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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子歸(中篇小說)

2024-11-02 00:00:00阿皮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10期

1

車開出四公里長的隧道,又行駛兩公里多,遠處被同學特意提及的標志性巨石——盼子歸,映入余修文和安曉雨的眼睛。

盼子歸立在山頂。由一大一小兩塊石頭疊加而成。從高速公路的視角看過去,余修文橫豎看不出這兩塊石頭是女人的模樣,倒是看成了人體上的某個部分。他把這個看法和安曉雨一說,安曉雨看了一眼石頭后,立馬伸手掐住他的腰,剛想用力,余修文趕緊說,別動手,開著車呢。安曉雨只能嗤笑一聲,你就只會想這個,不過還真像。說完,臉上悄然浮起一片嫣紅。

下了高速公路,離盼子歸慢慢變近。隨著視角的轉變,立在山頂的石頭的形象也隨之改變。安曉雨舉著手機對準石頭說,慢點,慢點。余修文踩了下剎車,安曉雨連忙點拍攝鍵。車慢慢走,安曉雨不停地拍。此時的余修文才發覺,山頂疊在一起的兩塊石頭確實像極了身姿曼妙、翹首苦盼的女人。

等盼子歸離開視野,安曉雨說,這塊石頭怎么不叫“望夫石”或者“美女峰”,而叫“盼子歸”呢?余修文看了眼掛在出風口導航的手機說,望夫石、美女峰滿天飛,盼子歸,第一次見,只有少見,才能讓人好奇,才有市場。安曉雨說,怪不得我一位寫小說的同事經常說,寫小說就是造,造得好,是創造,造不好,是造謠,盼子歸應該是創造了。

因為有了盼子歸的話題,余修文和安曉雨有了這一路上難得的輕松。等車轉過一個彎道,盼子歸被徹底拋在身后,看著前面逐漸熱鬧密集的房屋,兩人的心又毫無來由地沉了下去。

余修文和安曉雨奔波兩百多公里,是來求子的。

求子這事一言難盡。談戀愛的時候,安曉雨和余修文盡管戰斗得小心翼翼,但不該有的還是有了。沒有做好結婚準備的安曉雨只能在余修文的陪同下,去醫院做了手術。有了這一次意外,兩人的戰斗準備充分,果然連續兩年沒有意外出現。之后,在婚房裝修的時候,放松了警惕的安曉雨再次中獎。本來想著把這個孩子留下來算了,結果,安曉雨上百度查了一下,說剛裝修好的新房會影響胎兒發育,這樣一來,只能忍痛舍棄。熬到結婚,再無牽絆的兩人放開手腳,不到半年,安曉雨順利懷孕。不過這次的妊娠反應和以前兩次完全不一樣。前兩次懷孕,都是因為例假長時間沒來,去看婦科檢查時才知道。而這次,還沒覺察到例假異常,安曉雨就身子軟軟的沒有了精神。急匆匆去醫院做了血常規檢查和尿檢,才知道懷孕了。接診的醫生一再叮囑安曉雨,孕期的前三個月要千萬注意,要少運動多休息。安曉雨本來想說前兩次我整天蹦蹦跳跳什么事都沒有,這次怎么會突然變向了呢,不過,這話她還是不敢說出口,一個新媳婦,有些話畢竟不好意思多說,于是連聲說,好的,我知道了。為了保證胎兒的健康成長,醫生又給她開了黃體酮和維生素E,讓她按時服用。

孩子的不期而至,余修文和安曉雨在慌亂和驚喜之余,開始為肚子里是男孩女孩,該取一個什么樣的名字,要準備什么樣的玩具,買什么樣的衣服,進行過無數次的設想和討論。然而,還沒等討論結果出來,原本好好待在安曉雨肚子里的孩子沒了。

對孩子的突然失去,安曉雨一直覺得存在無法解釋的怪異。

那天是周六,原本一定要鬧鐘響才能吵醒的安曉雨,四點不到就醒了。無論她怎么努力,都無法繼續入睡。聽著余修文輕微的呼嚕聲,安曉雨腦袋里冒出了出去走走的念頭。念頭一起,她開始盤算方向、路線。就這樣挨到八點半,她把被她吵醒后重新睡著的余修文弄醒。余修文閉著眼睛嘟囔,好不容易能睡個懶覺,繼續睡吧。安曉雨把嘴附在他耳邊,邊細細呵氣邊用嗲嗲的聲音說,起來吧,起來吧,等下出去走走……弄得余修文耳朵癢得難受,只能起床。

余修文煎了個荷包蛋,夾在新烤的兩片面包中間遞給安曉雨,自己則把昨晚吃剩的冷飯加了棵小青菜,燒了碗菜泡飯。

吃好飯,余修文說,準備去哪里?安曉雨這才想起,一大早醒來規劃,居然還沒有定下出行的目的地。余修文說,要不去奧特萊斯,買一身夏裝。安曉雨說,去奧特萊斯太遠,再說,商場里都是衣物洗滌劑的氣味,不好,還是去南山。說完,安曉雨舉起雙手,邊閉上眼睛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南山青山綠水,空氣清新,天然氧吧,孩子喜歡。余修文說,南山山高路陡,一路上都是急彎,你受得了?安曉雨說,你慢慢開不就行了。

車翻過市區和城南交接的虎撲嶺,進入南山區域。南山是全市最高的山峰,有一千一百多米。春末的南山,山風微冷,滿眼翠綠,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開滿山野。一陣陣或濃或淡的花香,穿過敞開的車窗擠進來。安曉雨忽然想到“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詩句,剛想和余修文說,忽然看到左側山坡上一簇開得熱熱鬧鬧的映山紅,連忙指揮余修文下車去折。余修文答應一聲,手腳并用往山坡上爬。安曉雨連忙說,小心點,別滑倒,折三四個枝丫就差不多了,給別人也留點。余修文邊往上爬邊喘著粗氣應著,好。

等車開到南山山頂,車后座已經開滿了紅黃藍紫的各色鮮花。

南山的山頂是城南名剎香山寺。據鄉間傳說,美女西施隨范蠡去吳國的時候,路過南山,并在南山停留。南山因著西施,在歷代的縣志上都有所記載。到南宋咸淳年間,當地鄉民為紀念西施,籌建香山寺。建寺一千多年,幾經興廢,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當地村民籌資重修,才形成現在房屋林立、香火旺盛的規模。當然,現在西施只在其中占了一間殿宇,接受信眾朝拜。

余修文在香山寺前的停車場停好車。安曉雨在停車場邊上的小攤上按攤主提示,買了一堆香燭。余修文在插滿蠟燭的燭臺上找到空缺位,然后一一插上點燃的蠟燭。安曉雨等余修文插好蠟燭,就捧著九根檀香,跟在邊上幾個五十來歲、雙手捧香的女人后面,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拜了一陣后,雙膝跪在寫有“樂緣好助”字樣功德箱前的黃色蒲墩上,虔誠跪拜,喃喃祈禱。等安曉雨起身,在香爐插好檀香,余修文小聲問她,你向菩薩求了什么?安曉雨淺淺一笑,不能說。余修文也隨之笑笑,沒有再問。

逛完大雄寶殿、圓通殿、地藏殿和羅漢堂,兩人準備回轉出門。剛走沒幾步,安曉雨突然想起,到香山寺不去西施殿,就像是到了紹興不喝黃酒,欠缺不止一點點,于是就拖著余修文去西施殿。

西施殿在圓通殿后面,就著山勢而建,因而不在寺院的中軸線上。西施殿內空無一人。從殿內的陳設可以看出,西施殿的建造時間比前面的那些殿宇的年代要久遠,無論是門窗還是屋柱,滿滿的年代感。余修文站在大殿中間,細細欣賞殿宇柱子上的對聯。其中“排笑赴金閶,連宵歌舞,轉盻間鴟飄鹿走,恨同一縷溪紗,譜入吳宮花草;含情歸故苑,一葉煙波,到于今水綠山青,功并三千甲士,坐垂越國封疆”一聯,讓余修文極為感慨,這副對聯寫盡了西施為國獻身的一生。

安曉雨雙手合十,在西施像前虔誠跪拜。一個穿海青黑色衫的老太太進來,仔細整理了供奉在供桌上的水果和糕點后,對余修文和安曉雨說,出門右轉向前二十來米是齋堂,那里有齋飯提供。余修文道了聲謝,領著安曉雨出門,走了一段路,果然看到一塊寫著“提供齋飯”的牌子。進門,里面擺著十多張大圓桌,每張圓桌前都有人圍在一起吃飯。一位三十來歲,穿淡灰色套裝的女人看到安曉雨,向她招招手說,這里還有空位,過來坐下吃。安曉雨看看圍坐著的一桌子人,又看看招呼她的女人,不知道該不該落座。女人笑了,不用客氣,隨便坐,隨便吃。安曉雨轉頭問余修文,就這樣坐下吃?余修文說,齋飯是專門免費給信眾吃的,所以沒有酒店里吃飯的那種規矩。安曉雨說,我沒吃過。余修文說,今天給你吃到了。

女人把身子往邊上挪了挪,又從邊上拿了個塑料凳子放旁邊。兩人向女人道了聲謝后坐下。女人伸手拿過桌子中間的兩碗米飯、兩雙一次性竹筷遞給余修文和安曉雨,吃吧,不用客氣。余修文和安曉雨接過碗筷,再次說了聲謝謝。

一桌子人嘻嘻哈哈,極其輕松。讓安曉雨不明白的是,等吃好飯,一桌子的飯菜居然一點不剩全部光盤。女人看出安曉雨心中的不解,說,你從沒在寺院吃過齋飯吧?吃齋飯是不能留剩飯菜的。安曉雨笑笑,哦了一聲。余修文小聲問,到哪里付錢?女人說,吃齋飯不用付錢。

從香山寺出來上了車,余修文問,回家還是繼續?安曉雨說,當然繼續F9bUfVwoPTzqt17q61AyoeeZEQy7DyNWcQ9H5yS1QZI=,難得出來了,就再走走看看兜兜風。余修文答應一聲,發動車子,出香山寺停車場后,繼續往前走。

離香山寺三公里多的地方是南山水庫。南山水庫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大搞水利建設的產物。以前曾是南山一帶水田的主要水源,現在那些水田被農民產業轉換,改建成了蔬菜和苗木基地,灌溉作用不再重大的水庫也就成了一些垂釣愛好者的野釣寶地。

余修文左手手肘靠在車窗上,右手把著方向盤,駕車順著南山水庫邊依山而建的碎石路緩慢行駛。本來想和安曉雨說說話,不過,看著安曉雨側著頭,瞇著眼睛,聽著王菲的《傳奇》,感受著暖暖山風的樣子,也就不再開口。前面突然出現一輛疾馳而來的黑色越野車,余修文連忙將車往邊上靠了靠。等越野車帶著漫天塵土錯身過去,余修文忽然發覺方向盤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老是往右轉,停下車才發覺右前輪已經坍塌,再細看,只見輪胎外側裂了一個兩寸來長的大口子。看來,剛才讓道的時候,車輪擦到了路邊的尖石。

看著癟癟的輪胎,從未換過輪胎的余修文心里一陣慌亂。想打電話找朋友幫忙,轉而一想,還是算了。他讓安曉雨下車,隨后打開后備箱,找出千斤頂、扳手、備胎。

安曉雨看余修文手忙腳亂的樣子,心里著急,看看別的忙幫不上,就俯身準備將換下來的輪胎推到車屁股去。結果,安曉雨抓住輪胎剛一用力,就覺得大腿內側一熱,一股癢癢的細流順著大腿往下流。等余修文急匆匆把安曉雨送到婦保醫院,孩子已經無法保住。事后,安曉雨越想越覺得這事其實是有預兆的,如果上點心,就不會出意外了。

本來以為這次意外對以后的懷孕不會有影響,結果,在后來的十多年時間里,一對功能齊全的男女,看了無數醫生,做了無數檢查,吃了無數中藥西藥,安曉雨的肚子里再也沒有種子生根發芽。

后來,安曉雨咬咬牙說去做試管嬰兒。余修文以為做試管嬰兒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不過,當醫生拿著一根四五十厘米長、毛線針粗細的探針向他介紹手術程序的時候,嚇得差點昏厥,拉著安曉雨的手連聲說,不做了,我們不做了。安曉雨則滿目淚水,盯著余修文哀哀地說,我已經決定受苦,你就別反對了。可惜,這次安曉雨忍痛受苦做的試管嬰兒,胚胎并沒有在安曉雨的子宮中著床發育。好在還有后備胚胎,結果,去醫院再次接種了后備胚胎,安曉雨的子宮依然沒能讓后備胚胎正常著床。這樣的結果,安曉雨心有不甘。于是,在經歷了無數個以淚洗面的夜晚后,再次狠狠心,去醫院做了試管嬰兒手術。結果,再次承受了兩次難以忍受的痛楚后,孩子依然沒有如愿而來。眼看著安曉雨對試管嬰兒手術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余修文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說,沒有孩子的夫妻又不是只有你我兩人,你看看人家,不是都生活得好好的?再說,真的想要孩子,我們去福利院領養一個就好了。安曉雨哭著說,領養孩子我不甘心,我相信,一定有個孩子知道我在等他,他也一定會找到我的,現在沒來,是他還沒找到。余修文長嘆一口氣,過了許久,幽幽地說,你可以找別人試試,只要不讓我知道就行。安曉雨邊哭邊打余修文,你還是不是男人!

事實上,安曉雨確實有過和別的男人試一下的想法,想試一下除了余修文,自己到底能不能懷孕。為了這個設想,她對十多位年齡相仿,不在本省的男性網友,通過聊天和查看朋友圈,進行過或明或暗的考察,最后,鄰省的“清揚”進入了她的視野。在和清揚聊了兩個多月后,她覺得無論容貌、品行還是學識,清揚都符合自己孩子父親的理想要求。于是,安曉雨有了和清揚見面的渴望。只是她不敢明說,她怕,怕自己看走眼。當然,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是她一直找不到走出這一步的理由。

機會總是給有心的人。那年秋天,單位安排安曉雨去省城師范大學的成教學院培訓一個月。拿到通知后,安曉雨查詢了從省城到清揚所在城市乘坐高鐵所需要的時間,一個半小時。她稍加盤算,將自己去省城培訓的消息告訴了清揚,并在有意無意中流露出想去清揚所在城市走走看看的想法。果然,清揚是明白人,他很快就向安曉雨發出邀請,熱情地說他隨時恭候。

安曉雨是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五下午出發去清揚所在的城市的。對這個時間的安排,是深諳自身生理周期的安曉雨精心計算的。清揚收到安曉雨的車票信息后,整個星期五好像都是在為迎接安曉雨而生活,從早上開始,微信信息不斷。安曉雨下了高鐵,通過電梯來到地面,走走停停挨到車站出口處,一眼就看到了出站閘口外急切張望的清揚。

后來,安曉雨不止一次想起等在出站閘口外,拿著手機不停撥打的清揚。只要想起清揚翹首以盼的急切樣子,她就后悔,后悔將手機關機,后悔躲在出口處的廣告牌后面不露面。她無數次想向清揚揮手,可又被順著臉頰流下的眼淚扯住。她的心很痛,始終忘不了清揚那急切、期盼、落寞、生氣的樣子。

一個多小時后,清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躲在廣告牌后面的安曉雨打開手機,刪除了清揚所有的聯系方式后,坐上了回省城的高鐵。只是高鐵剛剛啟動,看著車窗外漸漸下沉的夕陽,她后悔了。她發誓,只要清揚現在給她打電話,她一定不顧一切在下一站下車,然后馬上返回到清揚的身邊,心甘情愿地和他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哪怕只是單純欲望發泄的相聚。直到回到省城,捧著唯恐漏了清揚的電話、短信和微信好友請求手機的安曉雨,始終沒能收到清揚的信息。從此,安曉雨的手機里再無清揚的任何消息。

或許沒有經歷過的是最好的,對于這次無疾而終的奔赴,安曉雨一直想不明白當初為何能下那么大的決心,也一直鄙視自己突然失去的勇氣。后來,只要路過小區門口的幼兒園,安曉雨就會毫無來由地想到清揚,想到那天假如真的和清揚上床了,自己會不會已經是孩子的母親了?可惜,過去的再也無法回頭,錯過的永遠錯過。她只能封鎖曾經的設想,拖著余修文,繼續奔波在永遠不知道是否有結果的求子路上。

上月初,安曉雨去省城參加同學會。餐桌上,對女同學們三句不離口的孩子話題,安曉雨無話可接。她成了局外人,只能一臉落寞地玩著手機。坐在安曉雨對面的丁怡,舉起酒杯,朝安曉雨笑笑。安曉雨也端起酒杯,笑著朝丁怡遙遙一碰,湊到嘴邊,喝了一口。讀書的時候,安曉雨睡上鋪,丁怡睡下鋪。挨到宴席散場,走出餐廳,有七八個同學站在大堂拉同學下午回母校重溫學生時代,安曉雨剛好被拉上。沒法,安曉雨只能收了逛商場的心,準備回房間稍稍拾掇拾掇。

走到電梯口,丁怡已經在了。見到安曉雨,丁怡說,去我房間坐坐。安曉雨想了想,說,好。上了八樓,拿出房卡,安曉雨才發現,丁怡居然住她對面。丁怡把茶吧上的兩瓶礦泉水倒進水壺燒開,然后問安曉雨,茶還是咖啡?安曉雨說,咖啡。

丁怡給安曉雨泡了杯速溶咖啡,自己則泡了杯紅茶。丁怡邊將咖啡遞給坐在窗前圈椅上的安曉雨,邊問,曉雨,最近有沒有好消息?安曉雨苦笑一下,我已經死心了。丁怡說,本來前兩天就想給你打電話,后來想想,馬上要見面了,還是當面和你說。我婆婆前段時間來我家,無意中和她聊起,她說老家街上有家“顧仁生中醫診所”,診所老板顧仁生醫術很高,特別是治療不孕不育,在當地名氣還很大,其實,對顧仁生中醫診所,我懷孕的時候曾經去配過一次調理身體的中藥,只是一直沒在意,也就忘記了,現在婆婆這么一說,我馬上想起來了,我就想著你可以去試試。

安曉雨苦笑一下,說,我找過的專家,吃過的中藥西藥都可以用麻袋裝了。丁怡說,那不一定的,偏方治頑疾。安曉雨嘆口氣,我已經失去信心了。丁怡說,我婆家風景很好,你就當去旅游。安曉雨想了想說,嗯,我回去聽聽余修文的意見。

同學會結束回家的第三天,大半個月沒回家的余修文終于回家了。面對余修文用連續上班換來的四天休息,安曉雨趕緊把丁怡的話和余修文說了。余修文本來想說這事算了,可看看安曉雨滿臉的希冀,還是不忍拒絕,于是說,現在還不行,上班連軸轉,出市要審批,只能等出市審批取消,我們恢復正常上班才能去。余修文的話,讓安曉雨再也無法按壓住積存許久的怨氣,她忍不住尖叫,就你們事多,現在有哪個單位還像你們這樣把人管得死死的。余修文連忙說,小聲點,小聲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吵架了,不過,你們開同學會大多數同學都能出來參加了,我們肯定也不遠了。

安曉雨本來想發火,但想了想,還是把火氣壓下,嘆口氣說,我是著急。從醫學角度來說,三十五歲是高齡產婦,四十歲的安曉雨屬于高齡中的高齡。用她那幫嘴碎同事的話說,再過兩年都要更年期絕經了,還生什么孩子?余修文說,好吧,我明天向領導去請個假,爭取這個月輪休后能去。

余修文是市公安局看守所的管教警察。對安曉雨的不滿,余修文很無奈,他也后悔當初在派出所干得好好的,居然要求調去看守所。現在倒好,想調出看守所的難度,比要求調入看守所的難度大得不是一點點。好在余修文經常自嘲說天天在享受“大領導”的待遇,每天被在押人員畢恭畢敬地高聲喊“領導好”,心里就不再感到委屈。現在安曉雨說找到了一個專看不孕不育的中醫,急著想去的想法,余修文也很激動,可按當前半個月二十四小時上班,半個月二十四小時備勤的工作節奏,想和安曉雨做一次正常運動都要碰運氣的條件,就算顧仁生是華佗轉世,安曉雨能懷孕的難度,應該和上天摘月差不多。

好在計劃跟不上變化,就在安曉雨還在為余修文不能正常休息生氣郁悶的時候,余修文的上班時間回歸正常,公安局也取消了警察出市審批。這就意味著,余修文只要休息天不輪到值班,就能順順利利出門。安曉雨趕緊和丁怡聯系,不巧,丁怡在省城開會,要下周二才能回來。不過她發了個定位給安曉雨,說下了高速,出隧道,只要看到山頂上一塊叫“盼子歸”的大石頭,就到了安西鎮,顧仁生中醫診所就在鎮政府所在的那條街上。

2

安西鎮四面環山,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特別是穿鎮而過的安西溪,在唐宋時期吸引了一大批文化名人光顧。這些光顧的文化名人中盡管沒有李白、杜甫、蘇東坡之類的名家大家,但也大多是地方的知名文化人物。據當地縣志記載,僅唐宋時期留存下來寫安西溪的詩詞就有一千多首。

這些文化沉淀,余修文根本不知道,連安西鎮,也是看了丁怡的微信,查了百度才知道。進入安西鎮,余修文以為顧仁生的中醫診所和自家小區邊上的診所一樣,老遠就能看到張揚的門面、店招,結果,導航說了七八次“請掉頭”的提示,余修文才找到顧仁生中醫診所。

診所坐北朝南,兩個門面,擠在一排老平房中間。一塊兩尺見方,用毛筆書寫的“顧仁生中醫診所”木牌子,緊挨在十多塊斜倚在門口木柱子上的原木排門邊,若不留意,很難發現。不過,木牌子上的字體筆酣墨飽,古樸莊重,足見書寫者的功底。跨過門檻,迎面是一張看不出油漆底色的老式寫字臺,上面放著一本藍色封面的《脈經》仿古書,一支水筆,一沓處方紙,一只五六厘米高、手掌大小的青花脈枕。往里是一排木質柜臺,柜臺后面是油漆斑駁的整墻藥柜。所有的一切,讓人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

你們抓藥還是看病?余修文的眼睛還沒看全店堂擺設,身后傳來一個沙啞中帶著溫柔的女聲。余修文和安曉雨轉身一看,一個五十來歲、體態豐腴的女人從門口進來,目光溫柔地盯著兩人。兩人這才發現,診所里原來沒人。

余修文支吾了一下,不知如何開口。安曉雨說,我們是來看病的。女人說,誰?安曉雨說,我。女人哦了一聲,身子也跟著軟了一下,說,不好意思,他采藥去了,要過半個來小時才能回來,你們能等嗎?安曉雨一聽這話,不由得笑了。余修文看看安曉雨,安曉雨說,我突然想起了“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詩句來。余修文也笑了,還真的一樣,只是童子換了成人。安曉雨說,對。

女人說,坐吧,我給你們泡茶。余修文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們帶著杯子。說完,跑到車上拿來杯子。女人分別給杯子續上茶水后,把用紅色油漆寫著“顧”字的竹殼熱水瓶放在門口寫字臺上。余修文看了看這個飄逸灑脫的“顧”字,感覺書寫者應該和寫門口牌子的是同一個人。他忍不住問女人,這個“顧”字和門口牌子上的字都是同一個人寫的?女人莞爾一笑,你喜歡書法?余修文連忙說,就是感覺這字運筆和門口牌子上的字差不多。女人說,這是我家老頭寫的,不過,我們這里只要是上了年紀讀過書的人,寫的字都比這個好。余修文笑笑說,高手在民間。

女人請安曉雨和余修文在寫字臺邊上的椅子上坐下。安曉雨邊喝茶,邊打量診所陳設問女人,顧醫生的藥都是自己去采的?女人說,那倒不是,我們這里的藥,大多是從醫藥公司進貨的,只是有些藥材,醫藥公司沒有,只能是自己去采了。余修文說,那真的有古時候醫生懸壺濟世的風范了。女人笑笑,其實替代的中藥也有,只是效果沒有自己采的好,而且還便宜,能給病人省錢,再說,他把上山采藥當成鍛煉身體,也就不覺得累。

安曉雨看了看診所的四壁說,我們小區門口也有家中醫診所,那兒的三面墻上全是滿滿的錦旗,你們診所干嗎不掛?女人從安曉雨的口中聽到了些許的疑惑和不信任,她的笑明顯僵了僵,不過,她很快緩過來,錦旗多少不重要,病人的口碑最重要。說完,用手指了下靠墻而立的中藥柜,你們看下面,不要太多。余修文和安曉雨低頭一看,果然,柜子下面的縫隙里,塞得滿滿當當的都是或新或舊的錦旗。

說話間,顧仁生回來了。要不是女人起身出門相迎,余修文還以為這個穿藏藍色舊中山裝、迷彩軍褲、舊草綠色膠鞋,拎著塑料編織袋的老頭,就是一個剛從地頭回來,來診所買藥的普通農民。顧仁生放下鋤頭,把拎在手上的編織袋遞給女人,轉頭看看余修文和安曉雨問,你們……女人連忙說,他們是來找你看病的,等你很久了。顧仁生哦了一聲,走到藥柜邊的自來水龍頭前洗了手,擦干,轉身說,不好意思,上山去采了點草藥,誰看病?安曉雨說,我。余修文連忙起身,把寫字臺后面的位子讓給顧仁生。

顧仁生邊穿白大褂,邊聽安曉雨快速訴說自己和余修文十多年前流產后再無懷孕的情況。等安曉雨說完,顧仁生輕聲說,別急,別急,你們后來去做過生殖檢查嗎?安曉雨說,做過,都是正常的。說完,從包里拿出七八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檢查單遞給顧仁生。顧仁生細細看了一遍后,說,把右手伸出來。安曉雨伸出右手,把手腕放在脈枕上。顧仁生伸出左手,將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搭在安曉雨右手腕上。兩三分鐘后,又讓安曉雨將右手換成左手,然后再將自己右手的三個手指搭在安曉雨的左手腕上。過了許久,顧仁生撤回右手,讓安曉雨張嘴伸舌,細細查看。

等顧仁生做完這一切,安曉雨問,顧醫生,怎么樣?顧仁生想了想,說,導致不孕的原因有很多種,除了先天性的不孕,如果是病理性的,用中醫的理論ZV7f55u87i8fp8JwMvALRQ==來說,也有很多,當然,你如果把這些理論簡化成陰陽失衡,就簡單了。用中藥進行調理,就是要讓陰陽平衡。當然,調理所需時間的長短,和自身體質、患病的時間長短有關,看你的情況,你患病時間有點久,用中藥調理的時間也會久,這個還是要有心理準備的。安曉雨問,大概需要多少時間?顧仁生說,這個很難說,也許一兩個月,也許半年,也許要更久。

安曉雨轉頭看了眼余修文,余修文剛想說,顧仁生似乎讀懂了兩人的心思,微微一笑,說,做醫生的,肯定希望能藥到病除,當然,我只是醫生,不是神仙,不過,我個人以為,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余修文看看安曉雨,說,先用一段時間的藥試試。顧仁生一臉溫和地笑笑,說,中藥調理身體的關鍵是急不得,先用一段時間的藥,再按照用藥后的身體情況隨時調整。說完,拿起桌上的處方紙,說,我先開一個月的藥,一個月后再來。安曉雨說,能不能多開一點?顧仁生說,不行,我需要根據你的身體情況及時調整用藥。

顧仁生寫好藥方,遞給余修文。余修文這才發覺,原來處方紙下墊著一張復寫紙,余修文拿到原方后,顧仁生把復寫的那張方子遞給女人。女人接過方子,拿起計算器按了一會兒,說了個數字給安曉雨。安曉雨小聲問,有沒有算錯?女人笑笑,不會錯的,有很多藥是我家老顧自己采來的。

安曉雨付完錢,女人從柜臺下面拿出一沓包皮紙,天女散花似的攤放在柜臺上。女人從柜臺下面拿起一桿一尺多長的精巧小秤,看了眼藥方,就快速拉開身后藥柜的抽屜,抓出一把中藥,放在秤盤上,稱重,再一一均分到包皮紙上。接下去又是看藥方,抓藥,分藥。女人的動作行云流水,看得余修文和安曉雨眼花繚亂。安曉雨這才明白,這些報紙大小的包皮紙一張一張攤著看似無序,其實一張接一張碼放得整齊有序,包藥的時候,一張接一張,像機器上的流水線。

安曉雨加了女人的微信,要了顧仁生的電話后,余修文開車返程。路上,余修文問安曉雨,你剛才問顧仁生老婆錢有沒有算錯是怎么回事?安曉雨說,三十服藥,只要五百多塊錢,我以為她算錯了。余修文說,只有買的錯,沒有賣的錯,生意人永遠不會做虧本生意。安曉雨想想,也對,不過這也太便宜了,應該不會是糊弄人的吧?余修文笑了,糊弄,應該不會,對我們來說,就看有沒有效果。

3

這天,余修文剛上班,就接到所長袁偉正的電話,讓他去辦公室一趟。

走進所長辦公室,余修文一眼看到了站在所長辦公桌前抹眼睛的于莎莎。于莎莎是女子監區的管教警察,兩年前從省警察學院畢業分配到看守所。因為于莎莎的年輕,一些老油條式的女嫌犯時常想著法子欺負她,于莎莎只能向所長求助。

于莎莎見余修文進門,紅著臉喊了聲,余師傅好。余修文點點頭,笑著問袁偉正,領導找我有事?袁偉正說,又需要你出馬了。余修文心一動,轉頭看了眼于莎莎,又被人欺負了?于莎莎的臉更紅了。余修文說,有什么好難為情的,能被關進看守所的都是聰明用錯了地方的人才,如果不出現欺負人的事反而不正常了。袁偉正說,就是,你和余師傅說說是怎么回事。于莎莎嗯了一聲,說,一名剛進所的女嫌犯鬧絕食。

三天前,刑偵大隊偵破了一起敲詐勒索案,涉案的女嫌犯被刑事拘留后,送進看守所羈押。按看守所規定,嫌犯進了監室,監管警察除了常規性的管理外,還要對嫌犯談心談話。誰知,該名女嫌犯進了監室,不吃不喝,無論于莎莎和同監室的女嫌犯怎么勸說,都不為所動。女嫌犯的這種近似絕食的舉動,把于莎莎弄得焦頭爛額。無奈,只能向所長匯報和求助。所長想到了余修文,畢竟余修文做在押嫌犯的思想工作還是有一套的。

余修文說,這個女嫌犯敲詐勒索了誰?于莎莎說,曾經包養過她的老板。類似的涉案嫌犯余修文接觸過不少,只是真正從一開始就有目的籌劃敲詐勒索的不多,大多是由于老板玩膩后想全身而退,而涉案女子心有不甘引起的。因而,這些涉案嫌犯被抓獲后,都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于是,余修文嘆口氣說,看來又是一個遇人不淑的受害人。

袁偉正忽然想起什么,就笑著問余修文,你是不是在清水閘派出所待過?余修文說,是的。袁偉正說,那這個報警說女嫌犯敲詐勒索的當事人,你肯定是熟悉的。余修文一愣,誰?袁偉正說,趙樂之。余修文一聽,這人不但熟悉,而且還半夜車震被自己抓到過。

事情發生在六年前,那時,余修文還在清水閘派出所。這天,余修文值班。傍晚時分,一場大雨,把蒸籠一樣的天空澆了個透心涼。原本悶熱的天氣頓時涼風習習,舒適無比。難得的清涼天氣,把那些被逼進空調房悶得透不過氣的人都引到了街上。因天悶熱而略顯冷清的夜排檔、烤串攤再次熱鬧起來,連挨著馬路牙子的非機動車道都被擠得滿滿當當。用來擼串消暑的啤酒,更是被吆五喝六的食客整箱整箱地擺在桌子腳邊。夜排檔熱鬧了,派出所的報警電話也像是受到了鼓舞,此起彼伏。等余修文處理好四五起酒后打架案,時間已經午夜。就在余修文以為終于可以坐下來喝口水打個盹兒的時候,縣局指揮中心的指令來了,說龍山村有人聚眾賭博,要派出所立即出警。余修文盡管心里有十萬個不愿意,還是帶著兩個輔警,趕到龍山村。

按照指揮中心提供的信息,聚眾賭博點在村委邊上一個單門獨戶的小院里。為防止打草驚蛇,余修文把車停在村口,帶著兩個輔警摸黑找到小院,站在門外細細聽了聽,里面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再看看窗戶,除了客廳位置有一絲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整個房子漆黑一片。輔警問余修文,回嗎?余修文說,回。只是剛走出兩步,余修文突然感覺前方似乎有人在盯著他。他從警務工作包里拿出手電,慢慢對準前方,突然摁亮手電,一道電光像一把巨大的刀子唰地一下劈開黑夜,將前面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前面是一堵山墻,山墻中間有一塊臉盆大小的印跡。細看,是被傍晚的大雨打濕的水漬。余修文剛才感受到的錯覺,就是這塊水漬引起的。

或許是手電光驚動了小院里的人,關著的門被打開了,一個穿著背心短褲的男人探出頭,看看站在小院門口的人問,你們干什么?余修文說,巡邏路過。邊說邊往門里面看。男人讓開身說,要不進來坐會兒?余修文一聽,連忙說,謝謝,剛好水杯沒水了,加點開水。進門,屋子里空蕩蕩沒有人。再細聽,除了電視機里一個二十多歲袒胸露背的女人在搔首弄姿,別的什么聲音也沒有。

男人熱情地拿起熱水壺,給余修文遞上的玻璃水杯加滿水。余修文雙手接過。男人說,坐會兒?余修文說,不坐了,還得去走走。離開小院,走到村口,余修文掏出對講機,讓指揮中心聯系報警人。不到一分鐘,對講機里傳來指揮中心值班員的聲音,報警人的手機已經關機。很明顯,這是一起故意謊報警情案。

余修文把車鑰匙扔給輔警陳浩,你開車。三人上了車,余修文坐在副駕駛位置,頭靠在椅背上,兩眼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炎熱的天氣在人的心里埋了無數的地雷,就等合適的人、合適的時間來引爆。也不管引爆的結果如何,總之,只要能搞點動靜出來,能讓自己舒服,這個雷才埋得合算。因而,打個免費電話報個警,看著警察明知有假也得當真著急忙慌地出警,也是一種絕對能取悅自己的快樂。余修文越想越是生氣,可生氣有什么用,人家就打報警電話了,你還能把他怎么辦?

警車在兩道雪亮的燈光引導下,向派出所方向快速開去。余修文側著頭,看著窗外在黑暗中若有若無快速閃過的世界,煩躁的心終于稍稍地平靜了些。就在警車和路邊一輛停著的黑色轎車擦身而過的瞬間,余修文突然發現,車里似乎有人在扭打。被驚得一身冷汗的余修文,趕緊讓陳浩倒車。當車頂警燈側燈打在黑色轎車車窗玻璃上后,里面的情形讓余修文忍不住罵了句,倒霉。轎車里的兩個人不是在打斗,而是在親熱。只是親熱的幅度大了點,讓借著警燈側燈一掃而過看到車內些許情形的余修文看走了眼。轎車里的男人,就是趙樂之。女的用趙樂之的話說,是他的女朋友。

本來余修文想把衣衫不整的兩人帶到派出所,但轉念一想,趙樂之在清水閘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把他弄到派出所,相當于撕破了臉皮。再說,以趙樂之的個性,在荒郊野外和情人弄點情調應該是真的。不過,他還是看了下女人的身份證,又向趙樂之問了女人的名字,確認兩人確實認識后,也就開車走人。這事之后,余修文和趙樂之有過幾次的接觸,大多是解決公司和員工的矛盾,或者員工和員工之間的矛盾。或許有了上次車內被查,余修文沒有八卦傳播,讓趙樂之心有感觸,因而,每次看到余修文,都相當的客氣。搞得所里幾位和趙樂之搞不好關系的同事時常問余修文,是不是和趙樂之之間有特殊關系,不然這個牛氣烘烘的暴發戶,怎么會對余修文如此客氣?余修文都是笑笑,含糊過去。

等袁偉正把女嫌犯的名字一說,余修文愣了一下,謝彥宇?不就是上次車震的那個嗎?余修文至今記得那個低著頭,衣衫不整,慌慌張張從坤包里找身份證的女孩。

謝彥宇是城南星月府的售樓小姐,當初趙樂之去城南星月府樓盤看房子,剛好是謝彥宇接待的。生性風流的趙樂之很快被身材高挑、俏麗清純中帶著些許嬌羞的謝彥宇迷住了。為了搭上謝彥宇,他借看房的名義,多次去售樓處找謝彥宇。時間一長,對愛情充滿渴望的謝彥宇在趙樂之的口紅、鮮花、巧克力、阿瑪尼坤包的狂轟濫炸下,很快淪陷。單純的她以為這就是愛情。趙樂之那些不知道和多少女人說了無數遍的陳詞濫調,都被謝彥宇當成了愛情的甜言蜜語。從此,謝彥宇無法自拔,一心一意做了趙樂之的情人。

兩人卿卿我我地過了幾年,就在謝彥宇以為自己有了愛情,有了歸宿,有了依靠,能和趙樂之廝守到老的時候,趙樂之居然又找了個比謝彥宇更加年輕的女孩。好在謝彥宇已經不再是剛出校門的單純女孩,當她清楚無論自己怎么努力,都無法抵擋年輕女孩的攻城略地后,她決定讓趙樂之用金錢補償自己被他貽誤和揮霍的青春。只想早點脫身可以繼續肆無忌憚尋找新獵物的趙樂之,對謝彥宇的要求自然認同。經過一番針鋒相對的討價還價,趙樂之掏十萬元了卻和謝彥宇之間的情債。本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誰知,過了一年多,謝彥宇又找上門要錢,要錢的理由是和趙樂之在一起五年,為趙樂之流產三次,損傷了身體,現在身體有病,需要治療,要趙樂之賠償兩百萬元。趙樂之用了很多辦法,都無法戰勝謝彥宇的各種戰斗方式。眼看再不給錢,謝彥宇可能會鬧出更大的動靜,趙樂之只能忍著痛給了謝彥宇五十萬元。只是這五十萬元剛轉到謝彥宇卡上,趙樂之就拿著和謝彥宇的電話錄音及簽署的“合同”報了警。謝彥宇本以為這只是和趙樂之兩人之間的私事,結果,等她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并在筆錄上簽好名字后,卻被送進了看守所。這個結局讓她感受到極其的不公平,于是就有了“絕食抗議”的舉動。

聽完于莎莎的情況介紹,余修文心里有了些許的頭緒。他讓于莎莎把謝彥宇叫到談話室。

余修文看了眼低著頭坐在對面一動不動的謝彥宇,輕聲說,謝彥宇,抬起頭。謝彥宇順從地抬起頭。余修文從她憔悴的臉上看到了凌厲的目光和一臉的憤恨。余修文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陣嘆息。想當年,余修文借著警燈和警用手電的光,比對過人臉和身份證照片,那時候的謝彥宇盡管被突如其來的警察詢問嚇得一臉驚慌,可蒼白的面孔始終擋不住她的靈動清秀和青春活力。而現在,本該是成熟女性最佳狀態的謝彥宇,居然比四十歲的女人還要滄桑。

余修文剛說到趙樂之,謝彥宇就咬牙切齒地說,這個禍害人的垃圾,毀了我的人生,要他賠償兩百萬都是少的,居然還有臉報警,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剮了他。余修文一聲不響,任由謝彥宇發泄,等謝彥宇發泄完了,把臉埋在兩個膝蓋中間嗚嗚哭泣時,才幽幽地說了一句,可惜了,謝彥宇,你這輩子就徹底毀在這個渣渣手里了,你要做的是配合我們的工作,讓趙樂之這種渣渣也受到懲罰。

那天,余修文和謝彥宇談了整整三個小時。和關在看守所的嫌犯進行這樣長時間的談話,余修文很少有過。好在時間雖長,但成效明顯。當謝彥宇接過余修文遞過去的水杯和手撕面包后,余修文知道自己的話有效果了。在起身準備回監舍的時候,謝彥宇突然來了一句,要是當初沒把孩子打掉就好了。這話讓余修文一個激靈,看來謝彥宇和趙樂之之間還有一個事關孩子的糾結。本來想把這個問題接下去再聊會兒,轉而一想,留著這個糾結也好,下次談話的時候可以有比較豐富的話題,不至于像找別的嫌犯談話一樣,不是法律就是監規。再說,謝彥宇既然說出了這個話題,她肯定有聊的欲望。

4

安曉雨認認真真地吃了一個月中藥后,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藥物作用,安曉雨覺得身體確確實實比以前有了改變。最讓安曉雨難以相信的是,居然有春夢了。回想上一個春夢,還是很多年前的事。自從走上求子之路,春夢再沒光顧。這樣的變化,讓安曉雨對前景充滿了期盼。她迫切需要馬上見到顧仁生,讓他再繼續給她開藥調理。

為了不至于藥效斷鏈,余修文特意和同事換了班,帶上請假的安曉雨趕到安西鎮。不過,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診所大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處方箋:“家中有事,暫停營業,有事請打電話……”余修文拿出手機打了過去,過了許久對方才接了。顧仁生在電話里說,這兩天身體不舒服,在家休息。余修文問他大概什么時候能回診所,畢竟來一次也不容易。顧仁生停了許久說,今天實在起不了床,我明天上午過來。

或許看到了求子成功的曙光,安曉雨并沒有為顧仁生說明天才能到診所感到沮喪。她對余修文說,反正我已經請了兩天假,這兩天就當是出門旅游了,去看一下盼子歸,看看為什么把這塊石頭叫“盼子歸”。

打開導航,從診所到盼子歸有三條路可選,余修文選了第二條。安曉雨問為什么不選最近的路,余修文說,反正有的是時間,說不定路上有驚喜出現。安曉雨笑了,這個地方你都沒來過,走任何一條路都是新的,都會給你驚喜。余修文說,要不每條路都走一遍?安曉雨說,索性上高速找一個就近的出口下然后再回來。余修文笑著說這樣高的油價,要知道一腳一腳踩下去都是錢啊。

汽車在兩人的嘻嘻哈哈中離開診所。沿著診所門口的大街左拐,再過鎮政府大門,一路向南就能到達盼子歸。去盼子歸的路,都是山路。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和隨時出現的路標,行進了十一點四公里,車子到了盼子歸景區。或許是工作時間的原因,偌大的景區停車場,只停著一輛大巴、五六輛轎車。余修文在距景區大門不遠的游客服務中心對面的停車位停好車。游客中心大廳里,只有一位戴口罩,穿黑色西裝,看不清年齡的短發女子坐在服務臺后面。女子見余修文進門,站起身說,不用買票,出門,右轉,沿著指示牌往上面走就行了,景區介紹資料門口桌子上有,自己取。余修文說了聲謝謝,轉身在桌子上拿了份印刷精致的宣傳紙。安曉雨見余修文很快就出來了,問道,票買好了?余修文說,免票。說完把宣傳紙遞給安曉雨。

安曉雨看了看宣傳紙,上面寫著:古時候,此處住著一對母子,兒子從小聰明好學,母親省吃儉用供兒子讀書,后來兒子考中功名,外出做官。本來兒子要接母親一同赴任,但母親怕給兒子帶來麻煩,堅決不答應。兒子沒法,只能將母親留在家里。本來以為兒子過上幾年就能回家,誰知兒子一去不回,思念兒子的母親,天天站在村后的山頭,看著遠處的驛道,等兒子歸來。直到有一天,驛道上騎來一匹快馬,騎馬的信使交給母親一個包袱,里面是兒子的衣物和遺書。悲痛欲絕的母親大哭一場后變成了石頭,她捧著的包袱,則變成了一堆圍著她的亂石。看完介紹,安曉雨說,想不到兩塊大石頭居然給編造成這樣的好故事。余修文笑著說,旅游就是看聰明人編造的故事。安曉雨說,為造謠提供合理的理由。余修文說,那是創造。安曉雨笑了。

連接游客中心到盼子歸的,是一條蜿蜒曲折細如腰帶的山路。山路很陡,好在全部用條石砌成臺階,游人行走輕松不少。看得出,當地政府為了讓盼子歸成為旅游景區是下了血本的。兩人一前一后向上爬,本來以為會碰到游客,結果一路上去,除了余修文就只有安曉雨了。

上了山頂,上面是一塊周圍砌有石質圍欄的足球場大小的平地。平地中間是被一堆大小不一石塊眾星拱月般圍著,頂著一塊圓形石頭的不規則巨石。這就是盼子歸。站在巨石下面,絲毫看不出盼子歸的樣子,連形似都談不上。安曉雨盯著盼子歸看了許久,說,人有的時候和這塊石頭一樣,走近了反而看不清,只有保持一定距離,才能看清。余修文笑笑,沒答話。安曉雨對巨石上面那塊像是被人擱上去的圓石頭看了許久,驚嘆說,鬼斧神工,大自然真的是太偉大了。余修文說,這塊石頭其實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們自己搞出來的。安曉雨眼睛一亮,問,真的?余修文說,這里的石頭石質細膩,容易開采成石板、石條,只是不知道后來出于什么原因不開采了,盼子歸就留下來了。安曉雨圍著盼子歸轉了一圈,說,你別騙我?余修文說,我干嗎騙你,不信你可以再看看剛才我給你的資料。安曉雨掏出介紹資料,果然背面有盼子歸形成的詳細介紹。不過,她還是來了一句,要是上面那塊圓石掉下來怎么辦?余修文笑了,杞人憂天。

巨石朝南一側刻著“盼子歸”三個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的大字。看落款,是乾隆年間一個姓丁的知縣書寫的。看來這位丁知縣深得顏體精髓。余修文圍著巨石又轉了一圈,巨石上面刻著的名人題款,涵蓋了自唐以來的當地名人。余修文本來想仔細看看古人的到此一游寫了些什么,但轉而一想,還是拍照下來,等有空的時候慢慢研究。安曉c8990c92361b4806d123df61bdbd5a68雨沒有看巨石上的石刻,她在看景點介紹牌。看了一會兒,盯著遠處的高速公路,慢悠悠地說了句,她是盼子歸,我是盼子來。

余修文知道安曉雨又要發怨言了,連忙摟住安曉雨的肩膀,說,別急,別急,我們現在不就是等著孩子來嘛。安曉雨又嘆了口氣,轉過身,盯著“盼子歸”三個字看了許久,隨后雙手合十,認認真真地拜了幾下。

夏季的午后,天氣尤為炎熱。好在山頂有風,站在樹蔭下面,倒也涼爽。不過,還是有汗水順著額頭、兩鬢、臉頰往下流,讓余修文和安曉雨的臉和眼睛猶如被抹了辣椒水,既癢又辣。余修文拉著安曉雨走到盼子歸的背陰處,找了塊平整的大石頭坐下,隨后從雙肩包里掏出紙巾、礦泉水和餅干給安曉雨。安曉雨似乎在想心事,余修文說了幾次,她才回過神。兩人1a011fe199bd97e668c3756948951895用紙巾擦干汗水后,邊喝水邊吃餅干,誰也沒有說話。

坐了一會兒,微微輕吹的山風,把身上的汗水慢慢收了進去,涼意和睡意也漸漸上來。余修文放平雙腿,安曉雨順勢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余修文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安曉雨的頭發。不知不覺間,兩人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轉到石頭的另一面去了。安曉雨站起身,揉揉被石頭硌得麻麻的屁股對余修文說,起來,活動活動。余修文起身,只覺得兩條腿一陣酸麻,很快沒有了知覺,人重新跌坐在石頭上。安曉雨慌忙扶住余修文,怎么啦?余修文說,沒事,腿麻了。邊說,邊雙手撐膝,慢慢起身。等站直身子,又將雙膝稍稍彎曲,邊活動雙腿,邊用手使勁按揉大腿。過了許久,大腿漸漸恢復知覺。安曉雨說,回吧。

回到停車場,打開車門,一陣熱浪撲面而來。余修文把車門全部打開,俯身探進車子,啟動,將冷空調風擋開到最大。過了十來分鐘,余修文把車門重新關上,對站在游客中心門口的安曉雨喊了聲,走。安曉雨上了車,說,好熱。余修文說,再過會兒就涼了,要不要給你同學打個電話?安曉雨說,不去麻煩了,我現在就想找個地方睡覺。

其實,余修文也不想安曉雨去找同學。余修文很怕麻煩人。他愿意接待所有來找他的同學朋友,而不愿意自己去麻煩人。為什么別人去陌生的地方會想方設法找熟悉的人,而自己從來不去找,甚至連親戚都不愿意找?他時常反思。終究,他還是找到了原因,這和從小被人輕視有關。余家在村里是小姓,時常被村里的大姓人家合伙欺負。余修文和父母一樣,在村里一直過得小心翼翼。這樣的環境,讓余修文把卑微刻進了骨子。而安曉雨則不一樣,她喜歡熱鬧,喜歡呼朋喚友。出門只要碰到目的地有同學朋友,她一定要想方設法見一面,聚一聚。現在安曉雨說不找同學,只想找個地方睡覺,讓余修文深感意外,但也沒多說,拿出手機搜索了一下,發現離盼子歸十來公里有家溫泉酒店,就問安曉雨,溫泉酒店怎么樣?安曉雨探過身挽住余修文的右臂,將身子往余修文身上靠了靠說,你說哪里就哪里。

溫泉賓館在盼子歸的西北角。這里山林環繞,環境幽靜。余修文按指示牌找到停車場,找了個銀杏樹下的車位停好。安曉雨抬頭看看樹枝,說,你說等我們來開車的時候,車上會不會滿是銀杏果了?余修文笑了,等到十一月份再來吧,現在打都打不下來。不過,安曉雨的話讓余修文想起幾年前國慶節的一次出游。那天他們去東村摘柿子,車到半路的時候,安曉雨突然說,趕緊找個地方停一下,我要方便。余修文說,忍一下吧。安曉雨拖著長長的尾音說,不行啊。沒法,余修文只好加快車速,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停車。車剛停下,安曉雨就急匆匆下車鉆進大樹后面的小樹林。余修文坐在車里,打開收音機,閉著眼睛聽音樂。突然,車頂上傳來咚的一聲,余修文以為是安曉雨在扔小石子招呼他,睜開眼睛,探出頭去喊了幾聲“曉雨”,安曉雨沒有回音。余修文正在想怎么回事,車頂上又是咚咚兩聲。余修文索性下車,看看四周,空無一人。正在奇怪間,車頂上又是咚的一聲,余修文剛轉頭,突然感覺有東西砸頭上了。伸手一抓,是一顆板栗。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車子停在一棵板栗樹下,再看地上,滿是算盤珠大小的板栗。原來板栗樹樹干高大,成熟的板栗無人采摘,就從開口的栗蓬縫隙中掉了出來。等安曉雨從小樹林回來,余修文已經撿了滿滿一帽兜板栗。這些板栗成了安曉雨一路的零嘴。

溫泉賓館雖說不上賓朋盈門,但余修文想要一個采光和視野都好的房間,服務員說沒有。沒法,只能要了一個視野較好的三樓東首朝南的房間。進了房間,安曉雨讓余修文趕緊把襯衫脫下來,洗洗,趁離太陽下山還有段時間,可以馬上曬干。

衛生間里有兩個淋浴龍頭,一個是溫泉水,一個是自來水。余修文和安曉雨分別享受了溫泉水和自來水的沖洗后,光著身子回到房間。安曉雨剛躺倒,又趕緊起身,原來忘記把兩人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晾曬了。

窗外滿目青山,不用擔心有人窺看。安曉雨拿浴巾圍住胸口,把衣服小心翼翼掛在窗框上后,慢慢拉上白色窗紗。房間瞬間朦朧和曖昧起來。余修文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找到央視新聞頻道,將音量調到最低后,準備悶頭睡覺。

余修文睡覺需要有聲音的習慣,是在濱海派出所實習時候養成的。濱海地廣人稀,一到晚上,更是難見人影。濱海人少,警情也少,因此,剛從校園出來實習的余修文就成了派出所的專職值班警察。偌大的派出所,只有一個門衛、兩個協警,讓睡在值班室的余修文感覺心里慌慌的,于是,他在睡覺的時候,就把電視機開著。時間一長,要是晚上沒有電視機的聲音,余修文就無法入睡。結婚后,安曉雨曾反抗了幾次,但毫無效果,沒法,只能跟上余修文的節奏。

現在,安曉雨枕在余修文的手臂上說,你知道我在那塊大石頭下睡覺做了個什么夢嗎?余修文想了想說,那還用說,肯定是美夢。安曉雨動了動腦袋說,真的是美夢,我夢到了那塊石頭,不,就是那個變成石頭的母親,她說要送我一個兒子。說到這里,安曉雨不由自主地摸摸肚子,仿佛此刻兒子已經在肚子里了。余修文伸手在安曉雨的小肚上輕輕撫摸了幾下,笑著說,要是這樣,我兒子絕對是個人物。安曉雨說,那當然。正說著,隔壁突然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尖叫,安曉雨一驚,快聽,什么聲音?余修文嘿嘿一笑,這個你都聽不出?你再聽聽。安曉雨仔細一聽,手不由自主地往余修文的下身摸去。余修文一個翻身,說,你和她比賽一下,看看誰叫得響。

等兩人從昏昏沉沉中醒來,太陽不見了蹤影,只在遠處天際留下一大片火紅的晚霞。原本青翠的山巒,也被噴涂上了火色的油漆。安曉雨摸了下晾在窗口的衣服,干了。換好衣服,到了餐廳,看到那些一對一對眼神曖昧、動作親昵、年齡不一的男女,余修文低頭附在安曉雨耳邊說,別老是盯著人家看,他們和你我一樣,都是出來偷情的。安曉雨忍不住撲哧一笑。

兩人來遲了,晚餐自助餐已經接近尾聲,餐盆基本清空。余修文轉了一圈,在小吃區燒了一碗青菜面、一碗米線、一碗餛飩后,招呼端著滿滿一盤西瓜、哈密瓜、小番茄的安曉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兩人慢吞吞地把桌上的面條、米線、餛飩、水果吃完,起身準備去酒店的院子走走。走出大廳,看到停車場一側掛著一塊大大的幕布,幕布前面是一臺放映機。有露天電影。看了邊上的電影海報,原來是很多年前的《泰坦尼克號》。盡管電影早就看過,可安曉雨和余修文依然像第一次看一樣,熱血沸騰。看完電影,因為下午受隔壁房間的影響,余修文的激情已經釋放,回到房間倒頭就睡。而安曉雨一直被中午的夢折騰,整個夜晚,都處在似睡非睡的迷糊狀態。

早上起床,吃好早餐,余修文本來想直接去診所,不過轉而一想,還是先打個電話問問,于是就撥通了顧仁生的電話。顧仁生在電話里還是有氣無力,說,我十點鐘到診所,十一點要出去辦事。余修文看了下手表,九點二十七分,連忙說,辛苦你等我一會兒,我在溫泉酒店,半個小時內肯定能到。

趕到診所,顧仁生佝僂著身子,坐在門口寫字桌后面,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見余修文和安曉雨進門,他點點頭說,坐。安曉雨在寫字桌前坐下,伸出右手,擱在脈枕上。顧仁生伸出手指,邊診脈邊問安曉雨這一個月來的身體變化。等診脈結束,顧仁生又看了看安曉雨的舌苔說,有作用了。安曉雨說,我怎么感覺還是和以前一樣?顧仁生微微一笑,相信我。說完,拿起紙筆開始開方子。接下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付錢,抓藥。

等余修文拎著一大包中藥走出診所,顧仁生忽然說了一聲,這次的藥我做了些調整,等吃完后,下個月再來。

5

謝彥宇在監舍里打架了,而且還打贏了。盡管贏得僥幸,但還是贏了。這樣的結果,讓于莎莎很奇怪,也讓袁偉正和余修文大跌眼鏡。這樣一個看似瘦弱的女人,居然能打贏同監舍的那幫娘兒們。要知道,能被關進看守所的女人都不是普通人。

按照監規,謝彥宇是要被關禁閉的。不過,聽了于莎莎的匯報,袁偉正覺得把謝彥宇關禁閉,只能是治標,關鍵還是要治本,要抓源頭。于是,他讓于莎莎把謝彥宇打架的前因后果調查清楚。

都說男監舍里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強奸犯事的,女監舍最被人看不起的是拐賣婦女兒童的。謝彥宇剛進監舍,就被關在監舍的一幫女人問進來的原因。謝彥宇心里是一肚子的怨氣,哪兒有心情應付她們,只管一聲不吭。時間一長,把這些女人弄得很郁悶,就想方設法欺負謝彥宇,好在無聊乏味的生活中找點樂趣。只是讓她們沒想到,就在謝彥宇被她們欺負捉弄的時候,管教警察巡視過來了。趁著這幫女人在管教警察面前做出老老實實樣子的瞬間,謝彥宇突然出手,把剛剛欺負過她的幾個女人狠狠地抽了幾個巴掌。

對謝彥宇和監舍人員打架,情可容,法不能容。最后,看守所還是按規定將謝彥宇關了兩天的禁閉。從禁閉室出來,謝彥宇的眼神兇狠不少,神情也更加沉默,不過,再也沒人敢惹她。

余修文一直對謝彥宇有種說不出的憐惜。自從第一次找謝彥宇談心,稍稍解了謝彥宇的怨恨心結后,他又利用陪著于莎莎找謝彥宇談心的機會,對謝彥宇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得越多,余修文的憐惜之心便越重。謝彥宇就讀的大學是省內的重點大學,畢業后,沒有像大多的同齡人一樣,先在家享受一段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而是四處應聘找工作。余修文能設想,如果沒有遇到趙樂之,謝彥宇的人生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景象。而現在,趙樂之在給了她短暫的愉悅后,留給她的則是無窮無盡的痛苦。

只要想到監獄,余修文就嘆息謝彥宇曾經的天真,她要是當初不聽趙樂之的話,把孩子留下來,說不定還能成為制衡趙樂之的武器,也能免去眼下的牢獄之災。可惜人生沒有假如,時光不會倒流,世上也沒后悔藥,人生在世,都得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一說到孩子,余修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和安曉雨曾經有過的孩子。想起安曉雨長時間的不育,他突然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后悔。要是當初能正確對待荷爾蒙刺激,或者當安曉雨說有了孩子后,能認認真真地做一次規劃,那么,現在自己和安曉雨就不用再為生孩子奔波。推己及人,他想到了謝彥宇,假如她因為流產,以后不能再懷上孩子,那她會不會后悔這次的流產?會不會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再次做母親?可惜,這話超出了管教民警對關押人員的談話范疇,不能問,也不能說。

謝彥宇一直很抵觸于莎莎問她的家庭情況。這讓余修文好奇。曾問過刑偵大隊前來提審謝彥宇的警察,結果,他們也無法回答。謝彥宇對警察的提問,只要不涉及家庭,是無所不言,毫無掩飾和狡辯。一旦提及父母,她就咬住嘴唇,一聲不響。

謝彥宇進看守所半個多月后,一個叫甘雨婷的女嫌犯也進了看守所。因為甘雨婷和謝彥宇曾經是同事,而且所涉及的敲詐勒索案和謝彥宇有牽連,因而,等甘雨婷安頓好,于莎莎請余修文和她一起找甘雨婷談話。

甘雨婷二十來歲的模樣,素顏,短發,臉上的青春痘一覽無余。看守所的黃色馬甲,遮住了她并不傲嬌的身材。如果不是在看守所,余修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么一個看上去忠厚老實毫無半點心機的女孩,居然會和敲詐勒索綁在一起。在隨后的談話中,余修文不禁愕然,又是一個被人禍害的女孩。盡管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余修文對她和對謝彥宇一樣,除了哀其不幸,恨其不爭,只有憐惜。

甘雨婷很小的時候,父親因為意外去世。母親帶著甘雨婷選擇了再嫁。拖油瓶,成了烙在甘雨婷身上無法抹去的印記。后來,母親和繼父生了個兒子,甘雨婷成了家中可有可無的存在。甘雨婷除了渴望自己早點長大,離開有名無實的家,她再沒有別的奢望。初中畢業,她被分流進了職教中心。在這里,她有了初戀。三年的職高生涯結束,一對剛剛成人的男女在看不到未來的現實中,分道揚鑣。為了不讓自己被母親和繼父嫌棄,甘雨婷四處尋找工作。就這樣,她進了星月府的售樓處。滿懷喜悅的甘雨婷接待的第一個客戶是董仁福。只是讓她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比她繼父年齡還大的董仁福,會成為她人生中的一道坎。更沒有想到,她在以為得到了董仁福父愛和愛情雙重歡悅的時候,卻被這個男人送進了看守所。一說到這里,甘雨婷就哭個不停。她想不通,自己對董仁福一心一意,全心付出,從不索求,只是聽了謝彥宇的話,想試一試董仁福對自己是不是真的好,向董仁福要了十萬元錢后,董仁福卻把她送進了看守所。

余修文問甘雨婷,你是怎么試的?甘雨婷說,我按照謝彥宇教我的方法,給董仁福發了個信息,說想要十萬塊錢,馬上要,結果,他回復說,沒有。說到這里,甘雨婷的眼淚又出來了,說,當時,我覺得特別沒面子,因為我跟謝彥宇說,只要我開口,董仁福絕對不會拒絕,結果,被打臉。這讓我心里很不舒服,就和謝彥宇說了。過了兩天,謝彥宇給我買了件白汗衫,并在上面用紅墨水寫了“董仁福大流氓”六個字,讓我穿著汗衫拍照給董仁福,然后告訴董仁福,如果不給錢,就穿著這件衣服去他公司。我開始的時候覺得不妥,后來想想,就當是玩,捉弄一下董仁福也好。于是,我就拍照給董仁福。結果,過了不到兩個小時,他就把錢打到了我的銀行卡上。本來我想過個把月,把錢還給他,畢竟就是想試試他,誰知,過了十來天,派出所找上門,我這才知道,董仁福報案說我敲詐勒索。

余修文說,你認嗎?甘雨婷苦笑一下,這有什么認不認的,我確實是這樣說了,錢他也給我了。余修文嘆口氣,這事你怎么想?甘雨婷抹了抹眼淚說,有什么好想的,過一天算一天,其實我知道,董仁福看上的是我年輕、聽話、不惹事,我也知道他對我好就是為了發泄,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有時候把他當爸爸對待,正因為這樣,平時我從沒向他要過錢,就算他主動給我的錢,我都存在銀行,一分沒動。

余修文說,原來你什么都懂,那怎么還會犯這樣的錯誤?甘雨婷哀嘆一聲,要知道,董仁福就是給我根苦瓜,我也能嚼出甜來。

6

兩個月的中藥吃下來,安曉雨最大的感受是飯量增加,睡眠踏實。當然,曾經以為更年期提前而沒有了的沖動,居然像重回二十多歲的青春時期,動不動就想。她把這個變化講給余修文聽,余修文想了想,一臉認真地說,我經常連續半個月上班不回家的那段時間,你有想法有沖動是正常的,現在除了五天值班一天,其他幾天晚上天天在家,你怎么還會有這樣的沖動?不正常。說完,又嘿嘿笑了笑。安曉雨明白過來,臉一紅,伸手想往余修文身上打一拳或捏一把,可手伸到半途還是停了下來,說,你說,這是不是一種病?余修文說,這應該是中藥調理出成果了。安曉雨想了想,說,現在我老是想天天和你膩在一起,你會不會厭煩?余修文說,當然不會厭煩,至少現在還沒有。

嘻嘻哈哈中,兩人又有了沖動。等一切安靜下來,安曉雨枕著余修文的胸口說,你說這個中藥吃了真的會有用嗎?要是依然沒用,我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了。余修文拍拍安曉雨裸露的脊背說,這有什么好多想的,沒有就沒有,早和你說過,如果有了孩子,我需要天天想著孩子該怎么養,幼兒園上私立的還是公立的,學區房該買哪個地段的比較好,房子該買排屋還是公寓,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會讓你我焦頭爛額,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說到這里,余修文停頓了一會兒說,我相信命,命中該有的一定不會少,命中不會有的,永遠求不來。安曉雨嘆口氣,你是心口不一,那次你和我說你表姐表姐夫生病時候的表情,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了。余修文笑了,那是你理解錯誤。安曉雨說,我這點理解能力還是有的。

安曉雨口中的表姐,是余修文大姑的女兒,今年六十八歲。前幾天中午,余修文開車路過表姐家小區的時候,心里動了去看望一下的念頭。他在小區附近的超市里買了一箱蘋果、一箱純牛奶和一大包高鈣麥片,剛走到表姐家樓道口,正好看到表姐和表姐夫兩人你攙我扶地往樓上走。原來,表姐夫前段時間在小區里被汽車刮了一下,左小腿腓骨骨折,好在表姐身體健朗,二老的生活并沒有受多大影響。只是昨天晚上,表姐突然發燒,本來要去醫院,想著半夜去醫院麻煩,就想等第二天再去。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瘸著腿的表姐夫攙扶著發燒的表姐去醫院。檢查、化驗、掛針折騰到十二點多才好。

余修文趕緊上前攙住表姐夫。表姐夫卻說,你還是把你表姐扶上去吧,我這個瘸子上樓還是容易的。到家后,表姐等表姐夫在躺椅上坐下后,搖晃著身子要給余修文泡茶,余修文連忙說,我來,我來。給表姐夫拎在手上的保溫杯續上水,余修文又倒了杯白開水給表姐。表姐說,你給自己泡一杯。余修文連忙說,不用,不用,我馬上要走,還有事去忙。接著,余修文又順口問了句,朝陽最近忙不忙?表姐說,他呀,天天說忙,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早知道還是不讓他出去,我們現在是和沒有孩子的孤寡老人一樣。表姐說完,臉上盡是無助和無奈。

表姐的兒子朝陽,比余修文小一歲,從小讀書優秀,一直是一幫親戚孩子的榜樣。大學畢業,他申上了美國紐約大學的研究生。本來以為他研究生畢業后會回國就業,結果找了個美國女孩結婚,從此成了美國公民。朝陽去了美國十五六年,回國的次數沒有超過五次。表姐和表姐夫曾去美國住了三個月,隨后再也沒有去過。對朝陽在美國的所有信息,眾多親戚都是從表姐的嘴里得到的。表姐說這些的時候,溢出的一臉幸福,如錢江潮水,奔騰洶涌。

眼看表姐把表姐夫安頓好,余修文起身告辭。表姐說,吃了飯再走。余修文說,我吃過了,剛才有事路過,想著來看看你和姐夫,現在得去上班了。表姐夫說,耽誤你了,真不好意思。余修文說,一家人不能說這話。說完,趕緊出門。出了小區,余修文忽然后悔,剛才不該這樣急著走,應該幫表姐燒了飯再走。晚上吃飯的時候和安曉雨說完這事后,余修文嘆了口氣,本來想說“沒個孩子在身邊真不行”,但話到嘴邊還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現在安曉雨再次提到表姐,余修文心里再次冒出“沒個孩子真不行”的念頭,不過,他依然沒把這話說出來,只是把安曉雨使勁摟了摟。安曉雨小聲說,要不我們離婚吧。余修文嘆了口氣,你又說這話,這樣的話說多了要惹禍的。安曉雨說,真的,我想過了,假如說吃半年中藥再沒效果,我就和你離婚。余修文不響,安曉雨摸摸余修文的胸口,也不再說話。

有人說,面對生活中的各種雞零狗碎,婚姻中的男女會有無數次離婚的念頭產生,甚至還有殺死對方的想法。這些念頭和想法盡管惡毒,可大多只是一閃而過,等到這股勁兒過去,這個念頭很快就煙消云散。余修文確實有過離婚的念頭,只是面對安曉雨,他無法說出口。他怕說了,再也收不回來。而安曉雨則不一樣,時常把“離婚”兩字掛在嘴邊,稍不順心就說出口。好多次安曉雨說走,去民政局離婚,余修文都忍不住想順著安曉雨的話往下說,看看她怎么收場。可是,他也只是想想,不敢真說,畢竟婚姻不是兒戲。當然,余修文始終認為,男人可以在底線周邊游走,但不能突破。再說,男人不管混得如何,既然成了家,就該安安心心地生活,不再去追求外面花花綠綠的世界。

7

余修文沒想到能在看守所的接待3f95ba9345026bc3803ccfb9bf1aaabb大廳碰到顧仁生夫婦。剛看到兩人,余修文一時反應不過來。如果不是顧仁生的妻子起身打招呼,他肯定認為看錯人了。

顧仁生的妻子看到余修文,一臉愕然。看得出,她也想不到會在這里看到余修文。過了許久,顧仁生的妻子才期期艾艾地問了一句,你也來送東西?余修文一愣,想了許久才明白,自己剛從外面回來,身上穿的是便裝,就應了一句,嗯。顧仁生的妻子嘆口氣,作孽啊。余修文問,你們過來有事?顧仁生妻子看看顧仁生,小聲說,給孩子送衣服。余修文一愣,你們的孩子在里面?顧仁生的妻子嗯了一聲說,我女兒在里面。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謝彥宇居然是顧仁生的女兒。十五年前,顧仁生的妻子生病,盡管顧仁生想了很多的法子,依然沒有留住妻子的生命。當時正在讀初中的女兒認為母親的死是父親故意的,父親既然能治好別人的病,不可能治不好老婆的病。特別是一年后,同村的李秀玲,也就是現在顧仁生的妻子走進顧家后,父女兩個徹底翻臉。一心認為父親對不起母親的女兒,索性搬到外婆家,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等上高一,剛過了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就拿著戶口本趕到派出所,把顧馨兒的名字改隨母姓,改成謝彥宇。

本來以為隨著女兒的長大,對母親因病離世能有所理解和放下,結果,隨著謝彥宇年紀增大,心里的執拗卻更加深了。特別是上了大學后,和父親的隔閡越來越大。一直到現在,謝彥宇都把外婆家當成家,從沒回過一次自己家。好在顧仁生和岳父母關系一直不錯,對女兒的學習、生活、工作情況還能掌握一二。十來天前,謝彥宇的外公打電話讓顧仁生去一趟,他這才知道,女兒涉嫌敲詐勒索被關進了看守所。只聽說過別人的孩子犯法被抓的顧仁生,從沒想過自己的孩子也會被關進看守所,這樣的打擊讓他羞愧無比,在家閉門謝客了四五天后,聽說關在看守所的涉案人員會被牢頭獄霸欺負,心里一陣擔心,趕緊買了一大堆吃的和用的過來。到了看守所,才知道,除了衣服和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別的一概送不進去。想見一下女兒,也不能見。說到這里,李秀玲轉頭看了眼垂頭坐在不銹鋼長椅上的顧仁生長嘆一口氣,早知道有今天,當初說什么我也不會選擇和他走到一起。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她掏出紙巾,擤了擤鼻涕,說,不說了,說多了都是淚。

余修文趕緊換了個話題說,你們還有另外的孩子嗎?李秀玲說,沒有了,我就是因為不能生育才離的婚,本來以為嫁給顧仁生能治好我的病,結果,我這是先天性的,治不了。說到這里,她苦笑一聲,其實,我和顧仁生結婚后,因為謝彥宇的緣故,我們倆的日子也很難過,雖然是謝彥宇自身的原因,但顧仁生就是過不了這個坎,老覺得虧欠女兒,我和他就為謝彥宇,時常鬧矛盾。說到這里,李秀玲苦笑一下后問余修文,你也是來送東西的?余修文笑笑,想了想,說,這是我的工作單位。李秀玲一聽,連忙招呼顧仁生,快,過來,過來。顧仁生抬頭看看李秀玲,一臉的愕然。李秀玲說,他在這里工作。顧仁生的眼里閃過一陣驚喜,臉上也露出了常見的笑容。他伸出手,想和余修文握一下手,只是剛伸出,馬上又收了回去。余修文連忙指了指大廳中的人群說,這里不太方便,換個地方吧。說完,帶著顧仁生夫妻走進隔壁的會見室。

余修文從旁邊辦公室同事那里拿了兩只茶杯回到會客室,先泡了一杯茶遞給顧仁生。顧仁生連忙起身,雙手接過。余修文轉身要給李秀玲泡茶,李秀玲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說完,拿起熱水瓶,給自己倒了杯開水。

顧仁生捧著茶杯,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女兒會不會坐牢?余修文說,把人抓住是我們公安的事,至于有沒有罪要不要坐牢,是法院的事。顧仁生苦笑一聲,我就是想知道,也好有個心理準備。余修文說,顧醫生,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說的是實話,簡單說,看守所只管關人,不管別的。顧仁生點點頭。李秀玲拎起腳邊的旅行包說,警官,這些東西是我和老顧特意買來的,剛才那警察說不能送進去,你能不能幫個忙?余修文打開旅行包,里面是十多袋曲奇餅干、面包、話梅、糖果和七八套還留著吊牌的襯衣、長褲、內衣內褲。余修文把旅行包里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后,把那堆吃的重新裝袋塞回旅行包,遞給李秀玲,吃的不能帶,衣服能帶。李秀玲說,警官,老顧說這些都是謝彥宇喜歡吃的。余修文說,這是規定,確實不能帶。李秀玲看看顧仁生,顧仁生說,不要讓人為難了。李秀玲點點頭,接過旅行包,拉上拉鏈。

將顧仁生夫妻送到門口,余修文再次伸出手,顧仁生遲疑了一會兒,也伸出手和余修文握了握。顧仁生的手很瘦,余修文握著有點硌手。余修文看出顧仁生有話想說,就笑笑,等他開口,結果,顧仁生只是輕輕地搖了兩下,手就松開了。余修文心一動,笑著說了句,我知道的。顧仁生眼睛一亮,連著說了兩句謝謝后,轉身就走。

回到接待大廳,余修文本來想把顧仁生帶給謝彥宇的衣服直接帶到監室,但轉而一想,還是按規定放到了看守所的物品存放處,由接收處統一發放。

顧仁生只字不提請余修文幫忙照顧謝彥宇,讓余修文有些意外。回到辦公室,他忽然想到,剛才應該把顧仁生夫婦請到辦公室,不為什么,就為他們在這里只認識他。由此,余修文心里無端生出一股惆悵。當下的社會是人情社會,借人情辦事,是當下最為暢行的做法。余修文每天都要接不少拐彎抹角的電話,電話的主題只有一個,某某某是某某的親戚或者好朋友,現在被關在里面,請多多關照。開始的時候,余修文還實話實說,告訴他們看守所有看守所的規矩,不是不想關照,而是確實關照不了。結果,當他把這話和請托者實話實說后,發現自己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了,說他冷血,無情,沒人情味。等他明白過來,用從別人那里得到的經驗來對付請托者,果然不再被人詬病,還時常被人稱頌他人好,講感情,有情義。時間一長,余修文已經習慣熟人對他提出的請托要求。而現在,顧仁生直到走,都沒說請他照顧的話,讓他在失落之余不自覺地說了一句“我知道的”,他相信,顧仁生會因為他的這句話安心不少。

心里有事,一上午余修文過得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等到中午下班,他馬上打電話給安曉雨。安曉雨沒接電話。回到宿舍,余修文喊了聲“天貓精靈,音樂”后,將自己扔到床上,任由智能音箱隨機播放那些聽過了無數遍的歌曲。不知過了多久,余修文從夢中醒來,瞪著眼睛,看著從窗簾縫隙中偷偷進來的一絲絲亮光,突然感覺到自己失憶了一般,不知身處何處。

8

安曉雨的例假延期了十天還沒來,這讓安曉雨十分緊張。余修文讓她去醫院檢查一下。安曉雨說,不去。余修文知道安曉雨怕什么,但還是裝作十分蠢笨的樣子笑著說,都四十歲的人了,還怕去醫院。安曉雨看看他,沉默了許久說,我真的怕。余修文說,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還有什么好怕的,沒有就沒有,有就當是意外驚喜。

安曉雨最終還是去了醫院。讓安曉雨沒想到的是,那個戴著口罩,眉宇間能看出年齡并不大的女醫生拿著血液化驗單和尿檢報告看了看說,懷孕了,例假當然不會來啊。安曉雨一個激靈,懷孕了?女醫生說,懷孕了。安曉雨一下蒙了,眼前頓時滿是星星。不知道是傷心還是開心,總之,此刻的安曉雨臉上滿是淚水。

提著醫生開出的一大堆安胎保胎藥走出醫院大門,安曉雨暈乎乎的如夢游一般。十多年四處奔波地求醫問藥,居然抵不過四個多月的一百多碗湯藥,讓她懷疑醫院化驗室搞錯檢查標本了,把別人血和尿的化驗結果錯寫到她頭上了。不過,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弄錯一個樣本有可能,兩個樣本都弄錯,可能性很小。她很想回轉身,請醫生重新做一次血和尿的生化檢查,可又怕化驗結果和前面的不一樣。

回到車上,安曉雨任由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過了許久,掏出手機,按下余修文的電話號碼。連續撥打三次,余修文都沒接聽。她抽出紙巾擦掉眼淚,又做了幾個深呼吸,等心情稍稍平息后,再次拿起手機,想另找他人討個主意,可翻遍手機通訊錄,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的。安曉雨只覺鼻子一酸,剛剛憋進去的眼淚又毫無來由地溢出眼窩,順著臉頰流下,落在胸口。

余修文上班手機不能帶進監舍,安曉雨是知道的,可就是控制不了情緒。許久,安曉雨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她打開微信,給余修文發了條信息,告訴他,醫生說自己懷孕了,然后讓他這兩天請個假或者調休,一起去安西鎮的顧仁生中醫診所。

給余修文發完信息,安曉雨打電話給分管領導,說身體不舒服,在醫院,想請假兩天。分管領導說,身體要緊,剛好這幾天單位不忙,盡管安心休息,請假手續上班后再補辦。

回到家,安曉雨靜下心來細想自己這么多的中藥喝下去,會不會影響到孩子。如果真的影響到了孩子,到時候生出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或者是傻的蠢的,那該怎么辦?這個念頭一出,她越想越慌,越想越是坐立不安。她拿出手機,想了大半天,依然想不出該把電話打給誰。就在情緒即將崩潰的時候,手機響了,是余修文打過來的。余修文聲音里滿是驚喜,醫院檢查是懷孕了?安曉雨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些,嗯,做了血檢、尿檢,懷孕了。余修文說,真懷孕了?安曉雨嗯了一聲。余修文一聲驚呼,太好了,你趕緊回家,好好休息,我馬上和領導去說,看看能不能請假。

掛了電話,安曉雨感覺還有什么事沒和余修文說,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想了許久,才想起,忘記問問余修文自己喝了那么多的中藥,會不會影響孩子。可轉而一想,余修文又不是醫生,自己不知道,他又怎么會知道?只是和余修文通了電話,安曉雨的心終于有了些許的平靜。她走到廚房倒了杯開水捧在手上,來到陽臺,在擺放在陽臺西邊的沙灘椅上坐下。

陽臺朝南,有十五六平方米大小。當初裝修房子的時候,安曉雨去掉了裝修公司把陽臺納入客廳的設計,堅持把陽臺裝修成休閑區。東邊是小魚池,里面養著的十二條小錦鯉,順著小水泵抽動的水,在余修文用小溪里撿來的鵝卵石搭建的假山縫隙里穿行。小魚池邊上是一臺包裹著的塑料紙還沒全部拆除的跑步機,買來后,裝飾作用大于使用功能。西邊是一張放著水壺、茶杯、茶葉罐的茶臺,茶臺前后各放著一把官帽椅。沙灘椅和一個藤制的玻璃茶幾放在茶臺和魚池中間。茶臺只在剛搬進來的時候用過幾次。倒是沙灘椅,安曉雨會時常去坐一坐。入秋以后,太陽光開始掙脫左前方那幢樓的遮擋,像偷食的小貓一樣,每天一點點、一點點溜進陽臺,然后再慢慢地往外移,一直要到被右前方的那幢樓擋住,才會戀戀不舍地退出。沒到冬天,太陽光是躥不到客廳的。現在,太陽光已經能夠到客廳邊沿了。安曉雨慢慢躺下,抬手擋在額頭上,深藍的、沒有一絲云彩的天際一下進入眼簾。一架不知是剛從機場起飛還是準備降落的客機進入安曉雨的視野。安曉雨盯著飛機翅膀,期待能看到一閃一閃的燈光,結果直到飛機快飛出視野,飛機的翅膀下面依然沒有燈光閃現。她心里忽然一緊,自己怎么會這么在意燈光的閃現?許久才反應過來,在看到飛機的第一眼,她把飛機翅膀下是否有燈光閃爍和自己是否懷孕聯系起來。只是想了許久都沒醒悟過來,剛才有沒有設下燈光閃爍說明懷孕還是沒懷孕的條件。她忽而想到,剛才應該再去一趟婦保醫院,畢竟婦保醫院的專業性強,檢查的結果肯定比人民醫院要準,說不定還能及時診斷出胎兒的健康與否。她越想越后悔,可再去婦保醫院,也懶了。

和安曉雨能請假不同,余修文只能和同事換班。好在同事聽說余修文要帶安曉雨去看醫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自從知道謝彥宇是顧仁生的女兒后,余修文心里不知不覺對謝彥宇有了更多的關注。他讓于莎莎對謝彥宇多留意點,盡管上次打架謝彥宇讓同監室的人有了忌憚,可防不住人家抱團。管教警察關注了,那些想著抱團欺負人的在押人員也得有所顧忌,畢竟被關小黑屋不是件舒服的事。余修文在下班前對要不要去看一下謝彥宇,或者說找于莎莎問一下謝彥宇的情況躊躇了許久。

那次在看守所接待大廳碰到顧仁生夫妻后,余修文陪著安曉雨去顧仁生中醫診所的時候,心里總有點說不出的膽怯。想知道為什么,一時也找不出原因。等到達安西鎮顧仁生中醫診所,見到李秀玲一臉笑意迎上來的時候,他恍然大悟,原來是怕顧仁生向他打聽謝彥宇在看守所的情況。好在他在路上已經想好了托詞,對顧仁生可能提出的問題進行了設想,并不斷對該如何回復的答案想了又想。讓余修文沒想到,顧仁生從頭到尾,都沒問謝彥宇在看守所的情況。直到余修文拎起李秀玲抓好的中藥準備離開,顧仁生才輕聲說,余警官,謝謝。余修文連忙說,顧醫生,應該是我謝你才對的。顧仁生苦笑一下,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孩子能不讓自己操心,能過得比自己好,可惜,有時候總是不能如愿。說完,不等余修文回話,就轉身去拉一個個裝著各種中藥的藥柜抽屜。后來顧仁生給謝彥宇送秋衣來過一次看守所,余修文是事后才知道的。本來余修文可以向顧仁生說一些謝彥宇在看守所的情況,可是謝彥宇的案子法院還沒判決,余修文不能多說。不過,顧仁生給謝彥宇請了律師,律師可以合理合法地給顧仁生提供消息了。

顧仁生對安曉雨的懷孕備感意外。他把了會兒脈后說,沒想到這樣快,我以為你至少要半年后才能恢復。安曉雨問,中藥對胎兒有影響嗎?顧仁生笑了笑說,你不用擔心,我開的中藥都不會對胎兒產生傷害,你眼下最大的任務是安心養胎。安曉雨小心翼翼地說,中藥不用再繼續吃了吧?顧仁生邊笑邊說,不用吃了,都懷孕了,還吃什么。余修文從他的臉上看到了真誠,看到了醫者的仁心。

9

謝彥宇和甘雨婷的案子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判決的。謝彥宇的辯護律師在法院判決后,認為法院量刑過重,當庭提出上訴。謝彥宇也認為她犯法應受法律的懲罰,但導致她犯法的趙樂之卻毫發無損,不用擔責,不公平。和謝彥宇比,甘雨婷的判決要輕很多,因而,她沒有提出上訴。

謝彥宇案的一審判決出來,余修文明白,接下去他又得對謝彥宇重點關注了。果然,謝彥宇被押解回看守所后,所長馬上把余修文叫到辦公室,讓他務必做好對謝彥宇的談心、開導工作。事實上,余修文能做的也只有這些。法不容情,按照法律條文的規定,法官判的沒錯,謝彥宇是應該受到相應懲罰。可從個人的樸素感情來說,他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只是他也只能感嘆,感嘆人生的不易,感嘆生活的不易。人生只有一次青春,無論是丟失、揮霍、浪費,還是雪藏,都沒有再次回來的可能。謝彥宇是這樣,自己也是這樣。

這次謝彥宇主動和余修文談起了父親顧仁生和母親謝韻。顧家是中醫世家,顧仁生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親學醫,高考的時候,他填報了省城的中醫學院,結果以兩分之差落榜。父親讓他復讀一年再考,但顧仁生死活不愿意。其實,顧仁生考不上大學是故意的,他和同班的謝韻有個約定,等高中畢業,兩人一起開一家中醫診所。后來,顧仁生在父親的支持下,顧仁生中醫診所在安西鎮順利開張。

李秀玲是顧仁生請來幫忙照顧謝韻的。謝韻生病的兩年間,李秀玲照顧得盡心盡力。謝韻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兒。去世前,謝韻和顧仁生進行了一次認認真真的交流,謝韻覺得李秀玲人好,沒孩子,又離婚了,如果能做謝彥宇的繼母,一定能把謝彥宇當成自己的孩子的。謝韻要顧仁生在自己死后,馬上娶了李秀玲,她怕顧仁生下手遲了,李秀玲成了別人孩子的繼母。只是因著李秀玲曾是謝韻的保姆這層關系,謝彥宇一直覺得父親對母親的死負有責任。她始終認為,以父親的中醫醫術,母親的病不可能治不了,就算真的是患了不治之癥,也不可能只活兩年。所以謝彥宇恨父親,也恨李秀玲。

說到這里,余修文問謝彥宇,你現在怎么看你爸和李秀玲?謝彥宇苦笑一下,其實,我上大學后,就已經理解我媽的安排了,只是不愿意承認我錯了,我就這樣用故意的qPVetq6b09RqKssCD70wxwrcSQh9tn7/9nFt+oAIXp0=冷漠苦撐我的自尊。

謝彥宇始終記得在八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她和謝韻坐在二樓天臺上乘涼吃西瓜。謝韻指指遠處的盼子歸說,我和你爸結婚后,我就像山上的那塊石頭,天天盼著在天上挑選爸媽的你能早點來。謝彥宇說,我怎么不知道?謝韻笑了,你怎么會知道啊?你要是能知道,你成天才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個月,無論謝彥宇放學回家多晚,謝韻都要躺坐在堂屋的躺椅上等她放學。只要看到謝彥宇,謝韻都會笑著說,你再不回來,我也要變成石頭了。

謝韻去世后,謝彥宇會時常想起謝韻說過的話。只要想到謝韻,她就覺得母親已經和山頂上的盼子歸融合在了一起,翹首以盼,盼著她回家。越是這樣想,謝彥宇越是痛苦。只要看到盼子歸,她就會想到母親。對此,她能做的,就是不回家。

謝彥宇嘆口氣,我知道我爸和我媽一樣,天天盼著我回家。其實,自從我媽媽去世后,父愛,成為我生命中最為渴望的東西。這也是我明知趙樂之對我是玩弄也不管不顧上套的原因,你要知道他居然和我爸是同年同月出生的,所以,只要和趙樂之在一起,我就有和爸爸在一起的幻覺。

說到這里,謝彥宇苦笑一聲,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嗎?余修文說,什么?謝彥宇凄然一笑,照片,一張盼子歸的照片。

余修文思考了許久,最終還是給顧仁生打了電話,說了謝彥宇想要一張盼子歸的照片。三個多小時后,顧仁生給余修文發了十多張盼子歸的照片過來。這些照片拍攝的角度不同,距離不一,但每一張照片中母親的焦慮、期盼、等待的神情都拍得極有韻味。余修文仔仔細細欣賞了一遍照片后,發了條“把照片打印后像明信片一樣寄過來更好”的短信給顧仁生。他不知道顧仁生能不能理解謝彥宇對“盼子歸”的期待意味著什么,但他相信,顧仁生一定能理解,因為他是父親。

等待二審判決的過程很漫長,謝彥宇已經適應作為在押人員在監室的生活。只是當有飛鳥停留在監室窗口,或者盤旋在監室上空的時候,謝彥宇的心會跟著顫抖。也就在這個時候,她會把藏在被子里父親寄來的信拿出來。信其實是做成明信片的照片,盼子歸的照片。顧仁生的話就寫在照片背面。這樣的信謝彥宇已經收到很多張了。每次收到信,謝彥宇都是先看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會拿到唇邊,深深吻下。信收到多了,謝彥宇慢慢發現,收到信的時間不一樣,照片上景物的顏色也不一樣。特別是那張彩虹下的盼子歸,更為明顯。因為大雨后的第二天,謝彥宇就收到了父親的信。

10

再過一個月,余修文就能見到安曉雨肚子里的孩子了。每次看到安曉雨尖聳的肚子,余修文總是會想到盼子歸,想到謝韻和謝彥宇說的話,對孩子在天上挑選父母,做父母的無法決定,能做的就是等、盼,盼著孩子能早點歸來。現在,他和安曉雨盼到了,就等著孩子出來了。

從安曉雨懷孕第六個月開始,顧仁生每次來看守所給謝彥宇送換洗衣服,都會提前給余修文打電話,余修文就帶著安曉雨等在看守所的接待室。顧仁生會先給安曉雨把脈,再提一些養胎建議,偶爾也會帶一些藥過來,讓安曉雨泡茶喝。做完這些,顧仁生馬上起身就走。余修文好幾次請顧仁生留下來,一起吃個飯再回去。顧仁生總是搖搖頭,不行啊,家里就李秀玲一個人在,給人配點藥可以,要是有個病人來,那就兩眼抓瞎了,要說謝,還得我謝你,以前我從沒收到過孩子的信,現在基本上每個月都能收到一兩封了,我能及時知道她在看守所的生活,心里也能安心不少。對于二審結果,她勸我別太在意,得到和失去是平衡的,她得到過,也會有失去,而失去的,正在慢慢得到。說到這里,顧仁生深吸一口氣,真的沒想到,她還能開解我。

謝彥宇的案子二審開庭的前一天,安曉雨進了婦保醫院待產,余修文請假去醫院陪床。

安曉雨忍著陣陣襲來的疼痛問余修文,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余修文輕輕摩挲著安曉雨的肚子,感受著孩子在安曉雨肚子里左打右踢,說,我還是喜歡女孩,女孩貼心。安曉雨笑了,我以為你會說是男孩。余修文笑了,現在我說什么都改變不了性別,更改變不了他(她)是我的孩子的結果。畢竟為了他(她),我們苦盼了十多年。安曉雨說,等孩子滿月,我們帶著他(她)去一次盼子歸。

責任編輯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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