一個不敢再談愛情的人。那個愛字,已經把她傷得夠深夠痛。她遠遠地跑出來,是為了忘掉一切,還是只有置身于這自然的山野,萬物才會有了溫暖?

沉浸在愛情里的人,難以面對真實的傷害。熟悉的身邊人,從耳鬢廝磨怎么會變成了陌生人?心靈間,那無法觸摸的距離讓人肝腸寸斷,精神上像是被放逐到了感情的邊疆。

這生機盎然的大自然,才是可以倚靠的懷抱,讓她重新活了過來。就像那個旅途中偶遇的男人,給她帶來了月光和溫暖。

晝夜亂了和諧

潮泛任性漲退

字典里沒春天

離人揮霍著眼淚

回避還在眼前的離別

你不敢想明天

我不肯說再見

第一次發現這個男人,是在他們住的同一個農家院里。他們的相識相遇,就像旅途中那些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感和快樂里的人們一樣。

隨機,投緣,率性。又隱含著天意。

院子正對的村頭大路邊,一棵高大壯碩的香樟樹,枝繁葉茂,軀干嶙峋斑駁。這是鄉人們崇拜的千年樹神。樹下擺滿祭祀的貢品,樹身上、枝干上掛滿紅布、紅香包等。有附近的村民專門到樹下祭拜,恭敬地獻上三牲貢品,躬身行禮,祈安求福,驅災降魔,豐收安康。也有遠道而來的路人從此經過,必得停車駐足,默念施禮后方才離去。

天地昭彰,神靈俱在。千百年來,對大自然的敬畏構成了國人虔誠的信仰。

作為研究藝術和史學的雙博士,民間的文化遺存、風俗故事、山野文化、古戰場的遺跡,都是她感興趣的課題。

她去村里走訪回來,和認識的村民打著招呼,一邊走進院子。就看到葡萄架下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個身形優雅的男人,正全身心地一個人在玩一幅拼圖。那是孩子們才愛玩的東西吧?她噗嗤笑了。他多大了?這個中年男人,還是七歲?八歲?或者十二歲?拼圖,那總歸是孩子才感興趣的玩具哦!

那拼圖有些復雜,山山水水,森林動物,有幾百塊還是上千塊?他玩得很投入,不亦樂乎。直到飯菜上桌,他才把拼圖收起來。

吃過了,他就一個人坐在那里,沉默無言,看著寂靜的山谷愣神。

早上起來,看到他早早支起畫架,對著霧氣蒸騰的青翠大山,一支鉛筆,勾勒線條,涂涂抹抹,一坐就是半天。這才知道他是一個畫家。

山里的空氣清新,溪流潺潺,草木豐茂,沁皮入肺,負離子充足。她張開雙臂,做了幾個伸展動作。長發飄飄,晨光中,是她優美的剪影。她輕輕打個招呼。他卻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點點頭,就又沉浸在畫作中。

她忍不住,走得更近些。男人筆下的山水,并不是眼前的山水。或者更準確地說并不完全是這片大山真實的樣子。線條或粗重,或細膩,凌亂的美中,似乎把眼前的景物隨心搭配。技法上,又似乎融入了某些西洋畫法。

她不免對他產生了興趣。

后來熟悉起來,就問了一句,你喜歡達利的畫嗎?沒想到那男人來了興致。他們,竟然都去中國美術館看過達利的畫展。以至于相互追問,哪一次?哪一年?哪個季節?甚至哪一天?

變異的造型,極度的夸張,細部的真實。那是一種來自遙遠之地,令人驚異而震撼的藝術大師的杰作。

這讓兩人拉近了距離。

但是,當她提出想買他的一幅畫收藏時,他搖搖頭,一句話沒說,就拒絕了。

她說,我要說求你才賣嗎?我求你一幅畫多少錢?請原諒,我不知道你的潤格是多少,所以,你說個數。

“潤格”就是畫家作品在市場上的定價,按尺寸算。按行規,弟子的潤格由更有名望的老師定,也可自己定。

他說,我沒有潤格,我的畫從來不賣。一張也不賣。這是爺爺的遺言。爺爺的畫,他也一直好好地收藏在京城的老宅子里。也是一張不賣。這就是天大的規矩。

她氣得想罵他。這頭倔驢!一說這個話題就變臉。你是真有病,還是假有病啊?陌路相逢的她,雖然知道他在畫界名氣大得很,卻不知道他有這個怪癖,更看不出他的病癥在哪里。

直到后來,她才理解了他。或者,認同了他。他說,可以送她一幅畫,但不能賣給她,也不是現在。既然要送,肯定要送他最好的作品。但是,現在,他畫不出最好的作品了。他說,他真的病了。他的大腦很亂,現在沒辦法讓他畫出最好的畫了。

她的眼睛就那么靜靜地注視著他,他的漆黑的眼睛里帶著抑郁,更有著深不可測的內容。

她不認為他是在用這樣的話來搪塞她。

她相信他。因為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真誠的承諾,當然,還有痛苦。他的痛苦,藏得很深,被灼灼閃亮的東西籠罩著。那是一種執著,一種倔強,似乎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他。

她讀過三毛的書。她和王洛賓的忘年之戀,多么感人。三毛說得多好啊:“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三毛是在不斷流浪中不斷追尋著至真至純的愛情和偉大的自由。

即使飛蛾撲火,也要去尋找真正的愛,才能不辜負自己的青春人生。不然,難道最終像大學問家王國維先生十年后再與妻子相見時留下那樣的遺憾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一曲蝶戀花,如此悲涼和無奈。

她不承認她和他的偶然相遇便一見鐘情是一種盲目的愛。也不是因為享受了酣暢淋漓的歡愛,讓她失去了理智。人生,有許多值得付出的東西。也有許多值得去仰望和尋找的光明。大約,這就是。

她也一直在尋找中。人生,就是尋找。也許是前世之旅,也許是現世之約,也許是冥冥之中。閨蜜在微信上說,年齡算什么?相遇是緣,先轟轟烈烈愛一把再說。別放棄!

她沒想放棄。可也沒想強求。更沒想到會沉淪在他的深邃的目光中,改變了自己的初衷。無所顧忌,不計后果。即使不過又是一場感情游戲,醒來還是幻夢,她也要聽從心靈的召喚。

沉浸在愛情的甜蜜里,她不由得胡思亂想著。

其實,她感覺自己也病得不輕。要不,就像他這樣,失憶一把,癲狂一回。去他的少女戀,去他的青春期,早就過了少女時代了,這么多年,她的白馬王子不過是一個個小白臉,一個個每一顆青春痘都帶著功利和欲望的利己主義者。她不是沒有愛過,也不是沒有遇到她喜歡的類型,但最后,還是她太苛刻,太看重精神的和諧、事業的發展,而忽視了物質的內核,漠視了生活的虛偽、秩序的本質,才會被傷害吧?

愛,是偉大的道義,也是最神圣的自由。不愿遵從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的生存軌道,那就不會被珍惜,只有被拋棄。然而,她是自己命運的主宰,她要做自己愛情的女王。她最恨什么漂亮哦,美貌哦,美女與才女哦!看重的是她的美貌,學識算什么?學歷重幾何?男人養家,供你花錢,你就好好相夫教子,當好花瓶。這種社會通行的“大道理”,卻讓她鄙夷,也讓她蹉跎了大好歲月。

所以,她遇到他,也許是冥冥中上天給她的一次機會,她想和他一起,抓住生命里的那一束光芒。

8

其實,他們的相遇,不是偶然。相識,更是自然而然。

她,黃衫紅裙,跳躍在一山綠樹的蒼翠中,已經多次撞入了他的畫板。

他,連續幾天,都沉浸在山水的思緒中,也幾次撞入了她的鏡頭。

她忙于她的事務。他也一心畫畫。互不打擾,可是又能時常遇見。她天色晚了會回到農家院去住。他卻常常留在山上。他有一頂帳篷,顯然是習慣了這樣的山野生活。有時,他會指導幾個學生畫畫。有時,師生們也一起走去更遠的地方。有時,他就獨自一人,畫筆起落,或凝神遠望,或落寞、沉思,樂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比起他來,從女性的角度,她顯然關注他更多一些。她的活潑和開朗,他的沉默和寡言,對比鮮明,印象深刻,似乎是神賜的相得益彰的美。

自然有情,草木有靈,山水一旦入心,這也該是愛的絕配吧。

除了畫畫,到大山田園里走走,很多時候,他就在那里長久地坐著。孤獨的背影,那么落寞。讓人疼惜。

可是,他沉浸在他的孤獨里。

孤獨也是一種快感。就像河邊那個釣魚的人,他孤獨嗎?他也有樂趣。他坐在河邊,只是坐在河邊嗎?

他望望天空,望望遠處,望望水面,

又或者是在望向心靈的某個角落。這個世界上,心靈是藏得最深的東西。惡魔也好,神靈也好,蕓蕓眾生也好,你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實際上,有許多東西,你真的看不見。或者并非看不見,只是裝作看不見。

這時候的他,也什么都沒有看見。他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他只是想把看到什么的這種欲望,重新放回眼睛里面。更多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坐著。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聽樹上的鳥,聽林間的風,看白云如群羊驅趕著天空,把風放逐到更遠的遠方。

風,是自由的嗎?天上的鳥,是自由的嗎?白云,是自由的嗎?

有人說,自由,勝于真理。

但,自由與真理,都是現實世界的困惑。就像一道無解的方程。

愛,真正擁有身心幸福的愛,才是生活的真理。對于女性,愛不僅是性,還是生育、哺育,更多地維護家庭,承擔繁衍后代的使命。對于男性,愛,又是什么呢?付出、責任、承受、隱忍、博大、包容……

但是,從妻子對他喊出離婚的時候,他仿佛就被這個“愛”字打蒙了。讓他面對世界,啞然失色。

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坐了很久,看著一輪落日漸漸被蒼茫大山收留,逼迫山崖傾斜到漸漸沉重的暗影里。

更多時候,他長久不動。甚至目光,也似乎固定在某處。直到,他自己也沉入黑暗之中。

任憑眼前的溪流,在山崖間奔騰跳躍,如夜空的閃電,像活潑頑皮的松鼠,帶著一縷光芒,自由地穿行。

只有這自然萬物,才能給他真正的自由。自然的真理,才是偉大的真理。

他,聽到了風在身體里奔跑的聲音。

她更近地走近他,是走進大山深處,突然遇到暴雨的那個下午。附近有當年遠征軍的遺跡,這是她一直追尋探問的課題,并為此搜集了很多資料。

已經來不及趕回住處。有些慌亂無措的她,躲在山崖下一塊凹進去的巖坎,卻遮擋不了多少風雨。他看到了她窘迫不堪的樣子,在山崖下避開溪流的高處,找一處平整處,快手快腳地打開背囊,支起了一頂帳篷,在四角用錘子打下長長的帳釘,又在四面的樹上拉上固定帳篷的繩子。三下五除二,動作嫻熟,又極符合規程要求,熟練、急促、安全,似乎是野外生活慣常的操作。

隨即,他向她招招手,邀請她躲到帳篷里。帳篷里空間也是逼仄,但已能足夠抵擋外面的疾風驟雨。他稍稍挪開些,留給她更大的位置坐下來。她朝他笑笑,表示感謝。

她那莞爾一笑的樣子,讓他有些恍惚。已經習慣了山野間孤獨寂寞的生活,女子所特有的溫情,讓他感到有些陌生。

壯碩的大黑也擠進來,嗅了嗅她的雙腳,那是經常行走山野的氣味。她的臉上,有著被南國的陽光洗出的彤色,笑容粲然,眼睛里,有著寶石一般瀅瀅的水光,一頭被雨水打濕的秀發,披落在肩頭,露出潔白的頸項。大黑亮如星盞的大眼睛和她對望了一會兒,她也討好地看向它,伸出手來,親昵地撫摸著它的大腦袋和它身上油亮的鬃毛,它舒服地輕哼了兩聲。這來自女人的撫摸,本來應該是屬于那個京城女人和他們的孩子的。它有些想念和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多么溫馨、快樂,它的眼睛里漾起潮濕。它定了定神,想起現在的職責,她似乎是可以暫時成為主人朋友的人。它滿意地朝他點點頭,才轉到主人的那一邊,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也臥下來。大腦袋向外,鼻子伸得更遠,能聞到風雨中山林的氣息。鳥獸各自安好。流水的聲音更加響亮。這種氣息,讓人和萬物都可以和諧相處。于是,大黑把兩只耳朵也垂落下來,像兩枚肥大的葉子,擋住了自己的目光。它想起了主人車上掛著的那串猴子的木偶,那是在高山草甸的一座寺廟里求的,請大師開了光。三只小木猴,各有表情和動作,不說,不看,不聽,惟妙惟肖。那座神一樣的雪山,和天上的云朵一樣潔白。那片藍瑩瑩的湖水,月光一樣透亮。它和主人,在那里的小木屋住過很久。主人經常對著雪山和湖水作畫,或者長久地坐著,靜靜地出神。似乎神游天外,似乎回望內心。主人的手機,很少使用。但是,他經常不離手地撫摸著,看著暗著的屏幕,嘴唇翕動著,卻不發出聲音。

對,不聞,不問,不看。小木猴做得很好。大黑很快睡得香甜。

山林里的風,被大雨馴服了。風雨相合,慢慢變得溫柔細膩,天空和大地,擁抱在一起。一種柔韌持久的生命原力,被灌輸進深厚的土地。雄健與溫柔,從來都是山林和大地賦予人類的本能。中國遠古神話中相傳女媧以泥土仿照自己摶土造人的故事,其實和西方《創世紀》里記載的上帝造出亞當與夏娃的傳說一樣美好,都是創造并構建起人類社會,又替人類立下了婚姻制度,使青年兩性相互婚配,才有了繁衍不息的煙火文明。那是神靈的恩典,也是自然的感召。有了光,有了空氣,有了海洋和陸地,有了自然萬物,日月星辰,從此升騰變幻,四季分明,生生不息。

哦哦!好吧!好吧!多好啊!多么美妙!

他們激情澎湃,他們大聲呼喊。草木豐茂,高崖挺立。澎湃的流水是最美妙的電擊。神靈最大的貢獻,是把愛的能力賦予了人類的肉體,讓人類又學會了把愛的能量,源源不斷地回報給了自然和社會,代代相承,萬古傳遞。讓我們相愛,讓每一棵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聲蟲鳴和鳥語,都分享我們的快樂,傳遞我們的愛意。

那個落雨的下午,這座帳篷為他們提供了彼此接近、敞開心扉的時機。泥土里,蒸騰起氤氳的霧氣。流云,流水,流星,都會令人亢奮不已。什么時候,星光接替了風雨。什么時候,月色把大山刻入身體的記憶。

對于一個夢游于回家之路上的失憶癥患者,愛,是最好的療救,也是不應被荒廢的能力。

9

傍晚時分,大雨停了。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時半會兒也不像要停的樣子。

山澗的溪流,接納了雨水的恩典,更響亮更歡快地歌唱著。

滿眼望去,樹葉上,草尖上,都掛滿了露珠一樣晶瑩的雨滴。

她的眼睛里,也盈滿了幸福的水光。

現在,這個山地荒野,這個珍貴的下雨天,面對不過相遇幾天,還有些陌生的他,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深深地淪陷了。她無法抵擋他生命中的誘惑,眼睛里的火光。連同他臉上的痛苦表情,眉眼間的憂郁和沉默,身上的那種種的傷痕。他的神秘的過往,病態的執拗,都是她喜歡的一部分。只當這次是偶遇,更是一見鐘情。只當生活從頭開始,她要讓愛情美麗地綻放,徹底燃燒自己。

在帳篷里躲雨了大半天,該發生的發生了。山林里,空氣無比清新。他憐惜地看看她,輕輕起身,出去看了看,天色正一點點暗下去。荒野大山里的路,濕滑泥濘,很不好走。要回到山下的村子,怕是很費勁。

她也想跟著出去看看,想著能一骨碌爬起來,歡快地跑出去,卻沒想到“哎呦”一聲,竟失敗了。他聽見了,回頭問了一聲:“你怎么了?”

她的臉,彤云一片。

蕓蕓眾生,浮云游子。男女大防的界限并不需要那么分明。

晚上,山林相依,朦朧悠然,意境深遠。他和她也很自然地依偎在一起,小雨也停了,草地晶瑩,星空亮麗。山林里,夜鳥嬌啼。山頂暗夜朗闊,潔凈的山石,可倚可躺,能想入非非,縱論古今,更能縱馬馳騁,為一朵玫瑰相互致意。

倏忽,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美麗璀璨,瞬間而逝。令人傷感,也值得贊嘆。人生遇見,就像清亮的山泉匯流成溪。

他和她,有了更多不勝言語、不勝嬌羞的默契。奇怪的是,他們更像一對兄妹、一對姐弟,而不像夫妻。本來,他們就不是夫妻。有性,有默契,有相擁而眠的溫暖與安逸,有讓夜色退避的勇氣,卻不談愛,更不談各自的過往。到了這個年齡,生活中肯定都經歷了許多,撫摸別人的傷疤,哪怕是出于善意的安慰或排解,都過于殘酷。

她看他眼睛里的亮光,以及掠過那亮光的疼痛,也會想著他經歷過怎樣的灰暗。但她謹慎小心地不去問他。這是默契。她時時提醒自己。

比起初涉愛河的男女,愛,這個字,意味著更多承諾,反而更不容易輕吐出口。

從此,成了習慣。觀察他,記錄他,關心他,追隨他。

她會長時間地放下自己寫作中的平板電腦,靜靜地坐在他旁邊的石頭上,癡癡地望著他作畫,猜想他如何下筆。

他正在創作的畫,好奇怪。眼前的山水,與他落在畫紙上的山水完全不同。既有傳統的底蘊,又有西畫的元素。構圖怪誕,筆畫無序,線條或柔美,或粗獷,彌漫著一股荒誕神秘的氣息。他兼融中西,細部工筆,大處潑墨,兼工兼寫。她想起很多世界級的大藝術家大寫意的技法,其實在油畫中也是常見的。人物,風景,寥寥數筆,真的是“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她用了宋朝詞人秦觀的一首《鵲橋仙》中的句子來贊美他的畫。

其實,詞中還有一句哦!她故意略去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雖然兩人已是坦誠相交,情誼相通,但這“銀漢迢遙暗度”和“金風玉露一相逢”,此情此景下說出來,暗示意味實在太濃,猶如打情罵俏,不免有嬌言淫詞之嫌,她不想傷了這畫的意境,也不想讓他會錯了意。

理解,是愛的最高境界。

她不敢再打攪他了。莞爾一笑,眉眼如初,安靜地坐在一旁,繼續看他作畫。她的性格溫良柔軟,與她在山野間風火潑辣的行走完全是另一種樣子。她的笑靨,她的話語,她的身體,都是他喜歡的。

他筆底生花,那畫有了靈氣,有了生命。他的畫,讓她震撼,進而崇拜,值得她仰望和欣賞。

這幅畫,從起意,到落筆,到線條,到筆墨,她都有話可說。他的故事,他的情感,他的傷痛,他的夢境,在心領神會之后,可以好好寫一篇賞析文字了。

下一期公眾號,就用這篇文章。她拿起手邊的平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畫,就是他的夢。支離破碎,形象模糊。只有一個想回家的人在山林間奔走的背影。

一只竹子箍的大澡盆。一塊油布。一抹殘夢里的依稀記憶。一座山前竹林里的池塘。畫中出現了一雙粗糙的大手,靈巧而溫暖。那雙大手的主人戴著斗笠,面容黧黑,身形高大。他手法靈巧,會用竹葉、竹皮、竹子做各種小動物,也會做竹涼席,箍桶,造屋。畫中,竹筍尖上,晨光熹微,露珠晶瑩,飛落一只蜻蜓。檐下的燕子,堂前的貓狗,都細膩生動。霧氣籠罩的大山,林木迷蒙。蟲鳴燕語,人物情態,生活家常,都溢于畫外。

他又沉浸在自己的夢里了,并沒有她作為旁觀者那種輕松和愜意。

支離破碎的夢。支離破碎的心。凌亂的線條,粗放的筆墨。畫著畫著,他的眉頭就緊鎖起來,又陷入了無法繼續的痛苦回憶和冥想中。

他似乎把來時的路都忘記了。他是誰?他來自哪里?

在清醒的狀態下,或者在他放下那支因狂躁和痛苦而陷入滯澀的畫筆后,他和她也喜歡討論一些有趣的問題。很隨性,很自然,話題輕松。即使爭論起來,他也是謙恭有禮,包容有加,讓她把觀點說完。然后再把自己的認識說出來。如果是在課堂上,這樣平易可親的老師肯定受歡迎。她和他,像師生,像朋友,像戀人,但并不能無話不談。看大師作畫,是幸福快樂的。但那層隱隱的隔膜,像不可觸摸的傷疤,需要小心翼翼地避開。

傳統繪畫,強調崇尚自然,描摹自然。而描摹自然的繪畫,也不能停留在或者只是追求像與不像。大寫意山水,和逼真的山水,真正的區別在哪里?完全像,和攝影一樣像,或者把寫生的功夫放棄掉,拍照,然后比照、臨摹,就一定能創作出偉大的作品嗎?或者說,就不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嗎?

中國傳統繪畫的精髓是什么?氣韻生動,靈動傳神,就是美學的最高境界嗎?像,其實只是描摹山水自然的基本功;神韻,才是境界高深的學問。此中堂奧,古人早已洞悉。深邃的義理、深遠的意境、神秘的氣韻,學問深厚,值得為之沉迷和欣喜。

一位研究方言的教授朋友說,方言就好比是中國文化的血脈和根基,傳承著地域古老文明和文化的基因。繪畫,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堅守傳統與藝術創新的邊界在哪里?功底扎實,或者深厚,就是把前人的路再走一遍嗎?臨摹過大師的作品,就真的也成了大師?真的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如此種種,這是他的困惑,也是她的疑問。

討論起來,旁征博引,枝蔓橫出,不斷引向更深入的部分。山泉叮咚中,常常就快樂地忽略了時間的流水。

10

她摸準了他的生活規律。

畫完一幅畫,稍事停頓。他又掏出他的拼圖玩了起來。這成了他習慣的休息方式。

那是世上獨屬于他的拼圖。也是他自制的拼圖。山林、竹盆、油布、茅屋、池塘、黑狗、河流、人物……那些元素都是他的夢中曾經凌亂出現過的影像。他想拼出來,拼出一幅完整的圖畫,卻總是失敗。

他就是這樣游走四方,追尋著夢中的殘影。村舍、茅屋、山澗、溪流,直到再也沒有路的地方。然后,他就扎起帳篷,或住在巖洞,然后,就支起畫架,畫現實的山水,也畫夢中的山水。山是靜的,除了林中的風,樹上的鳥,山谷里的溪水。白天,陽光透過密密的枝葉,散射出斑駁的光影。夜晚,月光清涼,星空高遠,他的躁動的心也會安靜下來。只有這時候,他才能不用吃安眠藥,也可以一夜安然入睡。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每一個意象,都那么美好,可又都帶著絕望和悲涼。

他把這山水自然,當作了治病的良藥。只有沉浸在每一幅山水畫的創作之中,他才能讓自己安靜下來。

更有意義的是,他想畫出自己心中的熱愛。疼痛,也是愛的一種。情之切,愛之痛,都是被生命所感知、所記錄的。最美的時光,最美的山水,就用夢中的筆墨,夢中的線條,和夢中的色彩記錄。

他這一生,多少富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找到回家的路,找到自己的家,找到父親和母親,找到他的姐姐,撲在親人的懷抱里大哭一場。

這也許要付出終生的努力。也許,最后的夢,還是夢而已。

曾有一段時間,他渾身難受。他無休無止地陷入夢境。看書,上網,睡覺。顛倒了所有的時空。他才決定出門散心。她想到的也是選一條人跡稀少的路線,繼續她的項目課題。卻沒想到,與他相識相遇,牽扯不清,搞亂了預定的計劃。

不,也許是理順了所有的頭緒。

她盯住他的眼睛,想探個究竟,他卻躲開了她的注視。并沒有應聲。如今許多事,怎是爭辯得了的啊?

其實,他是愿意聽她說話的。她的聲音細柔、溫情、軟軟糯糯,似有獨特的穿透力。

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里就跌宕著流水,一陣明亮,一陣晦暗。像極了山澗里溪流清冽冽跳躍著向前奔流的樣子,卻一點兒沒有恐懼感。

他不禁笑了。說她像是一個詩人,一個哲學家。

世間,萬物皆苦,誰還不是會有不為人道的苦楚?誰沒有不愿言及的過往?身體的傷疤,會慢慢褪色。心靈的傷疤,卻是刻寫在生命里的,像一條蛇,可以親近你,褪掉你身體的燥熱,也會咬你一口,把神秘的蛇毒,沁入你的血脈之中,與你生死與共。

她的家鄉多蛇。她喜歡蛇,又害怕蛇。這很矛盾。像他,喜歡水卻又害怕水一樣矛盾,一樣不可思議。像這人世間的許多事情。

他們也有相通的地方。那就是對大山和自然的崇拜與迷戀。

他不問她的來歷。她也不問他的。

這也是默契。像大山依戀流水,像飛鳥依戀天空。自由可貴。生命和愛情,永遠值得贊美。

她想保持和盡量延長這種現實中太稀缺的神秘的幸福感。

11

南方多雨。大雨,小雨,時而交替。東邊日出西邊雨,夜間大雨白天晴,也是常態。

不知什么時候,大雨慢慢停了。

芭蕉葉上,是稀稀落落的水聲。

窗外,漸漸明亮。這種熹微的曙色,是他在畫中喜歡使用的顏色。山溪水,更比雨前響亮了許多。

唧唧啾啾的鳥鳴,清脆悅耳,把大山更襯出一種幽靜和恬然。雨水洗了一夜的木棉花,高舉在綠林之上,紅艷似火,灼灼奪目。

心理學專家說,對于失憶癥患者,每一縷殘存的記憶都是寶貴的。那些碎片化的生活,是對身體里患病的神經元溫柔且持續的撞擊,試圖一點點建立起大腦回路與通道。這種身體的自愈能力,對于自我的恢復,意識的強化,常有意想不到的功效。但是,間斷性失憶,片段式恢復,對于有效的治療也是會有時好時壞的反應,表現在病人身上,就是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會打擊病人的自控力,加重抑郁癥的病情。所以,有效的治療,還依賴于家庭和親人的日常照護,要細心體貼、無微不至,還要小心翼翼,避免觸動病人的敏感神經。這是矛盾的。失憶癥的治療,強調對敏感神經的恢復與強化。而抑郁癥的治療,則更重視對敏感神經的撫慰和照護。情緒上避免觸動,藥物強調抑制。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他的嘴里念念叨叨。

她卻接著隨口吟出了另一番意境:“湖上輕舟升明月,山中流星向晚晴。”

他有些驚異,這是你的句子?有點不合平仄啊。但是,不能不承認,意境很美。

他點點頭。她也點點頭,嬌俏的笑意寫在臉上,面對著他的欣喜。是的,這就是她想看到的效果。

作為一個藝術家,他不能總是用古人的悲涼和無奈暗示自己,而扼殺了想象和創造的能力。不然,只會加重他的抑郁癥狀。生活,需要更多積極的東西。哪怕是象征性的詩意,也應該多一些希望。

其實,他也想借助夢中頻頻出現的記憶片段,時時提醒自己,不斷提高思維能力,強化記憶訓練。那些丟失的記憶,畢竟過于遙遠。

他的記憶里,是有家的。童年美好,少年幸福,家庭溫馨。有爹娘,有姐姐,有山間一起奔跑的兄弟,有許許多多想拼命填補完整的畫面,像孩子們喜歡玩的拼圖游戲。

魔幻的世界里,他的生命,就像一組太過復雜的拼圖,被時光打亂了,在歲月中流失了。

他不承認自己失憶了。只是記憶錯亂,讓他時時都像在夢里。時而模糊,又時而清晰。這更像生命與時間的爭奪戰。

只有沉溺于夢境中的時候,才會有很多明晰的影像從神經元的底層時不時地浮現出來。

也是這樣幽寂空蒙的大山,爹爹是一個向著大山更深處走去的背影,看不清他的面容。爹爹的一雙手關節粗大,棱角分明。他的肩上扛著什么?他的背上,又是什么?竹笠,斗篷嗎?他像一個古代傳說中的人。

娘的面容嬌美,總是眨動著一雙大眼睛,像是月亮里美麗的仙女。娘的笑聲,輕輕的;說話,也是輕輕地,像是枝頭的百靈鳥一樣,清脆而溫暖。

夢中,他學會的第一聲呼喚,是姆媽。

那是生他養他的娘親嗎?是他對母親的稱呼,還是母親的名字里有這個字?

這聲姆媽,又是哪里的方言?為此,他還專門去請教過一位研究方言學的教授朋友。

教授搬過他寫的一本書,其中就有這個詞條。姆媽,方言詞,即“媽媽”,主要流行在南方的吳語、贛語、湘語、淮語等方言地區。在南方個別地區,姆媽則指祖母,如湖南婁底湄江、湖南常德石門的方言。而在《說文解字》《左傳》《康熙字典》等典籍中,是女師的意思。指古代教育未婚女子的婦人。從女聲,讀若“母”。

為了回答夢中這個帶有“姆”字的疑問,他跑遍了方言里有這個字的許多地方。可說是遍訪山水,一路寫生,細細訪查。

可惜,終無所獲。

隨著身體出現問題,他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但是,他又不想在絕望之前放棄自己的努力。

他把夢中的殘片,更多地放置于他的畫作中。用線條和色彩,存儲起他的夢境和想象。把他一路的山水足跡、人文地理,雜糅于現實和虛構的矛盾中,用以承載他的趣味和思考,寄托他的情感與矚望。

在他的夢中,有一座大山永恒地出現。那大山上的山嶺間,有一座小廟。那廟里有一個老師傅、一位小沙彌。有一條河經常出現,叢林里的小河蜿蜒曲折,向著山外奔流。大山下的山谷里,有蓊郁的山林、茂密的竹叢,有相伴的親人,有一起經常在山路上奔跑、在池塘里戲水的姐姐。

如此來說,山林,就是他的家了。難道這就是他鐘愛山林、寄情山水的生命之源嗎?

可是,他怎么就把那片山林丟失了,什么蹤跡都沒有了呢?

夢中,燈影昏暗。娘的影子,模糊不清。但是,搖紡車的嗡嗡聲、納鞋底抽拽麻線的聲音、窗外床底的蛐蛐兒的夜鳴,還有娘唱的哄睡的兒歌總時不時地出現在月明星稀的夜晚。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

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

他不確定,這是娘為他唱過的《搖籃曲》,還是這種美妙的天堂旋律,只能屬于母親,無論它是出現在何地何時。所以,疊印在他的記憶的褶皺,深刻在巖石的深處。

光芒可以照進現實,讓心靈變得明亮,黑暗也會變成一把匕首,在生活沉重的背景墻上投射出來更大的陰影面積。

焦慮,失望,悲觀,無力,經常會出現的挫敗感,讓他又陷入了驚恐的夢中。他的大腦皮層被一層層的云霧包裹著,他的夢境被無數旋轉的碎片沖擊著,裹挾著。天是突然黑下來的。比黑夜還要黑。一場暴雨,一道驚雷,能照見山嶺上小廟的閃電。伴隨著天崩地裂般的轟鳴。姐姐勇敢地跳出水來,從山塘邊拿來一塊油布蒙住坐在木盆中的弟弟。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大雨滂沱中,看不到不遠處的家,聽不到爹娘的呼喊。只有閃電、驚雷、大雨、迷霧、崩塌的山石,還有渾濁奔騰一路向下的山洪。他的雙手緊緊抓著水盆的邊。趴在他身后的姐姐的手,也緊緊抓住盆邊。大雨不停,山洪不停,黑暗也不停……

直到黑暗消失。

他,恍如隔世新生。

12

他沒有什么不良嗜好。就像他的外表,干凈利落、溫文爾雅。他的沉默,深藏的憂傷,卻讓人心疼。

她不做直播。除了她的工作,就是認真地經營著她的公眾號。她的公眾號里,不做日常的熱門話題炒作。而是專注于旅行、歷史和文化的主題,以及藝術推廣。她的文筆優美,情思流瀉,文字有著獨特的韻味,因而聚集了很多的讀者,有著牢固的粉絲群。

認識他后,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對他的輔助中。

她是個對愛情有潔癖的人,容不下對純潔愛情的絲毫玷污。哪怕只是風中偶爾飄過的一粒沙子,既然硌傷了眼睛,流出了淚水,就絕不委屈自己。她的決然,守護了她對愛的神圣信念,卻也推走了相愛多年、再三懺悔的戀人。就因為那一粒沙子,既然硌傷了她,那就把這痛也還回去。因為背叛,他辜負了她,她就不可能再相信他。她甚至沒有大吵大鬧就決然離去。就因為她的近乎苛刻的挑剔和較真,讓她和父母的關系也緊張起來。父母的觀念與她發生了沖突——都已經要結婚的一對情侶,怎么因為一點小事就鬧得不可挽回了?這有點不可理喻。作為女性,似乎應該是天然地帶有溫柔、體貼、賢惠、善良的印記,甚至,該讓步的就要學會讓步,而不應該渾身帶刺,過分挑剔。挑來挑去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給耽誤了。母親的嘮叨抱怨,父親的搖頭嘆氣,給了她沉重的壓力。為了自由,為了獨立,她更喜歡跑出來,在這大自然的空氣中呼吸。

渴望愛情,崇尚母性,其實是一個女人的本能。她可以包容生活中的不完美,卻容不得對愛情的褻瀆和背叛。

她讀過女記者梅根·塔斯克的書。她在一篇文章里寫過這樣的話,無論你是什么樣的女性,是在職場里拼搏,還是做一個居家主婦,總會有那么一刻,你仍然只是一個女人。既要享受家庭之愛,也要承擔責任。她在想,梅根·塔斯克所說的女人,是既能持家的,又有智慧的知識女性,是生活中溫柔體貼、細致入微的,是愛起來,可以瘋狂至死,無所顧忌的那種。也是可以把愛情、婚姻、職業、事業都分得很清楚,也經營得很好的女人。

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吧。她不確定是不是很多女人能達到這種高度。但無疑是極為理想化的。以前,她就是經營愛情的失敗者吧?這是媽媽在生氣的時候對她說的話。其實,媽媽也沒有經營好她的愛情,以至于她很長時間都是恍若在一個單親家庭里長大,受夠了玩伴和同學的白眼。父親去了哪里?做過什么?她一無所知,媽媽也幾乎不提。只是告訴她要記住,父親是愛她的。就像父親的消失和他的歸來都理所當然。后來,即使有了父愛,家庭完整,似乎幸福滿滿,她也覺得那是遲到了的,不真純了的,里面摻雜了太多的遷就、湊合、責任,或者歉疚。她為得到了父親的愛而歡呼雀躍過,也為父親錯過了她的成長而心生怨懟。那是無法彌補的遺憾。所以,那些天各一方,有著各種理由,為各自工作而打拼的戀人或者夫妻,真的特別偉大。那些能被稱作共和國的英雄的人,理應得到最崇高的致敬。因為特殊的職責與使命,決定了他們難以擁有這份對于普通人來說簡單的幸福。但是,她就是不能原諒自己的父親。不能想象承擔了那么多養育責任的媽媽,怎么能承受得了那種長久沉重的孤獨和思念之痛?就是因為愛的偉大和堅韌,因為彼此的守護和信任嗎?

她不能像媽媽那一代女性那樣生活。那種愛,太偉大,太沉重,會讓她窒息。愛的終極,是不管你在職場上打拼得多么有成就感,還是要回歸家庭,要用彼此的生命守護一個圓滿,承載起養育和傳承的責任。這也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吧?

她渴望能在情欲的河流里弄潮戲浪,享受愛情。但是她不敢確定,這肉體的歡樂,一旦消失,自己能不能像她的媽媽那樣,成為一個負得起責任的合格的母親,忍辱負重。愛,是生命的承諾。這意味著一份神圣的使命,而不僅僅是血緣的傳承。

在他的畫里,溫馨的家是經常出現的細節,人物和風景,都是家的主題元素。

她能看懂他的畫。她也猜想,在遙遠的地方,有他的家,有愛他的人。有他的孩子和親人。愛,從來都是美麗的,美得令人陶醉,美得讓你忘乎所以。沒有理由不好好地去愛。

愛他的時候,不分場合,不分時間。這更像是永恒的追尋,是最具生命活力的運動形式。

她愛他。她更知道,在另一個遙遠的地方,也有她的家,有愛她的爸爸和媽媽。

但在這里,他只記得她。她也只想著他。

他們瘋狂地畫畫,瘋狂地相愛。天地之大,山水之間,方寸之內,只有你我。彼此的快樂,來自對方,也源自自身。是索取,也是給予。男人和女人,本就是天然的佳偶,何況是彼此相互照亮了的。這就是上帝說的“要有光,就有了光”吧?這種光,是能撥亮心火,照進黑暗的。

她常常就癡癡地望著他,白嫩白嫩的手臂,纏住他。誰說這旅途中的偶遇、艷遇,有著太多的不確定?也許會幸福永遠,也許會無奈辛酸。誰又能說,他不是生命中早就期待已久,值得付出的那個人呢?

這時候,她常常就想到,這種失憶的病,是人間多么美好的事情。忘記痛苦,忘記不幸,忘記過往。時間的治愈,才是最強大的。

她覺得,她有責任把他從虛無夢境里拉回到現實中來。人,總是會長大,總要往前走。與其這樣自虐一樣孤獨,不如善待自己。生活中,還有那么多的美好,他不該放棄現實,活在夢境當中,而是要勇敢面對自我,活在當下。

她尊重他的選擇。不勸他一定要賣畫,讓自己活得好一點。不過,既然他隨手送給別人的畫,一轉手就是天價,為什么不自己賣?

她記下了他的電話和微信。只要他愿意相信她,她可以做他的經紀人,幫他把關,幫他策展,幫他的作品做推廣。就像他們都喜歡的畫家達利那樣,好的藝術,應該屬于世界。

13

失憶的他,也記住了在長滿芭蕉樹和開遍木棉花的大山里相遇相識的那個女子。

一場生命之雨,在彼此的身體里,留下了情感的印記。陽光,雨露,山林,草地上翩翩翻飛的蝴蝶。

后來,又有幾次相聚和同行的機會,彼此也都很愉快。

幾度春秋。臨別前的那個夜晚,她告訴他,人啊,不能總活在夢里頭。夢里頭也并不是啥都有。你想夢什么就有什么啊?要那樣你就直接開個夢工廠得了。

再說了,人家做夢不都是夢到好事,夢想未來嘛。你不能總是想做以前的夢,想做回到過去的夢。難道你想讓時光倒流,試著讓故事繼續,讓生活從頭再來一次嗎?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系,互相通報信息。

這天,微信語音里,她語氣急促而興奮地給他帶來了另一個消息。她最近去過一個地方,聽說那里四十年前的夏天,附近的大山里曾經暴發過泥石流和大洪水,引起了地形地貌的改變。更深的山谷里,有十幾戶人家失蹤。當然,只是聽說,她為此也查過很多資料,但還沒有去實地考察過。

他還是不能確信,那片郁郁蔥蔥的山林,到那片迎接他新生的大湖,路程迢遙,過于玄幻。其間的曲折跌宕,他小小的生命,怎么能避開那么多難以想象的兇險,終于平安地抵達了那片湖水,又被爺爺和大黑所救,從此有了不一樣的人生的?

這個終極的疑問,給他帶來了更大的困擾。連續幾天,他都在查找資料,準備物資,包括必要的衛星導航和探測設備。

“滴血認親,讓愛回家”活動已經很有成效。他重視和搜集著這方面的所有信息。他為那些終于找到家,和親人團聚的幸運的人感到高興。

這些年來,他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讓他相信自己當年是自然災害導致的失蹤離散,但是,這個活動所展示出來的不斷認親成功的案例,還是給他帶來了找到親人,讓愛回家的希望。所以,他又去抽了一次血,更新了一下自己的資料。以前的登記,還是沒有結果。也許,是父親、母親和姐姐已經不在了,也許,是生活在大山里的他們,信息不通,聯系困難。更或者,是他們根本對他還活在人間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沒有去做過這方面的登記。

不過,也不斷有好消息傳來。志愿者的血緣譜系的基因調查,確定了他的族系傳承、血脈流散的大致方位和路線圖,其中,就有那片遙遠的山地。那里,應該有他的族人,甚至親人。

14

回家,成了一個魔咒。

作為一個心心念念想回家的人,除了用他的生命,找到他的精神原鄉,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出院以后,他沒有回到學校,而是請了長假,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他要開始專心致志地找家,找到回家的那條路。

他給妻子打過幾次電話,都被掛掉了。微信、短信,也都沒有回復。好在,他沒有被拉黑。

幫他找家的計劃,之前已經推進了多年。妻子和他的學生,是他的同謀,也是積極的參與者,他們支持他去尋找自己的出生地,找到自己的親人。學院里,也把每一次的寫生實習計劃,盡量與他的路線圖有所關聯。這種細微之處見真情的關心,讓他感動。

他們一起去過他小時候生活的湖。找到了爺爺和他住過的小房子。然后,在網上搜索了湖區周邊的所有的山區,每條河流經過的村莊,但是,都沒有結果。

他夢中的影像畢竟太模糊了。小時候的記憶,殘缺不全。他是三歲多,四歲多,還是五歲多?爺爺也只能說個大概。所以,他的年齡和生日,都是未知的。

他來自哪里?她給他的信息很重要。是不是與四十年前那片大山里的那場泥石流和大暴雨有關?總要去確認一下。

那個地方,無論怎么改變,都是一定要去的。不實地看一下,他放不下夢里的那個執念。即使爹娘都在大山里的那場泥石流和大暴雨中失蹤無處可尋,也能確認他的出生地。那片大山,該就是他的故鄉。也就解釋了他對山林的熱愛之源,那里就是他的精神原鄉。

而是否像爺爺那樣堅持不賣自己的作品,不讓藝術沾上銅臭?她和他的藝術討論,涉及廣泛、深入,讓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好的作品,應該得到社會的承認,讓更多的人知道它的存在。在他的記憶全部喪失之前,他要積攢一筆錢,留給前妻和自己的孩子。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沒有父親,父子親情,是他現在的生命中唯一的財富了。

回家,是他余生最大的創作主題和獲得精神力量的源泉。他要調動所有的資源。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這種自信,還是要自己建立起來才行。

他和妻子的離婚手續,他一直拖著,遲遲沒辦。他想去看看兒子,看看妻子,但沒有得到應允。妻子的留言給了他兩條路:一是馬上去辦離婚手續,給他對兒子的探視權;或者,停下紀念館的改造,讓生活恢復原樣,她和孩子住回爺爺留下的房子里。

他只有苦笑,不再糾結。他感覺和妻子的心,隔得越來越遠了。那就交給時間吧,他想用時間撫慰傷痛,也把時間留給妻子。作為丈夫和父親,他有責任給她們更好的生活,更多的關愛。他要用生命去證明一個親人相依的完整的家,一個溫馨美滿充滿希望的家,對他們來說多么重要。

可是,他的家,還在那里嗎?兩人之間的隔閡,只是因為爺爺留下的房子,還是感情早就出了問題,他因為病了多年太疏忽了對方的付出和感受,沒有多從妻子的角度考慮問題?

柏拉圖說過一句名言:“人的靈魂是天上的先知。”

他的親人,還會以愛迎接他嗎?

明天,他該去往何方?

黑暗,使他沉入恐懼,又帶給他嶄新的希望,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夜未眠。他不斷在焦慮、困惑、破滅和錯亂的夢境中掙扎,在層層疊疊的漩渦中浮游,起起落落,切換著身份,重新認識著自己。

臨出發之前,她還是給他打來了電話,這個電話,給了他更多的信心。他們相約在那片大山相見。她想陪伴他,圓了那個夢,找到自己的家。同時,也要監督他,堅持按照醫生制訂的最新方案,積極治療,不打折扣。

往事如煙,沉溺在回味中是危險的。比起重拾舊夢,更應該珍惜當下。她已傷痕累累,可不能再蹉跎下去。遇到一個值得愛的人,不容易。她不想給自己留退路了。

家,多么溫暖的詞語,用血緣和情感的紐帶,集合成社會最小的單元,展示著人間最廣闊的世界。什么時候也成了生活的漩渦?深陷其中,也樂在其中。感情像個魔鬼,攫住了身心,欲罷不能,人類卻又總想去掙脫無形和有形的繩索。

回家——這個詞語如此沉重。他多么想面對那片情懷所系的山林,長跪不起。

他,作為一個想回家的人,找到家,最終證明了自己的血緣所在,精神皈依,會怎樣?找不到家,又會怎樣?家庭,親情,血緣的召喚,這是一種精神力和現實的搏斗,還是潛藏在身體內部的執念和欲望,不愿放棄,不斷驅使。讓他無論清醒時還是在混沌中,都向著心中的那一束光不停地走著。

他的學生,考慮到幾十年間地形地貌的改變以及地面植被的影響,在網絡上和朋友組織起了一支遙感無人機隊,要對那片大山的空中和地形、地貌,做詳細深入地探查。而她的媒體團隊,則是一路跟進,沿途進行人文調查和故事采集,以案頭資料與口口相傳的歷史傳說相互映射,引起關注的同時,以期找到更多線索,還原生活真相。

回家的使命感,讓他有了修行的生命意識。臨行前的這個夜晚正值立夏,繁星滿天。作為功課,他鋪紙蘸墨,畫了一張小畫,寫了一幅《心經》,運筆流暢,筆勢開合,如有神助。心境也出奇地安然、平和。一輪細細的弦月,似有似無地滑過云間,淡淡的光芒,淡淡的花香,穿越身心,如清風一般撩動,如湖水一樣微漾。他沐浴更衣,竟很快入睡,并沒有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觸發失眠和焦慮。

直到鳥鳴驚夢,晨光臨窗。屋外,不知何時下了一場細雨。地上,濕跡了然,空氣清新,清亮。若不看枝葉上尚還掛著的水珠,真懷疑這雨,就如夢境一般,恍然未醒。

她的電話如約而至。

一支小小的車隊依次出城。

也許,許多事情,只有去做,才能證明自己是不是對的。生活、感情、事業,都應該從情緒的漩渦里,從糾結的亂象中早日掙脫,走上正軌。

林中的鳥,世間的人,都在逐夢而行。

她,和他,一樣迫切。

劉功業,生于山東淄博,現居天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原天津市作家協會駐會專業作家、市作協第四屆主席團委員、南開大學現當代詩歌創作與欣賞課程特聘教師。出版有詩集《星星海》《對海當歌》《錯位》,散文集《尋找湖泊》《天涼好個秋》《水寫的城市》,長篇紀實文學《激情唐古拉》《第三極》等。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草堂》《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報刊發表。

責任編輯: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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