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時空的正義之路

國家大劇院原創兒童歌劇《阿凡提之真假阿凡提》，作為2024國家大劇院國際兒童戲劇季開幕劇目，于7月25日至28日在劇院戲劇場分下午和晚間兩個時段共演6場，之后又于8月2日至4日繼續在北京藝術中心上演。該劇由董妮編劇，寶寶作曲，金剛指揮，毛爾男導演，國家大劇院歌劇演員隊、國家大劇院合唱團、北京交響樂團出演。本輪演出門票銷售率高達104%，此種盛況一方面緣于劇目首演時間正值青少年暑假黃金檔期，另一方面緣于作品質量上乘。

兒童歌劇體量雖小，但技術含量不比正歌劇低，要求主創人員具有創作歌劇和兒童劇的雙重基礎，還必須掌握戲劇技巧和兒童心理，最大限度地開掘童心、童真、童趣。為了實現這一創作目標，該劇在戲劇場面的鋪排與人物塑造方面尤為用心，在故事情節、音樂風格、角色演繹、舞臺呈現方面亮點紛呈。

故事情節有趣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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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世紀80年代，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發行的木偶動畫電影《阿凡提的故事》，已經使阿凡提這個人物在中國家喻戶曉，他“倒騎毛驢、游走四方、行俠仗義”的形象也早已深入人心。此次國家大劇院版的兒童歌劇，保留了阿凡提在系列故事中的外在樣貌和精神氣質，摒棄了他和巴依老爺代表的窮人和地主之間周旋斗智的內容，還全新創作了發生在“太陽城”的故事。全劇結構緊湊、情節跌宕，共90分鐘分7場展開，講述了阿凡提為維護百姓和國家利益，成功智斗假阿凡提的有趣過程。其中真假阿凡提的人物設定，與分別跟隨他們的好驢、壞驢的角色配置，作為代表“正邪善惡”的兩組主線貫穿全劇。

故事先從阿凡提在趕往太陽城的路上，得知有人假扮自己做壞事開始，引發觀眾懸念；接著是紡織女帕麗達因假阿凡提謊稱可用重金為其母治病，被騙走全部絲綢后，導致眾市民與阿凡提產生矛盾沖突，形成故事高潮；此后國王又任命假阿凡提為財稅官，假阿凡提瘋狂收稅使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劇情再次進入高潮；最后阿凡提巧施計謀、一箭雙雕，讓假阿凡提原形畢露，并迫使國王將“減免苛捐雜稅，鼓勵合法交易、尊重百姓權利”定為法律，彰顯出“溫暖、光明、熱情”這一“太陽城”的精神內涵。

該劇的有趣生動在于，編劇用擬人化手法，讓好驢和壞驢兩個角色參與到戲劇行動中。這種帶有浪漫主義風格的童話式寫法，正好與孩子們那種與生俱來的、與動物之間的親近感相契合，強化了兒童歌劇的品相，同時擴展和延伸了真假阿凡提的形象內涵和心理活動，增加了故事的哲理性。另外，阿凡提以“誰拿出的錢越多，誰就是真阿凡提”為由，成功追回帕麗達被騙走的錢財，再以“自己能變金幣”引誘假阿凡提自投羅網，最后又化身財稅官，巧妙迫使國王“改邪歸正”，這些斗智情節扣人心弦、妙趣橫生。特別是假阿凡提的貪婪愚笨和惡毒兇狠、國王的幼稚昏庸和左右搖擺，都蘊含在插科打諢、滑稽幽默、充滿喜感的語言和行為中。劇情的關鍵節點在于，假阿凡提和壞驢之間，因不同價值觀產生了矛盾沖突，于是壞驢背叛主人，與阿凡提、好驢和市民們里應外合，徹底鏟除假阿凡提，使得“獸性與人性”“正與邪”“真善美與假惡丑”相互交織，完成了對“棄惡揚善、去偽存真”這一作品主旨的深刻解讀。

音樂風格輕松活潑

阿凡提的故事發生在新疆。作曲家大量運用新疆西域一帶的音樂元素和樂器，如賽乃姆的節奏、速度變化，以及手鼓、熱瓦普、艾杰克等，使音樂更具民族性、可聽性、趣味性，總體上展現出輕松活潑的風格。

該劇共有7個主要角色，每個角色都有獨立的主題動機和重要唱段，高、中、低音聲部齊全。作曲家分別在調性布局、音型選擇、旋律走向上對不同角色加以區別：把真假阿凡提的主題動機設計成大調和小調，在音樂性格和色彩上形成積極光明與猥瑣晦暗的鮮明對比，并用大量諧謔音表達對假阿凡提的諷刺和他的邪惡；帕麗達的主題以大調為主，當她和假阿凡提交鋒時就出現大小調交替，一方面體現帕麗達內心真實的情緒變化，另一方面也暗示出她作為故事導火索引出真假阿凡提對峙的局面；憨厚的好驢，主題也采用大調，并以大量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樂句，體現他四平八穩的氣質和腳踏實地的步履；壞驢則相反，都用密集的半音下行音型，象征他在思想上的不穩定性和長期被假阿凡提虐待的焦慮形象，也為他最終在價值觀上的轉變做鋪墊；國王的唱段集中在女中音音域，一方面沿用了女中音扮演小男孩的“歌劇傳統”，另一方面借女中音音色將尚處于“抓小雞和捉迷藏”階段的小國王形象，與一般由男高音扮演的代表威嚴和權力的“大國王”形象做一區別，增強了全劇的喜劇風格和戲劇效果；使者看似戲份不重，事實上他們和由合唱隊員扮演的眾市民，共同承擔著穿針引線、串聯劇情的承上啟下作用，作曲家也為使者量身定做了一個由E、G、？F構成的主題動機，這個動機生動地表現出他們在國王面前點頭哈腰和在百姓面前趾高氣揚的不同嘴臉，在不同的樂隊織體的映襯下，他們時而聰明、時而糊涂的滑稽狀態也分外有趣。

該劇在音樂上的一大亮點是，規避了兒童歌劇創作中相對便捷的歌謠體寫法，而是將歌謠體和詠嘆調的作用一分為二，加強了場與場、唱段與唱段、人物與人物之間的緊密連接和合理過渡，既考慮到音樂的可聽性，關照到孩子們的聽覺習慣和接受能力，又凸顯出歌劇的戲劇性。比如，阿凡提的主題歌《我把毛驢來倒騎》和帕麗達的唱段《希望真的有阿凡提》，都是結構相對規整、較易傳唱的歌謠化旋律，能在孩子們心里形成記憶點；而真假阿凡提和好驢、壞驢第一次碰面時的四重唱《你是誰》、眾市民引誘假阿凡提拋頭露面時的合唱《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消息》、阿凡提和市民抓到假阿凡提時唱的《變！變！變！》，都是典型的歌劇式寫法，是劇情發展到高潮時所須的戲劇性表達，同時也能讓孩子們感受到歌劇與一般歌曲的不同之處。

角色演繹惟妙惟肖

該劇的主要演員都是活躍在一線歌劇舞臺的成熟藝術家，他們大都是首次出演兒童歌劇，但他們以各自對角色的理解和外化，塑造出具有不同氣質的鮮活形象。這種全身心的融入與毫無違和感的表演，滲透著大家對童心、童真、童趣的探索與表達。

扮演阿凡提的男高音歌唱家王宏偉，將“化”（演員與角色融為一體）的能力展現得淋漓盡致。一方面，他通過步履、身段、頭面部適時的動態變化，生動地表現出阿凡提從容不迫、幽默風趣的神韻；另一方面，他通過細膩深情的演唱抒發阿凡提胸懷天下、行俠仗義的灑脫與擔當。在核心詠嘆調《我要讓正義的聲音常在人間》中，王宏偉將跌宕起伏的旋律線條和層層遞進的樂句結構，置入簡潔樸實、清晰流暢的咬字發音中，用更深沉的音色、更具張力的音質、更遼遠的情感意向，發出體恤百姓的強烈心聲、下定伸張正義的堅定決心。他一詠三嘆的深情演繹，在短短的兩分鐘里展現出的不同用聲方法和豐富的音色變化，使得阿凡提的高尚人格得以集中體現，也使整部歌劇的精神內涵得以升華。而在自畫像式的主題音樂《我把毛驢來倒騎》中，他則用柔和溫暖的音色，與長笛明亮悠揚的音色以及樂曲輕盈活潑的節奏律動相對照，描摹出阿凡提悠然自得、游走四方的畫面。該曲在序幕和結尾中共出現兩次，前后呼應，演員不加粉飾的原生態民歌唱法所營造出的輕松愉悅的戲劇氛圍，給孩子們留下深刻印象。

扮演假阿凡提的男低音歌唱家關致京，絲毫沒有“裝腔作勢”或“沉悶無趣”，他的表演活潑有趣、幽默諷刺。一出場，他就得意揚揚地唱出由“A—A1—F1—E1”這一主題動機譜寫的亮相唱段《走四方》，并運用嫻熟的高低聲區轉換完成了八度音程的跳進。與隨從壞驢一唱一和時，他能連續迅速地在高低音區上，用粗細不同的音色變化，發出模仿驢叫的“啊兒”聲，這些都使假阿凡提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的形象活靈活現。雖然假阿凡提在全劇的戲份最多，但無論裝模作樣、從容淡定，還是急不可耐、張牙舞爪，他在表演上始終堅持“一成不變”地將“壞”貫穿到底，并以“一臉憨態”展現出“以假亂真”的實力。假阿凡提“始終如一”的表演策略，與“A—A1—F1—E1”這一主題在劇中的反復、模進、展開、變形等技術手法相關，他在演唱上對音量、音色、力度、語氣、情緒的選擇，以及一系列不斷變化的舞臺行動，都是以集中的主題動機為靈魂逐層展開的，這樣的表演風格能促使孩子們牢牢記住這一角色。

要贊揚的是扮演眾市民的國家大劇院合唱團，他們在7場戲中共完成了16個大小唱段，對敘事和推動劇情起到積極作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數《太陽城啊太陽城》《傳說中的阿凡提》《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消息》這三段。

《太陽城啊太陽城》共出現兩次，雖然調式、旋律、唱詞都相同，但因場景和音樂編配不同，演員演繹的情緒也完全不同。出現在第一場時，百姓被苛捐雜稅壓得喘不過氣，所唱之聲好比是他們對生活發出的無奈嘆息；第六場是百姓聽到阿凡提在國王面前對他們鳴不平后，產生了本能的覺醒，于是通過音樂中重音的重復、速度的加快，以及吐字力度的加強表達積極反抗的情緒。

《傳說中的阿凡提》共出現三次，作為“阿凡提標識”之一，主要以3/8拍的律動和典型的帶有新疆韻味的音樂節奏、旋律線條，刻畫主人公的外在形象和內在性格。在這里，合唱隊與舞蹈隊，以及手鼓表演，共同呈現出太陽城里的市民們，載歌載舞的熱烈場面和自由奔放的樂觀主義精神。同時，合唱隊員又用“疑問”“敘述”“贊頌”三種不同的歌唱語氣和動作神態，生動地呈現出不同戲劇情節中，阿凡提在他們眼中的不同氣質。

《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消息》則運用復調、模進、輪唱等手法，描繪市民們將“阿凡提打算進宮當財稅官”的假消息四處散播的情景。合唱隊員用清新、靈動的聲音，借助擬聲詞“ba-a-ba-la”的助推，通過控制音量和精準的力度變化，表現出假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的生動場面。

舞臺呈現樸素亮麗

導演通過卡通風格的建筑和色彩絢爛的服裝、道具，以及傳統戲曲、現代動漫，特別是新疆歌舞場面，展現出多民族融合的、瑰麗多姿的西域畫面。他采取“寫實與變形、具象與夸大”的創作原則，使舞臺充滿活力并自由運轉，構成景隨人動、人隨心走的流暢畫面。這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對國王外觀的塑造，碩大的肚子、短肥的王袍、色彩濃艷的妝容，將小國王貪圖享受、無知昏庸、幼稚天真的形象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小國王隆重驚艷的出場，焦頭爛額地發號施令“拿小棍兒的指揮停下”，趾高氣揚地責怪宮廷樂師“為何不出聲”等一系列“大尺度行為”，都引得場內笑聲不斷。

另外，“沉浸式體驗”是該劇舞臺呈現的一大特點。比如被假阿凡提用鞭子抽打著趕下舞臺的壞驢，索性就與好驢、侍衛走到觀眾席間，邀請孩子們一起進宮，看國王如何判斷真假阿凡提。再比如阿凡提與壞驢在觀眾席“密謀”時，小范圍的追光投射加強場景的私密性，同時也讓觀眾在近距離中產生身臨其境的參與感。當假阿凡提原形畢露后，在觀眾席中連連求饒，面對小朋友們的抓拉圍堵，他只能連滾帶爬地在哄笑聲中逃走。導演通過以上這些“沉浸式體驗”的設計，實現了“從孩子們的視角出發，把孩子們融入戲劇舞臺和故事情境中，使他們感覺好聽、好看、好玩”的意圖，完成了兒童劇創作的最高任務。

該劇的序篇和結尾都有這樣一幅場景：游走四方的阿凡提倒騎毛驢，由浩渺沙漠漸入廣袤新疆；伸張正義后的阿凡提倒騎毛驢，漸行漸遠地消失在壯闊景色中。如果說，兒童劇并不完全要求將成人的情感世界回放到孩童時代，反而是讓孩子們稍微夠著一點看，讓孩子們的奇思妙想與客觀世界相融合，真正達到一種返璞歸真的境界，那么舞臺場景中阿凡提穿行那條跨越時空的道路，正是導演希望孩子們看到的真理之路、正義之路。

更高品質共同發展

《阿凡提之真假阿凡提》的故事在幽默詼諧、智慧閃光的臺詞對白，與舒展順暢、動靜相宜的聽覺音響中展開；在載歌載舞的場面、惟妙惟肖的表演、簡潔不失風情的舞臺畫面zVHRtnOKkb4R81BPy/ESYg==中落幕。它的現場呈現，不僅深深地吸引到孩子們，也在溫暖和幽默中傳遞著人生態度、生活智慧和生命能量；它是孩子們打開感官世界，增強藝術感受力、提高審美鑒賞力的有效捷徑，其中蘊含的道德教化作用，也是對孩子們心靈的啟迪和洗禮。

總體而言，還有以下幾方面可酌情調整，使該劇品質更高一籌。

首先，劇情和音樂方面，假阿凡提的戲份最多，主動性最強。雖然阿凡提在關鍵時刻出場的分量也很重，但相比之下，阿凡提更像男二號，因此可以考慮增加阿凡提的戲份，或者縮減第二場中假阿凡提欺騙帕麗達的過程，使兩個主要人物的戲份在音樂和戲劇上持平；同樣壞驢和好驢之間也存在如上問題，需要用增加好驢戲份的方法，樹立和強化他的“正面、忠誠”的人設。國王從無知昏庸、只想著搜刮民財，到認同阿凡提，并明白怎樣成為受人愛戴的國王，這一轉變過程顯得略快，可以考慮再做些填充和彌補，使人物形象更合理和豐滿。其次，擴音音量一定要在人聲和樂隊上取得平衡，使現場聽覺感受更清晰自然；指揮還可以根據人物情緒的變化、戲劇矛盾的激化、舞臺場面的氣氛等，對整體速度的把控加以伸縮和延展，在快慢相宜間，使音樂更好地服務于劇情。另外，舞臺呈現方面，既要保持在音樂連貫進行中銜接劇情，又要舍得刪減調度手段，為重要的音樂節點留出氣口，使劇情在釋放中再度展開。最后，由美聲唱法演員扮演的好驢、壞驢形象，能夠明白如話地完成唱詞，并通過演唱交代思想和情緒，已實屬不易，但如能穿越道具的幫忙，在舞臺動作和身形模仿中更貼近現實生活中的毛驢，定會為整個舞臺增色不少。

希望更多歌劇藝術家們能加入兒童歌劇這種鮮見的藝術創作中，用他們高超的藝術造詣澆灌、滋潤兒童歌劇這片試驗田，使兒童歌劇這種喜聞樂見的形式與正歌劇共同發展，為孩子們的精神世界帶去豐厚食糧，為中國歌劇創作煥發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