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里藏著顆子彈”
我到市作協時,侯真明正與市文聯領導聊天,老遠就能聽到他的笑聲,嗓門遠比房門大,時不時踱上兩步,窗外蟬聲在他身影里晃動著,縹緲如煙,時濃時淡。
上午八點半,市文聯秘書長安老師打電話來,說侯總很想見我,問我可否去一趟。
安老師是文聯駐會的秘書長,擅長寫歷史小說,學養深厚,為人寬宏,素為我敬重。
我問安老師,老侯想干啥?如果想找人寫傳記、搞宣傳之類的就算了。我這人較真,嘴不饒人,吹牛拍馬的事往往會弄成吹毛斷發的殘局,大可不必。
不會。安老師解釋,侯真明不是暴發戶。他在部隊是團職干部,現在是著名企業家,境界是有的。他今天過來,原本是商量承辦八一征文比賽的事。安老師說到這兒,突然笑起來,挺有意思的是,他在我手機上看見了你的微信頭像,這就聊起你來,非要結識一下。對了,你的作品他也是讀過的。
侯真明于我并不陌生,他是自主擇業干部創業的標桿。我自主擇業后,退役軍人事務局組織了一次培訓,請侯真明給我們上過課,我們也到他的企業里參觀過,印象不錯。此人自主擇業前是團長,敢說敢干,氣派極大。他創建的“伍人精工鋁業”,不過七年時間,便成了本地明星企業,員工三千余人,企業文化帶著濃重的軍味兒,公司編有一個預備役營,編組、訓練都極為正規。
侯真明看見我時明顯嚇了一跳。
“一跳”不是形容詞,是動詞。我能聽到他脊椎上挺的咔嚓聲,瞳孔閃出一道光圈。甚至,握手時還能感受到他指尖的輕微顫抖。我有些疑惑:論部隊職務,我沒有他高,“自主”前我只是個副團職新聞干事;論職業,我現在只是個閑散居家的“軍旅作家”,雖然出版過兩本書,加起來也沒賣到一萬冊。唯一交集是我們都曾是“戰虎師”干部,也都在師農場搞過生產,稱得上戰友。可僅憑這個,是震不到他的。
直到落座,侯真明還在打量著我,仿佛我身后還站了一個人,不,像是站了一群人。他眉頭微皺,眼睛頻眨,既像在調焦遠觀,又像在拼接回憶,甚至都沒顧上跟出門的領導打個像樣的招呼。
小言兄弟,把你微信頭像原圖發我一下。他加上微信后立即索要照片,而后舉起手機,不斷撐開拇指、食指,放大圖片,小心翼翼,像在輕扒屏幕的一道傷口,生怕弄疼手機似的。
那張圖片是我駐生產連時照的,著老式迷彩,神情凝重,眼光犀利,兩手插兜,背靠班務桌。身后是一扇小窗,窗外是金黃耀眼的向日葵。
這張照片是我人生的轉折標志。此后,我不光性格,甚至連相貌都變了。當時沒意識到,后來探親回家,親朋好友都說我不一樣了。敏感的老媽甚至懷疑我出過事故,臉上動過手術,為此跑老遠問大仙兒。大仙兒說,你兒是土馬命,經部隊大熔爐一燒,變瓷實了,這叫脫胎換骨。
難道侯總會看相?窺見了這段過往?
沒錯,就是這張桌子!侯總抬眼問,這是哪年照的?
二○○一年。我答。
哦——我是一九九一年駐守師農場的,早了你十年,沒想到我這伙計又跟了你。我告訴你啊,這張桌子的主人原本就是我,它是我創意設計,五班副親手制作的,那小子是個好木匠。桌子后來擺到了俱樂部,專門擱電視機用。侯真明說著抽出煙,遞給我一支,自己點上吸了一口,依舊盯著手機上的圖片出神。
是的,當時我們三排負責水稻和蔬菜田,住野外黃泥房。搬抬時班務桌斷了腿,就用它湊合上了。我玩笑道,怪不得侯總卓越,原來心里頭支著一張桌子哈——您見我就是因為這張桌子?
侯真明點頭,越來越懷舊。當年沒意識到它的價值,換成現在,無論如何都得把它帶走。
是嗎?如果幫你找到這張桌子呢?我笑問。
我出十萬。侯真明猛抬頭,聲音壓低,眼里放光。
一個玩笑竟然開出了古玩的價格,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其實,這張桌子就在我書房。
不知它是什么材質,通體棗紅,生黑虎紋,樣式笨拙,格外沉重,并不招人待見。我之所以帶著它,有點臥薪嘗膽的意思——我曾被手下一個班長像殺豬般摁在桌案上,嗷嗷待宰,顏面掃地。
生產結束時,桌子就撂在野外黃泥房里,第二天不知被誰搬到了連部大門口。臨回團頭天晚上,我坐在桌子上抽了半盒煙,煙頭直接掐滅在桌角。第二天裝車完畢,竟發現它又被丟到了豬圈旁,便叫人抬回,塞到車上,帶回營區。
回連后,發現這張桌子很不制式,與其他桌子相比,寬大沉厚,像是駱駝站到了馬群里。營長讓處理掉,可我一見那個滿臉猥瑣的收破爛漢子,改了主意,轉而把桌子寄存在了機關戰友家。后來部隊裁撤,我帶著這張桌子來到新單位,先存在車庫,再挪到庫房,而后又搬到了公寓房,最后買了房,帶進新家。妻子見我不舍得丟棄,便想新漆一遍,看我仍不同意,只好根據桌子的風格裝修了書房,它便正式成了我的書桌。
侯總,恕我直言,您這是販賣情懷還是彰顯實力?我在侯真明“出十萬”的話里看出一絲猶豫,盡管極細微,但讓人起疑。他讓我想到那些粗俗不堪者的附庸風雅,想到某些部隊里吊兒郎當卻整天在朋友圈標榜家國情懷的轉業戰友。
兄弟眼里真是不揉沙子。我剛才猶豫,是本想出個更高的價兒,怕不合適,才壓低到十萬的。侯真明笑著問道,這張桌子不會在你那兒吧?
我點點頭。
走,小言,到貴府一敘,拜訪一下咱們的老伙計。侯真明站起身來,方便嗎?兄弟。
方便!我倒要看看,他對這張桌子有多深的情感。侯真明拽上還在思慮的安老師,一塊下樓上車。
車上,我盯了侯真明半路,他神情居然有些緊張,白襯衣領至少整了三遍,身體坐得筆直。我突然懷疑這張桌子里藏著什么秘密。
安老師笑問,侯總,只怕這張桌子里藏著故事吧?
侯總長長地“嗯”一聲,我講講這個桌子的前傳吧。從哪兒說起呢,得從那道黑色閃電說起。咱農場那塊,氣候異常,我在那邊第一次看見黑色閃電。幾道閃電后,抬頭就看見一塊黑疙瘩,那種黑色,極恐怖,看一眼身上就像被捅了個窟窿似的。黑家伙飄飄悠悠落在農場西北角的大棗木上,突然炸出刀片狀的藍光,轟地一下,旁邊一片樹木灰飛煙滅。老棗樹枝葉全沒了,樹干跟金箍棒似的飛出老遠,裂成兩半。我就把這棗木拉回來,做成桌子。木頭可真硬,電鋸打得火星四冒,接連廢了三把鋸片。地上的鋸末都是黑的,全部燒成了炭渣兒……
您離開時,為什么不帶走它呢?
那時候嘛,沒存這個心。也有人想搬來著,可就這么一張桌子,四個兵搬不動,真是紋絲不動。當時嘛,多少還有點迷信,不管咋說,這木頭是古墳上的,帶走也怕不吉利,就留下了。
安老師解釋,從中醫上說,這個雷擊木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如果從民俗和收藏方面說,真正的雷擊木可是個稀罕物。小言呀,你可能撿到寶了。
侯真明搖搖頭,不止如此,這張桌子里還藏了一顆子彈呢!
子彈?這話倒嚇我一跳。
察驗
下車后,侯真明從后備箱里拎出一個精致袋子,里邊有兩罐茶、兩條煙。我剛要攔,他就搖頭,拍著我肩膀說,登門看戰友,咋能空手。我去接,他又擺手,直接走上步行梯。我家在六樓,他一步兩個臺階,不喘氣地往上邁。
他五十多歲的人,身材魁梧,體形勻稱,身板不比小伙子弱。我雖然年輕幾歲,卻不得不放慢腳步,基層訓練中傷過腿,搞新聞采訪時又傷過腰。自主擇業后,運動量減少,兩年時間不到,肚子變大,遂又加大跑步量,體重剛下去,腿病又犯了。去年下半年以來,傷痛加劇,右膝蓋時常鬧病。醫生說是半月板損傷,藥倒是吃了不少,又是外敷又是內服,氨糖也沒少吃,效果卻不大。我問精通中醫的安老師有沒有什么妙招。他嘆氣說,有一味藥,立竿見影,可惜現在買不到了……因為是順嘴一問,沒太在意,這事也就過了。
進屋之后,侯真明連連點頭,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小言兄弟,你真是把部隊的作風帶到家了。很好。
安老師嗅了一鼻子,問我,你平時也焚香?這香氣純,不是化工香。我搖頭,指著書桌道,應該是書桌的味道。
這書桌原來沒什么味,大約三年前,竟開始出香,且逐年變濃。香型偏焦香,略帶苦氣,有點像大麥茶,有時候則近似陽光暴曬小麥秸稈的味道,平常不覺,猛一進屋就會聞到。
是啦,就是它!侯真明走到桌前,用手撫著桌沿,拈拈手指,在鼻尖嗅嗅。這是棵古樹,生平沒見過那么粗的老棗樹,你看,都出油了,多虧你沒刷油漆——哎,想起來了,我記得桌案底下靠左角有一個疤痕。他這么說著,蹲了下去,拿手機電筒照了照,指點道,你看看,沒錯吧。我看了一眼,果然發現有一塊黑色月牙形疤痕。
侯總,那顆子彈在桌子什么位置?我問。
應該是在某個桌腿的上方。侯真明皺著眉頭回憶道。
見他含糊不清,我問道,子彈進桌,是您親眼所見?再有,一顆完整的子彈為什么要塞進桌子里呢?還有,他是怎么放的呢?這么硬的木頭,先打眼,而后再把子彈塞進去?費這么大的勁,圖個什么?
侯真明饒有興趣地看我一眼,問,你大學學的什么專業?
計算機。
怪不得,你的邏輯能力很強,所以看你小說總有種偵探推理的味道。對的,你這幾個問題都問到了點子上。我給你聽段錄音吧,這是我與當年的五班副五年前的通話錄音——
…………
侯真明:你真想起來了?他真能徒手把子彈拍進桌子里?
五班副:這家伙,真牛×。子彈,就那么一摁,就能釘到桌子腿里,就跟拿釘子扎面包一樣。咋可能呢?可他就是弄進去了。
侯真明:為什么當時不說呢?
五班副:忘了!當時那感覺吧,看著子彈打進桌子,就像腦袋被戳破,小風呼地一涼,腦子就進水了……也就是今年春天,我給閨女家搞裝修,刨木頭時才突然想起這檔子事,就跟腦子里突然塞了張照片似的。就這一小段記得,之前之后的還是想不起來……
沒頭沒尾的一段話,傳達出兩層意思:第一,子彈是被人硬生生摁壓到木頭里的;第二,侯真明一直在追尋某個人,這顆子彈是重要線索。
怎樣的一只手,竟能把子彈硬生生釘到堅如石頭的棗木里?果真是徒手,桌子表面一定不齊整,應該容易發現才對。可這張桌子我至少擦拭過上百遍,不可能看不見呀。
咱們看看就知道了。侯真明與我將桌子朝外挪了半尺。正值夏日,窗外熱風吹進,兩人冒出一頭汗。為確保光線明亮,我把兩盞燈打開,又把窗簾撩起來。兩人一番尋找,關鍵部位還得上手細摸。
當摸到桌子左后腿最上方一處黑紅斑點時,我心里一緊,感覺質地略有不同,拿來手電照射,隱約發現有嵌入的痕跡,只不過時間太久,兩者基本融合無間了。
因為有了先入之見,侯真明與安老師都認為這是子彈。我搖頭否認,心里更生出懊悔,看著他對書桌摳摳摸摸,突然有些膩味,進而警惕起來,感覺受了他的操控:只編一個故事,便把我拽進圈套,環環相扣,不容反駁,直到你心甘情愿對自己的書桌刀斧相加。
侯真明遞我支煙,我沒抽,他也沒抽,他收回煙去,笑問,怕破壞書桌?
我說,是,不能動!里邊就算有個導彈,我也不找了。
確實如此。這家伙從班務桌變成書桌,很難說有多喜歡,像是一道疤,年久日深,早就變成身上一塊肉,容不得別人動手動腳。
侯真明大笑,真能身邊配個導彈,大小你也是個基地司令了,你的彈你做主,我們只是隨意扯扯淡。這話逗得我跟安老師都笑起來。侯真明喝口茶,輕聲道,說真的,我請個朋友過來,老手藝人,精通木作,相當專業,絕不會破壞桌子,你如果覺得不妥,可隨時叫停。如果損壞——我說如果啊,如果損壞了桌腿,我賠你二十萬。咱是看出來了,這桌子你肯定不會賣,那就順便讓他替你估估值,成不成?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只得點頭答應。
安老師問,侯總,我越聽越蹊蹺,這子彈到底咋回事?這拍子彈的人什么來頭?
侯真明苦笑,安老師啊,小言兄弟,我跟你們坦白吧,這事困擾了我近三十年,我也一直在追查,他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他叫什么?安老師問。
厲虎!
安老師一愣,再問,嚴厲的厲?老虎的虎?
侯總轉頭看向安老師,眼睛里像是冒出兩枚釘子,您知道他?
我當然知道了,我正在寫他的小說嘛!安老師猛吸一口氣,厲虎可是唐人啊!
老侯問,唐山人?安老師笑起來,手像雨刮器般揮了兩下,大聲說,不是唐山人,是唐朝人,古人,古代人,死于安史之亂。我最近在寫關于他的一部長篇歷史小說,收集了很多歷史資料。
恍惚間錯亂了時空,就仿佛一顆子彈被手槍、步槍、沖鋒槍同時射出,飛出不同彈道,又奇異地命中了目標。
一個剎那,三張臉,六只眼,混合成十八般表情。
壁畫
直到侯真明的那位鄒姓朋友上門,我才從玄想中回過神來,理智告訴我這絕不可能,但同時也感覺侯真明沒有撒謊,他們所說的厲虎會不會是兩個人呢?
一見鄒先生,我長出一口氣。想象中,他應該是裝空調師傅的打扮,背著工具包,拿著電鉆。但鄒先生人很儒雅,身微胖,穿寬大對襟灰衫,六十歲上下,頭發花白,留著短須,手里只拎了一個老舊的軟皮紫色工具箱。
他神情冷淡,只同侯真明點了個頭,便看向書桌,此時桌子已被抬到客廳正中。他近前看了一下,目光便像生根一樣,盯了老半天,還拿出放大鏡掃了幾處,上下左右看個遍,皺著眉頭輕喘一口氣。
特殊吧?老鄒。侯真明問。
何止特殊,簡直奇異。鄒先生又使勁嗅了嗅,正兒八經的雷擊古棗!我很好奇,什么雷能擊出這種奇異的雷焦和雷紋?均勻透徹,熒光閃亮。更不可思議的是它的味道,不酸不臭也不變淡,反有種濃郁香氣,不可思議。
安老師說,鄒先生果然是行內人,真是長見識了,這物件價值幾何?
鄒先生搖頭,無價。
侯總指了指“子彈”的所在,鄒兄,這東西好取嗎?
鄒老師掏出儀器,測了一下,點頭道,好取,但不是金屬,是塊石頭。
石頭?確認?
嗯。
侯真明不信,說,先取出看看。
取出來麻煩嗎?我問。
不費勁。鄒先生說著,掏出一個類似千斤頂似的物件,豎著固定到桌腿上,慢慢壓動把手,耳聽得一陣陣解壓的咝咝聲,約五分鐘,一枚暗紅色子彈狀物體從機器孔洞中冒出頭來。
侯真明拿在手里仔細打量著,又對著光看了幾眼,遞給了鄒先生。鄒老師看過,直搖頭,看木頭我沒問題,玉石類沒把握,看樣子,就是一般石頭,不是什么名貴東西。我長出一口氣,不是子彈也就心安了,要不還得往派出所跑一趟呢。
侯真明眼神一空,接過鄒先生遞來的石頭,陷入沉思。鄒先生沒多說話,收拾完東西,轉身出門。
安老師、小言,你們怎么看?侯真明問。安老師說,你先讓我看看這是啥東西。我指著那顆石頭道,你的五班副沒撒謊,厲虎確實在桌子里留了顆子彈,但真彈被人取走了,而后磨了塊石頭堵住了彈孔。
取走子彈的會是誰呢?侯真明點上支煙,目光炯炯。
我說,一定是生產連的官兵。
何以見得?侯真明問。
我分析道,很明顯,兩者彌合緊密,證明時間很早了,至少不是在我手里取走的;取走子彈者,沒有留下孔洞,也不是匆忙堵塞,而是比著子彈大小磨了一塊石頭,如此從容,證明不是偷偷摸摸;看這石頭,像是咱們農場那邊山上的,所以我認定是生產連官兵干的,至于是哪一年的生產連,那就不好說了。畢竟,從你到我,過了整整十年。
侯真明點頭,問,小言,你這么年輕,當時也不達齡呀,為什么自主擇業呢?是不是鋒芒太盛,領導容不下?
我搖頭,恰恰相反,首長挺賞識我。但因身體原因,又想照顧家庭,我的戰場就轉移了。
我沒說謊,也沒說透。決定自主擇業前三個月,妻子突然告訴我,她喜歡上了男同事,想結束婚姻。妻子小我十歲,曾是我的崇拜者,因讀我的文章而結緣,又因婚姻而放棄工作五年之久,直到兒子上了幼兒園她才應聘到某外企。兩地分居,各自奔忙,難免疏遠。其實在她說出真相前,我已然有所察覺。
我告訴她,給我一年時間。而后,我提出離隊請求,抽空回來約她的同事吃了頓飯。那小子倒有膽,竟然過來赴約。整個飯局,我們一語未發。四十分鐘后,他才問了一句,你真了解你妻子嗎?我反問,你知道自己的生命價值和愛情代價嗎?飯后,他結賬,我旁觀,他上車,我關門。
三天后,他辭職。妻子大怒一場,責問我為什么威脅他?我將整個錄音放給她聽,妻子沉默半月,待知道我選擇自主擇業后,大哭一場,我則安靜地為她做了一頓大餐。此后,我一心居家,買菜做飯,打掃衛生,接送孩子,輔導作業,全力支持她工作。一年后,等我再問起那個讓她動心的人,她只是虎起臉來捶了我一拳。
侯真明不無遺憾地說,像你這樣的,犧牲了前途,有點可惜。
不可惜。我說,前途的終點是什么?不還是人嗎?沒有家人的前途,只是死路一條。
侯真明沉默。而此時,手機響了,他沖我點點頭,說到外邊接個電話。
他剛出去,我就見陽臺上的安老師對著那顆“子彈”舔了一下,而后長長地哎喲一聲,小言,你真是賺大發了,一天發現了兩個大寶貝。
我看著他不像開玩笑,問,這玩意兒也是個寶貝?
安老師激動得面頰發紅,不瞞你說,我剛才都動了歪心思,真想把這東西騙走哩!
是什么?
嘿,這個東西,寶貝。藥典上也沒有,別的地方不出產,當地人叫它“土龍血骨”。這個東西治腰腿疼,一絕。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特效藥,就是它。你可得保存好了啊。這玩意兒現在按克賣,比黃金貴重多了。
土龍血骨?是不是也叫龍骨?我知道啊。陘陽縣午原鎮好多人都知道這東西!
安老師問,你去過午原鎮?
我不由笑道,午原鎮就是我們老部隊的農場所在,我跟侯總都在那兒搞過生產。
安老師一拍大腿,哎呀,越說越近了,對對對,那兒是有個部隊農場。我小時候就在午原鎮姥姥家長大。來來來,你看看。安老師舉起那枚石頭對準太陽,隱約能看見半透明狀的紫紅細線,狀若游龍。
安老師說,看見了吧,這就是“土龍血骨”的由來,這東西就出在你們師農場的唐墳,別處沒有。
對,我們農場西北角的大土丘好像就叫唐墳,也叫唐人墳。
安老師介紹說,墳里的人,都是唐代勇士。安史之亂,叛軍大舉進攻,橫掃河北。據史載,和平日久,兵不習戰,守城官兵看到如狼似虎敵軍攻城,直接嚇得墜城而亡。可安祿山軍隊攻到午原城時,遭遇了頑強抵抗。官軍一千人守城,叛軍一萬人圍攻,三個月沒拿下。最后安祿山加派精銳部隊圍攻,午原城糧草耗盡,這才破城,活捉了守城官兵二百余人。這些官兵餓得皮包骨頭,卻視死如歸,非但不投降,反而破口罵敵。叛軍主將大怒,把部分官兵零刀碎切,見震懾不住,將剩下官兵用銅條捆綁,投入窯火,活活燒死……
侯真明進屋來,靜靜地聽著安老師講述。
安老師繼續說道,據野史記載,殺害將士時,先降血雨,后降天火。天火變成兩個火球,而后爆炸,火焰熾熱,連土石都燒化了。據我外公說,這個土龍血骨,正是這些將士的碧血丹心與天火山石凝結而成。最初發現土龍血骨藥效的正是我外公的父親,他作為秘方使用了多年。而那個天火,應該就是今天說的球形閃電。
這支守軍的將領就是厲虎?我問。
對,就是厲虎。安老說著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機來,我這兒還有一張剛整理出來的壁畫,畫上就是厲虎。手機點開,一幅壁畫亮在面前。
此人穿緋紅圓領袍,掛佩刀,裹黑色幞頭,方臉圓眼,眉頭挑起,宛如兩只黑色鐵鉤,眼神犀利。見此畫像,我與侯真明不約而同驚呼一聲。
侯真明問,這個畫像確實像我見過的厲虎,你吃驚什么?
這畫像也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不愿提及的家伙。我慢慢說道。
侯真明好奇,問道,看你變顏變色,連腰桿子都挺直了,這個人是誰?
藍虎——我手下的一個班長。
藍虎?侯真明皺起眉頭,小聲嘀咕道。
安老師不禁也噢了一聲,又是一個“虎”喲,聽這名字這般耳熟呢?
藍虎
侯真明還想探問藍虎的故事,手機又響了。他接過電話,向我和安老師解釋道,有個外企采購經理過來,我得見下面。晚上沒事,安老師,言兄弟,咱們接著聊唄。多少年了,說話沒這么上癮過,晚上咱們幾個,再叫上我的助理小孫,講講故事,我給你們攤攤底。我保證,一定能提供素材和靈感。在家等著,我派車過來。
我打開手機,調出厲虎的圖片,藍虎就跳到了眼前。
藍虎就是把我摁到桌上摩擦的人。
二十年前,我大學畢業參軍,軍校集訓后,先在師機關借調了半年,而后分配到大功團三連任三排長,當時,我們連剛派駐到師農場擔任生產連。事實上,師司令部已經選定我了,只因為師里嚴格了條件:所有調進師機關人員必須有一年以上基層經歷,我這才下連。之所以下生產連,算是特殊照顧,畢竟這里工作輕松,有時間鉆研業務。
第一次見藍虎,他正帶兵在連部門口刨樹,穿著綠絨衣跨坐在倒伏的樹冠上,倒鉤眉,牛蛋眼,似撇不撇的嘴角叼著煙,模樣散漫,但視覺莊嚴,像是一尊騎著怪獸的天王塑像。我以為他是連長,抬手敬禮,他沒還禮,只冷冷看我一眼。
等指導員介紹過后,才知道他叫藍虎,只是個二級士官,且只比我早進連一個月,代理排長。指導員交代,你是大學生排長,論管理論軍事,都還不足,要向藍虎學習,工作中多聽取他的意見。
我生性平和,不想爭權,且在基層是過渡,沒必要跟一個士官較真,便有意謙退,時時忍讓,可這家伙不識抬舉,處處挑刺。
比如出操,我稍晚一步,他就大聲嘲笑。武裝帶稍松,他就抓住皮帶鐵扣上下抖動,而后一把扯開,扔到地上,惹得一片竊笑。再有晚間站崗巡邏,他擅自擴大范圍,連邊緣處的水塘也囊括進來。我帶隊巡邏時,不過少走百米距離,他就不依不饒點名示眾,關系越來越緊張。
我懷疑這家伙有病。這是農場,主業是從事生產,如此折騰,簡直不可理喻。我試圖接近他,但無可交流,他的口音極重,很難聽懂,眼神像炮,居高臨下。我懶得再遷就,甩手要走,卻被他鎖腕擒拿,像破枕頭一般甩出兩米遠。
說實在的,我雖是大學生軍官,可體能不弱,大學時是運動健將,軍校集訓期間五公里越野、四百米障礙都是優秀,但與他一比,望塵莫及。
春天犁地,翻開了兔子窩,幾只兔子四散奔逃,我們十幾人圍追一只兔子勉強得手,他一人竟然獲得三只,一只被他甩石頭砸死,一只是被他恐嚇撞樹而亡,最后一只累到七竅流血。
新兵下連后他大搞體能訓練,五公里,戰術匍匐,散打摔跤,晚上還搞緊急集合,折騰得大家筋疲力盡。
我找他談話,他竟然說為了防“野獸”,或者是防“戰斗”,他的話總是說不清,搞得我狗咬刺猬無處下嘴。連長也找他談話,根本沒有改觀。最后連里只好遷就,把其他兩個排最精壯的兵換到我們排,供他折騰。
我有些氣不過,覺得連隊太軟了。結果連長、指導員反倒做我的思想工作。自那時起,我隱約聽出,藍虎不簡單,他的真實身份不是士官,而是軍官,且職務不低,他到我們連類似于領導蹲點,帶著“尚方寶劍”。后來又聽傳言,他似乎是在原部隊犯了錯誤,被罰下連當兵的。
我改變了打法,一方面嚴格自我要求,瘋狂訓練體能;一方面堅持自我,不惜針鋒相對。比如,他要搞彈弓訓練和游泳訓練時,我堅決反對,這兩項訓練,短時間不會見效,且存在安全隱患。我們兩個對視一夜,默峙三天,最終不了了之。
緊接著又一件事,讓我憤恨到極點。
六月間,女朋友來生產連看我。她是我軍校同學,畢業后分到某省軍區機關,那次出差,順道來看我,連里為她接了風。我請了兩天假,帶她到山里轉了轉。最后一天回到連里,帶她去唐墳游玩。
唐墳是座小土山,長滿槐、棗、杜梨樹,夏日間蔥蘢一片。山上據說產一種黑紅色石頭,內裹紫金絲絮狀紋理,當地人稱為龍骨,據說是一種特殊藥材,多年前曾遭瘋狂挖掘,已近絕跡。約是去年,相關部門說這里是先烈抗日遺址,納入了部隊管理范圍。盡管如此,仍有好事者偷偷上山尋寶,我曾三次勸阻,有一次還差點動起手來。
為了滿足女友好奇心,我陪她上山,在洞穴坑道內走了幾遭,陪她撿了幾塊石頭,誰知下山時被藍虎一把奪過,一路推搡。當著女友面,我不好發作,只說藍虎是個異類,不必理會。可藍虎不依不饒,直到宿舍內,還像審問犯人般呵斥。我忍無可忍,背后偷襲,想來個鎖喉抱摔,又遭他反殺,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撂在了班務桌上,眾目睽睽之下,平攤在桌面上,動彈不得。
女友的眼光像是定型劑,把這一幕固定在我的腦海中。此后多年,這番場景成了噩夢,我無數次與藍虎拼殺,醒來之后還會打幾下拳擊泄恨。
可讓我痛苦的是,送女友返程路上,她竟然與我聊了一路的藍虎。
半個月后,藍虎冷笑著遞給我一封信,竟然是女友寫給他的,言辭間帶著崇拜與期許。我撕碎信件,寫信與她斷絕了關系。那個晚上,我喝了一瓶酒,像潑婦罵街般吐完了這輩子的臟話。
就在我與藍虎矛盾不可調和之時,駐地出了一樁案件。
我排戰士夜間巡邏,發現農場水塘邊有可疑人員。藍虎過去排查,竟在塘內搜出密封存放的兩包雷管,立即上報。與此同時,我們也接到了山中礦區炸藥庫被盜的通報。師部下令,讓我們協助地方排查緝兇,三排負責搜尋農場周圍可能隱匿逃犯的處所。
那天晚上,我們搜查到農場北側臨近河岸一帶。
此處地形并不復雜,一片土丘,土石相雜,灌木密集但矮小。丘下即河流,河面至丘頂,高約二十米,坡面陡峭,近乎垂直。崖壁上雜草稀疏,還生著幾小片荊棘,不大可能躲藏嫌犯。
藍虎獨自坐在崖邊,一動不動。月光很亮,他的影子黑如玄鐵,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在硬化。不知道他有什么心事,竟沒發現這是一塊裂地,身邊周圍草叢有一道巴掌寬的裂縫。這片土質疏松,說塌就塌,毫無征兆,我經歷過兩次,深知其中厲害。
我在他身后裂縫處踩了一腳,一股極細微的震顫傳到腳心。這說明此處即將崩潰。藍虎如果墜崖,不死也會重傷。我沒有提醒他,轉身就走。
撲朔迷離
邁出兩步后,我突然轉身,一把揪住他肩膀,使勁一拽。藍虎借力蹬地,躍出裂地,猛地抬腳,狠狠踩踏。裂處應聲滑落,像一頭鯊魚沉入水中,幾秒鐘后,一聲悶響,墜入河中。
他側耳聽了聽,指指右下方崖壁荊棘處,眼睛中竟然冒出幽幽藍光。莫不是疑犯藏在那里?
我趴在崖邊,向下觀瞧,兩分鐘后,果見有一條繩子順下,而后荊棘中探出一個腦袋,四下打量后,順繩索下滑。原來灌木后藏著一個洞穴。大約他們聽到了坍塌聲,意識到危險,想要轉移。我剛要大喝,卻被藍虎制止,他示意洞里還有人。果不其然,又過片刻,洞里又有一人抓住了繩子。
我AoUcOYybaI7OIoD031fLH6HJkt2eilRK8p3TsBJ0eqM=覺得藍虎處置失當,甚至有故意放水的嫌疑。明知洞里有人,為什么不馬上行動堵在里邊?我喊話示警后,這兩人反倒爬得更快了,顯然就是罪犯。
此時,我們戰士都分散在周邊,即使馬上通知,也來不及集合,如果再從兩側斜坡包抄到崖底河岸,最快也得七八分鐘,到那時,嫌犯極可能再次溜掉。急切之中,我想跳到塌陷處的土臺上,再沿著崖壁上的小土棱摸到洞穴處,想辦法弄斷繩子。此舉雖冒險,但遠勝于搓手干等。
藍虎一把攔住我,滿臉勝算,做個手勢,示意我掏出手電,聽他號令照疑犯。
他找準角度,掏出彈弓,拿出鐵丸,側弓瞄準,拉滿弓弦,在我手電亮起的同時,鐵丸飛出,只聽一聲慘叫,下邊那人便掉了下去。又過三五秒,他再次射擊,上邊那人晃了幾晃,也脫手下墜。
與此同時,我通知三個班迅速下去搜尋。
藍虎把彈弓纏起來,竟然要遞給我,我一把推開。
他把彈弓塞進我手里,說道,認真保持你的憤怒,直到它成為一種力量。他的話音從沒有如此清晰完整過,我不禁愣住。
嫌犯被擒,供認不諱,又招出三名同伙,他們偷炸藥,原本要謀劃另一樁大案的。
事后,我榮立個人二等功。藍虎如何獎勵,不得而知,因為抓賊的第二天一早,他便離開了連隊,沒人清楚去了哪里。
我跟指導員解釋,那兩人是藍虎發現并打落的。指導員說,不必討好了,他人走了。我說,我干嗎要討好他呢?指導員說,所以啊,應該為你報功。
藍虎離開當天中午,我就在黃泥房里拍下了那張照片。
至于那個彈弓,我一度以為丟了,轉業時整理物品,竟在書箱的大信封里找見。皮筋失了彈性,彈弓木架開裂,倒是弓架下邊的彈殼飾品有點意思,我把它扯下給兒子玩,兒子玩膩了,我將它掛到了鑰匙包上。
正思忖著,侯真明發來了微信語音:小言,我突然生起疑問,藍虎跟厲虎有沒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呢?還有,你身上一定藏著關于厲虎的什么秘密。因為我一見你,大腦里就像插了根天線,過去的信號都接收到了,每個畫面、每個細節清晰得像電影一樣……
正思緒紛亂時,安老師又打來電話,語氣里帶著興奮,小言,你猜我發現什么了?
什么?
我找到了你說的那個藍虎!
啊?在哪兒?我問。
別急,聽我慢慢說。安老師慢聲細語道,你說這個藍虎時,我就覺著耳熟,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寫厲虎嗎,手邊歷史資料不少,我翻開鄰市編撰的《英烈傳》,就找到了藍虎。
據安老師敘述:1940年,冀西某分區游擊大隊長藍虎在執行任務中遭遇日軍掃蕩先遣隊,在午原鎮發生激戰,游擊隊員傷亡較重,且戰且退,到唐墳時被敵包圍,子彈打光,展開肉搏。當時狂風大作,雷雨交加,竟有一個球形閃電落在藍虎的刀上,隨著他揮刀一砍,便與撲上來的日軍同歸于盡了。
隨后安老師又發來一張圖片,內容是當年幸存游擊隊員的回憶錄:
我受重傷,被隊長推進一個斜坑躲藏。我覺得不成,又往上爬,剛探出頭,就感覺頭皮發麻,隨后聽見很好聽的“嗡嗡”聲,隔著樹叢看去,見一個茶碗大小的白球在隊長身邊飄。隊長也受了重傷,估計是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舉起刀,那邊幾個鬼子正在射殺咱的人呢。突然,那個白球變綠了,像甜瓜一樣,穿在了刀尖上。藍隊長沖著鬼子舉刀這么一砍,球炸了,眼前一片白,山跟簸箕似的猛抖幾下,我又被掀翻到坑底……
在安老師提供的資料里,名字并不統一,有的寫成“藍虎”,有的則是“蘭虎”。
我告訴安老師說,侯總懷疑藍虎跟厲虎是同一個人。結果,您這邊又出來一位藍虎。
安老師說,古往今來,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但他們先后都出現在午原鎮,這就有意思了。還有,你仔細看那幅壁畫沒有?發現疑點了嗎?
有。我說,厲虎腰間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是什么?怎么看著像把駁殼槍?
安老師嘖了兩下,說,你呀,觀察力就是強,看到了關鍵。對的,唐代武官畫像和人俑,從沒別過這種東西。一般而言,在腰帶這個位置,掛的是個鞶囊,可他腰上斜插的物件極似駁殼槍。巧合的是,就這塊的壁畫有損壞,“槍”的彈倉部分和槍管部分看不清了,暫時沒法斷定。
我又問,您覺得這幅壁畫靠譜嗎?會不會像歷史教科書里的古人像,都是稀里糊涂照一個模子描的?
靠譜!安老師說,從兩個細節能看出來,一是穿著,完全合乎當時情況;二是細節,人物右手大拇指指間關節粗大,這是常年拉弓射箭所致,所以畫像高度還原,極為寫實。
有沒有可能是一場穿越呢?我問。
安老師“嗨”了一聲,依我看,說“穿越”,格局還是小了。在黑格爾觀點中,整個宇宙萬物基本上是一個唯一的、絕對的、完整的、無限的精神運作過程。你看,“宇宙是精神運作的過程”這多氣派。還有,禪宗怎么說的,他說,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無邊剎境,自他不隔于毫端。這境界得多高!
與安老師通話后,我竟然懷疑起藍虎的真實性了,便聯系了當年的司務長,他負責發放工資津貼和服裝被褥,記性極好,應該見過藍虎的簽字。誰知他想了半天,最終否定:根本就沒有藍虎這個人。就算有,伙食關系肯定沒跟來,他也沒請領過任何一件東西,但凡簽過字,我都能記得。
我又問當年一個班長,還記不記得藍虎。他問誰是藍虎?我說你也忘記“藍排”了?他說藍排不叫藍虎吧,應叫藍禾谷,是藍排親自說給我聽的。
我只好再去問當年的指導員。他早年轉業,現在已是處級領導,我們前年見過一面,他的青春文靜成了餡,都裹在了褶皺和脂肪里,只有在哈哈大笑時,才能瞥見以前的影子。當年他親口告訴我,藍是春來江水綠如藍的藍,虎是云從龍風從虎的虎。
結果現在他口氣大變,我的言排,哪有藍虎?我敢肯定,這十有八九是個化名;包括他的相貌,也多半是化過妝的。現在看,他當年應該是執行某項秘密任務,具體是啥,咱們誰都不會清楚。
細節無比真實,真相卻撲朔迷離。
想到這里,我還真是期待著侯真明關于厲虎的故事了。
舊事
侯真明派車,把我接到公司,橫穿過整潔且現代化的廠區,開到西南角一個小院前。他的助理孫啟萌早就候在那里,熱情相迎:侯總在茶室里沏茶相待,安老師一會兒就到。
進得小院,我不由得一愣,感覺這地方極為親切,但又說不上哪里熟悉,不禁四下里看了一圈。
熟悉吧?侯真明笑著出來,指點幾下那棵楊樹和樹下那塊大石頭。我恍然記起來,樹和石,竟是農場生產連門口的物件。
白楊樹模樣特殊,應該是兩棵樹的合體,根部之上有個兩米大的孔洞,孔洞之上,才是主干,粗有兩抱,高約三米,再往上就左右分杈,如大漢半蹲馬步,抬手力舉千斤重物。因為樹被遷移,斬斷了部分樹冠,不及原來氣勢雄偉。至于那塊石頭,至少有半個屋子大小,砂巖質地,其狀如上山虎。原來是在樹的左側,此刻擺在樹的右側。
當年在農場時聽說,這種格局叫作“白虎照堂”,預示著農場要出將軍的。萬不承想,竟然被侯真明弄到了這里。
看我一臉詫異,侯真明解釋道,四年前,他又回農場一趟,因為老部隊裁撤,農場一部分劃歸地方,一部分交由其他部隊建設訓練場。農場場部和生產連區域交給了當地政府,準備搞旅游民宿。按照開發規劃,楊樹跟石頭礙了事,侯真明瞅準空當,談妥價格,連樹帶石運了回來。
小孫說,晚飯就在侯總茶室里吃,重要客人才在這里招待呢。
進屋來,見其中擺設與他處不同。迎面山水是一幅攝影作品,宣紙打印,頗有大寫意的神韻。猛一看又覺眼熟,經侯真明指點才看出是師農場周邊的午原山。當年天天面對,如今對著全貌竟沒認出來。
他的老板桌也不是紅木家具,而是米黃色長方大桌,桌角上還擺了個軍綠色老式座機,好像進了老連隊的會議室。吃飯圓桌也鋪著迷彩布,倒像是作戰會議室。所有瓷茶杯,一律做成了當年軍用綠色茶缸的模樣。就連煙灰缸也是軍綠色,上邊還印了個紅五星。
最為顯眼的是在靠門左側墻上掛了厲虎的壁畫像,畫像旁邊還豎著一具高仿明光鎧圖。侯真明說,我一從你家回來,就讓人去打印裝框,你們來之前才掛上。這身盔甲是工藝品,早就擺著了,一個朋友做的,我都收藏好幾幅了,這是明光甲,還有細鱗甲、鎖子甲等。
孫啟萌說,我們侯總當兵三十年,還是沒當夠,又把倆兒子送進了部隊,現在都是軍官了,一個海軍,一個空軍,父子三個全從軍,陸海空占全了。
侯真明看我一眼,小言,我說句話,你可能有同感,離開了部隊,才感覺自己真正入了伍,軍旅人生才剛剛開始啊。都說部隊是大學校、大熔爐,它到底教會了我們什么?那就是認命。哎,我這個“認命”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只有拼過命的人,才有資格認命——
我打斷他,聽侯總說大道理,不如介紹一下孫美女,我看她有些眼熟。
小言呀,你提醒得對,我一興奮,老毛病就犯,不少員工反映,就怕我講大道理。他指了指小孫,孫啟萌,我廠最年輕的技術主管,也是我老戰友的閨女,名校畢業,文理雙全,材料學博士,也研究科幻小說,是省作協會員。
孫啟萌揚眉一笑,言老師,怎么個熟法?
覺得你很像個老朋友。
老朋友?男的女的?她也開始打量我,讓我猜猜——是您前女友吧?
我點點頭,端杯喝茶。說實在的,有點后悔提起這個話頭。沒想到她卻追著不放,哪兒的人?叫什么?我搖頭,表示不想再提。
孫一璐,對嗎?
我挺直身子,瞪眼瞧她,你們什么關系?
哈,她是我二姑。言老師,我想起來了,我應該看過你們的合影照。姑姑提起過你。你們的故事,我了解個大概。她見我表情凝重,不由笑道,您不會仍對她念念不忘吧?
說不上念念,只是沒忘。原先是憤怒,現在是懷念,懷念那段歲月。
您所說的“憤怒”,是指她給那個藍虎寫過曖昧信嗎?您是不是認為她移情別戀,喜歡上了藍虎?
我點點頭。
您錯了。我姑姑在去農場之前,已經移情別戀了,但沒好意思當面說。她發現你對那個藍虎特別忌憚,就來了一招借刀殺人——給藍虎寫了一封信,其實就是給你看的,目的是讓你提出分手。果然,你們都中招了。
我點上支煙,聽著小孫講下去。
言老師,我覺得你當年的選擇正確。我姑這人愛折騰,從不消停,結婚三年就離了,兩年后轉業,自己做生意,倒是賺了不少,結果卻被第二任丈夫騙了,至今沒翻身。后來鬧著要出家,現在癡迷上了推廣某購物平臺,整天風風火火,不是辦講座就是搞聚會,你要加她微信,保證一天聊你三次,直到把你發展成她的下線為止。小孫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歷史活成了一棵樹,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長,當它伸進現實時,總會結出意料之外的果實。
小孫給我倒上一杯茶,說,事實上,我姑姑對藍虎確實印象深刻,她說,那是一個讓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人,能提供足夠的安全感。言老師,能給我講講他的故事嗎?
侯真明一拍桌子,對,言,你先給我講講藍虎吧,越細越好,說完他,我再說說厲虎。安老師晚會兒到,咱們先聊著。
窗外竟然變了天,一陣風后,傳來隱隱雷聲。
點上煙,續上茶,談起藍虎,也講了安老師提供給我的歷史資料。
05167cb7eca4e04314a59e2513cf7b9a故事講完,小孫抿口茶,人如其名,這個藍虎像個獨自游走的異行者。或許“藍虎”只是個代號,或許他是先烈“藍虎隊長”的后人也說不定。但您堅持待在連隊沒進機關,肯定跟他的影響有關。
對,我立二等功之后提前晉職,又被樹為典型,擔任連主官,機關暫時回不去了,也不想回了,四平八穩的舒服,沒勁。
侯真明一拍桌子,對,人為啥是兩條腿?因為只要你動,總有一腳懸空,一腳騰空,才有無限可能。我當年可以退休,可以轉業,我為啥選擇自主擇業,而后創業?就是這個道理。
外邊響起腳步聲,安老師急匆匆走了進來。
恰在此時窗外閃電劃過,桌上侯總的手機猛地振動一下,閃過一道藍光,屏幕自動解鎖,竟然播放起了視頻。
莫名其妙的視頻
侯真明把手機遞過來,我擔心他手機被植入了病毒,操作系統失靈,連強行關機都不成。
最開始我懷疑侯真明下載了某種游戲,但隨即就否定了這個想法——這根本不是一個游戲畫面,而是一場很怪異的戰爭視頻。
侯總說,不急,先看看這是個什么東西。
場景極為真實,鏡頭毫無技巧章法,更像隨身現場拍攝,搖晃顛簸,急劇晃動,推拉搖移根本沒有過程和鋪墊,忽遠忽近,忽上忽下,看得人眼暈。喊殺聲、馬蹄聲、喘息聲以及鎧甲摩擦聲無比真實。
畫面極為血腥。槍尖刺入肉身,并非爽利的破風聲,而是高速旋轉的“沙沙”聲,接著是沉悶的刺壓聲和壓抑的哀痛聲。槍尖并沒有透身而出,而是隨著戰馬的奔跑斜向一挑,急速回撤,傷口噴血如一把斧頭直削槍頭。槍頭紅纓如興奮異常的大手,猛地張開,撲打開鮮紅的血液。
手機喇叭音效也特殊起來,每一道聲響都變得立體,引發了我們三個手機的共鳴,整個屋子都回蕩著廝殺的聲音。聲音如電流劃過,頭發絲都嗞嗞作響。
鏡頭突然回轉,畫面中出現一頂黑色灰纓鐵盔,鐵盔下是一張清秀蒼白的臉龐。盔大臉小,極不協調。鏡頭再下移,能看見魚鱗狀的黑甲披膊。
安老師指著畫面道,不對呀,這是個女孩子,眉毛顯然用石黛畫過的。女孩子怎么穿著精銳部隊的重甲呢?這是什么節目?能暫停嗎?
我搖頭說,這是很邪門的一段視頻,不受控制。
安老師瞇著眼睛感嘆,天啊,難道唐朝時就有紀錄片嗎?這些個服飾裝扮,應是唐朝本朝——
突然間,侯真明驚喝一聲,這是厲虎的聲音!厲虎,沒錯!他這么說著,雙眼死死地盯著屏幕,怎么可能?難道厲虎真是個演員?他是演員?
鏡頭突然拉遠,遠處有一隊人馬沖殺過來。說是沖殺,有些夸張,他們行進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前后左右各有照應,伴隨著號角和旗語,挺著武器,黑壓壓向前推進。鏡頭中的兵士有的披掛兩當甲,有的是絳色皮甲,有的連甲都沒穿,但一律表情麻木,帶著殺氣。
畫面再閃,是一員戰將,穿著耀眼的明光鎧,手中持槊,奔馳而來,奇怪的是,他乘馬的身后,還有人牽了一匹空馬……
安老師又點評道,這是合乎史實的,猛將惡戰,一匹馬是不夠用的,很多是有備用馬的,好輪換騎乘。
畫面開始模糊,但能聽到清晰的弓弩聲……
半分鐘后,畫面消失,手機發出類似電流的沙沙聲,手機恢復鎖屏狀態。我打開系統檢查,一切正常,沒有病毒。文件夾里只有一個未完全下載網絡鏈接,但可以判斷,這跟視頻毫無關系。
這個視頻哪兒來的?手機上的?還是網絡上的?你是行家,不會不知道吧?安老師問。
莫名其妙,我也不清楚。我說,倒有點像電子干擾,或者是特殊信號錯入。
侯真明若有所悟地嗯了一聲,我想起來了,五年前也應該是這種情況。
什么情況?
侯真明想了想,五年前,也是一個雷雨夜,晚上三點半,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企業生死攸關,我愁得睡不著,整個人近乎崩潰。我喝了半斤酒,剛迷糊著,突然,手機里傳來了喊殺聲,那個聲音格外真實,聽感覺還不是野戰,是冷兵器攻城戰,聽得驚心動魄。當時還以為手機出了問題,結果手機關機,電池拿掉都不管用。也是在那個聲音里頭,我聽到厲虎吼了一嗓子。當時打個激靈,呼地一下清醒過來。手機里聲音是沒了,但說不清為啥,厲虎那一嗓子就像定海神針,穿過耳朵插到了肚子里,信心大增。第二天我冒著天大危險做了個決定,我們集團從此起死回生,鳳凰涅槃了。后來我一直以為那是個夢,現在看來,也是真實的。
聽他說罷,我們三人都陷入沉默。
聽您這么一說,我感覺渾身起雞皮疙瘩。小孫看我們一眼,輕聲問侯真明,您的意思,剛才那個視頻是一場穿越歷史的畫面?
侯總反問,沒有這個可能嗎?安老師、小言,你們意識到沒有?我們三個都跟師農場、厲虎有關系——你看,安老師研究厲虎,我見過厲虎,小言認識藍虎,可我認為藍虎就是厲虎。再有,只要我們三個在一起,總有些奇怪事情發生,比如回憶變得清晰、發現那張桌子、發現厲虎壁畫以及剛才的奇怪視頻。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我們的相聚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甚至帶著共同的使命任務。你們想想……
或許還有磁場的作用。小孫解釋道,這里的樹,這里的石頭,這里的人,都跟厲虎有關,再加上雷電,有可能把儲存在歷史空間中的信息激活了。
來來來,我們也把氛圍激活起來。侯真明抓起黑色的小酒壇沖我晃了晃,小言,認識這酒嗎?我瞧了瞧,正是師農場所在縣城出產的白酒壯士飲。
我在生產連時就喝過這個酒,感覺一般,味道發苦,辣嗓子,還上頭。就在侯總倒酒時,我想起來了:藍虎臨走前那天晚上,也就是抓住嫌犯回到小屋時,他請我喝了一次酒,準確地說,是“一口酒”,酒裝在行軍水壺里。
他把水壺給我,我以為是水,猛灌一口,像吞了炸藥,胸口炸了膛,瞬間窒息。一股藍瓦瓦的火氣,從胸口直沖而出,透過額頭發散出去,仿佛從我體內射出幾顆子彈,呼嘯著射向天空。
我大喊,壯士——因為酒氣太烈,最后那個“飲”字沒能喊出來。藍虎笑著點點頭,自己也仰頭喝了一口。由于他笑得過于突然和意外,我竟然下意識做了接捧的動作。這個場景完全忘了,此刻對酒才又記起——接住一個笑容,竟然用了近二十年。
我接過酒,大聲道,就它了。
侯真明一挑大拇指,說,兄弟,識貨。壯士飲,這是絕版,十年前停產了,這些都是庫存的老貨,后來我淘了十幾箱,埋到了門口石頭下邊,今年開封一嘗,絕了。香醇可口,嘴不苦,頭不痛,余味厚重,說明酒體絕對過關。但是,你喝的時候,得像喝紅酒那樣,先醒上十分鐘。他說著,把酒倒在分酒器里。
工作人員端上熱菜來,侯真明大笑說,這是我們這里的招牌菜,是咱們連隊“大燴菜”的改良升級版,你們嘗嘗。
酒過三巡。安老師笑道,侯總,陣仗擺出來了,該你的厲虎上場了。
小孫催促道,是啊侯總,我們等著你的故事呢。
侯真明點上支煙,從哪兒開始呢,先從我生病說起吧。
治病
侯真明交代,我說話盡量簡潔,如果跑題了,你們就提醒我一下:
1990年,我提干后第二年,暫調到師農場。
我原在師偵察連,參加軍事比賽腿部受傷,老治不好,在醫院待著沒勁,在連隊又不能訓練,整天著急上火,首長就把我安排到了農場。
啥傷?膝蓋那部分疼,原來說是肌肉拉傷,后來又說是半月板損傷,還有說是關節炎……找省城專家看,說是勞累所致,必須休息。這病呀反正是個疼,什么醫療手段都用過了,就是不管用。特別是怕劇烈運動,不能快速蹲起,運動稍一過量,疼得人渾身發冷打戰。
為什么安排到師農場呢?首長照顧咱呀,實際是讓我到那里去靜養。
小言可能不知道哈,咱們這個農場啊,實際上也有療養院的性質,周圍山清水秀,空氣好,環境好,適合休養,有時候集團軍的老干部也去那里放松。
最關鍵的是啥,師農場所在的那個午原鎮,有個老中醫,治腰腿疼一絕,領導安排我去,主要是讓我就近看病。
那么我怎么又調到生產連了呢?這話說來長了。當時擔任生產連的是二團一連。安老師你可能不清楚,我們這個生產連,一年一換,今年是這個團的連隊,明年是另外一個團的連隊,不斷輪流擔任。
這個二團一連不好帶,兵很野,偏巧老連長家里有事,請假回去了。指導員呢,是個機關干部,剛下來做主官,帶兵經驗不足,管理也跟不上。再加上猛地從正規連隊到野外農場,思想準備也不足。這幫兵們不管不顧,接連跟地方打了兩架,場部領導感覺有點控制不住,就把我安到一連,臨時擔任二排排長。原來二排長受了處分,調到別處了。
為什么要任二排排長呢?因為二排在野外住,兵難管,跟地方干那兩架,全是二排的班長們惹出來的。二排負責種水稻和菜地,還負責周邊巡邏啥的,就搭了兩間土房,住在田里。活動空間大,干活又分散,確實不容易管。
我一上任,就敲打了三個班長。我的軍事素質沒的說,咱是靠軍事技能提干的。本人是咱們集團軍五公里越野、四百米障礙和散打冠軍,連續三年無人撼動。拿現在話說,妥妥的“兵王”。我那時候年輕,作風很霸道,進排第一天就跟三個班長說了,不服來戰,誰贏聽誰的。
他們以為我是個后勤干部,也沒放在眼里。四班長要陪我練練,我說你們一塊上。
安老師問,贏了嗎?
當然,別看我腿上有傷,收拾他們三個問題不大。我一對三,六分鐘不到,全部撂倒。有一點得交代,我是武術世家,七歲開始練武,早晨起來不上廁所,把一肚子尿練成汗,從身上透出來。十歲站樁,站了六年,一個馬步扎三炷香,從小到大,打架從沒怕過誰。我要是腿不疼,別說他們三個,再來三個都不是我對手。
當然了,不能光耗子扛槍窩里橫呀,還得收拾地方上的小痞子。你要說起來干架這個事,還真不能光怨這幫兵。
這個午原鎮,歷來是關塞重鎮,民風強悍。地里有不少古墓,據說老百姓種地挖土都能找到古董,當地一度盜墓成風。我去那會兒,盜墓基本沒了,但“刨墳”的還有不少。我說這個“墳”,就是指“唐墳”,農場西北角那個土石山。那塊兒出產“土龍血骨”。據說,找這玩意兒就跟找玉似的,順著坑道,一鍬一鍬地翻,如果誰能挖出那種帶細血紋的石頭,就撿到寶了。后來,部隊下了通知,說這個唐墳啊,不光是古跡,還埋葬著革命先烈,又說地方相關部門要把這兒保護起來,等等。話雖這么說,但沒有明文規定,只是很籠統地讓適當保護。
一說“適當”保護,就不可能適當。畢竟,農場周邊那些地方是個模糊地帶,沒有明確界線,你要保護,就難免有爭執,有爭執就不可避免動手,要動手就不能吃虧,因為你吃一次虧就得老吃虧。要知道,凡是想來唐墳揩油的,可不是平頭百姓,要么是小混混,要么是地頭蛇,背后又有高價收購,絕不會輕易罷手。革命老前輩不能不保護,軍地矛盾又得合理控制,這個很難拿捏。
我這脾氣,從不打退堂鼓,瞅準時機,收拾了兩群小混混兒,但手段是要講的,不能硬碰硬。我打聽了一下,午原鎮的派出所所長以前是咱們師的轉業干部,而且跟師偵察科劉參謀關系不錯,我通過劉參謀跟他聯系上了,說得很投緣。
那群小痞子來唐墳的時候,我一邊通知派出所,一邊自個兒過去了。他們見我一人,覺得好欺負,我就跟他們講條件,讓他們出三個最能打的,我一打三,點到為止。我要贏了,他們保證不再過來;我要輸了,他們就可以在這兒刨一天。
他們覺得劃算,挑了三個最能打的。我看一眼就知道,三個中有兩個是練拳擊的,還有一個是摔跤手,不過我不怕。但那次我是大意了,也很倒霉,差點落了下風。這三個人聯手,相當厲害。我要是腿疼不犯,沒問題,可腿一疼,速度慢了,就露出破綻了。
幸虧,派出所出警了。這時候,我撂倒兩個,也結結實實挨了幾下,算是打成平手。不過這次以后呢,他們就看出了咱們的實力,不敢輕易找碴兒了。
腿病得趕緊看呀,我就去找那個老中醫。之前也找過,人家云游去了,現在可算是回來了。
那個老先生,聽說還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老戰士,我是相當敬重,第一次上門還拎了水果。老先生醫德好,給咱軍人看病不要錢,他給我號了脈,開出大小十二包藥。大包像個小枕頭,里邊有十味藥;小包極小,還沒有個捏扁的煙屁股大。老先生說得斬釘截鐵,藥吃完可去掉八成病,而后再過來針灸,把病根除掉。
我乘興而回,結果非常敗興。滿肚子心勁兒熬藥吃藥,結果呢,非但沒好,反倒加重了。我當時真是絕望。你想想,我是軍事干部,靠軍事素質立身,腿要廢了,人也就廢了。頂多評個“殘疾軍人”,一兩年就得滾蛋,徹底離開部隊。我當時表面輕松,心里格外沉重,有時候看著自己影子都覺得是個拖累,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安老師問,你說的那個中醫是洪長興嗎?
對,是洪老先生!
安老師笑起來,那是我外公。
侯真明趕緊端起酒杯敬酒,失敬失敬,對老人家的醫德,我沒說的,真心佩服,人家對軍人真是照顧。但對老人家的醫術,我保留意見。藥還沒吃完,副作用就上來了嘛,一停藥病就見輕,這咋解釋?
噢——我想起來了,這個事讓他耿耿于懷,直到去世也沒有完全釋懷,原來是你呀——安老師皺著眉頭說,按理說不應該呀,他當時就給你使用了龍骨,小包里裝的就是,要知道當時他也沒有多少存貨了!
侯真明點點頭,但確實沒治好。
那你的腿疼病是怎么痊愈的?我問。
讓厲虎治好的。侯真明說。
厲虎還會治病?小孫問。
不會!侯真明搖頭說。
那他怎么治好你的呢?安老師問。
又急了不是,別著急,聽我慢慢說。侯真明指了指桌子,來來來,咱吃口菜,聽我慢慢講。
“丐幫幫主”
侯真明嚼了一口菜,喝下一杯酒,又點上煙:
接下來,我得說說農場那邊的異常天象。
回頭想想,在厲虎出現之前,我們遇到了不少異常天象,印象最深的有兩次,一次是黑色閃電,第二次是奇怪云層。天上的白云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特別立體,跟浮雕似的,當地叫盤龍云。兩天后,就遇到了一個特別的黃昏。
明明夕陽已經落山了,天還是特別亮,而且亮得出奇。記住啊,沒有晚霞,但天色特別漂亮,整個農場周圍,彌漫著金黃色。那種黃色剛開始像一層霧,但又不是霧。到最后,霧氣沒了,整個山巒,整個地面,變得透明一般,散著輕柔的黃光,明亮又不刺眼,格外舒服。人走在光里,都像鍍了金,都成金身羅漢了。當時有經驗的老兵,還以為要地震了呢。據后來專家解釋,說那是極光,這個我就不太懂了。
我可以解釋一下。小孫說道,一般而言,極光出現在地球高緯度地區,但中緯度地區,如果遇到地磁暴,那么來自宇宙空間的高能粒子,會跟地球周圍大氣分子、原子發生作用,從而發光。從經驗來看,極光是綠色或紅色的,但金色的光還沒聽說過。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原因吧。
侯真明點點頭,接著渲染:
第二天一早,日出的時候,景色更特殊。大霧遍地,只有太陽照下來的地方是透亮的,就像有人在天地間斜挖了一口井,光順著洞口照下來。真可惜,那時候沒有手機,如果能照下來,場面簡直絕了。
上午九點,一切恢復正常。十點左右,我突然發現班長們不對勁兒,六個正副班長,除五班副外,都他媽瘸了,雖然硬挺著,裝著沒事,可我還是看出來了。問啥情況,他們不說,我一提他們迷彩褲腿,發現腿上有瘀青。我當時就火了,問誰揍的,是連長還是指導員?你知道,三個老班長,都是超期服役兵,分量很重,就是副連長也得敬著他們三分,誰這么膽大,敢揍他們?誰又揍得了他們?
我問,咋回事,挨連長踹了?他們沉默。
我又問,地方小混混兒又來找事了?你們交手了?他們仍是搖頭。最后,四班長一跺腳,說,沒臉說呀,丟人丟到家了,排長,能不能過兩天再說?我說,不行,必須說。這才逼出了真相——他們被一個乞丐揍了。
說是霧散了,他們下地干活,見菜地有個人在偷西紅柿。偷吃也就算了,還扯斷了十幾株秧子。四班長上去制止不聽,便動了手,不承想被人一把抓住扔了個狗啃屎。五班長、六班長一起上,仍被人家一招打倒。最后三個人一塊沖上去,還是被集體放翻。四班副、六班副跑過來幫忙,也被制服。最后乞丐不打了,起身就跑,他們去追,三分鐘不到,就被人家甩掉了。
我當時給氣樂了,覺得他們胡扯淡,五個班長的實力能干趴十五六個平常人,怎么可能輸給一個要飯的?再有,他們跑五公里,速度最慢的都是二十分鐘,竟然會被一個乞丐甩掉?
六班長見我不信,一臉血紅,說,這家伙就是個洪七公,用的是降龍十八掌,絕對高手。排長你要跟他過招,頂多五下,就得趴下。
我還是不信,以為他們在撒謊,我猜他們極有可能辦了什么壞事,沒臉說實話,編個瞎話糊弄人。我到菜地那邊,看見西紅柿地角狼藉一片,就問那個看菜的小戰士怎么回事。這孩子老實,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他說,確實有個古怪家伙,披頭散發,胡子滿臉,也不說話,看不出年齡。最奇怪的是穿著古代的衣服,裹了一塊鎧甲,腰上還別著一支老式手槍。
還有什么?
兵說,他眼神像刀,看一眼,就像刀扎一下。
還有沒有?
兵說,他打鏢打得準,一石頭打死一只野兔。二十米左右的距離,一揚手,兔子就翻滾而死,倒在了西紅柿地邊。正巧碰上四班長他們,不讓他撿兔子。我聽著那人肚子咕咕叫,提議用西紅柿換兔子。沒想到這家伙食量驚人,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吃完了摘好的西紅柿,還要去拽新的。他好像不知道生熟,一連扯了幾個青柿子,明白過來又去找紅的,弄斷了好些個秧子,于是他們就干起來了。最后咱們輸了,那個乞丐拎著兔子就跑,四班長他們也沒追上。
越說越玄了,這是什么人?
我叫那兵推了輛自行車——我們排專門配了一輛自行車,有急事會用——帶著我朝那個人跑的東南方向騎去。
菜地東南方,也是一片土丘。這片地方也屬于部隊農場,但因為不能耕種,生產連基本不管。從土丘再往東南,就通向了山里。山里有不少景點,有藏兵洞、古棧道、瞭望臺等,當時山里邊還建了個影視基地,經常有劇組過來拍戲。
我跑到土丘時,見一幫人拿著攝像機、燈光、喇叭之類的在拍戲,看樣子是古代戲,有幾個人戴了頭套,穿了戲服。這時候我才想起,師農場確實有個通知,說近期有劇組到這邊拍電影,讓我們正常作業,不要圍觀什么的。我想,恐怕打傷四班長他們的不是什么乞丐,而是化過裝的專業武打演員。
我帶著那個兵找了好一陣,讓他辨認,死活沒找見,打聽一圈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只好回來了。
幸虧幾個班長沒有鼻青臉腫,這要是外邊掛了傷,我這排長可算是窩囊到家了。我心里憋了一口氣,發誓要找到這個家伙,狠狠教訓他一頓。我告訴四班長他們,再見那人,不準動手,先匯報。
大約一天后,四班長悄悄告訴我說,那小子又過來了,蹲在地頭吃西紅柿呢,戰士了解內情,預先摘了一筐西紅柿,先穩住了他。
我帶著四班長他們趕了過去。為了對付這家伙,我還抽空到鎮醫院打了一支封閉針,生怕交手時再犯病。
厲虎
侯真明神情凝重起來,拍了一下桌子,終于見到了這個家伙。
他跪坐在地上,大口吞著西紅柿。那個感覺很怪異,正中午的太陽多熱呀,他那一塊竟然是涼的。怎么說呢,感覺他是隱藏在一個透明的洞穴里,又感覺他是蹲在你心里頭,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感。還有個感覺很邪門,明明離他很近,就那么幾步路,可是老也走不到,一句話:距離跟時間不匹配,恍惚間覺得不在一個平面里頭。
真走到對面了,才覺得舒服了一點,但仍然要適應,怎么形容呢,就像你剛戴上近視鏡,有點暈乎乎的感覺。
這家伙真能吃,我們去的時候,他大約吃了二三十個西紅柿。那年頭那個西紅柿,個頭兒大,又是自然熟,跟開花大饅頭似的。他三兩口就一個。真像兵說的那樣,披頭散發,頭發上黏糊糊的,沾著草葉子、沙土,打著縷兒。胡子也老長,向外奓著。他里邊穿著絳紅色衣服,破了好幾個洞,臟兮兮、硬邦邦。那個鎧甲,胸口有兩塊凸起的圓銅板,坑坑洼洼,太陽底下反著光,像兩張麻子臉。黑乎乎的甲片上銹跡斑斑。奇怪的是,鎧甲只剩下了一小半,從左脅到右后腰的部分,斜斜被切斷,露著打結的銅絲和皮線。
我轉到他身后,發現他后背脖領子上還有三行黑筆寫的數字,數字不是阿拉伯數字,是漢字寫法,看著挺滑稽,當時想是不是道具人員瞎搞呢。
安老師插話,如果真是這樣,可不是瞎搞,只能說這個道具人員很內行。為什么呢,古代鎧甲很貴重,制作工序相當麻煩。將士領到鎧甲以后,要先數清楚甲片的數量,還要稱一稱鐵甲的重量,而后把這些數字寫到甲上,方便歸還時核對數據。只不過記錄的方位不太統一,有的記到甲襟上,有的會記到甲背上。
侯真明噢了一聲,接著說道,更搞笑的是他的皮帶,那種皮帶應該是八路軍系的牛皮帶,那種皮帶我在師展覽館見過,整個看有點不倫不類。
正想笑話他,他抬頭一看,把我鎮住了,那種眼光才叫犀利,真像是憑空抽出一把匕首,空氣都能割出一道口子。我當時就意識到,這絕對是個練家子。
我問他,你哪個劇組的?
他繼續吃著,像是沒聽懂。我感覺他像個啞巴,又比畫問,你從哪兒來?他應該聽明白了,指了指北邊。這時候我注意到他的胳膊,上邊的血跡還沒干,血糊啦的,不像是化裝效果。
我往前湊了一步,他兩眼警惕,抱著裝有西紅柿的鐵桶,后撤半步。我見狀,又讓戰士摘來十幾個,放到他面前。至此,我基本肯定,他不是地痞請來的打手。極有可能是個身懷絕技的武術演員,還有可能是個落魄的武術家扮群演。
又吃完這十幾個柿子,他打了一個嗝,嘴里嘀咕了一句。聽口音,判斷不出是哪里人,根據我現在的經驗,感覺他說的像是廣東話。我搖搖頭,表示沒聽懂。他也不再說話,站起來,四下里打望。他的五官看不清,神情很茫然,茫然得連我都感覺自己被扔到了沙漠里。
我撿起一根樹枝,寫出我的名字,又問他是誰?
他猶豫片刻,抓起樹枝,也在地上寫了兩個字:厲虎。而后他用腳掃平,又寫了一個字,很搞笑,那個字我們都不認識。他想了想又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這次看明白了,是個繁體的“餓”。
這好辦,我讓四班長回去拿饅頭。我們每次打回來的饅頭都多,多余的饅頭就掛在小土房外邊,還有方便面火腿腸啥的,都讓人拿來,讓他吃。
他拿起饅頭來聞了聞,立刻開干,七八個饅頭,不大會兒就造了進去,噎得直打嗝。吃完饅頭,又吃了十幾根火腿腸。火腿腸吃完,又干嚼了四包方便面,這時候他可能飽了,沖我們抱了一下拳。
嗯——說抱拳也不準確,應該是這么個姿勢。侯真明回憶著,比畫了一下他的動作。
安老師說,這是唐代的插手禮,右手向上豎起大拇指,左手抱住右拳,左手小拇指打開,置于胸前,行禮時向外稍稍推一下。他說著,示范了一下。
侯總伸出大拇指,對,就是這個動作。
厲虎插完手要走,被我攔住。我說,這可不行,你打傷我的班長,咱們得操練操練。盡管他沒完全聽懂我的話,卻大致明白了我的意思,搖搖頭。
我直接拉開架勢,沖他招招手。他掃我一眼,撇撇嘴,而后把手伸到懷里。我以為他要解開鎧甲,甩膀子比試,我也把迷彩服脫了,露出了軍用背心。說實在的,我一方面是怕他把我衣服弄臟,一方面是想展示一下肌肉,讓他看看咱的實力。
結果他見我把衣服脫了,手又從懷里抽出來,盯著我發愣。我原以為他被嚇住了,隨后又感覺不是,他應該是被我腰帶上的子彈殼吸引了。那時候,我們都喜歡把子彈殼做成個小物件掛在鑰匙鏈上,沒有鑰匙鏈就掛在腰帶上。我那個是步槍彈殼,準備磨成個小銅哨。
這家伙兩眼發亮,突然伸手來搶。動作之快,絕無僅有。也就是我,常年練散打,也練過拳擊,反應快,一個滑步閃開,他撲了空,這時候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太一樣了,能看得出來,他也很意外。他又比畫著什么,意思是不想動武,只想要那個彈殼。
我用手勢告訴他:打贏我,立即給你。
他猶豫一下,從懷里掏出一塊破毛巾,也說不清是紅色還是黑色,破破爛爛,在手里抖了兩下,纏到了頭上。
安老師說,那個東西叫抹額。
對,抹額。他把碎頭發系住時,我才看清楚他的面目,眉毛濃重,倒鉤眉,就是在眉毛根上邊生著一對倒鉤,像是故意畫上去似的。一雙大眼,黑眼珠像是兩個拋過光的鐵球壓在雪地上,高鼻梁,稍微有點鷹鉤鼻。
他做了個手勢,手剛落,人就撲了過來,雖說是撲,右腳幾乎是蹭著地面出來的,腰半弓,兩只手一前一后,重心特別穩,動作相當快。即使我高度戒備也沒能躲開,褲子口袋竟被他抓住。
我急忙向右扭身,右手叼他手腕,順勢進左腳別他右腿,左手隔擋他,想借著他的撲勁,順勢摔翻。這個摔勁兒很大,平常訓練中,百十斤的沙袋,不眨眼就能抱摔過去。
結果他身形極穩,我像是摟了一棵樹,摔不動,反倒被他攔腰抱住,猛地一掄,摜向地面。那個力量太大了,像臺推土機,根本擋不住,我下意識勾頸護頭,在地上一滾,化掉他的攻擊力。
侯真明說得投入,不自覺地加了一個雙臂護頭的動作。
這時候,厲虎就露出破綻了,他可能怕把我摔傷,想舉步彎腰去托我。我當時年輕氣盛,接連被他挫敗,心里已經冒了火。再說,一旦交手,很難點到為止,我一心想把他打倒,就利用了他的破綻。
他彎腰伸頭,這是大忌。你別看我倒地了,這時候就更能發揮飛腿旋踢的威力——我借著前滾翻的力道,猛地擰腰旋身,同時跳起,右腿橫掃。這個力量大得很,一旦掃到,絕對踢暈。
我用腿掃,他用手擋,就聽得咔嗒一聲,清脆得很!
小孫問,把他掃倒了?
不是。侯正明說,我腿折了,從膝蓋處,那個疼呀——
換骨
我應該是暈過去了,等清醒過來,被種菜的小兵架著,我就看見四班長他們一臉茫然,那家伙不見了蹤影。
我問人呢。他們向遠處看看,說沒了。四班長、六班長,一個摟著膝蓋,一個捂著肚子,不用想,他們又被削了。遠處是玉米地,這家伙鉆進玉米地,跑沒了影兒。從他們吃驚的神色里,不難想象這家伙速度有多快。
當時就覺得完了,當兵當到頭了,這條腿徹底報廢了。那種疼,就像是有顆燒紅的彈頭在骨頭里亂竄。他們要把我往醫院送,我說稍等一下吧,先到小房里躺躺再說。主要是面子,接受不了呀,一個兵王,三兩下被乞丐干廢,臉沒地方擱。再有,場里、連里要追究下來,這是事故呀,一個排長、五個班長受傷,總得編個理由啊。
緩了好一陣兒,他倆總算站了起來,帶我回到小房,剛回去,我差點又暈過去,一看右腿膝蓋處,腫成了紫茄子。兩個小時后,實在挨不過,這才跟連里報告,撒了個謊,到了鎮衛生院。也真是巧,鎮里停電,X光不能用了。醫生檢查一番,說十有八九膝蓋骨裂了,趕緊往縣醫院送吧。
也不知誰的主意,就近跑到鎮上洪中醫那兒,據說他的接骨術也是一流的。
我們去后,老中醫摸了一遍。他是認識我的,問怎么回事,我說是摔的。他盯著我直搖頭。眼見騙不過,我悄悄告訴他,這是打架所致。他仍然不相信,問我之前服藥效果如何?
我說不管用。他又問我跟誰打架?我有點上火,沒搭理他。他把過我的脈,卻說,沒事,歇兩天就好。我說這怎么可能,我都聽見骨頭裂開的聲音了。他說,你的腿骨不是斷了,倒像是被人換了。
這豈不是天方夜譚?不靠譜呀。他說,你要信我的話,就在這里安安生生躺一夜,明天再看。
結果呢?我們問。
結果第二天腫就消了一半,也沒那么疼了,可以踮著腳走路了。到第三天,疼痛全消,幾乎可以正常走路了。再歇一天,不但恢復了正常,原來的病也沒了,而且腿部力量還加強了,或許是骨頭沒裂,或許真是換骨了,反正從那兒以后,我的腿病再沒犯過。后來,我們執行了好幾次急難險重任務,我的腿腳比年輕人都好用。
厲虎呢?再沒出現嗎?安老師問。
當然出現了。又一天后的夜里,記得是星期五,連里開完支委會,已經晚上九點了。夏天的九點,要說也不晚,明月當空,小風涼涼的,走在路上很舒服。從連部到小房那邊也就兩公里左右。
走著走著,突然見前面多了道黑影,當時還以為是道樹影,轉眼之間,我就知道那是厲虎。他身上有股氣息,老遠就能感受到。晚上他的氣息是熱的,就像是熱風吹過麥浪那個感覺。我當時一陣激動,小跑過去,果然是他。
我拍著自己的肚子,問他餓不餓。他搖頭,沖我嘀咕了一句話。具體什么意思沒太懂,但大概意思是想跟我比試身手,我當時就有點怵了,可又不甘心。但實際上,他不是比武,是想點撥我。
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沒有。他演練了幾個招式,刁鉆兇猛,我一看如夢方醒,這才明白自己走了冤枉路,花架子居多,死勁居多,他那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從實戰中打出來的……事實證明,這些以后派上了大用場,特別是我調到特種部隊那會兒。
我就原地比畫了幾遍,再找他,沒了,啥時候走的,往哪兒走的,一概不知。實實在在地說,那真叫如夢如幻。但是從那兒起,我才徹底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心里那個傲氣全沒了。所以,我此后才能走到領導崗位。還有個事,我得說一下,我在部隊已經晉升副師了,就是因為搞訓練太大膽,出了事故,又降回正團。可我誰都不怨。為啥?只要你真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應該知道理中有理,因中有因,不會覺得自己委屈,對吧?
我問,厲虎就這么走了?
侯真明說,實際上,他去田里小房找過我。那天,是五班副值班。別看是在野外住著,也有值班員的,我們新打的那個棗木桌子,臨時做了值日桌,值日桌上有電話,值班員坐在桌邊,就負責接電話,上傳下達。
五班副告訴我,說下午有個奇怪的家伙來過,比比畫畫,話也聽不懂,v44WxH9cQSid2N2KOslocIcb9g8AlXL2OrxzwFCoAb0=便讓他走了。這里得解釋一下,五班副跟厲虎沒交過手,也沒見過他,所以不太清楚前因后果。我問,他還干了什么?他撓撓腦袋想了半天,說沒有。實際上他是忘了,后來才恢復了片段記憶,說厲虎往桌子里塞了顆子彈。
哎,小言,你發現沒有,除了你我之外,凡是跟厲虎接觸過的人忘性都特別大,他們的記憶好像被有意刪減了。包括挨揍最狠的四班長、五班長,幾年后再提這事,忘得干干凈凈,一點印象也沒了,這倒讓我懷疑自己得了妄想癥。自從見過你和安老師之后,我才相信,厲虎確有其人,且極有可能是穿越者。要么,我這個腿傷痊愈你怎么解釋?為此,我還專門跟小孫請教過量子力學、平行世界這些知識呢。
小孫接過話題,慢聲細語地講起著名的“雙縫實驗”,講到不確定性的“量子疊加態”和光子的“延遲選擇”。一句話概括:不但歷史可以穿越,而且現在可以改變歷史。
故事的結尾依然是謎題,大家一時無語。
厲虎為什么要留下一顆子彈?子彈從何而來?子彈又被誰取走?還有種菜戰士說厲虎腰間有一把老式手槍,會不會就是壁畫中那把殘缺不全的駁殼槍?為什么侯總一見我就會恢復記憶?為什么我的出現會引出一段奇異的視頻?藍虎跟厲虎到底有什么關聯?
窗外雨停,雨聲淅瀝,窗子打開,清風徐來。偶有一兩聲濕漉漉的蟬聲傳來,粗糙而突兀,像是河岸上一塊滾動的石頭。
英雄不死
安老師抿口酒,輕聲道,這個厲姓啊,應該是出自姜姓的炎帝。據唐代魏王李泰編撰的《括地志》說,神農后人遷徙到了厲山,也就是春秋時的厲國,即現在的湖北隨州市東北。這個“厲”,在唐代應讀作“賴”音。
見大家聽得認真,安老師又說道,唐代較有名的厲姓名人,應該屬貞觀年間的厲文才了。至于這個厲虎,名不見經傳,小人物中的小人物,據陘陽縣某家譜說,他原先是個獵戶,身形魁偉,可徒手搏虎,后參軍,做到壯武將軍,這是從四品上的武官銜。至于參加誰的軍隊沒說。后來守衛午原城,一戰成名。其實,守城還不是最厲害的,最牛的是他在敵軍重重圍困之下,只帶數十騎殺出重圍去搬救兵。
安老師看了我跟侯總一眼,你們是當過兵的,知道一萬人是什么氣勢。當時圍城最多時有兩萬人,糧草不缺,士氣正盛,武器也算精良,很難想象他是怎么闖過重圍的。唉,我們的文字呀,偉大是偉大,但就是太模糊,文史傳ephqtJOeDgEfEj4g7hDtp3pYQtwY5ibAtdO/vElpqv0=統又講究一個“簡”字,缺失了太多的細節,所以,只能靠想象來填補。
安老師指了指我的手機說,所以,我才相信剛才那段視頻的真實性。我感覺那不是一段視頻,它更像是一段主觀記憶,雖然沒有電影畫面的觀賞性,但格外有沖擊力。在我看來,這是上蒼對我寫作苦心的獎賞,給了我新的素材和啟發,能遇到你們,我之幸也。敬大伙兒一杯。
小孫說,剛才聽侯總講故事,我對厲虎這個人充滿好奇,您能不能再細講一下。
哎,你別說,這個厲虎還真有故事。厲虎沖出重圍,頗像是張巡守城時南霽云突圍的翻版,救兵沒有搬到,厲虎沒有茍且偷生,又殺回了城里,與守軍和官兵共存亡。但他真正感動我的,其實是另外一則筆記故事。據那篇記載所說,厲虎出城,一是為搬救兵,二是護送自己的小妾出城。這與張巡守城完全不同了,張巡最后殺了自己的小妾充作軍糧,厲虎則拼死把小妾送了出去。返回時,厲虎為保存實力,假裝投降,接著又反水,回到午原城中。筆記小說如是說,不知是真是假。
說到這里時,安老師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一下腦門,哎呀呀,剛才那個視頻里不是有個頂盔摜甲的女孩子嗎?她應該就是厲虎的小妾,天哪——
侯真明一拍桌子:妥了,這絕不是巧合!
安老師抓支煙點在手里,因為激動,手指顫動,指甲扣打桌面,像在發電報。
小孫給我們續上茶,笑道,我可以推理一下了,厲虎和藍虎,殺身成仁時都遇到球狀閃電,對吧?劉慈欣寫過《球狀閃電》和《三體》,小說里說,球狀閃電是宏電子,被閃電攻擊過的人,會變成量子態的幽靈人,它存在的狀態是疊加的,既是死的,也是活的,既可以在這里,也可以在那里。我還讀過一篇文章,是介紹俄羅斯日爾諾夫卡小鎮的。這個小鎮北邊,有一個叫作鬼穴的奇異之地,此處的球狀閃電世界聞名,每當天空發生閃電時,附近居民的手表要么停走,要么走得快慢不均。這至少說明,球狀閃電對時間是有影響的。
小孫停頓一下,說,推理一,如果真有穿越這件事,應該跟球狀閃電有關。如果厲虎是個四維人,能自由穿越時空,那他修復三維人的腿傷,輕而易舉,就像我們用鉛筆去修改紙上的圖畫一樣輕松。推理二,在球狀閃電中,作為量子態的厲虎跟藍虎相遇了,甚至是融合了,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厲虎身上會有一把手槍了。
安老師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這可謂是“量子讀史法”,哈——
侯總敬酒道,安老師,您這本關于厲虎的作品什么時候寫完?
安老師說,快了。
好,我先預訂三千冊,所有員工,人手一冊。侯真明說得豪氣,酒杯重重一蹾,手背把我的鑰匙包撞開老遠,卡扣碰開,露出齊整整的鑰匙。
侯真明掃了一眼鑰匙,眼里竟像失火一般,一把抓過,瞅著上邊那個彈殼裝飾問道,這是什么?
那正是藍虎當年留給我的,是他彈弓上的飾物——彈殼里塞了一塊磨鐵,猛看像顆子彈。有段時間,兒子拿著它到處顯擺,還把老師們嚇一跳。班主任為此還特意打電話給我,讓我趕緊收回,杜絕安全隱患。
藍虎給我的紀念,你不會是在找它吧,這可不是子彈!我說。
侯真明朝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就是它。侯總拿在眼前端詳,越看越興奮,兄弟,這彈殼fEDyJZQSVuuTGDE0oHLJ3w==就是我的,就是被厲虎搶走的那個。你看,邊上還有一個小孔呢。喲,這里邊裝的可不是普通鐵塊,是一枚箭頭。安老師,你看看?
安老師拿在手里,對著光看了又看,點點頭,應該是破甲箭箭頭敲打磨制的,箭頭上還有字呢。
是嗎?侯總瞪大眼睛,沖小孫高喊,快,把我的放大鏡拿來。
在放大鏡的照射下,一個模糊的字跡映入眼簾——虎。侯真明使勁同我握手說,沒錯,沒錯,五班副說的就是它。這就是厲虎釘在你桌子上的那顆“子彈”!這么看來,是藍虎找到了它,后來又留給了你。
侯真明目光炯炯,咱們按照小孫的思路來推理,這枚“子彈”極有可能是一個定位系統,厲虎把它留在這里,就是想定位,確定下次再穿越過來。結果,藍虎就再次回來了。因為小言佩戴著它,它又具有某種能量,所以,能喚起我的記憶,所以我們就能感應到厲虎的思緒,所以我們才看到了那段視頻……這不是穿越又是什么?!
小孫問,還有問題我想請教,厲虎在地上寫的名字是簡體字呀,這怎么解釋?
安老師笑道,簡體的萬字,早就有了,王羲之就寫過。至于穿越這個話題,我跟小言交流過了,不必太糾結,也許是想象加巧合,但你的感覺是真實的,這就夠了。黑格爾怎么說來著,人類從歷史所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他們沒有從歷史里面學到任何教訓。這個觀點,我不同意。往事并不如煙,往事如山。有形與無形的歷史,時刻都在影響著我們。德國哲學家謝林認為,自然界是睡著的精神,精神是清醒的自然界。可不可以這么說呢:歷史是睡著的現實,現實是清醒的歷史。歷史與現實的區別,只在于人是否清醒。在我看來,探索歷史其實就在改變歷史,懷念英雄實際是在喚醒英雄。英雄不死,向心而生。這比穿越的話題更加振奮人心!
我們鼓掌。小孫說,足可以寫篇小說了,題目就叫“越千年”?我說,可以叫“將軍令”。安老師說,叫“虎符”怎樣?一語雙關,虎符既指調兵信物,也指我們的主人公,還指我們今天的心境……
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記不得了,只覺得酒好喝,一直喝到了半夜。趁酒后豪氣,我把那顆“子彈”送給了侯總。
尾聲
交往既多,便成朋友。半個月后,侯總又提及往事,告訴我說,當年,洪老先生的藥是管用的,只是負責熬藥的戰士出了差錯,他竟然把鐵絲擰成彈簧狀,塞到了砂鍋嘴里,以為這樣方便過濾藥渣。如此一來,就等于加了一味反藥,把藥效完全破壞了。我剛才都跟安老師道過歉了……
而我遵安老師囑咐,一邊服用土龍血骨,一邊用他開的中藥擦洗,膝蓋病痛竟然止住了。
又過一個月,侯總約我面談,說預備役要對預編單位進行編組調整,需要一名具有專業基礎的副營長,他準備推薦我加入預備役,我爽快答應。他還說,十月中旬,他們預備役營要成建制脫產集訓,集訓地竟是在我們師農場那塊,那邊的現代化基地已經建好了。
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激動,扭頭看向窗外,天高云淡的天氣,一片爽朗。恍然間,自己又回到了生產連門口,看見倒伏的樹冠上跨著一個人,倒鉤眉,牛蛋眼,嘴角叼著煙,沖我點頭一笑。
我詫異地看看腳面,沒錯,我穿的是锃亮的“三接頭”;扭頭看看肩膀,上邊竟還掛著嶄新的中尉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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