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甚武!”
這句話從滅夏的商湯嘴里說出,絕非吹牛,也不是喝大了,他的確是個大英雄。但大英雄不會想到,春秋輪回五百度,大商王朝轟然崩塌于酒池肉林中。
殷鑒不遠。在取代它的周人看來,商的滅亡,酒是最大的“背鍋俠”。因此,有了那篇著名的《酒誥》,周公把酒與王權的合法性、正義性作了有機統一。這是禁酒的訓令,更是鑄給后世的警鐘。
商人嗜酒,這一點不容你有絲毫懷疑。商代出土青銅酒器之多、之精美、之攝人心魄,文字怕是難以盡述。走進那些青銅器館藏豐富的博物館,站在一個個不知如何發音的名字面前,是不是有一種“目不識丁”的尷尬?天津博物館(后簡稱“天博”)館藏青銅器中,商之酒器,亦觸目見琳瑯。
一
在青銅酒器中,有一個最常見、最典型、最核心的器具,就是爵。
“天博”館藏年代最早的青銅器,就是一個二里頭文化時期的爵。如今,爵的造型仍用于一些酒類廣告和影視劇中古人飲酒的片段。古人喝酒,爵是用來溫酒、倒酒的,類似于今天的分酒器或溫酒壺,有時也用來飲酒,有雙重功用。
“天博”館藏商代貯爵,就是一件代表作。它的流狹長,尾短寬,足較高,卵形腹,側面有扉棱,柱在流與口的相接處,鋬內有銘文“貯”字。更令人驚艷的,是它的紋飾,肩部飾蕉葉紋,腹部飾獸面紋,云雷紋為地,呈現典型的三層花裝飾手法。有主紋,有襯紋,富麗繁縟,精致細膩,有一種詭譎的獰厲之美。倘若時光倒流,回到商代后期,這就是國潮風尚!
那么,是誰賦予了它如此曼妙的身姿?那斟滿的瓊漿又穿過了誰的胸腔?思緒飄飄,悠悠千載……
那天,我又站在它的面前,回到了那個璀璨堅剛的時代。身為貴族子弟的我,家中觥籌交錯,心中躊躇滿志。這場歌宴已經持續了幾天,沒日沒夜地宴飲,飲出了我們的放浪形骸、恣意不羈,釋放著非理性的原始沖動。我們與野獸搏斗,對敵人追殺,旺盛的精力早已消耗殆盡,幸好有美味的酒漿及時補充,換來片刻的安息與歡樂,在如夢如幻的醉態中獲得了至高的生命體驗。酒,是溝通天地神靈的最佳物品,它賦予我們激情、灑脫和力量。它讓我掙脫了這世間的一切羈絆,與神祇對話,與祖先共情,穿越天際,飛向未來。
“歡迎參觀耀世奇珍——館藏文物精品陳列展,我們從青銅器開始……”講解員溫柔甜美的聲音,將我拽回現實。而靈魂深處的我,仍在與它們對視。
那是一場怎樣的宴飲?
我們已無從知曉。在歲月的長河中,它不過是一片翻起的水花,很快消失。青銅21bb23296190bc740c85a4e307a661e6,也只有青銅,和時間一起沉入地下。它想做個見證嗎?是,又不全是。這一件件青銅文物,不也是被歲月深深藏了起來的酒曲嗎?在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下嘔咐醞釀,等待著,等待著。終于有一天,歷史表層的泥土被人們揭開,青銅文明的佳釀汩汩而出,香醪醉人。
二
青銅器最初的模樣,與我們今日所見大為不同。彼時為金色,璀璨奪目,又稱“吉金”,上面的銘文,又稱“金文”。因鑄造工藝所需,銅中摻雜了少量錫、鉛等金屬,隨時間流逝,合金氧化銹蝕,隱去了真容,轉為青綠。若回到當年,燦燦金光,我想,一定蓋過了世間一切美好的顏色。
我們常說“盛唐氣象”,其實每個朝代都有它的氣象。青銅器所散發的耀眼光輝,何嘗不是商朝的氣象,或者說,商朝的氣象中一定少不了青銅器。同時,這又是一個瑰麗而宏大的精神世界,透著一些神秘,又有一些豪橫恣睢。
天性豪縱的商人,飲起酒來,“靡明靡晦”,通宵達旦;“式號式呼”,狂呼亂叫;“俾晝作夜”,日夜顛倒。
對酒的狂熱,貴族尤甚,但又不限于貴族。男人愛喝酒,女人也不例外。商武丁的妃子婦好墓中出土了大量青銅器,酒器占比超過七成。在另一些出土的商代貴族墓葬中,可以看到墓主人的隨葬物品,“凡酒器大都置于槨內,而飲食器都在槨外”。可見,酒是心頭之好,生前飲酒,死后以酒為伴,才有了這樣的布局。看一個人的地位如何,就看他擁有怎樣規模的青銅酒器體系。
酒量不好的怎么辦?這時,“盉”出場了。青銅盉一般是大腹、斂口,前面有長流,后面有把手,上面有蓋,有人說茶壺便脫胎于此。做成這種形狀的酒器,有一個功能——往里兌水,給酒量差的人喝。估計就像今天的酒桌上,善飲的朋友對你很失望時,會說:“行了,你喝啤的吧。”彼時摻了白水的酒,不是啤酒,叫“玄酒”。“天博”藏有一件商代前期的獸面紋封頂盉,造型質樸簡潔,紋飾線條粗獷,無地紋,保留著一些青銅器的原始特征。
周代禁酒,玄酒或許完全變成了清水,以水代酒,既不失禮儀,又防止沉湎于此。家有玄酒,人有玄德,“玄”就是高深、潛在的意思。
三
商人的飲酒之風為何如此濃烈?
這不由讓人想起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的《文化模式》一書,她提出了人類社會的三種文化模式:酒神型、日神型和妄想狂型。
酒神型,偏愛競爭和對抗,充滿激情和暴力,沒有節制,喜歡在儀式中食用藥物和酒,以引發宗教的幻境。他們相信,“放縱的道路將通向智慧的宮殿”。日神型,固守傳統和中庸之道,節制、中和、理性,熱衷禮儀,討厭酗酒,把個性淹沒于社會禮制中,甚至在跳舞的洋洋得意之中,也“默守本分”。我們不妨把商人歸于感性的酒神型人格,那么重禮的周人就是理性的日神型人格。以此驗之,商人那些令人恐怖的人祭人殉大典、對祖先的瘋狂崇拜、對酒精的迷戀、對戰爭的狂熱等反理性的文化傾向,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文化的發生、發展,與生存環境息息相關。雖說商族起源是學術界長期聚訟未決的問題,但是商族起初的生存環境一定是惡劣的、復雜的、不穩定的。人類處于這樣一種環境中,很沒有安全感,面對生死和恐懼,商人崇拜自然,敬事神靈,發展出一套具有濃厚宗教神秘色彩的思想。不只是青銅文化,包括商代的甲骨文、禮制、天文、歷法、音樂等文化成就,都源于“尚鬼神”。
不友好的生存環境,造就了好戰的商人,其赫赫武功,通過商朝較大的版圖和甲骨卜辭中的記錄可以得到印證。國之大事乃“祀與戎”,也就是祭祀和戰爭。商人做任何事情前,包括行軍打仗,都要占天卜地、祈求祖先保佑。而獻給鬼神最好的禮物,首先是活人,其次是活牲畜,以此來表達對神明的虔誠之心。從靈魂上與鬼神溝通則需要借助外物,酒就成了最好的介質,這是能夠產生幻覺、建立精神聯系的紐帶。
出于祭祀的需要,酒器越做越精美,禮制越來越繁復。在林林總總的青銅酒器中,最能將酒與祭祀文化聯系起來的,當屬尊。大多數人認識它,是從課本里的四羊方尊開始的。尊被做成各種動物形象,稱作“獸尊”“牲尊”,顯然,這與當時祭祀用的牲畜是“配套”的。在甲骨文中,“尊”的字形是雙手捧著酒壇子,表示敬重,由此延伸出尊重、尊敬的意思。直到今天,我們還說“令尊”“尊姓”“尊駕”“屈尊”,等等。
可以說,沒有“尚鬼神”的文化,就沒有從齒間流向心頭的郁郁酒香,就沒有光耀后世的燦燦吉金,所謂國之重寶的禮器也就無從談起,青銅器也不會進入黃金時代,達到出神入化、至善至美的境界。
四
“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與其說這是孔子對周禮的贊譽,不如說是他未能生在那個時代而心生的悵恨。
在創立了“郁郁乎文哉”禮樂制度的周人眼里,商人“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吸取了商人嗜酒亡國的教訓,西周禁酒,這是殷周文化轉型的重要一點。避免了非理性飲酒的同時,也對青銅酒器的鑄造流傳造成了很大打擊。一些種類的青銅酒器不復殷商繁盛,不再光輝永恒,逐漸走向衰亡。
我們看一件“天博”館藏重寶——西周夔紋禁。這件鑄造精良的青銅禁,長126厘米,寬46.6厘米,高23厘米。整體呈扁平立體長方形,中空無底,禁面上有3個略微凸起的橢圓形子口,中間子口略小于兩邊子口。禁前后兩面各有16個兩排鏤空的長方形孔,側面各有4個兩排鏤空的長方形孔。四周飾有精美的一角一足卷尾夔龍紋,紋飾生動,造型端莊。夔,古代神話傳說中只有一足、形狀像龍的神獸。夔紋,龍紋中一類特殊的紋飾,不同于獸面紋以鼻梁為中線的雙目對稱結構,它有一角一足,口張開,尾上卷。
1901年端方銅禁出土前,禁只存在于古籍中,從未以真面目示人。“天博”館藏西周夔紋禁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傳世的青銅禁只有三件,它的器型最大,制作精美,是研究青銅器歷史的珍貴實物資料。
夔紋禁在展出時,很多參觀者對其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倘若沒有講解,很難將其與“鎮館之寶”四個字聯系起來。有人甚至開玩笑說,這不就是一個燒烤架嗎,或者底下點上木炭,上面三個子口,正好放三個小鍋,麻辣、清湯,再加一個酸辣的,就可以涮火鍋了。當然,這并不完全是“吃貨”的想法。還真有學者認為,這件青銅器是作炊具或溫酒用的,因為不像其他禁沒有子口,它上面有三個子口,所以不太適合放酒器。這種說法沒有得到廣泛認同。
禁,說白了,就是祭祀時擺放爵、觶、尊、卣、斝等各種酒器的桌臺。為什么起一個這樣的名字?有人找到了根據,東漢鄭玄注《儀禮·士冠禮》有言:“名之為禁者,因為酒戒也。”周代禁酒,所以就把這個承放酒器的器物叫“禁”。那么,問題來了,禁這種器物,不是周代才出現的,商代已經有了,比如“端方銅禁”。這樣看,禁還能與“酒戒”聯系起來嗎?至于它在商代叫什么,銘文或甲骨文中是如何稱呼它的,我沒有找到相關資料。當然,這并不妨礙周人稱其為“禁”,假若再附會《酒誥》里的意思,“你們可以飲酒,但只能在祭祀的時候,而且不能喝醉哦”。將酒裝入爵、觶、卣、斝等酒器內,再將酒器置于禁上,以表示這次飲酒的數量。這樣解釋能不能說得通,需要打個問號。
歷史的魅力,恰恰在于一個又一個的問號。是它們,引領我們走向厚重的歷史深處,試圖喚醒歲月長河中早已沉睡的記憶。
五
酒、青銅、禮儀,相伴相生。
我的家鄉膠東一帶,飲酒風氣甚濃,我也受到一些熏陶。記憶尤深的是,每次喝酒,第一杯都要往地上倒出一些——俗稱“奠一奠”。千萬別小看這個奠酒的動作,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是對逝去的親人和祖先的懷念與感恩。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心中的赤誠之情;不如此,這杯酒喝起來就不踏實,不但會被同飲的人瞧不起,還會遭到長輩的斥責。后來,當我看到“祼”這個字,馬上就有了一種暢想,在老家喝酒時這點不起眼的儀式感,一定有幾千年的淵源,與青銅器也有莫大的關聯。
注意看,祼不是沒穿衣服的“裸”,而是和“禮”有一樣的偏旁“示”。示,本來是一個祭祀時用的供桌,最上面那個短橫,表示供放的祭品。祼禮,就是祭祀時,把酒澆在地上,以酒灌地,用于祭奠祖先和神靈,也叫“灌禮”。今天的奠酒和掃墓時在墳前灑上一瓶酒,都是祼禮縱穿千載歲月留下的影子。
器以藏禮,談青銅器,必談祼禮。如前文所述,爵的種類在商代已蔚為大觀,不斷提升著藝術品位。但把它捧上至高之位的,不是嗜酒的商人,而是禁酒的周人。
比之商人,周人算是農業專家,堯舜禹時代一直擔任農官,“世后稷,以服事虞夏”。搞農業是看天吃飯的,要熟悉氣候、選種育苗、治理水旱、掌握歷法,每一項都需要理性地認識自然和自我,這也是造就日神型文化的基點。“日神”戰勝“酒神”,是文化的重大轉型,伴隨周人思想中宗教因素的退位,德與禮獨占高位。青銅禮器也從注重酒器向注重食器轉變,原本煮肉用的鼎的地位日益突出,出現了列鼎制度,青銅鼎由此成為集王權與神權于一體的國之重器。
殷周易代,革故鼎新,祼禮中酒器的尊卑勢必也要有新的轉換,以象征新的天命。據說,“吾甚武”的商湯打敗夏桀,把斝定為專用飲酒器,諸侯只能用角。因此,斝在商代祼禮酒器中處于至高地位。周朝取代商朝,周人選中了工藝日臻精美的爵,以取代斝,“宗廟之祭,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即斝)”。青銅爵,其器型、紋飾、柱狀、銘文等共同構筑了藝術上的飽滿豐美,給人以外在的感性之美,又有隱含的等級觀念,成為禮的精神內涵的具體外化和生動體現。“重禮”的西周以分封制推行一種新的政治等級體系,祭祀行爵時的尊卑貴賤,由此延伸到政治中,形成了等級爵位制度。
歷史總是輪回著它的輪回,這次讓人們銘記它的,是烽火戲諸侯的狼煙。隨著幽王崩亡、平王東遷,諸侯爭霸,四海鼎沸,武功吞噬了禮制,殺戮代替了理智。什么祭天祭地?老子天下第一。瓦釜雷鳴,禮崩樂壞,一個時代畫上了句號。
春秋戰國,諸侯染指于鼎,紛紛筑爐鑄銅,青銅器迎來最后的高光時刻。
趙威,山東日照人,天津博物館副研究館員。文學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北方文學》《人民日報》等,部分作品入選《人民日報精品散文》《中國雜文年選》等年度選本。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