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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燈火(中篇小說)

2024-11-02 00:00:00第代著冬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4年10期

初中畢業(yè),殷千樂到走馬嶺學(xué)吹嗩吶。他師父叫費賢卿,是菖蒲水鎮(zhèn)有名的嗩吶師傅。據(jù)說他能用一支嗩吶,逗得百鳥歡鳴,或者讓人肝腸寸斷。見識過他在葬禮上吹奏的人,談起來仍心有余悸。

“別說了,想起他的嗩吶聲,我就只顧流淚。”

“是的,特別是《哭五更》,像娃兒哭。”

“別人吹嗩吶是往耳朵里鉆,他吹嗩吶是往心里走,誰受得了?”

“聽說他師父更了不起。”

“敬老院那個瞎子?我沒見識過,災(zāi)荒年就死了。”

瞎子是孤寡老人,以前曾跟一個川戲班子在水碼頭游蕩。后來,他上了年紀,被政府安排在敬老院。敬老院在天池壩。天池壩有個響器班。響器班原來只有兩套鑼鼓行頭,沒嗩吶,也沒蘆笙。自從瞎子來到天池壩,響器班的聲音豐富多了,名聲越傳越遠,被請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尤其是瞎子的嗩吶,真是出神入化啊!他的短嗩吶尖得像金屬相擊,長嗩吶低得像水吼。每當(dāng)他拄著點竿跟響器班出門,地里的人們會停下勞動,對他指指點點。

“看看吧,瞎子出門了。”

“他們要到哪里去?”

“你沒看見瞎子嗩吶上的白布嗎?他們肯定是要到死人的地方去。”

“瞎子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是啊,誰讓他是菖蒲水鎮(zhèn)有名的嗩吶師傅呢?”

瞎子師傅的名聲很快把費賢卿吸引來了。費賢卿好腳好手,除了長得瘦,沒別的毛病。人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學(xué)吹嗩吶。在菖蒲水鎮(zhèn),只有殘疾人才需要學(xué)一門糊口手藝。人們看見費賢卿翹起尖屁股,給瞎子叩了三個響頭,成了敬老院唯一的嗩吶學(xué)徒。

敬老院的老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費賢卿真是喜歡嗩吶。他天不亮就從走馬嶺來到天池壩,侍候瞎子洗過臉,然后眼巴巴地盯著師父手里的嗩吶,期望能含上嗩吶哨子。可瞎子似乎感受不到徒弟的迫切愿望。費賢卿從走馬嶺到天池壩來來回回跑了十多天,瞎子才從天池壩殺豬匠手里討到一個豬尿脬。

“你別來了,回去吹豬尿脬吧。”

“我為什么要吹豬尿脬?”

“等你把豬尿脬吹破了,肺才有足夠的力氣跟嗩吶見面。”

“我什么時候再來?”

“等你一口氣吹破豬尿脬,你再來。”

費賢卿回到走馬嶺,從早到晚吹豬尿脬。起初,他只能把豬尿脬吹圓;過了一個月,他能把豬尿脬吹脹;三個月后,費賢卿早晨起床,看見掛在床頭的豬尿脬,感覺肺里貯滿了力氣。那時,霞光像一捧金針射進窗欞,上面浮滿了金色的塵埃。透過窗框,費賢卿看見遠處山岡上開滿了殷紅的杜鵑,杜鵑上落滿初夏時節(jié)錦雞的短促鳴叫。費賢卿站在滿是光芒的窗前,拿過豬尿脬,用一口綿韌的氣息,將堅硬的豬尿脬吹圓、鼓突、膨脹,繼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撲哧”聲。豬尿脬終于被他一口氣吹破了。

拿著破碎的豬尿脬回到天池壩,師父仍然沒讓他的嘴巴含上嗩吶。瞎子給了他一根吹火筒。費賢卿拿到的吹火筒跟一般吹火筒不一樣。一般吹火筒是用慈竹做的,又粗又短。他的吹火筒是用水竹做的,又細又長。費賢卿張開手臂丈量了一下,感覺吹火筒足足有一丈長。師父讓他帶著吹火筒去幫敬老院的灶房吹火,他把嘴巴遞到吹火筒上才發(fā)現(xiàn),水竹做的吹火筒不是很通暢,他把臉都憋紅了,火苗還不能感受到風(fēng)的氣息。

整個夏天,費賢卿帶著吹火筒,輪番在走馬嶺和天池壩幫人吹火。沒火可吹時,他吹空氣、灰塵、花朵和落葉。當(dāng)他通過吹火筒針眼大小的孔穴,吹出堅硬得如同縫衣針扎在人臉上的風(fēng)時,秋天到了,天池壩一地金黃,到處響起撻谷的聲音,空中彌漫著稻香36ce109badeffa927159e6b16b8d0af24ce839ab11258f0d1d5ad5f88ff2f196,也彌漫著晴朗天氣里斑鳩的“咕咕”鳴叫。瞎子師父同意費賢卿觸摸嗩吶,熟悉嗩吶的哨子、皮質(zhì)氣盤、銅質(zhì)笛針、銅質(zhì)嗩吶碗以及木桿上的七個音孔。哨子是麥秸做的,像經(jīng)霜的茅草,柔韌發(fā)白。瞎子將哨子放在嘴里濕潤了一下,用牙齒咬了咬,遞給費賢卿。費賢卿把哨子含在嘴里,輕輕吹了吹,哨子發(fā)出尖銳的聲音,跟他小時候用野豌豆做的鳴哨聲音差不多。費賢卿看見,師父歪著頭,看著天,快樂地抖動眼皮。一枚泛紅的柿樹葉子離開枝頭,像一只紅色的鳥在空中飄旋。

“你肺上有了足夠的力氣,可以跟嗩吶做伴了。”

“可我沒嗩吶。”

“會有的,當(dāng)你有了嗩吶,就離一個嗩吶師傅不遠了。”

那之后,費賢卿牽著師父,到菖蒲水鎮(zhèn)和別的水碼頭買嗩吶。瞎子將哨子裝在皮質(zhì)氣盤上面,信心滿滿地吹上幾個音符,臉就像烏云緊鎖的天空一樣黑下來。費賢卿覺得嗩吶的聲音蠻不錯的,可瞎子師父不這樣看。人們認為,瞎子師父的心是長在耳朵上的,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深秋,費賢卿帶著師父游走在場鎮(zhèn)和水碼頭。他們像兩個尋找聲音的人,豎起耳朵,從繁密的聲音里面,分辨出隱約的嗩吶聲。在一條大河邊,瞎子師父越過河流的水聲,聽見了美妙的嗩吶聲。他循聲而去,很快從沿河行走的小販?zhǔn)掷铮I到三支嗩吶。三支嗩吶有三種規(guī)格,能吹三類不同的曲目。從此,費賢卿與三支嗩吶同床而臥,學(xué)會了用麥秸和烏楊木的細枝做嗩吶哨子。

敬老院有了兩支嗩吶。一支是瞎子師父的,技法爐火純青,聽上去聲音如泣如訴;一支是費賢卿的,聲音莽撞,斷斷續(xù)續(xù)。兩支嗩吶聲像兩根藤蔓在空中交纏在一起,爬進了天池壩人們的耳朵里。

“你們聽,瞎子的嗩吶手藝有人繼承了。”

“可惜得很。”

“你什么意思?”

“他眼睛瞎了,不會識人,選的不是一個聰明人。”

“未必,誰都有尿床的時候。”

進入冬天,第一場雪還沒落進天池壩,費賢卿學(xué)會了五首曲目。他最先學(xué)會的是短曲《上天梯》,接著,學(xué)會了《左右靠》和《釣金龜》。當(dāng)他能吹《風(fēng)攪雪》和《倒垂柳》時,瞎子把他攆回了走馬嶺。走馬嶺的人們從此聽見一支嗩吶沒日沒夜地在空中響徹,它們跟著從山口刮過來的風(fēng)雪,被帶到溝谷、草場和山嶺。到雪化時,原本粗糲的嗩吶聲變得圓潤了,它們像一條河流從陡峭的山谷來到平緩的河床,有了悠揚和抒情的意味。

瞎子師父聽了費賢卿的吹奏,對他的勤奮很滿意。天池壩那些認為瞎子選了個笨蛋當(dāng)徒弟的人,也改變了看法,認為聰明的嗩吶是練出來的。瞎子師父又教了費賢卿五首曲目。據(jù)說,瞎子會吹八十一首曲目。有人推測,費賢卿學(xué)會所有曲目,需要六年時間。

“用不了那么長時間。”瞎子師父用點竿在地上摸索著路徑,他受天池壩響器班的邀請,去山王坪幫一個新郎吹迎新曲。他左手扶在費賢卿肩上,右手快速地移動著點竿說:“我看清楚了,你很快就能學(xué)會我的全部本事。”

“師父,你用什么看見的呢?”

“用耳朵,還有你學(xué)會一首曲目的時間。”

“可是,正是按照時間推算,人們才認為我需要六年啊。”

“你不懂,學(xué)手藝像成熟的桃子離開樹枝,速度會越來越快。”

瞎子師父沒說錯,沒等油菜花將天池壩染黃兩遍,費賢卿已經(jīng)可以跟師父一起合奏《鄉(xiāng)曲》了。瞎子師父說,《鄉(xiāng)曲》是他的師父傳給他的,需要一短一長兩支嗩吶。短嗩吶模仿花開、風(fēng)聲、鳥鳴,長嗩吶負責(zé)述說。有幸聽過師徒二人合奏的人,都認為那是他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嗩吶曲了。

費賢卿花了三年時間,從瞎子師父手上學(xué)了六十三首嗩吶曲。沒等他把師父的手藝全部學(xué)到手,瞎子師父在出門吹葬禮時,掉下山巖摔死了。那個山巖地名叫道角彎。從那兒以后,費賢卿再也不去道角彎了。不過,他會經(jīng)常夢見道角彎,在夢中,他跟一個侏儒一起生活。侏儒詭異多變,跟他寸步不離。費賢卿常常被夢境折磨,他竭力想從夢中醒來,可怪異的夢像一張曬干的牛皮越裹越緊,讓他在夢中無法動彈。

在瞎子師父的葬禮上,費賢卿吹了一曲師父教他的《哭五更》。從天池壩傳來消息說,敬老院的老人們都被費賢卿吹哭了。曲子還沒落下去,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幕里,一只小鳥從敬老院的屋脊上升到天空,飛往瞎子曾經(jīng)游蕩過的河流方向。人們說那是瞎子的靈魂,跟上了他生前的步伐。

殷千樂起初沒準(zhǔn)備到走馬嶺學(xué)吹嗩吶。他初中畢業(yè)離校時,在菖蒲水鎮(zhèn)雜貨店買了本《中國地圖冊》。他曾在地理老師家見過《中國地圖冊》。老師說,有了這本書,即使足不出戶,也能飽覽祖國山河。殷千樂買書并不是想看祖國山河,而是想看地圖上的大城市。他從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們口中,知道一些大城市的名字、著名街道和地標(biāo)建筑。打工的人們走南闖北,像空中的雪花漂泊不定,到了積雪將村里的籬笆和樹木變得肥厚豐盈時,年輕的打工者就會穿著皮鞋回到家鄉(xiāng)。他們?nèi)宄扇旱刈谧郎洗蚵閷ⅲ老氯贾炕穑麄兿裉越鹫吣菢樱觅€注的大小來展示一年的收獲。

“如果運氣好一點,我明年能開著小汽車回來。”

“不需要,等動車開通后,坐動車比開車方便多了。”說話的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殷千樂說,“你知道什么是動車嗎?”

“不知道。”

“動車就是跑得快的火車,你見過火車的樣子嗎?”

“見過,像雷公蟲。”

“呀,你不愧是知識分子,會打比方了。”

殷千樂帶著《中國地圖冊》從菖蒲水鎮(zhèn)回到烏羊壩的家,一有空就躺在長板凳上研究大城市。他先研究了北京,又研究了上海和廣州。他準(zhǔn)備過兩年,等自己年滿十八周歲,到北京打工。地圖冊上介紹說,北京有67a86620a3020e2c5e25dd91bf1d9bdb故宮,故宮就是皇宮。殷千樂看過不少宮廷戲,想打工之余去皇宮看看,也許能勵志。

他父親不這樣看。殷千樂的父親年輕時出門打工,在東莞進過廠,在省城做過零工,最大收獲是在打工途中認識了殷千樂的媽媽。到殷千樂讀小學(xué)時,他父母不出門打工了,覺得打工還不如在家搞養(yǎng)殖業(yè)。他們養(yǎng)過豬,養(yǎng)過雞,養(yǎng)過牛,什么貴他們養(yǎng)什么,等他們養(yǎng)出來,又不那么貴了。十多年時間里,他們帶著殷千樂輾轉(zhuǎn)于不同的養(yǎng)殖場,一事無成。

“我算看透了,我愛錢,但錢不愛我,一輩子單相思。”

“也許是運氣不好。”

“你真能干,啥事都能找運氣的麻煩。”

“不怪運氣怪什么?”

“如果一個人肚子里有本事,做啥事都不會受煎熬。”

“你的意思是怪自己?”

“當(dāng)然,你看看兒子的成績就知道了,除了怪自己,還能怪什么?”

殷千樂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處于班上下游。如果遇到厚道老師,判卷寬松,他能及格;如果遇到較真的老師,判卷嚴格,他就不及格。好在初中畢業(yè)前,殷千樂遇到的老師都是厚道人。

父親對殷千樂考大學(xué)不抱希望,想他初中畢業(yè)后,學(xué)一門手藝。殷千樂的父親曾想讓他學(xué)木匠,沒兩年,木匠沒人請了,準(zhǔn)備結(jié)婚的人家都到菖蒲水鎮(zhèn)家具廠訂做家具。后來,他想讓殷千樂學(xué)銀匠,可他走了幾個村莊發(fā)現(xiàn),銀匠師傅的命運比木匠更壞,連最有名的銀匠也進城做了保安。殷千樂初中畢業(yè)回到家,他父親到走馬嶺,想讓殷千樂拜費賢卿為師,學(xué)習(xí)吹嗩吶。殷千樂父親的想法是,雖然嗩吶手藝越來越不掙錢,但當(dāng)了嗩吶師傅,沒人請時還能給自己解個悶兒,比學(xué)習(xí)木匠和銀匠強多了。

“你讓我很高興,”費賢卿說,“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瞎子師父。”

“愿他安息。”

“他會八十一首曲目,可我只學(xué)會六十三首就出師了,你想讓你兒子學(xué)幾首?”

“全部,不學(xué)會全部曲目不出師。”

“你兒子沒殘疾吧?”

“沒殘疾,是健全人。”

“你選個日子,讓他帶著糧食和被條來吧。”

殷千樂的父親回到烏羊壩,用一籃雞蛋做人情,請烏羊壩有名的算命先生替殷千樂選了個出門拜師的黃道吉日。算命先生眼睛半瞎,借著強光,能隱約看見錢、家畜和人。他很高興殷千樂父親來找他。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上學(xué)讀過書,沒人信他那一套,加上村干部反對,搞得他鬼鬼祟祟的,影響了算命的精準(zhǔn)度,成為惡性循環(huán)。

半瞎的算命先生收了殷千樂父親的雞蛋,凈過手,掐著指關(guān)節(jié)算了一陣。視力不濟嚴重影響了他對命運的觀察。當(dāng)殷千樂父親把他選的好日子帶回家,還沒動身,就讓殷千樂否決了。殷千樂不愿意學(xué)吹嗩吶,他愿意等兩年到北京打工。

“兒子,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一個人一輩子,什么東西最重要?”

“也許是錢。”

“不,”殷千樂的父親像找到了對手的破綻,很凌厲地大喝一聲說,“本事最重要。一個人的本事藏在肚子里,連強盜都偷不走。錢花了就花了,可本事不一樣,它一直藏在肚子里,怎么用也用不完。”

“你說的也有道理。”

“你要成了嗩吶師傅,就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了。你一旦有了本事,大家尊敬你,見面給你吃紙煙,遇到紅白喜事有人請你,你還可以靠本事掙錢,出門吹口氣就能混到滿嘴流油。”

“你把我說動了。”

“去不去走馬嶺?”

“去,我想做一個有本事的人。”

半瞎的算命先生認為適宜出門的好日子,天氣確實不錯。初秋,大片鵝黃從谷地攀上草場和山岡,空中流溢著稻香和青草的味道。沿著一條開滿野棉花的村道,殷千樂背著糧食和被條,翻過一道長滿櫟樹的山坳。他的身后,留下一串飛翔的鳥影,土地上落滿南遷雁陣的喑啞鳴叫。

烏羊壩離走馬嶺二十多里,殷千樂沒辦法早來晚走,只能在師父家住下來學(xué)吹嗩吶。他父親跟師父商量好了,他只需帶上糧食,不用交師父錢,也不用交房費。殷千樂到走馬嶺時,費賢卿已經(jīng)讓妻子把他的住處收拾好。他住在虛樓靠牛圈樓一側(cè),原來是間小小雜物間,門外是回廊。回廊下面是一片荊竹林。荊竹林外,有一道低矮的小山岡。山岡遠處,是像凝固的波濤一樣隆起的層疊山巒,黃昏時,山巒上流淌著紅綢般的流云。

殷千樂到了走馬嶺,才發(fā)現(xiàn)師父沒有傳說的那么厲害。師父不茍言笑,瘦得像把彎曲的鐮刀。只有當(dāng)他從箱子里取出嗩吶,或者用麥秸做哨子時,殷千樂才看見他眼里有光。那光很淡,也很縹緲,像被點燃的桐油燈。這時,師父的妻子也被感染了,她停下呵斥雞,讓師父靜靜地跟嗩吶待在一起。師父的妻子跟殷千樂母親同姓,殷千樂喊她三姨。三姨跟師父相反,胖胖的,一身肥肉,喜歡笑,笑聲很響亮,能驚飛竹林里的斑鳩。殷千樂到走馬嶺學(xué)吹嗩吶,三姨看上去比師父還心急,一有機會就告誡他要好好學(xué)。

“千樂,你當(dāng)了你師父的徒弟,就要把他的手藝學(xué)好。”

“三姨,我盡量學(xué)。”

“盡量不行,如果你不好好學(xué),你師父死了不好意思去見他的瞎子師父。”

“師父為什么不好意思?”

“他從瞎子師父那里學(xué)來手藝,沒替師父傳下去,他見到瞎子師父會不好意思。”

“師父以前不是收過一個徒弟嗎?”

“扈學(xué)甫嗎?他零零星星學(xué)了一年,沒學(xué)到什么名堂。”

“我以前讀書不得行,我擔(dān)心學(xué)不好。”

“讀書跟吹嗩吶不一樣,你只要安心學(xué),一定學(xué)得好。我今天炒了雞蛋,等你吃了我的炒雞蛋,就不好意思不好好學(xué)了。”

三姨下樓去了,她的腳步很重地踩在木樓梯上,震起一縷縷灰塵。殷千樂看見,在灰塵飄過的上方,瓦檐下掛有一面蛛網(wǎng),網(wǎng)上的蜘蛛被三姨的腳步聲驚動了,它交替劃動起身下的瘦肢,拖著一個大肚子迅速藏進了瓦縫。

師父家有兩畝稻田,一畝旱地。師父只負責(zé)種田和吹嗩吶,其他事情全部歸三姨管。三姨在旱地上種了一塊山芋,六行青菜,三行菠菜,兩行蘿卜,一行蔥子,兩行辣椒,還喂了十只雞。師父擔(dān)心狗會咬傷前來請他出門吹嗩吶的陌生人,沒同意三姨養(yǎng)狗。為了防賊,三姨養(yǎng)了兩只鵝,只要一睜開眼,殷千樂就能聽見鵝的“嘎嘎”叫聲。

到了菖蒲水鎮(zhèn)的趕場天,師父從腰包里取出一百元錢,讓殷千樂跟著三姨到菖蒲水鎮(zhèn)趕場,買三斤肉,順便找屠夫討要一個豬尿脬。殷千樂不知道弄一個豬尿脬干什么,但他很樂意到菖蒲水鎮(zhèn)趕場。殷千樂在菖蒲水鎮(zhèn)中學(xué)讀了三年初中,對菖蒲水鎮(zhèn)很熟悉。菖蒲水鎮(zhèn)是個古鎮(zhèn),有三條新街和一條老街。老街用石梯鋪路,依山而建,石梯兩邊全是木質(zhì)虛樓。早前,老街是川湘茶馬古道上的一個驛站,有官鋪和戲臺。離戲臺不遠,有間肉鋪。肉鋪屠夫姓張,閑時喜歡打耍鑼鼓,對走馬嶺的嗩吶師傅很是景仰。

張屠夫替三姨尋來豬尿脬,放在手里看了看,不知道嗩吶師傅拿豬尿脬做什么。三姨將豬尿脬用棕葉子拴好,遞給殷千樂拿著,又開口向張屠夫討要一點碎骨。

“我拿回家喂狗。”三姨向殷千樂遞了一下眼色,示意他別開腔。殷千樂知道,師父家沒狗。三姨見他似乎明白了,把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繼續(xù)對張屠夫說:“能喂一兩次就行。”

“我給你一點脊椎骨。”

張屠夫取出一個油膩的舊塑料口袋,將案板上凌亂的脊椎骨裝進口袋里,遞給三姨。三姨接過口袋,笑得像朵快要凋謝的花,領(lǐng)著殷千樂離開了老街。到了街口,三姨教殷千樂說謊,她要殷千樂給師父說碎骨是買的,今后從張屠夫那里討到碎骨,都要說成是買的。

回到走馬嶺,吃過飯,三姨跟師父算賬。家里的收支由費賢卿管,他的錢柜掛在腰間,是一個牛皮腰包。每次外出吹嗩吶回來,他會鄭重其事地把紅包里的錢取出來,給右手食指沾上口水,當(dāng)著三姨的面數(shù)上一遍,再放進腰包,從此睡覺也不解開。殷千樂看見,三姨給師父報了兩斤碎骨,每斤十五元,一共從師父那里賺了三十元錢。三姨把三十元錢藏進葫蘆里,把葫蘆懸在殷千樂睡的雜物間房梁上。殷千樂感覺自己守著三姨的銀行,既好奇,又緊張。

師父家沒狗,三姨假借狗的名義討回來的碎骨只好熬湯給三個人吃。在她去灶房熬湯時,殷千樂從師父那里分到了豬尿脬。吹豬尿脬是師父從瞎子師父那里學(xué)來的,供殷千樂練習(xí)肺上的力氣。除了豬尿脬,殷千樂還得到一支水竹做的吹火筒。吹火筒比瞎子師父給費賢卿做的吹火筒還要細,還要長,殷千樂把它放到嘴上吹,臉都憋紅了,吹火筒下面還感覺不到一點氣息。

那幾天,殷千樂白天跟師父下地,辦那兩畝冬水田,早晚則站在回廊上,交替吹豬尿脬和吹火筒。有時湯小伍和白云卜從樓下路過,看見他站在樓上吹得滿臉通紅,白云卜會捂著嘴,害羞地從樓下跑過去,湯小伍不想放過好奇的機會,他跑上樓,從殷千樂手里拿過豬尿脬,放到自己嘴上吹。

“你可以用這個東西吹牛。”

“吹什么牛?”

“你滿嘴油脂,可以吹牛說你在師父家天天吃肉。”

“我也覺得吹這個東西沒意思。”

湯小伍和白云卜是師父家的鄰居,殷千樂剛到走馬嶺,他們就跟這個未來的嗩吶師傅熟悉了。湯小伍長殷千樂一歲,白云卜比殷千樂小一歲,他們已經(jīng)不上學(xué)了,初中畢業(yè)回到家,準(zhǔn)備再長一兩歲出門打工。家里本來想送他們?nèi)ヂ毟邔W(xué)習(xí)廚師和美發(fā),兩人不愿意,他們跟原來的殷千樂一樣,喜歡大城市的花花世界。

湯小伍跟殷千樂熟悉后,兩人經(jīng)常躺在牛圈樓上的稻草堆里談天說地,忘了吹豬尿脬。一段時間過去了,殷千樂肺上的力氣沒長進。小雪節(jié)那天,費賢卿心血來潮,想檢查殷千樂練習(xí)吹豬尿脬的進展。為了有足夠的儀式感,他餐前決定要好好吃一杯酒。費賢卿有個能裝二十斤水的瓦缸,他把出門吹嗩吶得到的白酒積攢起來,在里面放上冰糖、枸杞、蛇膽以及他自認為能強身健體的中藥材,需要飲用時,用竹提子從中舀出二兩,作為餐前開胃酒。殷千樂到走馬嶺后,舀酒的任務(wù)就歸他了。晚餐前殷千樂從樓上舀來二兩像尿液一樣發(fā)黃的藥酒,師父興致很好,抿了一口,讓殷千樂吹豬尿脬。

殷千樂偷工減料,沒練好,豬尿脬皺皺巴巴的,根本沒吹開,更別說把它吹脹了。費賢卿看著殷千樂嘴上的豬尿脬,苦著臉,沒有言語。他本來瘦得像動畫片《葫蘆兄弟》里的蛇精,現(xiàn)在更瘦了,下巴的胡子上凝了一滴酒,搖搖欲墜,看得殷千樂提心吊膽。

“你為什么不好好練習(xí)?”

“我不想吹。”

“你是不想吹豬尿脬,還是不想吹嗩吶?”

“都不想吹。”

“我本來不想收你當(dāng)徒弟,是你爸爸央求我收你當(dāng)徒弟。我知道,現(xiàn)在沒有年輕人愿意學(xué)吹嗩吶,可你既然答應(yīng)當(dāng)我徒弟,就得老老實實學(xué),要不然,我怎么對得起你瞎子師爺?”

那天晚上,一彎弦月像一只銀匙,臥在荊竹n6Dqk4D9Sn6jMtD+ScRds/ZayH4G3aPgZCu9K7ma9gA=林上舀動著殷千樂的心事。師父坐在樓廊上,用嗩吶吹奏一支很悠緩的曲子。殷千樂后來才知道,那首嗩吶曲叫《亂如麻》。一串幽怨的音符從師父手上的嗩吶里流淌出來,像河水一樣在夜空中波動和彌漫。殷千樂第一次在靜夜里聽師父吹奏嗩吶,他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它們從虛樓的回廊上流溢開去,攀上樹梢,又跟著紡織娘殘存的鳴叫聲落下來,很柔軟地淌了一地。

殷千樂突然喜歡上嗩吶了,他覺得父親讓他來學(xué)習(xí)吹嗩吶是明智之舉。他摸著手里的豬尿脬和吹火筒,有了一種吹它們的沖動。在師父的嗩吶聲從樓廊上消失之后,殷千樂來到外面,坐在竹影里,一下就把豬尿脬吹鼓起來了。

自從殷千樂喜歡上嗩吶,他變得勤奮了。除了吹豬尿脬和用吹火筒替三姨吹火,他還發(fā)明了一些土辦法練習(xí)自己的肺。早晨洗臉時,他會把頭埋在水里憋氣;湯小伍和白云卜在遠處喊他時,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讓最后那個字源源不斷地從他喉嚨里跑出來,如同山巖上的回音。當(dāng)他一口氣將豬尿脬吹破那天,他坐在灶前,用細長的水竹吹火筒一下子替三姨吹燃了灶里的柴火。

“千樂,”三姨站在灶后的水蒸氣里,像夢境一樣影影綽綽,她用手里的木瓢將眼前的水汽撇了一下說,“即使我是個外行,也知道你的肺快要跟你師父的嗩吶見面了。”

“不,三姨,我想再吹兩個豬尿脬。”

“這個得聽你師父的,不能蠻干。”

師父同意讓殷千樂再練習(xí)一陣,等他肺上的力氣更強壯一些后再跟嗩吶見面。師父又從腰包里掏出錢,讓三姨帶著殷千樂去菖蒲水鎮(zhèn)買肉,順便找張屠夫討要兩個豬尿脬。三姨到了鎮(zhèn)上,沒忘向張屠夫討要一包碎骨,并把它作為開支,記到了師父的賬上。殷千樂知道,師父腰包里的錢少了一點,三姨掛在他房間里的葫蘆里錢就會多了一點。

辦完冬水田,師父有兩次外出吹嗩吶的機會。兩次都是婚禮,一次是在腳馬山,一次是在麻朋寨。湯小伍喜歡看熱鬧,兩次都跟著去了。到了地方,殷千樂才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響器班了,前兩年流行的西洋樂隊也解散了,人們請師父吹一支嗩吶,純粹是為了湊熱鬧。有的老年人喜歡聽嗩吶,他們認為一個婚禮沒有嗩吶,相當(dāng)于婚禮沒辦全。

師父的嗩吶手藝確實名不虛傳,他坐在桌子后面,烤著炭火,嗩吶聲悠揚地從他指尖流淌出來,附近的人們循著嗩吶聲,很快出現(xiàn)在大路上,將舉辦婚禮的虛樓擠得水泄不通。年輕人在外面打麻將,上了年紀的人則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費賢卿,似乎是他的嗩吶聲將他們牢牢地焊在了凳子上。

“說實話,不是我不想解放思想,紅白喜事沒嗩吶,確實少一點味道。”

“那是你沒進過城,不知道現(xiàn)代化是怎么一回事。”

“現(xiàn)代化是怎么一回事?”

“現(xiàn)代化會告訴你,嗩吶是落后的東西。”

“嗩吶怎么是落后的東西?”

“如果它不落后,為什么沒人學(xué)?”

“怎么沒人學(xué)?殷千樂就是費師傅的徒弟。”

“那是他目光短淺,才使勁往一艘快要沉的破船上爬。”

人們的議論沒有影響殷千樂的心情,他覺得自己很快樂。兩個婚禮的主人都給師父送了煙、酒和紅包。讓他快樂的不是這些,他覺得師父吹嗩吶時的沉醉表情讓他感覺快樂。他喜歡嗩吶,其實喜歡的是一種聲音,喜歡自己與那種聲音融合在一起的奇妙感覺。

從麻朋寨的婚禮回來,殷千樂正式學(xué)吹嗩吶。他的肺有足夠的力氣讓他用氣息控制在音孔里流淌的聲音。他感覺嗩吶里的聲音像一群羊,在他指揮下,很快從無序變得有序,排著隊列,從不同的音孔里有節(jié)奏地流瀉出來。

“千樂哥,”白云卜站在回廊下說,“我覺得你是吹嗩吶的天才。”

“你到哪兒去?”

“我去找羊,下午回來時丟了一只羊。”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吹你的嗩吶吧,”白云卜從荊竹林下跑過去了,她邊跑邊說,“你一開始就能吹出調(diào)子,沒有亂糟糟的聲音,我覺得你是吹嗩吶的天才。”

春節(jié)來臨前,殷千樂學(xué)會了十首曲目。九首短曲,一首很長的敘事曲《念親恩》。那首曲子一般在葬禮上吹奏,講的是先輩們開墾的故事。祖先們在荒山上開出良田,在河道上筑渠灌溉,當(dāng)糧食滿倉時,他們卻離開了土地。殷千樂能聽懂嗩吶曲子的弦外之音,當(dāng)他把手指放在音孔上時,眼里滿是淚花,像一個即將離開故土的人。

當(dāng)?shù)谝粓鲅┞涞阶唏R嶺,外出打工的人陸續(xù)回來了。

殷千樂準(zhǔn)備回烏羊壩過年,師父同意了。

殷千樂還沒成行,師兄扈學(xué)甫來看師父,見到了殷千樂。

扈學(xué)甫小時候曾摔進火鋪,臉上落下大塊傷疤,左眼幾乎閉不攏,只能睜眼睡覺,樣子猙獰。他出門打工前,想學(xué)一門謀生手藝,希望以此彌補身體的缺陷,說上一門親事。他拜費賢卿為師時,費賢卿不想答應(yīng),他覺得扈學(xué)甫下錯了賭注。

“你不明白,你這樣學(xué)不好。”

“能謀生就行。”

“你被表面的熱鬧騙了,看不清前面的路。”

“好多人給我說,如果有吹嗩吶的手藝,我臉上的疤子就不那么難看了。”

“那是過去,你沒看見嗎?響器班子解散了,你學(xué)會吹嗩吶,跟誰出門掙錢呢?”

“我想先學(xué)了手藝再說。”

“手藝得有用啊,你如果是為了聽個響,也行,可你是為了掙錢啊!”

“師父,你就當(dāng)幫忙吧。”

費賢卿最終被扈學(xué)甫說動了,勉強收他當(dāng)了徒弟。他知道扈學(xué)甫學(xué)嗩吶的目的只是謀生,就沒讓扈學(xué)甫練習(xí)肺,直接教他吹曲子。扈學(xué)甫零零星星地學(xué)了一年,發(fā)現(xiàn)婚禮和葬禮上大多請的是西洋樂隊,師父一年也沒人請幾次,吹嗩吶根本掙不到錢。他聽走馬嶺打工的人帶回消息說,城里的大醫(yī)院有一種植皮技術(shù),他們可以從屁股上取一塊皮膚移植到臉上,足以以假亂真。扈學(xué)甫告別師父,離開走馬嶺,到省城一家醫(yī)院當(dāng)護工。他選擇當(dāng)護工,有兩個目的:一是護工掙錢多;二是可以了解植皮技術(shù)。

扈學(xué)甫帶著禮物來到走馬嶺,費賢卿很開心。他從腰包里掏出錢,讓殷千樂跟著三姨去菖蒲水鎮(zhèn)買肉,準(zhǔn)備好好款待一下徒弟。三姨又找張屠夫要了一包碎骨,等他們從鎮(zhèn)上回來,殷千樂看見扈學(xué)甫坐在板凳上哭。他以為是沒有修復(fù)的傷疤讓師兄難過。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是師父想聽扈學(xué)甫吹嗩吶,當(dāng)扈學(xué)甫接過嗩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會吹嗩吶了。

“沒事,忘了就忘了,你又不靠這個生活。”

“可我覺得對不起師父。”

“有什么對不起?好好打工,好好掙錢,盡早把皮植上。”

“是的,師父,我在醫(yī)院專門護理不能自理的病人,就是為了多掙錢,早點把臉上的燒傷治好,趁年輕,說一門媳婦。”

吃了一陣酒,扈學(xué)甫提出讓師父吹嗩吶。費賢卿借著酒勁兒,取出長嗩吶,吹了一曲《句句雙》。那是一首敘事長調(diào),曲調(diào)婉轉(zhuǎn)曲折,像溪流下灘,時而愁腸百結(jié),時而珠飛玉濺,聽得扈學(xué)甫眼淚汪汪。殷千樂想,也許是師兄想起了自己生活的艱難,心里難過了。

晚上,扈學(xué)甫跟殷千樂睡在一起。夜深了,安靜的空中偶爾響起積雪壓斷竹子的“噼啪”聲,像有人凌空放一枚孤獨的鞭炮。聽著屋外的聲音,殷千樂覺得自己長大了,有了心事。他假意起床屙尿,借著虛樓外的雪光,偷偷看了一眼師兄。他發(fā)現(xiàn),師兄入睡之后,仍然睜著左眼,像個十分警覺的人。殷千樂有些害怕,他又看了兩眼,慢慢習(xí)慣了,感覺出猙獰的傷疤下面,藏著一張善良的臉。殷千樂膽子大起來,回到床上時動靜很大,把師兄驚醒了。

“千樂,你還沒睡?”

“我睡了,剛才屙尿去了。”

“我很羨慕你,如果我不是為了掙錢治臉上的疤,也想把嗩吶吹好。”

“本來,我不想學(xué)吹嗩吶,是爸爸希望我學(xué)個本事,讓我來的。”

“師父說你天生是吹嗩吶的苗子,你可不能半途而廢。”

“師兄你放心,我后來喜歡吹嗩吶了,我還年輕,等我把師父的本事全部學(xué)到手,再出門打工。”

那一夜,走馬嶺下了一場濃密的大雪,山岡、樹木、村道、籬笆、黑瓦以及廣袤的田野都被白雪覆蓋,仿佛一夜之間,走馬嶺變得整潔而豐盈。扈學(xué)甫和殷千樂吃過早飯,用稻草各搓了兩根“草腳馬”捆在鞋上,告別費賢卿,走進了風(fēng)雪。

過了兩條還沒封凍的小河,爬上一道高高的山巖,村道分出兩條岔路。一條通往扈學(xué)甫老家麻柳嘴,一條通往殷千樂老家烏羊壩。站在岔路口,扈學(xué)甫從身上摸出一張煙盒紙,寫上他的電話號碼,遞給殷千樂。

“千樂,這是我的電話,如果你來省城,給我打電話。”

“我記住了。”

兩人在岔路口分手,殷千樂站在山巖上,看見扈學(xué)甫像泥獾鉆出積雪那樣進入一條溝谷,他才走上了回烏羊壩的大路。重新登上一道小山岡時,他心血來潮,取出掛在腰上的嗩吶在風(fēng)雪中吹奏。他吹的是歡快的迎親曲,熱烈的嗩吶聲把躲在家里烤火的人吸引出溫暖的家門。人們以為有迎親隊伍過路,他們袖著手,站在屋角往山上張望,發(fā)現(xiàn)只有個孤獨的人影吹著一支瘦長的嗩吶,像打了勝仗的戰(zhàn)士回到家鄉(xiāng)。

殷千樂回到烏羊壩,外出打工的人回來了,年輕人燒著炭火,通宵達旦地打麻將,像收獲頗豐的淘金者,桌上擺滿了賭注。殷千樂沒有學(xué)會打麻將,跟他們玩不到一起,只有當(dāng)有人想聽嗩吶時,他才會坐在火盆邊吹上一曲。他吹的曲子是他精心挑選的,能夠用上很多吹嗩吶的技法,比如,氣顫音、齒顫音和指顫音,他還會用一個不換氣的長調(diào),來展示肺上的力氣。

“千樂,你可以出門幫人吹婚禮曲子了。”

“現(xiàn)在結(jié)婚時興穿婚紗,誰還請嗩吶師傅?”

“那你學(xué)來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喜歡。”

“那就沒辦法了,誰也勸不住一個喜歡什么東西的人。”

因為幫父親辦田,殷千樂在桃花綻放時才回到走馬嶺。他從師父家對面的山岡上鉆出叢林,看見費賢卿像一根被砍了葉子的芭蕉,靜靜地立在屋角邊往殷千樂回來的路上瞭望。師父的背后,是一株開得正盛的桃樹。桃花像一朵粉色浮云,巧妙地襯托出師父的孤獨。

殷千樂回到走馬嶺,湯小伍和白云卜比費賢卿還高興。白云卜羊群里的牯羊需要騸掉,她期望獸醫(yī)早點來。春天,村寨里有大量仔豬和牛羊等待騸掉,獸醫(yī)會循著村道,吹著尖銳的羊角號進村。也許是心情太過迫切的緣故,白云卜時常把殷千樂吹奏的嗩吶聲聽成羊角號聲,當(dāng)她從荊竹林下奔過來時,發(fā)現(xiàn)是殷千樂吹嗩吶,她會羞紅著臉,“呸呸”地往地上吐口水。

“哎呀,死鬼。”

“云卜,我吹得不好嗎?”

“不是,我走錯路了。”

“你干什么去?”

“什么也不干,我在等一個死鬼。”

殷千樂站在回廊上,看見白云卜低著頭跑開。她奔跑的背影像春天發(fā)芽的植物一樣輕盈,看著她跑過竹林、地壩,在她家羊圈后面消失,殷千樂心里會不好意思,覺得自己不該偷看白云卜奔跑。

桃花凋謝時,獸醫(yī)掛著一串稀疏的胡須來到走馬嶺。他吹羊角號時,殷千樂正在回廊上吹嗩吶。歡快的嗩吶聲壓住了羊角號聲,獸醫(yī)很不高興,在地壩騸羊時,罵罵咧咧的。獸醫(yī)是個酒鬼,肩上挎了個老式軍用水壺,動刀前,喜歡喝一口。湯小伍對獸醫(yī)的酒壺沒興趣,對他腳上的皮鞋很感興趣。獸醫(yī)的皮鞋是棕色的,敷滿了泥巴,看上去很臟,很笨拙。湯小伍很羨慕穿皮鞋的人,一心想有一雙皮鞋,可他不知道皮鞋有很多種顏色。

“我以為皮鞋全是黑色的。”

“你活得太局促了,”獸醫(yī)技術(shù)不錯,傷口小,動作快,他給羊的傷口涂上酒精說,“皮鞋不光有棕色,還有白色、乳色、紅色,甚至花色。這樣說吧,走馬嶺有好多種顏色,皮鞋就有好多種顏色。”

獸醫(yī)刺激了湯小伍打工的欲望,他準(zhǔn)備出遠門了。湯小伍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拿定出門干什么,等桃子掛出核桃大的果實,他仍然在走馬嶺盤桓。直到在阿勺寨碰到兩個騙子,湯小伍才跟著騙子出門,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湯小伍是跟師父和殷千樂去阿勺寨的。阿勺寨有個老人八十壽辰,他兒子給費賢卿包了五百元錢紅包,讓他去吹《松鶴曲》。殷千樂替師父拿著嗩吶,湯小伍拿了根木棍,假意替費賢卿打狗,跟著他們?nèi)グ⑸渍礋狒[。老人的兒子在地壩安放了一張方桌,供費賢卿師徒使用。等遠處送賀禮的客人到來時,兩個騙子挎著過時的黃色帆布包,從寨外的稻田中間笑瞇瞇地走過來。費賢卿以為那是兩個重要客人,他讓殷千樂吹了一曲《春風(fēng)歸》作為迎賓曲。

騙子被嗩吶聲吸引,來到桌前,坐到了殷千樂身邊。騙子從挎包里掏出一沓五顏六色的紙,讓人眼花繚亂。湯小伍看見,紙上說,有一個叫民族資產(chǎn)解凍委員會的單位證明,早年曾有一批黃金被鑄成三十六匹兔子大的金馬藏進了山洞。

“我不明白,找到藏有金馬的山洞又有什么用?”

“這張紙能回答你,按照誰發(fā)現(xiàn)誰享有的原則,你找到那個山洞,就擁有三十六匹金馬。”

“我不需要金馬,只想要一雙皮鞋。”

“你不會算賬嗎?當(dāng)你擁有一匹金馬,就能買下一家皮鞋廠,可以天天跟皮鞋一起睡覺。”

那次到阿勺寨赴壽宴,師父得到了五百元紅包,殷千樂得到了兩餐伙食和一包煙,卻把湯小伍搞丟了。他們試圖勸湯小伍回走馬嶺再說出門的事,可兩個騙子在旁邊鼓動說,金馬有靈性,也有腳,如果去晚了,金馬早跑了。

回到走馬嶺,殷千樂心里很失落。夜里入睡時,他聽見門外除了風(fēng)聲,還有往來奔馳的馬蹄聲在走馬嶺響起。殷千樂心里想,這也許是個吉兆,預(yù)示著好朋友湯小伍夢想成真。

“怎么可能?”白云卜說,“走馬嶺連匹馱馬都沒有,怎么可能有三十六匹金馬?”

“不是走馬嶺,是很遠的地方。”

“既然是很遠的地方,怎么輪得上小伍?”

“不試一試怎么知道?”

“你出一趟門把小伍搞丟了,如果你再出一趟門,是不是要把我搞丟?”

“你又不去找金馬。”

白云卜跟殷千樂爭執(zhí)后第十天,送了他一個禮物。白云卜送給殷千樂的是個煙荷包。他跟三姨去菖蒲水鎮(zhèn)趕場回來,師父說白云卜來過了,給了他一個禮物,放在他練習(xí)吹嗩吶的回廊上。殷千樂從樓梯爬上去,看見屋檐上吊著一個黑色煙荷包,像只風(fēng)鈴,在晚風(fēng)中搖晃。

給意中人送煙荷包,是上輩人的習(xí)俗,現(xiàn)在沒人用了,不知白云卜是什么意思。她做的煙荷包分內(nèi)外兩層。內(nèi)層是包,小孩拳頭大小。外層是蓋頁,形狀像貝殼。貝殼頂上有根紅繩,拉動紅繩,能把小包藏進貝殼狀的蓋頁里。蓋頁兩面可以繡花、鳥和動物。白云卜送給殷千樂的煙荷包上繡的是花,兩面都是牡丹。殷千樂很高興得到這個禮物,他把煙荷包當(dāng)錢包,用它裝跟師父出門掙到的小錢。

跟師父下田栽秧時,殷千樂擔(dān)心煙荷包從身上掉出來,被水泡壞。他偷偷把煙荷包掏出來,藏到枕頭下面,被三姨洗枕巾時看見了。三姨提著殷千樂的煙荷包,像提著一只老鼠,在空中晃來晃去。

“是不是云卜送你的禮物?”

“是,三姨。”

“你的回禮呢?”

“我沒送回禮。”

“你不喜歡她嗎?”

“喜歡。”

“喜歡為什么不送回禮?”

“我沒想好。”

“你如果有意,親手給她做一個針筒吧。”

本來,殷千樂很猶豫,不知給白云卜送個什么回禮才能表達心意。自從得到白云卜的禮物,他的心臟會在夜深人靜時亂跳,像被人拍打的皮球。以前,他入睡后能聽見馬蹄聲,得到煙荷包后,他再也聽不到馬蹄聲了,除了心跳,他夢見自己跟白云卜追趕羊群。他們跑過的地方,野花亂開,溪流潺潺。

他想到菖蒲水鎮(zhèn)給白云卜買只銀手鐲或一塊紗巾,后來他認為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放棄了。現(xiàn)在,他覺得三姨的主意很好,親手給白云卜做只針筒,才跟她親手縫的煙荷包般配。拿定主意后,殷千樂等栽完秧苗,獨自帶了一把彎刀,上山尋找做針筒的水竹。

做針筒用的水竹很講究,竹身要筆直,竹節(jié)要漂亮,大小要適中。初夏,樹林里長滿了漂亮的蘑菇,蘑菇的香味引來了錦雞、灰鵲和野雞。它們在林子里追逐、尋偶,發(fā)出短促的歡鳴。殷千樂看著樹林里百鳥齊鳴、繁花盛開,心情變得快樂,他躺在金色的松針上,吹一曲嗩吶。悠揚的嗩吶聲把林中的群鳥驚飛了,它們像石頭飛離樹冠,在空中盤旋、鳴囀。

好多天了,費賢卿聽見走馬嶺后面的山林里群鳥亂飛,虛樓里看不見殷千樂的人影,以為徒弟上山逮鳥去了。他氣呼呼地坐在溝渠邊的香樟樹下,等殷千樂從林子里回來。

“你到林子里干什么?”

“找竹子。”

“找竹子干什么?”

“做一個禮物。”

費賢卿把僵硬的臉色松弛下來,不說話。

又過了兩天,殷千樂才找到一根合適的水竹。水竹是三齡竹,軟硬適宜,大小適中。殷千樂把水竹砍回家,用手鋸取下中間最漂亮的一截兒,一端削小,做裝針的內(nèi)筒,一端旋大,作為裝飾用的外筒。他擔(dān)心師父找他麻煩,繼而搞得秘密盡人皆知,不得不花大量時間練習(xí)吹嗩吶,遇到師父外出,他才專心致志地給白云卜做針筒。內(nèi)筒很快做好了,麻煩的是外筒,他要在外筒上雕花。雕一只荷葉上的青蛙,花了半個月;又雕一枝梅花,也花了半個月。

進入夏天,蟬鳴從樹干上升起來,爬上樹冠,又像雨一樣落下,整個走馬嶺被急促的蟬鳴占據(jù)了。到了晚上,月亮踱出云層,將大地照亮,蛙鳴率先奔進虛樓,接著是秧雞、夜鷹和過路的杜鵑的叫聲。這時,師父搬出板凳,讓殷千樂拿出嗩吶,兩人沐浴著銀子般的月光斗上幾曲。師父的曲調(diào)沉穩(wěn)和緩,徒弟的曲調(diào)熱烈奔放,他們一前一后,一張一弛,很快把月亮吹圓了。銀盤似的月亮臥在竹梢之上,像一只驚訝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到了走馬嶺安睡之后,殷千樂才有機會悄悄打磨他的針筒。他先用布,后用紙,再用手。當(dāng)他把水竹針筒放在手里用力摩挲時,借著虛樓上漏進來的明亮月光,他看見手里的針筒亮晶晶的,像上了一層蜂蠟,滿是他的心血。

二十天后,針筒打磨好了。可還沒等殷千樂將禮物回贈給白云卜,白云卜不辭而別,出門打工去了。睡在夏天的夜色深處,殷千樂握著手里的煙荷包,常常懊惱地想,也許白云卜沒等來他的禮物,以為他有了別的心思。自己真是個傻子。

又能怪誰呢?

師父家的兩畝水稻收割完后,第三個秋天過去了。滿是谷茬的梯田上,成群的螞蚱像被氣壓頂開的啤酒瓶蓋在田間亂飛。水面上倒映出南遷的鳥影,它們扇動起巨大的翅膀,像一團團破碎的黑云滑過了山岡。

郵遞員很久沒在走馬嶺出現(xiàn)了。自從人們有了手機,他就變得像候鳥一樣稀少。摩托車的聲音引起了狗的警惕,它們先是試探性地狺狺兩聲,接著響成一片。有人把手放ed9f5caf8cfb78748dab2ee96ff8c6c887276339e4318bd0568228329873c07e在額上搭成涼棚,循著摩托車聲,他們看見郵遞員一邊問詢著,一邊轟著摩托車的馬達,往費賢卿家的虛樓駛來。

“你是殷千樂?”

“是。”

“我奇怪,你沒手機嗎?還有人給你寫信。”

“我沒錢買手機。”

“看你好腳好手的,為什么不出門掙錢呢?”

“我在學(xué)吹嗩吶。”

“你聽我勸,帶著信回家吧。”

郵遞員送來的信是湯小伍寄來的。不知他為什么這么久才想起給殷千樂寫信。湯小伍在信中說,帶他出門追金馬的是兩個騙子,他們想讓湯小伍充當(dāng)見過金馬的證人,說謊騙人,他不愿意,從騙子身邊跑開了。幾個月后,他進入一家皮鞋廠打工,在制鞋車間用機器切割鞋幫。湯小伍在信的最后說,他不想穿皮鞋了。

“他為什么要說這個?”師父奇怪地說,“他不是夢想有一雙皮鞋嗎?”

“可能他的夢想變化了。”

“你猜得有道理,你回家吧,剩下的曲目你有空來學(xué)。”

“我出師了嗎?”

“是啊,你吃了新米就出師了。”

為了慶祝殷千樂出師,三姨在鐵鍋里烘了十多斤新收的水稻,背去打米坊打出來,用鼎罐做了一罐新米飯。師父吃了一提子酒,想聽殷千樂吹嗩吶,殷千樂吹了一曲《鳳求凰》。三姨聽了一陣,悄悄背過身去抹眼淚。她不是被嗩吶吹哭的,是三姨想起了湯小伍的信。湯小伍來信了,白云卜沒來信,三姨難過地想,等殷千樂再見到白云卜,也許她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新娘。

吃了新米飯離開走馬嶺,殷千樂感覺自己的腳步很迫切。他背著被條翻過山岡,站在叢林下回過頭來,看見師父和三姨站在回廊上,像兩個剪影,也像等待孩子回家的父母。殷千樂在那座虛樓里斷斷續(xù)續(xù)住了三年,他很奇怪,三年時間里,他竟然沒打聽過,師父和三姨為什么沒孩子。

從走馬嶺到烏羊壩,殷千樂來來往往走了無數(shù)次。年齡越走越大,個子越走越高,也越走越懂道理。他不知道道理是怎么來的,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界被一支支嗩吶曲子打開,做人的道理也跟著呈現(xiàn)在眼前。

殷千樂還沒到家,他父親就從費賢卿打過來的電話里,知道殷千樂出師的消息。他想把這條好消息盡快傳播出去,就假裝出門找貓,走過了秋后的田野。田野上,游蕩著長腳白鸛和短腿白鶴,它們用黃色的長嘴在田里尋找泥鰍。殷千樂父親走過時,白鸛和白鶴被驚飛起來,它們像白云在空中低飛一陣,又盤旋降落在梯田里,用長嘴覓食。殷千樂的父親在梯田里走來走去,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烏羊壩的老人們都知道殷千樂出師了。

“如果早二十年,從費賢卿手里出師倒還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現(xiàn)在不一樣嗎?”

“現(xiàn)在怎么能一樣?你問問木匠、篾匠、棕匠、漆匠,哪個匠人不是靠打工過日子?”

“我不贊成你的觀點,雖然都是打工,可肚子里有本事和沒本事是不一樣的。”

“那就讓你兒子跟本事過日子吧。”

殷千樂的父親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沒得到夸獎,灰溜溜地回來了。他一回來就拿家里的狗出氣,認為它擋了自己的道。狗莫名其妙挨了一腳,夾著尾巴,不時警惕地將頭回過來,一路小跑,躲進了牛圈。家里的狗消失沒多久,殷千樂背著背篼回來了。

殷千樂的父親很高興兒子出師,為了慶祝,他讓老婆去打米坊打新米。殷千樂的母親背著新收割的稻子離開不久,他就迫不及待地要聽殷千樂吹嗩吶。殷千樂每次回來都要吹嗩吶給他聽,仿佛他一直沒聽夠。

“你吹《小回門》。”

“為什么要吹《小回門》?”

“喜慶呀,你不是出師回家了嗎?當(dāng)然要歡快一點。”

殷千樂家后面是道低矮的小山岡,山岡上長滿了櫟樹、楓樹和其他喬木。秋天,鵝黃攀上櫟樹梢,楓樹葉子逐漸泛紅。站在田野上,人們聽見一串抒情的旋律從林邊升起來,又落到大路上。上了年紀的人聽了一輩子嗩吶,也沒遇到過技藝如此嫻熟的嗩吶師傅。

在田野上的老人開始往殷千樂家趕。他們本來想將梯田里的鴨子趕回家,手里拿了一根小棍,恐嚇?biāo)频牟粩嗯拇蛑锕∩戏喊椎幕牟荩瑢Ⅷ喨簲f到了土路上。聽到嗩吶聲,他們丟下鴨子不管,踱過田埂,站在殷千樂家的院壩邊嘖嘖有聲。老人們的驚嘆令殷千樂的父親很滿意,他期望兒子是一個肚子里藏有本事的人。

“千樂啊,要是你早前有這手藝,能將嘴巴混出去。”

“本事不光光是用來混嘴巴的。”

“不是為了混嘴巴,學(xué)本事又有什么用呢?”

“讀了大學(xué)也要回來打工,讀大學(xué)又有什么用呢?”

“我認為沒用。”

“不對,”殷千樂的父親終于逮住了對方的破綻,快速反駁說,“你那是讀書無用論,跟手藝無用論是一樣的。”

殷千樂回到烏羊壩,一時找不到打工的門路,也沒人請他吹嗩吶。玩耍了幾天后,他父親讓他跟姑父一起出門販牛。殷千樂的姑父住在雞公嶺,是有名的牛販子,他把閑下來的耕牛趕到縣城屠宰場,從中賺取差價。殷千樂跟他姑父販牛時,耕牛賣得差不多了,整天走村串寨,一個月也收不到幾頭牛。好在販牛不影響他吹嗩吶,時間一久,大家知道有個了不起的嗩吶師傅在販牛,只要聽見嗩吶響,就知道牛販子來了。

到了冬月,殷千樂跟姑父販牛到縣城,在屠宰場結(jié)識了個人。那人長得胖胖的,來屠宰場買牛肉。他看見殷千樂腰間掛了支嗩吶,覺得很奇怪。他等殷千樂和姑父交了牛,將他們二人喊住了。

“小伙子,你腰上掛支嗩吶做什么?”

“他是我內(nèi)侄,”殷千樂的姑父解釋說,“是個嗩吶師傅。”

“嗩吶師傅?你吹支曲子聽聽。”

“我為什么要吹?”

“我是廚師,接自辦酒席,也做喪事一條龍服務(wù),有個松散的響器班子。殯儀館一旦有業(yè)務(wù),響器班子臨時聚在一起吹打兩天。如果你真是嗩吶師傅,我有業(yè)務(wù)時想請你參加。”

“其余時間我干什么?”

“你可以幫我運送餐具。”

“我現(xiàn)在要販牛,沒準(zhǔn)備出門打工。”

“我給你張名片,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殷千樂接過胖子的名片。胖子叫景伯昌。現(xiàn)在不時興用名片了,可能景伯昌要做宣傳,有一張印得滿滿的名片。名片上說,景伯昌是著名大廚,喪事策劃人,承辦婚宴、壽宴、升學(xué)宴,自帶廚具、餐具及小工,一次性付款,享受全套服務(wù),承接喪事一條龍,有知名響器班,樂師眾多,自帶鼓、鑼、馬鑼、鈸和嗩吶。最后他承諾:“接受預(yù)約,價格面議。”

殷千樂把景伯昌的名片揣在衣兜里,沒準(zhǔn)備用它。他想一直跟姑父販牛,如果有人請他,他就像師父那樣做一個閑云野鶴的嗩吶師傅,不跟人搭班子,也不把吹嗩吶當(dāng)職業(yè),自己想聽時,給自己吹一曲。冬月還沒過去,他姑父偷牛的事情敗露,被派出所抓去關(guān)起來,他一個人沒法販牛了。

殷千樂起先不知道姑父偷牛。有時他看見姑父獨自一人牽回一頭牛,以為是姑父一人外出收購的,沒想到姑父會偷牛。冬天,地里莊稼收割了,人們把牛放到山上,讓它們自己覓食。偶爾有人丟了牛,去派出所報案,派出所民警到現(xiàn)場察看一圈,發(fā)現(xiàn)雪地上除了牛腳印,沒有人腳印,認定是牛自己走丟了。

有次殷千樂在他姑父隨身背的牛仔包里,看見了兩塊木板,木板下面各有兩個牛蹄形木頭。殷千樂以為是販牛工具,拿那個東西向姑父請教,他姑父說不是工具,是牛販子的耍伴。

“怎么耍呢?”

“套在腳上玩耍。”

殷千樂把木板套在腳上行走,腳印消失了,身后留下一串牛腳印。殷千樂玩耍牛販子耍伴時,被找牛的人看見了,他們把奇怪的耍伴報告到派出所,警察循著線索過來,把他姑父和兩塊木板一起帶走了。殷千樂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回到烏羊壩,他不好意思說他姑父是偷牛賊,撒謊說姑父因為口渴,偷了別人地里的蘿卜,讓警察抓走了。

“什么蘿卜那么貴重,需要把人關(guān)起來?”

“可能是進口蘿卜。”

“你離開你姑父時,他跟誰在一起呢?”

“幾個挎槍的人。”

烏羊壩的油菜花開到一半,殷千樂來到縣城,找到了景伯昌。殷千樂出門之前,他父親帶他到菖蒲水鎮(zhèn)買了部手機。殷千樂是個有收入的大人了,應(yīng)該有部手機。拿到手機那天,他先給師父打了電話,又給師兄扈學(xué)甫打了電話。兩個人都沒問他吹嗩吶的事,只關(guān)心他在干什么。

“現(xiàn)在嗎?我準(zhǔn)備出門。”

“到什么地方去?”

“縣城。”

“你到縣城干什么?”

“投奔一個朋友。”

他說的朋友是景伯昌。景伯昌很高興殷千樂來找他。他的宴席生意很好,灶具和十多桌餐具需要在縣城不停地搬來搬去,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在縣城打工的人不多,上了年紀的人沒力氣,年輕人又不好找,景伯昌知道,是他能提供吹嗩吶的機會,殷千樂才愿意幫他送餐具。景伯昌答應(yīng)殷千樂,殯儀館一旦有業(yè)務(wù),一定首先用他。

殷千樂騎著電動三輪車在縣城跑了一周,等到一個吹嗩吶的業(yè)務(wù)。殯儀館在縣城后面山上,遠離居住區(qū),顯得很冷清。操辦喪事一般都在殯儀館進行。事主提出,他拿錢請響器班子,目的是圖熱鬧,敲打和吹奏不能停,從早到晚,直到出殯,他父親的靈堂外都要有聲音。

其他鑼鼓師傅和嗩吶師傅駕輕就熟,輪番上陣,聲音沒斷,不過聽上去十分敷衍。殷千樂不太適應(yīng),他覺得既然要吹嗩吶,就要講究技法,吹出感情。其他師傅起哄,讓他表演,殷千樂就吹了一曲《送親人》。他吹得如泣如訴,如斷還續(xù),人們聽得眼淚嘩嘩的。

“千樂,你確實吹得好,可是,這里不是文工團,里面躺個死人,你吹給誰聽呢?”

“吹給自己聽。”

“你可能沒搞明白,你是來掙錢的,不是來聽響的。”

殷千樂的耳朵經(jīng)過師父訓(xùn)練,已經(jīng)不能聽難聽的嗩吶聲了。他從第一次到殯儀館吹嗩吶開始,就跟景伯昌臨時組織的響器班子里的其他師傅有了矛盾。他曾向景伯昌和事主提出來,能不能減少時間,提高質(zhì)量,所有人都認為他多管閑事。

夏天過去后,秋天很快來了。殷千樂給師父打過兩次電話。他旁敲側(cè)擊,東拉西扯,想打聽白云卜的行蹤。打電話時,他將白云卜送他的煙荷包和他做的針筒握在手里,像玩握力器那樣揉來揉去,直到師父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說白云卜沒回過走馬嶺,他才把電話掛了,看著門外的喜鵲發(fā)呆。

第二年開春,殷千樂離開景伯昌,到木雕廠當(dāng)了學(xué)徒。木雕廠實際上是個小作坊,專門生產(chǎn)雕花窗欞、雕花欄桿、雕花樓廊、雕花小拱橋和樓梯構(gòu)件,批發(fā)到省城建材市場,賣給裝修別墅的人。木雕廠廠長姓龔,龔跟弓同音,大家像說黑話那樣,不喊他老龔,喊他老彎。老彎名副其實,瘦瘦的,一副勾腰駝背的樣子。老彎的父親去世,他請了景伯昌的響器班到殯儀館給他父親送行,見到了殷千樂。老彎覺得殷千樂辦事認真,手也巧,動員他不要送餐具,到自己的木雕廠打工。

“我看出來了,你是真喜歡吹嗩吶,你不該來干這個。”

“我該干什么?”

“你干這個,只能按別人的意思吹,你只有不靠吹嗩吶吃飯,才能按自己的意思吹。”

“那我靠什么吃飯呢?”

“來我木雕廠怎么樣?”

“我不會木雕。”

“其實很簡單,有師傅給木頭畫好線條,你只負責(zé)在機器上加工。我看你手很巧,保證你三天學(xué)會。”

驚蟄之后,縣城隔三岔五就會下雨,成天水淋淋的。殷千樂騎著電動三輪車在雨中穿梭了兩天,決定離開景伯昌,投奔老彎。他去還三輪車時,景伯昌有些遺憾,如果不是喪事一條龍服務(wù)不需要太過精細,他其實很愿意聽殷千樂吹嗩吶。

木雕廠在縣城郊外的一個山洼里。山洼左右各有一道山岡。山岡上長滿了灌木。正是發(fā)新芽時,從山下看上去,山岡上像涌出兩朵巨大的綠云。山洼里除了一棟小磚樓,還有一排用石棉瓦蓋的廠房。廠房后面,是3i3lf6gLwf+UmOseW1WQJNEYt9yA9ngwioRPh1wsT9M=間臨時棚屋,棚屋里堆放著木料,也安放著殷千樂的床鋪。木雕廠的幾個師傅在縣城居住,棚屋里只有殷千樂的一張床,他想吹嗩吶時,既可以在棚屋里吹,也可以爬到山岡上吹。坐在山岡的灌木叢里,他喜歡吹《狗追雞》和《十八問》。那是兩首思念曲,他吹那兩首曲子時,會想起白云卜。

廠房對面的磚樓是老彎的家。殷千樂應(yīng)邀進去看過幾次,發(fā)現(xiàn)里面擺滿了根雕。老彎喜歡根雕,他一年四季都在山上亂轉(zhuǎn),尋找奇形怪狀的樹根。他把樹根刨回來,放在院子里曬干,涂上清漆,安上底座,給它們?nèi)∩厦帧@蠌澋母窈芎茫忠话恪K袝r取名會問殷千樂,殷千樂就從他會的幾十首嗩吶曲里挑出一個名字,聽上去似是而非,倒也有幾分朦朧的意境。老彎從此喜歡在殷千樂不上工時,帶他到山上刨樹根。殷千樂很高興離開山洼的廠房,到山上透氣。木雕車間的味道太大了,雖然車間四面通風(fēng),可漆的味道仍然聚集在山洼里,經(jīng)久不散。殷千樂即使在山岡上吹嗩吶,也感覺換氣時吸入鼻子的是一股嗆鼻的味道,影響肺。

遠山就不一樣了。山林里空氣清新,野花綻開,百鳥歡鳴。殷千樂在幫助老彎尋找樹根之余,喜歡坐在厚厚的松針上吹嗩吶。他此時的嗩吶聲比在殯儀館時歡快多了,像離開河床的流水,自由,散漫,無拘無束,流暢自然,有很飽滿的情緒。

“怎么樣?我不太懂嗩吶,但我聽得出來,你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吹給自己聽。”

“也吹給山上的鳥和樹聽。”

“你說得太玄了,我們還是去找樹根吧。”

殷千樂在木雕廠干了三年。三年時間里,他多次回烏羊壩,也去走馬嶺看過幾次師父。師父老了,弓著背,像把鐮刀在土地上移動。師父胸口里的肺跟不上他的步伐,像風(fēng)箱一樣在他喉嚨里亂吼。

殷千樂去看師父,也想看湯小伍和白云卜,他想看湯小伍穿皮鞋的樣子,也想將手里的針筒送給白云卜。當(dāng)殷千樂從師父和三姨嘴里知道白云卜一直沒回來,又有幾分遺憾和慶幸。遺憾的是聯(lián)系不上白云卜,慶幸的是她多半還是一個人生活,要不然,她早帶著自己男人回到走馬嶺了。

接到師父電話時,殷千樂正在用蘆葦給嗩吶做哨子。他的手機鈴聲是首嗩吶曲,手機響起時,像有人在遠方吹嗩吶。殷千樂把手機摸出來,師父說,湯小伍得了白血病,住在省城醫(yī)院里,他想讓殷千樂去省城幫一下忙。

“小伍為什么會得白血病呢?他那么壯,還跟騙子一起出門追過金馬。”

“他沒說,我也不知道。”

“他還說了什么?”

“他沒敢告訴他父母,只給我打了電話,我只能找你,”師父很重地扯著喉嚨里的氣息,短促地說,“他在你師兄當(dāng)護工的那家醫(yī)院,你去看看,能不能幫他一下。”

殷千樂跟師父通話剛結(jié)束,師兄扈學(xué)甫打來電話,跟他說了同一件事。放下電話,殷千樂去找老彎結(jié)賬。老彎欠了他兩個月工錢,他不知道去了省城還會不會回來。老彎本來不想把工錢結(jié)給殷千樂。老彎認為,手里捏著殷千樂兩個月工錢,他去了省城還會回來。殷千樂不干,老彎拗不過,只好把賬結(jié)了,最后給殷千樂留了句話,木雕廠隨時歡迎他回來。

殷千樂沒到過省城,他覺得路遠,心里緊張。木雕廠有兩個銷售員常跑省城建材市場,對省城熟門熟路,自愿給殷千樂充當(dāng)顧問。他們給殷千樂畫了張線路圖,標(biāo)注了沿途如何乘坐長途汽車,如何改乘火車,又如何乘坐地鐵和公交車。

帶著銷售員畫的線路圖,殷千樂沒費什么勁,就到了省城。他只是被自己嚇著了,也沒銷售員說的那么復(fù)雜。當(dāng)他在省城火車站見到師兄扈學(xué)甫,還有些意猶未盡,覺得出門在外也不過如此,根本不像傳說的那么冒險和刺激。

扈學(xué)甫當(dāng)護工的醫(yī)院在省城南邊,殷千樂跟他到醫(yī)院,沒見到湯小伍,先幫忙處理師兄的麻煩。扈學(xué)甫在骨科當(dāng)護工,護理一個換膝關(guān)節(jié)的老人,工資日結(jié),每天二百八十元。病房里一共住了三個老人,其中一個老人是在家拖地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脊椎撕裂,住了半個月,快好了,能下地活動。老人的兒子見父親生活能自理,想偷懶,他每天給扈學(xué)甫五十元紅包,讓他順帶幫忙給老人買飯,扶他上廁所。過了幾天,扈學(xué)甫收紅包的事被他護理的老人老伴發(fā)覺了。

“我見過蹭網(wǎng)的、蹭飯的,沒見過蹭護工的,你額外拿好處怎么說?”

“我順便幫個忙。”

“問題是,我花二百八十元錢,是請你全天工作,你空了可以休息,但沒有護理別人的道理。”

扈學(xué)甫把殷千樂從火車站帶到骨科病房,接著處理自己的麻煩事。殷千樂聽了他們的糾紛,覺得大城市的人也算得太精了,他想息事寧人,悄悄建議扈學(xué)甫把紅包給他護理的老人作為補償,事情才平息下來。

湯小伍住在血液科。血液科在內(nèi)科大樓,扈學(xué)甫抽了個空,帶著殷千樂離開外科大樓,穿過中庭小花園。花園里有不少曬太陽的病人,有的坐著輪椅,有的拄著拐杖,有的提著尿袋。暮秋,陽光黃黃地斜照下來,小花園像貼了一層透明的金箔。一股小旋風(fēng)穿過人群,卷起一張廢紙。那是一份檢驗報告,它帶著主人身體的指標(biāo)信息,像鴿子似的貼地飛翔。

湯小伍看見殷千樂跟著扈學(xué)甫進入病房,眼淚像被挖開的泉眼,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湯小伍很瘦,躺在床上,像個骷髏。殷千樂聽扈學(xué)甫說,湯小伍給嚇壞了,成天茶飯不思,住進醫(yī)院不到一周,就餓瘦了。殷千樂看見湯小伍的床下擺了一雙棕色皮鞋,干干凈凈的,一塵不染,可能剛被湯小伍擦拭過。

“小伍,師父讓我來護理你。”KWlhw7tjeuR6am2WPiD5Sw==

“我想早點回家。”

“病了得治療。”

“太花錢了,我沒錢。”

“你好好的,為什么會得白血病呢,醫(yī)生沒說原因嗎?”

“醫(yī)生說可能跟環(huán)境和空氣有關(guān),按照病情推斷,他們說我的病大概在五年前就開始吸入有害物質(zhì)了。”

“五年前你在干什么?”

“在皮鞋廠做鞋幫。”

“那你應(yīng)該找皮鞋廠呀。”

“找皮鞋廠有什么用?我半年前就出來到押運公司做保安了。”

殷千樂沒聽湯小伍的勸阻,一人去了湯小伍原來打工的皮鞋廠。皮鞋廠在省城西面,是個簡陋的小廠。離皮鞋廠不遠處,有家物流轉(zhuǎn)運中心,一輛輛輜重卡車像排成單行的螞蟻,在皮鞋廠門前川流不息,把公路碾軋出若干雞窩大的坑洼。殷千樂躲避著坑洼和卡車穿過公路,還沒進廠門,就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看門人起初不想讓殷千樂進去,見他堅稱要找廠長,以為是來幫忙推銷皮鞋的,看門人才給他打開了鐵柵門。

廠長對殷千樂的到來很驚訝,廠里工人來來往往,他從來沒聽說誰得了白血病。他認為殷千樂完全是敲詐勒索,在滿是灰塵和舊報紙的會議室里跟殷千樂拍桌子。殷千樂讓他拍,相信他把手拍痛以后,就不拍了。果然,廠長拍了一陣不拍了,又很夸張地喊保安來驅(qū)趕他。過了一支煙的工夫,看門人才晃晃悠悠地進來,對殷千樂露出笑臉。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錯誤,很無辜地站在一邊聽廠長訓(xùn)他。看門人最終沒勸動殷千樂,他像外國人那樣無奈地聳了聳肩,攤了攤手,下樓去了。

“你說吧,”廠長發(fā)完脾氣,平靜下來說,“你想怎樣?”

“你多少給點賠償。”

“你說他的病跟我們廠有關(guān)系,有什么證據(jù)?”

“醫(yī)生的診斷,”殷千樂掏出湯小伍的病歷,擺在滿是灰塵的茶幾上說,“他得這個病跟五年前開始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五年前,他進你們廠打工,吃的是你們廠的飯,吸的是你們廠的空氣,怎么沒關(guān)系?”

“好,大家都是站起屙尿的人,你爽快點,要多少?”

“五萬元。”

“多了。”

“我問了,治療需要這么多錢。”

“我們簽個協(xié)議,從此一筆勾銷,不準(zhǔn)再來找我。”

“我答應(yīng)你,絕不耍賴。”

殷千樂帶著五萬元錢回到醫(yī)院,湯小伍已辦好出院手續(xù)。湯小伍太瘦了,笑起來很難看,像一堆皮膚在洗衣機里攪動。湯小伍很感謝殷千樂,他堅決不治了,他說醫(yī)生認為治好的希望很渺茫,不如把錢帶回去孝敬父母。

殷千樂要護送湯小伍回走馬嶺,臨離開前,他答應(yīng)扈學(xué)甫,等他從走馬嶺回來,就跟他一起做護工。皮鞋廠的味道讓他想起木雕廠的味道,他擔(dān)心怪味聞多了,會走湯小伍的老路。他帶著湯小伍,花了一天半時間回到走馬嶺。還沒進入小雪節(jié)氣,走馬嶺開始飛雪。師父家的兩只鵝在梯田里走動,把在田里覓食的幾只白鶴驚飛了。

“你沒見過云卜嗎?”湯小伍說,“我老想起過去我和云卜看你吹嗩吶的場景,好快啊,一眨眼,我出門七年時間了。”

“云卜出門也有六年了,我一直沒見過她。”

“你不去找她嗎?”

“怎么找呢?一會兒說在廣州,一會兒又說在上海。”

“也是,人找人很難。”

“不說了,我給你吹嗩吶吧。”

一串孤獨的嗩吶聲隨著淡藍色炊煙從瓦縫間升上天空,它跟著煙霧先是呈現(xiàn)出筆直的一柱,接著漶漫開來,像云朵似的懸停在山岡上面。過了一會兒,軟軟的聲音像雪一樣化掉了,慢慢融進泥土,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暮色濃密起來,黑夜來臨了。

殷千樂去考護理資格證時,人才實訓(xùn)基地的工作人員很驚訝。來參加護工培訓(xùn)的,多是中年人,他們沒見過年輕人。尤其當(dāng)他們知道殷千樂過去是嗩吶師傅,更覺得有意思,想把他當(dāng)成典型,鼓勵大家改變就業(yè)觀念。人才實訓(xùn)基地給殷千樂拍了張大幅照片,掛在大門口宣傳欄里,旁邊配上一段文字,肯定他投身護工行業(yè),大意是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現(xiàn)在老齡化日趨嚴重,護工行業(yè)大有可為。

殷千樂選擇當(dāng)護工,是不想回木雕廠。木雕廠味道太重,他擔(dān)心蹈湯小伍的覆轍。殷千樂在醫(yī)院觀察了幾天,覺得工作比較簡單,收入也不錯,多數(shù)時間在醫(yī)院陪床,不用租房,關(guān)鍵是沒人賴賬。他跟著扈學(xué)甫學(xué)做了一段時間,扈學(xué)甫建議他到人才實訓(xùn)基地考個護工證。

“考護工證干什么?”

“證明你有護理病人的資質(zhì)呀。”

“不考就不能護理了嗎?”

“那也不是,有了護工證,攬事方便些,也可以適當(dāng)提高價格。”

有了跟扈學(xué)甫學(xué)做護理的基礎(chǔ),殷千樂考護工證很順利。入春參加了幾天培訓(xùn),醫(yī)院中庭的櫻花還沒開,殷千樂就拿著護工證回來了。他在骨科幫過幾天忙,沒費周折,護士站同意他在骨科當(dāng)護工。殷千樂按扈學(xué)甫的指點,置辦了幾樣吃飯和睡覺的家當(dāng),在供護工使用的小房間里安頓下來。

護工房里有三張床,上下鋪,能睡六個人。護工二十四小時在病房陪病人,護工房沒人,空蕩蕩的。暫時沒找到被護理的人,殷千樂吃了早飯到醫(yī)院轉(zhuǎn)悠。醫(yī)院很大,除了內(nèi)科大樓、外科大樓,還有行政大樓和一些附屬設(shè)施樓。樓前有庭園,樓后有片小樹林。小樹林看樣子是征地后自己長起來的,樹種雜亂,也沒路徑。殷千樂到小樹林里轉(zhuǎn)過兩次,發(fā)現(xiàn)小樹林邊有兩棟小房子:一棟是醫(yī)院太平間;一棟是公共小廁所。太平間有專用通道與病房相連,內(nèi)部有電梯直通地下車庫。公共小廁所離太平間近,平常沒人。殷千樂進去過幾次,發(fā)現(xiàn)小廁所的門密封很好,他想吹嗩吶時,把嗩吶帶到小樹林,坐在公共小廁所的馬桶上吹上幾曲。

在護理第一個病人前,殷千樂時常在小廁所里吹嗩吶。他沒吹師父教他的曲子。他從手機里下載了教學(xué)視頻,跟著不認識的人學(xué)吹嗩吶。那些人是專業(yè)樂團的演奏家,技術(shù)更多,手法更講究,曲子也更復(fù)雜。殷千樂學(xué)了段時間,覺得長進很大,他相信如果再回到走馬嶺,師父一定會對他刮目相看。

春天,小樹林里響起了尋偶的鳥鳴。當(dāng)小鳥在葉影深處吵成一團時,殷千樂護理了第一個病人,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前幾個病人護理時間很短,最長的不到一個月,最短的七天。到蟬鳴和蛙鳴交替出現(xiàn)的夏天,殷千樂一共護理了九個病人,掙到手的錢比師兄還多。他年輕,反應(yīng)快,愿意吃苦,重要的是護士們也喜歡長得清秀的年輕人,遇到有病人家屬尋找護工,人們樂意推薦他。

第九個病人出院后,殷千樂想休息幾天,沒接業(yè)務(wù)。他帶著嗩吶,鉆進太平間旁邊的小廁所,練習(xí)從視頻上學(xué)來的新技法。他從省民族歌舞團嗩吶演奏家的教學(xué)視頻里,學(xué)會了用嗩吶模仿鳥叫。他想在夏天結(jié)束前,學(xué)會用短嗩吶模仿黃鸝、畫眉、錦雞、布谷、噪鹛和喜鵲的叫聲。那天他在小廁所里跟一只錦雞吵得正歡,師兄扈學(xué)甫在病房打電話,說有病人家屬找他。

“師兄,什么事?”

“有個要做手術(shù)的病人,家屬想找你做護工。”

“什么病?”

“聽說以前把踝關(guān)節(jié)摔骨折了,需要置換。”

殷千樂回到外科大樓,到護工房把嗩吶放好,來到病區(qū),見到了高遠揚。高遠揚個子高高大大,脖子朝右邊歪著,不知是習(xí)慣還是脖子有病。他跟景伯昌一樣,需要宣傳業(yè)務(wù),印有一張名片。名片上說他是修車行經(jīng)理,地址在滄瀾路,負責(zé)給汽車加氣補胎,更換機油,以及一些煩瑣的保養(yǎng)維修服務(wù)。

高遠揚按照行情,給殷千樂說了價格,提了護理要求。殷千樂同意后,他帶殷千樂去見護理的病人高允其。高允其是高遠揚的父親,形貌瘦小,躺在床上蜷成一團,根本不像有一個高大兒子的父親。高遠揚介紹說,一個月前,高允其摔折了左腳的踝關(guān)節(jié)。起初以為沒大問題,拖了一個月,痛得不行了才來檢查,醫(yī)生認為除了換置人工假體踝關(guān)節(jié),沒其他更好的辦法。手術(shù)預(yù)定到第三天,如果順利,半個月可以出院。

“我維修店太忙了,想請你全天護理。”

“時間多長?”

“先護理到出院,如果后面需要,我們再說。”

高遠揚跟殷千樂說話時,高允其的嘴巴時閉時張,一條暗紅色舌頭像根上了電池的按摩棍,不安分地在嘴里左右攪動。殷千樂看見高允其嘴里長了幾顆齙牙,樣子?xùn)|倒西歪,像幾個倚在墻上的混混兒。他見殷千樂在看他的嘴,舌頭動得更加頻繁,極具挑釁意味。

殷千樂后來知道,高允其是高遠揚抓鬮抓來的。高遠揚有個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到外省工作。父母年老后從農(nóng)村進城養(yǎng)老,兩人商量一人供養(yǎng)一個老人。高允其喜歡折騰,自私,對子女吆三喝四,兄妹二人都愿意養(yǎng)母親。爭執(zhí)不下,只好抓鬮,高遠揚抓到了父親高允其。高允其住到小區(qū)后,成天叼著煙在小區(qū)撿紙箱子,為了增加重量,他偷偷往中間的紙板灑水。廢品回收店在高遠揚汽修店旁邊,老板收到濕紙板,像提著物證,送到高遠揚汽修店讓他看。

“高老板,你看,你爸爸又往紙板上灑水了。”

“真不好意思。”

“關(guān)鍵是他找不到水,會往上面撒尿。”

“很對不起,我補你點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感覺他是故意的,想出你的洋相。”

殷千樂是高遠揚找來的,高允其對他沒好感,有時故意給他出點難題。手術(shù)后頭幾天,需要在床上大小便,他不配合,搞得殷千樂很狼狽,不得不找?guī)熜謳兔Αl鑼W(xué)甫臉上受過傷,面無表情,樣子兇惡,說話硬邦邦的,很快把高允其鎮(zhèn)住了。高允其知道趨利避害,對殷千樂態(tài)度好多了。

高允其入睡后,殷千樂把病房的燈關(guān)了。從黑暗中看出去,窗外的省城陷入一片幽藍,高樓上的燈光像星星在天際邊閃爍。敞開的門框下有光芒從走廊瀉進來,如白糖撒了一地。透過門外的光影,能看見護士站的值班護士坐在桌子后打盹兒,她的頭像風(fēng)中的麥穗左右搖晃。這時,陪伴床上的殷千樂眼前會出現(xiàn)一片濃霧,濃霧從走馬嶺的小山岡上彌漫過來,像一襲白紗籠罩了村莊。過了一會兒,白云卜從霧中浮現(xiàn),慢慢走進殷千樂的夢境,成為一個夢。殷千樂在夢中發(fā)出勻勻鼾息,很快又被另一個病人的磨牙聲淹沒了。

七天后,高允其可以拄著拐杖下床。扈學(xué)甫接手了一個跟高允其同病房的病人。殷千樂晚上等高允其入睡后,讓師兄幫他盯一會兒,自己摸到太平間旁邊的小廁所練習(xí)一會兒嗩吶。師父打電話來說,到秋天,省城要舉行民間吹奏海選,選中的人要送到中央電視臺,如果得了冠軍,能夠揚名立萬。

“千樂,機會難得,你一定要參加啊。”

“師父,我在做護工,怕走不開。”

“你知道嗎?小伍死了,他死前也想讓你參加比賽,他說如果你上了電視,有可能被云卜看到,讓你找到云卜。”

“我知道了。”

“你記住,你是我的徒弟,我是瞎子師父的徒弟,我和師父的嗩吶一輩子沒走出菖蒲水鎮(zhèn),你當(dāng)代我們出門看看,答應(yīng)我,好好練,去參加海選。”

殷千樂每天晚上到小廁所里吹兩個小時,感覺進步很快。開始好好的,到小樹林響起秋蟲的鳴叫聲時,醫(yī)院鬧鬼了。有病人家屬晚上路過小樹林,聽見太平間里隱隱約約傳出女人的哭聲。

醫(yī)院鬧鬼的事情殷千樂不知道,謠言最先從內(nèi)科大樓傳出。發(fā)現(xiàn)太平間有女人哭泣的是神內(nèi)科一個病人家屬。她男人中風(fēng)了,半身不遂,她心情煩悶,想到小樹林外面散散心。醫(yī)院燈火通明,夜色很淡,只有小樹林外的小路上,才有婆娑的樹影,樹影上浮著淡淡的月光。病人家屬踩著月影,剛路過太平間,就隱約聽見里面哇哇亂叫,嚇得她披頭散發(fā)跑回了病房。

“那聲音聽上去很慘。”

“是不是青蛙呢?”

“秋天了,哪兒來的青蛙?”

“是不是有什么人?”

“太平間除了死鬼,能有什么人?”

鬧鬼的傳聞很快傳到管理者耳朵里。醫(yī)院讓保衛(wèi)科查明真相,保衛(wèi)科把任務(wù)交給了兩個膽小的保安。兩個保安五十多歲,面黃肌瘦,他們當(dāng)保安,純粹是為了給小偷打氣。兩個保安靠半斤白酒壯膽,提著警棍到小樹林轉(zhuǎn)了一圈,被一只野貓嚇個半死。兩個保安回來大肆渲染,經(jīng)過他們進一步添油加醋,越說越像真的。

保衛(wèi)科下了決心,組織十多個人輪流值守,終于發(fā)現(xiàn)殷千樂提著嗩吶進了小廁所,并從小廁所里傳出隱約的嗩吶聲。幾個人怒不可遏地沖進去,像抓壞人那樣把他逮出來,立馬送到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科長很生氣,這么大一家醫(yī)院,居然被一支嗩吶搞得人心惶惶,說出去真是笑話。

“你為什么要裝神弄鬼?”

“我沒裝神弄鬼。”

“你深更半夜到太平間吹嗩吶,不是裝神弄鬼是什么?”

“我沒到太平間,我去的是廁所。”

“你為什么要吹嗩吶?”

“我本來是嗩吶師傅,準(zhǔn)備參加省城的民間吹奏海選,想練習(xí)一下。”

保衛(wèi)科把捉鬼的事如實上報,本意想讓醫(yī)院把殷千樂趕走,出口惡氣,沒想到領(lǐng)導(dǎo)看問題比保安站位高多了。他們從殷千樂身上看到了一個掃帚僧。你想想,如果一個護工能從民間吹奏海選中脫穎而出,對醫(yī)院是何等宣傳效果?醫(yī)院迅速在放射大樓后面給殷千樂找了間封閉的小房間,供他練習(xí)吹嗩吶,并由專人給他起草了自我介紹,重點介紹了醫(yī)院的特色科室。幾個技術(shù)比較出色的科室想了不少辦法,期望殷千樂做自我介紹時,夸獎他們幾句。

高遠揚喜歡星期五,不是他可以休息,而是周末生意好。這個周末高遠揚格外開心,除了生意,高允其能出院了,他從此不用兩頭跑了。上午,高遠揚給殷千樂打電話,聯(lián)系下午到醫(yī)院辦理他父親的出院手續(xù)。殷千樂接電話時,正在去海選報名現(xiàn)場的路上。民間吹奏海選報名時間只剩最后半天,殷千樂讓師兄幫忙照顧高允其,自己拿著嗩吶離開醫(yī)院,往師父費賢卿給他的地址趕。師父給的地址是菖蒲水鎮(zhèn)鎮(zhèn)政府給的。菖蒲水鎮(zhèn)正在打造古鎮(zhèn)旅游,如果費賢卿能登上海選舞臺,對提高菖蒲水鎮(zhèn)知名度有好處。鎮(zhèn)政府極力鼓動費賢卿參加;費賢卿肺不行了,他便動員殷千樂代替他。

殷千樂拿著師父給的地址,倒了三次車,坐了十站地鐵,才在城北找到一個荒涼的小院子。小院子大門是用鑄鐵管焊的,樣子簡陋。小院內(nèi)有三排蓋有鐵皮的平房,殷千樂進去時,聽見平房下面有豬嗷嗷叫。他悄悄往平房窗戶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來的是個屠宰場,里面的人像搬家的螞蟻,有人剔骨,有人割肉,也有人扛著整扇豬肉來來往往。

殷千樂想不明白,吹嗩吶的海選報名為什么要選在屠宰場?他帶著疑惑問了三個人,證實屠宰場確實在招人,面試地點在一棟灰色磚樓的二樓。殷千樂爬上二樓,敲開一道虛掩的房門,看見里面坐著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

“我來報名。”

“你會干什么?”

“會吹嗩吶。”

“這個不算。”

“如果吹嗩吶不算,吹什么才算?”

“吹豬。”

“為什么要吹豬?”

“我們招的是屠工,不吹豬,你要吹牛?”

“可能我把地址搞錯了,我來參加民間吹奏海選報名。”

“既然來了,你不妨吹一曲聽聽。”

殷千樂陰差陽錯地來到屠宰場,給一個滿臉橫肉的人吹了一曲《吊孝》,吹得屠夫熱淚長流。他可能聽?wèi)T了豬叫,根本受不了嗩吶的婉轉(zhuǎn)之音,一邊抹淚一邊擺手說,別吹了,你沒看見嗎?我被你吹哭了。

殷千樂還沒回到醫(yī)院,師父打電話來說,他把地址弄反了。屠宰場的地址是給菖蒲水鎮(zhèn)老街的張屠夫的。張屠夫不想賣肉了,想出門打工,到省城屠宰場當(dāng)屠工。張屠夫按照費賢卿給的地址,提著一把殺豬刀去了民間吹奏海選報名現(xiàn)場,人們以為他來行兇,差點讓警察抓起來。

“對不起,千樂,我把事情辦砸了,你白練了這么久。”

“沒關(guān)系,師父,以后還有機會。”

“等你回來,我要聽聽你學(xué)的新曲目。”

“好的,到時候我到走馬嶺吹給你聽。”

殷千樂回到醫(yī)院,高遠揚先到了,正跟高允其劍拔弩張。原因是他拿高允其的身份證去復(fù)印時,護士讓他把身份證的正面和反面各印一份。本來是件簡單的事,高遠揚和高允其為哪面是正面爭論起來,他們互不相讓,扈學(xué)甫勸了好久也沒勸好。

殷千樂聽得出來,高遠揚和高允其假裝爭論身份證,其實是為了發(fā)泄心中的不滿。他們覺得,對方很自私,不理解自己。高遠揚為了生計,成天忙得焦頭爛額,老子還要來搗亂。高允其覺得,養(yǎng)兒防老,老子不僅沒有防住老,老了老了還讓我分居。他們各有一肚子怨氣,你來我往,毫不相讓,似乎不分出哪邊是身份證正面和反面,他們不準(zhǔn)備出院。

“有什么好爭的?”高遠揚說,“國家說了,有國徽的一面是正面。”

“你亂說,明明是有照片的一面是正面。”

“是你說了算,還是國家說了算?”

“誰有道理誰說了算。”

“你太犟了,我不和你爭了。”

兩人在病房里鬧得不歡而散,把時間耽誤了,沒辦成出院手續(xù)。第二天是周六,高遠揚上午約了個大修的老客戶。他跟殷千樂商量,高允其生活還不能完全自理,他想請殷千樂到家里再護理一段時間,等父親完全康復(fù)后,殷千樂再離開。加上第二天上午店里有事,高遠揚提出,他明天不到醫(yī)院來,讓殷千樂打個網(wǎng)約車把他父親送回家。殷千樂同意了。

第二天辦完出院手續(xù),臨近中午,殷千樂帶著高允其離開了醫(yī)院。他們站在路邊沒等多久,聯(lián)系的網(wǎng)約車來了。殷千樂看見,網(wǎng)約車上有個牌子,上面有司機的信息,司機叫霍方明。高允其堅持要坐副駕駛座,殷千樂只好將他扶到副駕駛位置上。殷千樂在給高允其系安全帶時,看見霍方明額頭上有個隱約的紅色印痕。他知道,那是感冒后拔火罐留下的痕跡。奇怪的是,現(xiàn)在感冒藥多如牛毛,霍方明為什么要用火罐治療感冒?高允其也看見了霍方明額頭上的那個紅印,他相信中醫(yī),跟霍方明一見如故。開車前,霍方明甚至不辭辛勞地撩起衣擺,讓高允其看他腰上的拔罐痕跡。

“你腰上的是什么?”

“我有腰肌勞損。”霍方明掛擋,松手剎,把車慢慢開出泊車區(qū),混入主干道上的車流。快中午了,街上車流和行人多起來,霍方明一邊開車,一邊繼續(xù)介紹自己的養(yǎng)生經(jīng)驗,他說:“定期去拔一下火罐,有益健康,特別是像你這種老年人,治病不如養(yǎng)生。”

“可惜高遠揚不這樣看。”

“高遠揚是誰?”

“我兒子。”

霍方明覺得這個話題進行不下去,又回到養(yǎng)生上。他介紹了拍掌、抻筋和活動肩部的方法,每說一步,高允其就贊嘆一聲,像個捧哏演員。他們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閑談著,過了中山路、人民路、黃山路、泰山路,直到出車禍前,霍方明和高允其都在談?wù)擆B(yǎng)生。如果不了解情況,人們會誤以為他們是一對開養(yǎng)生館的父子。

車禍?zhǔn)窃谌A山路發(fā)生的。華山路與北麓路交會處,有個繁忙路口,路口有盞紅綠燈。霍方明駕著網(wǎng)約車由南至北行駛時,遇到了綠燈。他的右側(cè)是一輛高大的公交車,完全遮擋了他右側(cè)的視線。當(dāng)他駕車走到路口一半,突然與一輛從公交車前面躥出來的摩托車相撞。殷千樂沒遇到過車禍,他看見摩托車上的快遞小哥從摩托車上分離出來,在空中直體旋了兩圈,重重地摔在馬路上。

路口一下子靜了,人們還沒來得及慌亂。

當(dāng)殷千樂聽見高允其的呻吟聲時,他才像從夢中驚醒,眼里有了色彩,耳朵里有了聲音。

摩托車駕駛員叫燕之家,拉到醫(yī)院沒多久就去世了。交警經(jīng)過勘測,判定燕之家闖紅燈,負全責(zé)。他已經(jīng)死了,對此沒異議。參加車禍處理的是他妻子歐陽婕。歐陽婕沒見過這么大災(zāi)難,人很恍惚。別人說什么,她都點頭,仿佛她點頭點得快,能讓男人活過來。

車禍現(xiàn)場很慘烈,碎片散了一地。除了車損,車禍造成一死一傷。死的是肇事司機燕之家,傷的是高允其。高允其置換了人工關(guān)節(jié)的左腳踝關(guān)節(jié)沒完全康復(fù),出車禍時他坐在副駕駛座,又被撞壞了。他被重新拉回骨科,還住原來那張床。不過,醫(yī)療費預(yù)估比原來要多,需要三萬元。

“這個得你出,”高遠揚對霍方明說,“他是坐你的車出的事。”

“坐我的車沒錯,交警說了,對方全責(zé),你們看到了,我的車有保險,可保險公司一聽是對方全責(zé),馬上跑了。”

“我找你,你找對方。”

“你也不應(yīng)該找我,”霍方明想擺脫高遠揚的糾纏,瞎子指路似的說,“你應(yīng)該ZjD3Zjg4JX5SDbG04KTkwA==找護工,是護工把你父親摔壞了。”

“千樂,沒辦法了,我只有找你。”

“你怎么能找我呢?”

“我找你,你找霍師傅,霍師傅找歐陽婕,各管各的事。”

霍方明提出,既然最終要找歐陽婕,不如現(xiàn)在喊到一起商量。經(jīng)過高遠揚同意,霍方明主動到護士站把歐陽婕叫過來。歐陽婕沒遇到過這么大的事,她男人還在太平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沒錢,燕之家手上也沒錢,他連娶歐陽婕的十萬元彩禮錢用的都是分期付款。第一筆彩禮錢燕之家給了五萬元,他承諾另外五萬元三年內(nèi)付清。結(jié)婚后,為了盡快還完欠賬,燕之家?guī)е鴼W陽婕來省城打工。他們租住在省城西邊。西邊有很多小廠,他們先在竹器廠上班;過了半年,感覺收入不理想,又到軸承廠;一年后,歐陽婕到傘廠做工藝紙傘。紙傘銷路好,賣得貴,收入也高。燕之家經(jīng)同村一個朋友介紹,加入外賣平臺當(dāng)騎手,起早貪黑送外賣。為了鼓勵自己,他在床頭貼滿了自勵小紙條,比如“知識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寫得最多的是“好評如潮”。

自從當(dāng)上外賣小哥,燕之家覺得時間不夠用了,他做夢都在奔跑。有幾次,他在夢中抓住歐陽婕的胳膊,把它當(dāng)成摩托車的油門使勁旋轉(zhuǎn),想讓摩托車跑起來。為了盡快兌現(xiàn)給岳父母的承諾,燕之家專門開了張銀行卡,存放第二筆彩禮錢。他盤算過,按照現(xiàn)在的進度,再辛苦一年,就能付清彩禮錢。

“你不要怪我父母,他們?nèi)绻虉?zhí)一點,你還在打光棍。”

“我怎么會怪他們呢?他們同意分期付款,就相當(dāng)于我交彩禮時遇到雙十一搞活動。”

“我又不是打折商品。”

“我知道,那是風(fēng)俗。”

燕之家還沒來得及給自己掙錢,就丟下老婆走了。歐陽婕兩手空空,拿什么賠償高遠揚?幾個人圍在護士站,你一言我一語地講道理,試圖理清楚來龍去脈。高遠揚請殷千樂把他父親送回家;殷千樂找了網(wǎng)約車司機霍方明;霍方明在路上出了車禍,他的保險公司認為,車禍?zhǔn)茄嘀医煌ㄟ`章造成的,應(yīng)當(dāng)負全責(zé),依據(jù)交警認定的責(zé)任劃分,保險公司同意負責(zé)霍方明車輛的維修費,不負責(zé)車里乘客的損失。

“可是,我父親住院的費用誰出?”

“不知道。”

“自認倒霉吧。”

幾個人說了半天,都覺得自己沒責(zé)任。唯一的責(zé)任人燕之家死了,沒法提供答案。他妻子歐陽婕處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整個人顯得很麻木,沒參與他們的討論,對他們投來的問詢目光也不置可否。霍方明借口家里有事,先離開了。他一走,事情便不了了之。

秋天帶著涼意,跟一場秋雨來到省城。秋雨很綿密,下了一夜,第二天,醫(yī)院像被人梳洗過,到處濕漉漉的。早晨,殷千樂給自己和高允其添上夾衣,高遠揚就拿著需要繳納的第一筆住院費單據(jù)進入病房,遞給了殷千樂。殷千樂看了一眼,上面是一萬五千元。他看完,又把單據(jù)還給高遠揚。

“做兩遍手術(shù),父親多受一遍苦不說,我耽誤的精力不說,多出來的護工費也不說,可這三萬元醫(yī)療費,總得有人替我分擔(dān)啊。”

“我最多以后不收護理費。”

“護理費該收還是要收,我也不是要賴你。你知道,店里生意不好,我確實拿不出再多的錢,要不然,我也不會用抓鬮的辦法養(yǎng)父親。”

“你到底想怎樣?”

“我這兩天把店關(guān)了,有時間來醫(yī)院照顧病人,你抽這個空,拿著單據(jù)去找霍方明要錢。”

“你為什么不去?”

“我找的是你,你找的他,我有什么理由找他賠錢?”

殷千樂沒辦法,只好打電話給霍方明。他怕霍方明不見他,沒敢在電話里說找他要錢,而是說有個單據(jù)讓他看一眼。霍方明沒問清楚是什么單據(jù),以為是交警處理車禍的有關(guān)字據(jù),想都沒想便把家里地址告訴了殷千樂。

從事開網(wǎng)約車前,霍方明開了家小飯館。本來,小老板當(dāng)?shù)煤煤玫模呻S著兒子慢慢長大,麻煩來了。起先,霍方明打算按部就班,等兒子劃片入學(xué)。他居住的小區(qū)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剛開發(fā)不久,劃片小學(xué)是剛升格的村小,教學(xué)質(zhì)量差,校風(fēng)也不行。讓霍方明下決心賣掉小飯館買學(xué)區(qū)房的,是小飯館的鄰居庹大剛。庹大剛有個兒子,十年前,他兒子出門跟街頭小混混兒們打架,讓人打死了。庹大剛兒子成績不好,上初中時讀了個差學(xué)校,經(jīng)常跟社會上的混混兒們搞在一起。混混兒們講義氣,喜歡夜生活;他兒子也講義氣,也喜歡夜生活。小混混兒們晚上來約他兒子出去混社會,像土匪出門打劫那樣,用的是暗語。

“古人說,”小混混兒們在樓下說,“山外有山。”

“古人說,”他兒子在樓上回答,“人外有人。”

“我們請你吃消夜。”

“吃完消夜做好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庹大剛以為兒子晚上在外面吃消夜,做好人。直到兒子參加群毆被人打死,他才知道,兒子在外面吃消夜不假,但沒做好人。他們吃完消夜就肇事,搞得學(xué)校周邊雞飛狗跳,幫派林立。

兒子被打死后,庹大剛十分自責(zé),學(xué)會了酗酒。他吃了酒就很后悔,當(dāng)初真不該為了節(jié)約幾個錢,讓兒子隨便讀個校風(fēng)很差的學(xué)校。他酒后時常想,如果兒子上中學(xué)時他花錢進個好學(xué)校,即使兒子當(dāng)個學(xué)渣,也不至于被人打死。他越想越難過,越難過越喝酒。他醉醺醺地拉著霍方明的手說,兄弟,你要投資教育啊!

霍方明被庹大剛哭怕了,決定賣掉小飯館,買學(xué)區(qū)房。至于今后生計,他想好了,靠開網(wǎng)約車生活。自從霍方明決定買學(xué)區(qū)房,他交費上了兩堂課。一堂線上課,六百元錢,每周一節(jié),一共六節(jié),專門講學(xué)區(qū)房買賣攻略。一堂線下課,八百元錢,一共四節(jié),專門教人算賬,比如:幼升小,如果有學(xué)區(qū)房,節(jié)省十萬元;小升初,如果有學(xué)區(qū)房,節(jié)省三十萬元。依次類推,一個孩子讀到大學(xué),如果有學(xué)區(qū)房,總共節(jié)省一百五十萬元。這筆賬把霍方明算醒了,他立馬找二手房中介辦了兩件事:第一件,賣小飯館;第二件,買學(xué)區(qū)房。

殷千樂按照霍方明說的地址尋來時,霍方明在樓下準(zhǔn)備上車出門。他的車還沒來得及修。前臉壞了,塑料擋風(fēng)格柵碎了一地;左邊大燈玻璃壞了,幸好燈沒壞。霍方明用一根繩子把保險杠捆在車上,像用鼻繩拴了一頭牛。霍方明見殷千樂過來,讓他趕快上車,有事車上說。

霍方明著急出門,是小飯館買主突然壓價,讓他很上火。本來,他是個生意人,也很精明,可忙中出錯,竟然讓同一家中介替他賣小飯館和買學(xué)區(qū)房。信息透明了,小飯館買主聽說他要買學(xué)區(qū)房,準(zhǔn)備秋天孩子入學(xué),知道他急著用錢,便將說好的價格壓低了十萬元。

在車上,霍方明不停地抱怨買主不耿直,中介不給力,根本不關(guān)心殷千樂來干什么。殷千樂聽了他的話,不好意思提出讓他賠錢,只得跟著他的車,一起去見買主和中介。

到了小飯館,霍方明臨時起意,態(tài)度強硬地告訴對方,由于買主沒誠意,小飯館不賣了。他準(zhǔn)備賣給殷千樂,殷千樂是來看房的。他這一手搞得大家措手不及,尤其是殷千樂,只得硬著頭皮假裝買主。中介眼看中介費要泡湯,立馬變得熱心起來,竭力說服買主,讓他相信小飯館物有所值。

順勢拿下小飯館買主,霍方明大受啟發(fā),帶著殷千樂去見學(xué)區(qū)房賣家。這一次,不由分說,殷千樂名下突然被霍方明虛構(gòu)了一套急于出手的學(xué)區(qū)房,價格相當(dāng)?shù)土U麄€上午,殷千樂跟著霍方明東奔西跑,賣小飯館,買學(xué)區(qū)房,到中介簽貸款合同。到中午,霍方明很高興地請殷千樂吃了一頓水餃。坐在水餃盤子邊,殷千樂終于有機會把高允其需要繳納的第一筆住院費單據(jù)給霍方明看了。

“兄弟,你也看見了,我現(xiàn)在一分錢恨不能變成兩分。說實話,盡管車禍我沒責(zé)任,但如果我手里有錢,就算看在你是個好人的分兒上,我也會多少幫襯一點,可我現(xiàn)在實在沒辦法。”

“我也沒責(zé)任,只是人在我手里搞壞的,有些內(nèi)疚。”

“這樣,你幫了我一上午,我也幫你一下。改天我陪你去找歐陽婕,看她能不能幫你想想辦法。”

殷千樂兩手空空地回到醫(yī)院,把情況給高遠揚說了。高遠揚唉聲嘆氣地坐了一陣,拿出手機打電話。他和電話里的人翻箱倒柜地想了一些辦法,在醫(yī)院收費窗口下班前,把高允其第一筆住院費交了。

高允其做完第二次手術(shù),高遠揚讓殷千樂找歐陽婕。殷千樂幾次跟扈學(xué)甫商量好時間,讓他幫忙照看高允其,自己跟霍方明出門找歐陽婕。跟霍方明約了幾次,都沒約好時間。殷千樂不等了,他跟歐陽婕約好在傘廠見面,把高允其交給扈學(xué)甫,出了醫(yī)院。

傘廠在省城西邊,歐陽婕和燕之家租住的房子離傘廠不遠。歐陽婕在等殷千樂時,抽空整理燕之家的遺物。他的遺物不多,除了衣物,用品很少,讓歐陽婕傷心的,是燕之家做的一本旅游攻略。旅游攻略寫在一沓A4紙上,用縫衣線裝訂成冊,像個很大的本子。

婚后,歐陽婕想有機會出門旅游。為了滿足她的愿望,燕之家承諾,等付完彩禮錢,再攢錢買輛小汽車,帶她出門自駕游。他為此考了駕照。駕照在燕之家身上揣了三年,有五次違章記錄。他沒開過車,違章記錄都是朋友的。仿佛他考取駕照,目的是替朋友頂包。

燕之家為了安排好自駕游,自學(xué)了地理知識、風(fēng)土人情,對全國著名景區(qū)倒背如流。三年時間里,他做了十五條自駕游線路攻略,每條路線都完美無瑕,無懈可擊。有一次,他甚至詩意地設(shè)想,晚上不睡在小車里。

“不睡小車里睡什么地方?”

“租頂帳篷,住帳篷里。”

“那就住帳篷吧,你想想,多浪漫啊!”

燕之家在紙上減少了兩餐虛擬的伙食開支,把費用挪到租帳篷上。在寫滿旅游攻略的白紙上,燕之家額外標(biāo)注了一些注意事項,比如,海拔高度,溫差多少,需要攜帶的軍大衣和藥品。歐陽婕一邊撕白紙,眼淚像打開的水龍頭,“嘩嘩”往下流。

把撕掉的紙張拿到外面燒掉,歐陽婕按照跟殷千樂約定的時間,來到傘廠大門外等他。歐陽婕打工的傘廠是個小廠,只有一排平房、兩個車間。兩個車間用墻隔開。一邊是工藝品紙傘車間,生產(chǎn)紅油紙傘和裝飾用的其他花傘;另一邊是布傘車間,生產(chǎn)雨傘和太陽傘。歐陽婕在紙傘車間負責(zé)往傘骨上裝油紙傘面,計件工資,每天能掙一百五十元錢。

傘廠大門內(nèi)有個門房,門房外有塊巴掌大的荒地,看門人用撿來的棍子做柵欄,在荒地上種了幾窩蔥子和幾窩辣椒。初秋,辣椒紅了,像一串紅色的瑪瑙石掛在辣椒枝上,看上去像荒地的裝飾品。

歐陽婕在廠房門口等了一會兒,殷千樂到了。她沒讓殷千樂去她家,也沒請他進廠區(qū),經(jīng)過看門人同意,歐陽婕把殷千樂帶到門房說話。歐陽婕帶著殷千樂進大門時,辛老六看見了。辛老六是傘骨機操作工,曾經(jīng)糾纏過歐陽婕,被燕之家教訓(xùn)了一次,有所收斂。他聽說燕之家遇車禍死后,又故態(tài)復(fù)萌,想方設(shè)法接近歐陽婕。辛老六見歐陽婕帶了個陌生男人進門房,急匆匆地離開布傘車間,想到門房看個究竟。辛老六有兩條瘦腿,走路很慢,像鸛。歐陽婕看見他過來,急中生智,對殷千樂說過來那個家伙在糾纏她,要殷千樂幫她打一下掩護。

殷千樂沒弄清打掩護是什么意思,辛老六走到了門房。他靠在門上,用左腿支撐住身子,將右腿空出來,像根弦似的在那里抖動。他把目光放在殷千樂身上來來回回地打量了一陣,又尋釁似的看著歐陽婕。

“誰啊?”

“我男朋友。”

“你男人尸骨未寒,你居然耍了個男朋友?”

“耍幾天就寒了,”殷千樂明白過來打掩護是什么意思,仗義地說,“我警告你,從今天起,你不要糾纏歐陽婕。”

“你有什么資格警告我?你又不是她老公。你有追求她的自由,我也有追求她的自由,我們兩個是一樣的,除非你打賭贏了我。”

“用什么賭?”

“用公雞賭,我們把門房的公雞放出來,公雞跟誰走算誰贏。”

用門房的公雞做賭具,是辛老六給殷千樂下的套。那只雞是他去年在雞市撿的一只雞娃,關(guān)在門房后面菜地的雞籠里。為了養(yǎng)雞,辛老六常端著飯碗來門房,一邊吃一邊掉飯粒。公雞跟在他身后,形成條件反射,見到辛老六就跟他走。辛老六見殷千樂上當(dāng)了,很高興去說服看門人。公雞在門房長大,看門人有一半主權(quán)。看門人聽說辛老六愿意用一斤白酒做報酬,欣然同意讓公雞當(dāng)賭具,并答應(yīng)充當(dāng)裁判和見證人。

殷千樂離開門房時抓了一把米,事情變簡單了。公雞沒認熟人,很現(xiàn)實地跟著米走了。辛老六不干,認為殷千樂作弊,必須重來。看門人裁定辛老六抗議有效。辛老六為了有利自己,重新制定了規(guī)則,提出可以用聲音喚雞,但不能用糧食逗雞。看門人采納了,確定一局定輸贏。他們不知道,殷千樂是嗩吶師傅,擅長模仿各種鳥叫,也擅長模仿雞鳴犬吠。一開局,他就用母雞聲把公雞逗出了大門。辛老六愿賭服輸,在看門人見證下,從來訪人員登記簿上撕下一頁紙,在背面給殷千樂寫了份保證書,保證書一共七個字和一個句號:從此遠離歐陽婕。

歐陽婕很感謝殷千樂幫她解決了一個麻煩,同時為了不讓辛老六起疑心,她請殷千樂到家里做客。客廳亂糟糟的,她搬了兩把椅子,請殷千樂到陽臺上吃茶。殷千樂在椅子上坐下來,越過對面的屋頂,他看見天上泊著兩朵棉花般的云影。天空經(jīng)過一場秋雨洗滌,變得潔凈無染,一片澄藍。殷千樂等歐陽婕落座,才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說明了來意。他反復(fù)強調(diào)說,自己實在沒辦法,也理解高老板的困難,才答應(yīng)來找她想想辦法。

“我承認,是燕之家惹了禍。”

“不說他了。”

“如果我手上寬裕,不管有沒有責(zé)任,都應(yīng)該幫你一點,可你也看到了,辦完他的葬禮,我一分錢也拿不出了。”

“你們也不容易。”

“他送外賣,送一份得一份的錢,每天都在路上趕時間,擔(dān)心晚了別人給他差評。他去世后,我查過電話記錄,他的手機短信最多的一句話是‘小哥,你快點’,最后一條短信是馬長青發(fā)的,他留下短信后又打了燕之家的電話。五分鐘后,燕之家出車禍死了。我想,如果他不著急,也許燕之家不會闖紅燈,也不會出車禍。”

“不妨問問他。”

“他不會賠錢的。”

“不一定要他賠錢,你可以知道燕之家最后到底說了什么呀。”

進入中秋,高允其恢復(fù)很快,幾天后可以出院了。其間高遠揚幾次讓殷千樂出門找人賠錢,都沒能如愿,只好自己東拼西湊,把他父親治療費繳清了。閑下來后,殷千樂繼續(xù)去小樹林的廁所里吹嗩吶。放射大樓后面那間小房子被醫(yī)院收回去了,他沒機會參加海選比賽,醫(yī)院不提供練習(xí)場地了。

殷千樂跟著教學(xué)視頻學(xué)了很多新曲,也掌握了很多新技法。他發(fā)現(xiàn),師父有的東西演奏家沒有,演奏家有的東西,師父沒有。他把兩者結(jié)合起來,練了一段時間,感覺越來越有心得。他有時甚至狂妄地想,如果海選報名不是師父給錯了地址,到冬天,他一定能登上中央電視臺讓白云卜看見。

高允其出院那天,殷千樂無論如何不愿意送他回家。高遠揚以不給護工費相要挾,殷千樂也不愿意。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擔(dān)心路上再出車禍。高遠揚只好同意他隔幾天到汽車維修店取護工費,自己把父親接回家了。

殷千樂不愿意送高允其,除了害怕,還有一個原因——歐陽婕給他約了馬長青。本來,高遠揚不再找殷千樂賠錢,他不需要出門找人,但他好奇最后跟燕之家通電話的是什么人,就答應(yīng)跟歐陽婕一起去看看。

殷千樂跟歐陽婕找到馬長青,馬長青一個人坐在一棟大樓下的臺階上,就著一瓶礦泉水啃饅頭。他在電話里說他很忙,歐陽婕沒敢說燕之家,只說他有個朋友想找他,馬長青便約他們在這棟樓下見面。馬長青是一個小建筑設(shè)計公司的設(shè)計師,身后的大樓是甲方的辦公樓,他等預(yù)約時間到了,上樓匯報設(shè)計方案。設(shè)計稿在手提電腦里。此時,電腦放在臺階上,如果不是他身邊有臺手提電腦,根本看不出他是設(shè)計師,胡子拉碴的,像不修邊幅的農(nóng)民工。

“哪個是我朋友?”

“馬老師,你不認識我們。”

“既然不認識,找我干什么?”

“我是燕之家的妻子,燕之家你也不認識,他是送外賣的,出車禍死了,你是最后一個給他打電話的人。”

“我想起來了,那天我也是等著匯報設(shè)計方案,可直到我上樓匯報他也沒把外賣給我送來,你們找我干什么?”

“我們想知道,燕之家最后跟你說了什么?”

“他說……”馬長青看著院壩回憶了一會兒。院壩上有幾棵紅英樹,樹冠上夾了幾片紅葉,像開了幾朵花。馬長青沉默了片刻說:“我想起來了,他說他馬上到。”

“我?guī)煾刚f過,”殷千樂說,“天下事情跟吹嗩吶是一樣的,繞來繞去看似很復(fù)雜,其實繞到最后都很簡單。”

“你會吹嗩吶?”

“會。”

“我正四處尋找會吹嗩吶的,你自己送上門來了,你貴姓?”

“免貴姓殷。”

“殷師傅,說好,你在這里等我,我匯報完下來找你。”

殷千樂不知馬長青找他干什么,但聽說是找吹嗩吶的,他就不想離開了。他和歐陽婕統(tǒng)一好口徑,誰也不再提錢的事。既然高遠揚不追究,大家過得都不容易,沒必要再提賠錢的事。商量好,歐陽婕帶著打聽來的燕之家最后說的四個字先走了。

殷千樂坐在臺階上等了兩個小時,看見馬長青提著電腦包快步跑出來,樣子很喜慶,殷千樂以為他匯報很成功。馬長青說他匯報不太成功,他高興是因為看見殷千樂還在等他,有個麻煩事需要殷千樂幫忙。

“什么事?”

“我需要你跟我回老家吹一次嗩吶。”

“什么事?”

“我表哥的葬禮,他讓馬蜂給蜇死了。”

馬長青帶著殷千樂去他家。下了地鐵,馬長青對殷千樂說,前幾天他父親在老家挖紅苕,請了幾個親戚幫忙,其中有他表哥。馬長青的表哥五十多歲,很瘦,體質(zhì)不太好。那天挖了一小會兒,他父親用鋤頭去撞紅苕地邊的一棵榿木樹。他父親不知道,榿木樹上有只鼎罐大小的馬蜂窩,里面的馬蜂被驚動了,攆得挖紅苕的人四處亂跑。被蜇的人當(dāng)天被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經(jīng)過搶救,馬長青的表哥沒搶救過來。他父親算了筆賬,那天挖了不到半小時,一共收獲一百二十五個紅苕,連醫(yī)療帶賠償,花了十六萬元,平均每個紅苕值一千二百八十元錢。他父親在家根本不敢吃紅苕,吃一口紅苕就滿眼是淚。

到了馬長青家,殷千樂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家畫滿了大海。四面墻壁上,近處是優(yōu)美的海灘,遠處則是深藍色的海水和飛翔的鷗影。馬長青看見殷千樂對著滿屋洶涌的海水發(fā)呆,放下電腦包告訴殷千樂,他曾夢想有朝一日能到海邊住上一個月。可這幾年建筑行業(yè)不景氣,設(shè)計公司更不用說,他有兩個月沒領(lǐng)到工資,加上父親賠親戚的錢,現(xiàn)在搞得他一貧如洗。去海邊住一個月的夢想不能實現(xiàn),他干脆把房間畫上大海,虛構(gòu)自己夢想成真。

“我們來找你,最初是想讓你賠點錢,”殷千樂把車禍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后說,“看見你啃饅頭,我們沒好意思開口。”

“你們幸好沒開口,要不然很尷尬。”

“你為什么要我跟你去吹嗩吶?”

“表哥的家人提出他的葬禮要有人吹嗩吶,父親覺得很愧疚,到處尋找吹嗩吶的人。可是,現(xiàn)在不容易找到嗩吶師傅了,遇到你是天意,要你幫我滿足表哥家人的愿望。殷師傅,你幫我個忙,我按規(guī)矩給你包紅包。”

殷千樂當(dāng)天晚上帶上嗩吶,跟馬長青去了他表哥家。馬長青表哥的家在一個樹林環(huán)護的小村莊。秋天,梯田里稻子已經(jīng)割盡,日漸寒冷的水田里,落滿了尋找泥鰍的白鶴。白鶴升空時發(fā)出陣陣喑啞鳴叫,像葬禮上的挽幛一小塊一小塊地飛到了空中。

人們很久沒聽到如此奇妙的嗩吶聲了;殷千樂的嗩吶聲像一個人在哭訴。嗩吶聲漸漸升到高處,又從屋檐上落下來,鉆進了人們的耳膜。有人聽出了艱難,有人聽出了惆悵,也有人聽出了不甘和振作。

“多么了不起的嗩吶師傅啊。”

“是啊,他還那么年輕。”

“他像跟我認識一樣,把我一輩子遇到的事情放到嗩吶里吹了出來。”

殷千樂離開省城是深秋。

高遠揚讓他走前去結(jié)算護工費,殷千樂把馬長青給他的紅包帶上了。給馬長青表哥的葬禮吹嗩吶,馬長青給他包了一千元紅包,殷千樂想把一千元錢作為慰問高允其住院的心意,轉(zhuǎn)給高遠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生活都不容易。

結(jié)算完護工費,殷千樂就跟省城沒關(guān)系了,他要回菖蒲水鎮(zhèn)吹嗩吶。師父打電話告訴他,菖蒲水鎮(zhèn)的旅游項目打造好了,即將交給縣城一家文化公司進行公司化運作。文化公司要建立一支巡游團隊,巡游團隊里除了轎夫、縣令、衙卒,還有一個吹奏班。吹奏班需要四支嗩吶,每天有四次演出。兩次巡游,上下午各一次;兩次在戲臺上演出,也是上下午各一次。鎮(zhèn)政府知道殷千樂的技術(shù),通過師父轉(zhuǎn)告他,請他回老家吹嗩吶。由于是文化公司負責(zé)運營,殷千樂還得先到縣城面試。

殷千樂打算找高遠揚結(jié)完護工費就回家。從醫(yī)院到高遠揚的汽修店,要坐五站地鐵。出地鐵站,有個小寺,叫羅漢寺。殷千樂路過羅漢寺時,被一個賣佛像的人糾纏了一陣,等他走到高遠揚的汽修店,比預(yù)約時間晚了一點,高遠揚沒在店里。維修工說,高遠揚幫他父親送廢紙板到隔壁廢品回收店去了。殷千樂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看見高允其和高遠揚父子回來了,樣子興高采烈。他們身后的銀杏樹葉黃了,陽光照下來,像一樹金幣。高允其很高興見到護理過他的護工,邀請他到家里玩,殷千樂說自己要乘晚上的火車,客氣了幾句,把高允其送走了。從高允其的背影看,他恢復(fù)得不錯,左腳稍微有點跛。

“你父親不像過去那么愛冒火了。”

“還要感謝你提的好建議。”

“把你母親接回來了?”

“接回來了,我跟妹妹商量,她出點生活費,其他事情由我負責(zé)。千樂,你是怎么知道我父親心事的?”

“他告訴我的。”

“他從來沒跟我說過。”

“看得出來,你雖然是個老板,其實也很難,因為車禍,你父親多花了三萬元,我也幫你找過所有跟車禍有關(guān)的人,他們都不容易,也沒什么責(zé)任。這是最后一個跟車禍有點聯(lián)系的那個人表哥去世,我去吹嗩吶,他給我的一千元紅包,我把它給你,算是對你父親第二次住院的一點心意。”

“我怎么會要你的錢?”高遠揚從內(nèi)衣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你的護工費,這段時間壓力有點大,拖了幾天,給晚了。”

“沒關(guān)系,一個人哪會沒點難處。”

殷千樂從高遠揚的汽修店出來,先去步行街買了一些禮物,有父母的,也有師父和三姨的。在給白云卜挑禮物時,他猶豫了一下。師父告訴他,白云卜回來了,在菖蒲水鎮(zhèn)的老街上開了間門市,專門賣姜糖。白云卜在外打工時學(xué)會了做姜糖,手藝好,姜糖賣得不錯,沒聽說她有男朋友。殷千樂的手指在一條絲質(zhì)女式圍巾上躊躇了一下,最后放棄了。他覺得,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針筒送出去,如果針筒送出去了,其他禮物以后好說。

深秋,小鳥停止了鳴囀,寒意襲人的晚上靜悄悄的,只有醫(yī)院小樹林傳來一陣陣紡織娘金屬般的鳴叫。披著朦朧的夜色,師兄扈學(xué)甫把殷千樂送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大廳,扈學(xué)甫神秘地向他伸出一個指頭,只顧笑,不說話,不知什么意思。殷千樂往送行上猜,一路順風(fēng)?一帆風(fēng)順?一路平安?扈學(xué)甫只顧搖頭。

“你什么意思直說,不要讓我猜啞謎。”

“我的存款有這個數(shù)。”

“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

“我有錢做植皮手術(shù)了。”

“那是好事情呀,”殷千樂忽然想起歐陽婕,他心血來潮地說,“等你做完植皮手術(shù),也許我能給你介紹一個人。如果你們愿意,你有機會幫一個人還完彩禮錢。我有她電話,你要不要?”

“等我的臉恢復(fù)正常再說吧。”

外面?zhèn)鱽砘疖國Q笛聲,殷千樂乘坐的火車進站了。

從省城開往縣城的火車提速了,天剛蒙蒙亮,火車就像蜈蚣一樣趴在縣城的火車站上,吐出一地腳步匆匆的人流。由于縣城位于一個局促谷地,火車站建在城郊,離縣城有十公里。殷千樂提著行李,在火車站打了輛出租車,按照鎮(zhèn)政府提供的文化公司地址,去縣城中心找了家旅館住下來,吃過早飯,又簡單洗漱了一下,才步行到文化公司面試。

文化公司離殷千樂曾經(jīng)打工的木雕廠不遠。去文化公司的路上,殷千樂腦子里不時浮現(xiàn)出他在山岡上吹嗩吶的日子。他感覺從那兒以后,他的所有日子像落葉一樣堆疊起來,慢慢變得很厚重了。

到了文化公司樓下,找到公司租賃的樓層,坐電梯上樓,循著指示牌,到了會議室。會議室空蕩蕩的,沒人。殷千樂沿著走廊問了幾間辦公室,找到負責(zé)面試吹奏班的工作人員,他們把他重新帶回會議室,讓他坐在一排桌子前面的獨椅上,給他放了一杯水,又退出去。過了一支煙的工夫,進來三個人,他們帶著透明的保溫杯,杯里泡著茶和枸杞。幾顆枸杞在水面上晃來晃去,像紅船在濁黃色的湖面上晃蕩。

“準(zhǔn)備好了嗎?”

“準(zhǔn)備好了。”

“開始吧。”

殷千樂輕輕將嗩吶舉起來,用嘴含住了哨子。他用的不是師父常用的麥秸哨子,是蘆葦。殷千樂經(jīng)過實踐,覺得蘆葦哨子比麥秸哨子更雄渾飽滿,適合吹奏音韻深沉的曲目。音符流淌出來之前,殷千樂看見面試考官后面是扇落地玻璃窗,透過玻璃窗,他看見一群鴿子旋渦似的往來飛翔。

鴿子飛過去之后,一串音符很舒緩地從嗩吶里流瀉出來,經(jīng)過銅碗放大,變得更加厚重和飽滿。殷千樂吹奏的是他從視頻里學(xué)來的《萬家燈火》。那是一首抒情曲,一時間,他在烏羊壩、走馬嶺、菖蒲水鎮(zhèn)、縣城以及省城見過的人和事紛紛涌進嗩吶音孔里,又變成萬家煙火氣流淌出來,悠揚地在會議室落了一地。

殷千樂的眼眶像積水的洼地,慢慢涌出了眼淚。

會議室被嗩吶聲輕輕撫摸著,漸漸安靜了。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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