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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霧籠罩

2024-11-02 00:00:00陳言
上海文學 2024年11期

1

準備下班的時候,電話響起來了,像平時那樣,姚宗輝先是淡漠地看了一眼手機,是一個陌生的來電,接著慢悠悠地脫去白大褂,倒掉杯子里剩下的水,合上蓋子,洗了洗手,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最后在他即將關掉電燈的時候,見那個電話還是不依不饒的樣子,才不太情愿地接了起來。他想那不外就是個廣告推銷的電話。

那聲音有些沙啞、慷慨,也有些警惕,很快,那聲音又很好地壓制了下來,如同不明飛行物在高空飛馳了一段時間后突然減緩了速度一樣,變得溫和、親切、動情了起來。

“是宗輝吧?”

他遲疑了下,一時沒有想到對方是誰。實際上,他當時也有些心不在焉,邊接電話邊看著門診大樓對面職工樓上的一抹夕照,他很快要去那里收被子。

“你是?”他討厭這種不干脆自報家門的陌生人來電。

“啊,你可能沒聽出來,我是老郭啊。”

這下,他的聽力像是得到糾正,一如剛剛抹去蒙塵的東西一樣發亮了起來。這威嚴的聲音讓他開始把那些模糊的過去和具體的現在鏈接了起來,也讓他身體的某種遲鈍很久的感官莫名地打開了。

此刻,他甚至可以說是溫柔、體貼地回答著郭院長的種種詢問。顯然,郭院長也滿意于他的態度。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郭院長又恢復了過去的那種雷厲風行的權威者的聲音說:“小姚啊,我大概十來分鐘就會開車到醫院門診大樓前。”

“十分鐘就到。”郭院長又重復了一句。

他張開嘴巴想說點什么,終于什么話都沒說,因為郭院長已經掛了電話。

姚宗輝對郭院長即將到來毫無準備。他從未想過十幾年沒有聯系的郭院長找他會有什么事。再說,就他自己方面,實在也幫不上別人什么忙。要說專業上的事,郭院長肯定不會第一個來找他,并非因為他的專業差,他總是單方面地理解那是因為他們有盲從的一面,即便是在他們醫院里,下藥謹慎如他這樣的醫生,往往會處于邊緣化的位置,在郭院長在任時候就是如此。自然,他已經不期待這樣的局面會有怎樣的改變。

那么,郭院長會是因為什么事來找他呢?

他一邊想著,一邊往醫院門診前面走去。這時,他看到門診部右側進來了一部巴士,平時是往沿海方向的公交車,現在卻直接開進他們醫院。很快,他就發現原來他的那些同事們早已站在樹下等著那部車過來。他們興高采烈的樣子,完全不同于平時上班時的那種死氣沉沉。

看樣子是醫院里的哪位同事結婚了,他們包車過去參加婚禮。究竟是哪位同事呢?是去城區還是去鄉下參加婚禮呢?是他們科室的,又或許是別的科室的某個女醫生、護士,是不是她們結婚了?那為什么他不知道呢?還是已經寫在宣傳欄上,而他由于最近瞎忙都沒有去看宣傳欄?

他本能地往宣傳欄的方向看去,可是宣傳欄被車擋住了。他莫名地希望同事看到他,叫他一起去,結果都沒人看到他往前門走去,他們嘻嘻哈哈地聊著什么,就連他們科室的婧嫻也忙著跟他們聊天,很快,他們就上車了。而他卻要去接一個可能棘手的任務。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這么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專業之外的其他事務。這就是他眼下的生活,也是他愿意接受的生活,甚至他常常認為那或許就是他能夠忍受的生活。

就在巴士開走的時候,那部黑色的寶馬車拐了過來,熟門熟路地停在他面前。

給他遞材料的是司機,后面的郭院長好像開了車窗好像又沒有開的樣子,他一時沒有想起。那車子又馬上掉頭就走了,同時,在他的身邊形成了個弧形軌跡。姚宗輝還沒來得及瞧下那文件,就收到郭院長發來的消息:材料麻煩明早就送去,找辦公室小楊,我已經交代過了,小楊以前是我提拔的人,他會把事情辦好的。

至于究竟要辦什么事,為什么是由他姚宗輝來辦,他想來想去都沒有想明白。他只能對自己說,可能郭院長還是覺得他比較實誠罷了。只是,這樣的想法卻也莫名地讓他又一次情緒低落。他像部松松垮垮的機器一樣,拿著這份要去辦理的文件往宿舍樓走去。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去遞送材料了,只要想起機關里那些人的表情動作,他就會覺得很沒意思,現在他卻要去處理這樣沒意思的事。同時,他吃驚地發現,原來自己竟然喪失了冒險的勇氣。這種可怕的發現,居然令他坐立不安,于是干脆飯后就出來走走,算是透透氣。

他經過醫院食堂的時候,接到了婧嫻的電話。婧嫻大驚小怪地問:“你今天怎么沒有一起來呢?啊,我一時忘了,我以為你在車后面呢,這些辦事的人,他們點名的時候竟然忘了你,這些人啊。”

他假裝不知道那事,就問:“去哪里做什么呢?”

婧嫻說:“參加婚禮啊,醫院里估計就你沒參加呢,你是不是忘了?”

他只好苦笑說:“都沒人通知呢。”

婧嫻說:“現在哪里會去通知這種事呢,尤其是領導親屬辦的喜宴。我跟你偷偷說,是柳院長的女兒結婚,等下,你紅包發給我,我給你處理下。”

他點點頭,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在電話中,婧嫻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動作。他給婧嫻轉了個紅包。他的紅包是按照大家平時的慣例走,但是,婧嫻又發來消息說,讓他再補兩百。他只好又補了兩百。他不是對紅包有想法,他不是那種小氣的人,主要是一點也想不起來柳院長的女兒原來都到了結婚的年齡,或者換句話說他不知道柳院長也到了一定的年紀。不久前,他聽聞柳院長還不時地騷擾一些女同事,邀請她們去環城飯店小聚或者讓她們陪打牌……根據一位辭職的臨時工透露,她之所以離開醫院是因為有天很晚了柳院長電話她,讓她趕到酒店,說幾個同事打牌缺了一個,剛好她又是城區的。結果等她興沖沖地過去,卻意外地發現柳院長居然穿著睡衣走了出來……這個沒有進一步確認的八卦新聞始終在他腦子里不時地回旋著。

當他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婧嫻又來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些嘈雜,大概意思是說她已經把紅包給了主人,晚上她會把他那份糖果和橄欖帶回來的。他趕緊說,不用了,真的,不用拿啊。

“我又不是說要給你,我是說要拿給你家小朋友呢。”婧嫻笑嘻嘻地說著,然后掛了電話。

在他們醫院里,就是醫院值班排班的人也會盡量安排他跟婧嫻同一天,他相信這部分是因為專業的需要,更主要的原因是婧嫻看起來可以降服他,而其他人似乎不太樂意跟他這樣一個看起來不太合群或者至少說不是那么有趣的人在一起。

與其說他在醫院里對婧嫻毫無辦法,不如說他更需要靠著婧嫻這樣的女人度過這毫無生機的醫院時光。

在他們同一批來醫院報到的人中,如今就剩下他和婧嫻,還有周副院長的妻子林珊珊。婚后,本來活力四射的林珊珊完全被周副院長的光芒給壓制了下去,像是徹底從他們身邊消失了,雖然偶爾碰到還像過去那樣親切,可是對他來說,已沒了要跟林珊珊交流下去的愿望,或者說沒有想跟周副院長交流下去的愿望。尤其是,當他想起每次全院會議的時候,周副院長在臺上像是走神,那目光似乎是向他這邊投射了過來。

年輕時,單身的林珊珊還曾常常跟著婧嫻來找他打牌、炒菜、聊天、打羽毛球,甚至在舞會上他總是跟林珊珊跳恰恰……這大約是因為他們住在上下層,又都是單身,而其他同批來的不少已經是男女朋友關系了。那時,他們天還沒黑就開始聯絡,有時他還陪她們兩個去逛街,等著她們試穿各種衣服,再一起去公園看露天電影。由于這樣密切的交往,有段時間,醫院都傳著他和林珊珊的某種可能。但他清楚,他們一點也不可能,因為林珊珊想過的是另外一種生活。直到有一天,林珊珊把那時還在城區當門診醫生的周副院長帶了過來,那無非是在征求他對他們交往的看法。那時,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住處的寒酸: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逼仄的臥室,臭氣沖天的公共衛生間。他那天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趕緊搬離這棟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醫院集資房、這棟五層的紅色磚混結構的房子,最好可以調去城區,那也是他第一次那么深切地認識到必須調去城區才能解決他已經丟失的機會和尊嚴。他后來常想,也許就是那天,他才決定半推半就地接受即將調走的郭院長的關照,去辦公室做事,雖然是打雜,但到底是有那么一點點機會。

至于是什么樣的機會,他毫無想象,只是覺得此刻必須做出這種選擇。他真的陶醉了一段時間,想象林珊珊仰望著他的樣子。誰能想到,過了幾年,周副院長會殺到他們醫院,并且直接分管了辦公室。他在這個位置上搖擺了一段時間之后,主動請辭,理由是他太熱愛門診了,適應不了辦公室的工作。這理由就連柳院長都不太相信,或者說柳院長更愿意相信他是因為沒有被提拔而賭氣。柳院長在幾次會議上話中有話地批評說某些同志沒有端正自己的工作態度,總是動不動就向組織提各種無理的要求。那時,他本能地垂下頭,感到大家投來的目光,包括林珊珊和周副院長。這時,總是婧嫻過來安慰他,勸他不要有什么想法,畢竟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他聽后會莫名地想笑,因為大家對他的判斷都充滿著怪異的感覺。慢慢地,他的身體出了問題,整個外形都改變了,他就以此來拒絕他人的過分要求,甚至是反擊別人惡意攻擊他的最好武器。

他想,這次他沒有去參加柳院長女兒的婚禮,估計很快就會變成一個不斷值得揣摩的話題在同事間流傳著。

接下來的幾天,他還真的想探聽點關于婚禮的事,同事們對他的評議,或者更具體說是想了解柳院長對他的態度。可是,他毫無所得,畢竟他們的興趣點都在婚禮上。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大家在談到那場婚禮的時候總是遮遮掩掩地笑,婧嫻說到這事的時候,也古怪地看著他笑。他終究不知道他們是在笑他,還是在笑婚禮中發生的某個細節。

當天,柳院長來巡查的時候,跟往常一樣一臉嚴肅地看著他,這讓他猶豫要不要過去打招呼,但他感覺柳院長其實是看著各個科室里莫名發笑的同事。他看到柳院長的臉上有些難受的樣子,趕緊趁著病人來找他的時候,往門診辦公室走去。婧嫻在對門跟另外一位同事莫名地笑了笑,他想提醒婧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柳院長已經站在她們診室門口了。柳院長咳嗽了一聲,她們慌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等檢查完病人,他再次抬頭,看到婧嫻在對面帶著惱怒的表情看著自己,像是說,你這家伙,發現敵情居然不提前通知。

柳院長走后半個小時,婧嫻小心地走到他的診室,等他看完病人后就說,“你這家伙,你知道他站在我們那邊多久呢?”他抬頭說,“其實也不久,就一分鐘吧,他就是那樣看著你們笑。”

“簡直會讓人起雞皮疙瘩。”婧嫻嗔怒地說。

“對了,你這家伙,連院長女兒的婚禮你都敢不去,全院就你牛。”婧嫻這次換了一張笑盈盈的臉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你們千萬別理解成我對他有什么情緒,只是那天沒有人通知我,還有就是被郭院長叫去辦事。”

“你是說我們以前的郭院長?”婧嫻叫了起來。他趕緊制止,畢竟這個氛圍下談到前任院長的事傳出去不好,再說他早有耳聞,郭院長和柳院長當年也是明爭暗斗了一段時間,由于柳院長找了關系,才逼走了郭院長。

“我的天哪,”婧嫻雖然壓低了聲音,還是顯得大驚小怪,“一聽說郭院長,我就想起我們剛來報到的那會兒,那時我們好年輕啊,估計就跟柳院長的女兒差不多,甚至可能都比她小呢,我是說真的……”

婧嫻一邊激動地說一邊忍不住要去抹眼淚的樣子,但她眼角沒有淚水,相反,突然莫名地又想笑。這次他進一步猜婧嫻她們的笑估計是跟柳院長的女兒有關。

“他怎么來找你呢,他以前重用的那些人不都還在呢,怎么就來找你這個人……”婧嫻說話直率,這是他們之間有很多話的部分原因之一。他常常也因此莫名地忘了婧嫻是個女性的身份。

“啊,說來話長,”他說,“你應該還記得郭院長在的時候,有個民營資本家想收購我們的醫院,他是極力反對的。”婧嫻想了下說,“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接著她頗有意味地說,“要是柳院長有這種機會的話,估計他會整個人都撲進去的。”

他倆相視一笑。

“現在,他自己就收購了一家公立醫院,在經營婦產科和泌尿外科,你也知道前幾年發生了一家震驚全國的醫療事件,從那時起,我估計他那邊的情況就不太好了。這還真不是他一個人的情況如此,是一個群體的處境如此……”他把握不住自己應該是同情郭院長還是要批評他。

那幾年外面醫療生意好做的時候,醫院里充滿了各種騷動不安的氣氛。前幾年,他的親戚也一直勸他趕緊丟掉沒有用的鐵飯碗,去跟人到外省包門診、科室,他們總是說,以你的才華,隨便都能賺個百萬千萬回來,何必要在這里忍受著不死不活的日子呢。回想起來,他那些讀醫的同學差不多都進入這個行當了。他們每年回鄉的時候,出出入入的都是豪車,討論的話題也都是那些在他看來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賺錢經驗,他總是對此保持沉默的時候。他叔叔在一次給他倒茶時說,“我看到你就生氣,不下海去狠賺一筆,只端著一個破碗有什么用。你看看你家都過成這樣,我都替你害羞。”

可這一兩年,當地再也沒有人會認真談到去經營醫療機構的事,一度要承包他們醫院的資本也都紛紛退出。郭院長卻將此歸結為他們醫院地處斜坡靠近車站,離城區路程也就半個小時,病人當然就直接奔向市區了。

所以,郭院長說,我們必須發揮真正的本事,才能留住病人。郭院長花了不少心思,比如全市公交車做車載廣告,借護士節進行大型公益宣傳,請電臺那位用本地話講古的光頭主持人做一期節目,甚至親自寫了一首全新的院歌,讓醫院員工手機的彩鈴都設定為那首歌曲。對他們醫院來說,最實在的改變就是院內的絕大部分芒果樹都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法國梧桐,每棟樓的前面都定期更換花圃。對病人來說,他們的福利就是每周三晚上能看到露天電影。

為了打造醫院的新形象,郭院長還把醫院側門那排店面改造成職工文化園,就姚宗輝所知,那些店面不少被有權勢的人掌控了,其中一位還是前領導的司機。這個所謂的文化園,每年只出兩三期連基本格式都不過關的詩詞楹聯合刊,一些難看的字畫以及那爭得臉紅耳赤的所謂地方文史研究。平時倒是會看到一些人過來玩撲克,推銷茶葉,慷慨議論國際新聞。他有時想,那個點不過是郭院長自我吹噓和收集情報的地方。

可以想象,醫院上下折騰了一番,病人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而醫院為此投入一筆又一筆的資金,這也是每年審計時繞不開的問題。

姚宗輝慢慢感覺到自己在專業上與城區同學的距離在拉大。他所能看到的有挑戰性的病例越來越少了。差不多的病人對他們都持一種懷疑的態度,稍有點難度的病,就選擇打車去城區,寧愿多花一點錢。這時,他就會明白民營醫院各種浮夸的廣告對一般病人的吸引力。而他們這屬于區一級的醫院都已經被時代的車輛輕易淘汰掉了。他常常對婧嫻說,只要看看他們醫院的網站和公眾號的內容,就知道根本就是無藥可救,不如讓人兼并了算了。

可醫院不但沒有被兼并,反而被列入附屬醫院的集團里,柳院長正是從集團下來管理他們的人。這是在郭院長去衛生局當局長并兼任他們醫院院長一年之后的事。他常常有種奇怪的感覺,無論是郭院長還是柳院長,他們之間好像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頂多是,看起來柳院長比郭院長少了所謂的雄心壯志,多了一些會做表面功夫的本領罷了。

“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吧?”婧嫻總結說。

“也對,也不對。”姚宗輝說得含糊,他其實也不懂得現在社會的整個朝向,他不理解的東西太多了。

婧嫻大概看出他的沮喪,于是說,“那有什么啊,你要是想出去的話,照樣可以發揮你的才華。”

當然,婧嫻又退了一步說(這也是婧嫻常常說話的語氣,她的重點依然是在退后的這步里):“我看外面也沒什么意思,那些人啊,頂多多喝了一些酒,多玩了一些撲克,多交幾個沒意思的人,多泡了幾個女人,多了幾個分崩離析的家庭罷了,又有什么呢?”

“我老公天天也想出去包門診科室,我一直反對,你想想看,到時是賺到錢,可是人沒了,你想要的那顆心沒了,你就什么也沒有了,還不如讓他在海上多漂泊幾年呢。”婧嫻不像是對他說,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如果一個人做了件坑蒙拐騙的事,他心里就會有負罪感,是不是?”

婧嫻在聊天要結束的時候,問了他這句話。他感到奇怪,這句話居然在數天中都縈繞在他的腦子里。幾天后,他妻子梅桑從島上回來,看到他就問,“你到底什么回事,動不動就郁悶?是不是病了?”

他感覺自己確實病了,他因為別人的事情而憂慮不已。

“你不是醫生嗎,自己就可以抓點藥看看,不要這樣半死不活的怪嚇人的。”梅桑嘮叨著,她那樣子感覺像是在抱怨她從海島回來給他帶來的壓力。

誰也沒辦法治療我的病。他心里重復地念叨著這句話的時候,那個電話又響了。他有些急促地剛要向對方匯報去衛生局那邊的事辦好了,結果對方根本就沒有聽進去,似乎這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

“晚上沒安排吧?”

郭院長這次的聲音顯得疲憊。也因為這疲憊的聲音,他不好意思拒絕,他誠實地說,“目前還沒安排。”

“那好,你晚上跟我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你也認識,等下你就知道了。”郭院長的語氣像是過去主政醫院的時候那樣不容分說。他的一個晚上又被莫名其妙地安排掉了。

他有些忙亂地洗頭換衣服的時候,梅桑調侃說,“你這個架勢是準備去相親。”他嘿嘿地笑。梅桑就狐疑地問,“是不是老郭又找你?”他一邊摸頭發,一邊嘿嘿地笑。

“我跟你說,他找你聚餐,我不反對,但你別像個暴發戶那樣去結賬,你投資到這種人身上沒什么意思。你記不記得當年他完全有機會幫你把我弄出海島,那個教育局局長還是他同學呢,何況我這邊還有個行動不便的老人要照顧……一句話的事,結果,你自己也清楚他根本不可能幫你的,他自己兒媳婦的同學還要在他手中解決去市實小呢。不幫忙就算了,還天天忽悠你說要幫你,連你老師都出面了,還特地從省城來我們這里……這種人,我見多了。”梅桑在他臨走前交代了下。他尷尬地點點頭。

過去的那些事確實有些難堪,但他總能說服自己,畢竟調動工作是真金白銀的,不能奢求,何況他老師也僅僅是郭院長的同學,郭院長也還得去麻煩教育局的那位同學。

他又想起郭院長主政時,也是他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尤其是剛來醫院的前一兩年,他是那樣靦腆,也長得清秀,談吐也算優雅,也沒有后來出現的身體問題。用了激素治療之后大量掉頭發,他檢查不出什么問題,心里清楚那是單位的環境壓力給他內心造成的傷害,不然他的感情之路也不至于那樣曲折。好在,梅桑最后像是收留一個流浪漢一樣收留了他。

可惜梅桑還在海島教書,要是她上來了,他的情況就會改善點,至少讓他覺得自己對她有個交代。他都不好意思跟人談到他渴望調動梅桑上來的事,更不好意思說這僅僅出于對當年梅桑能夠收留他的愧疚。

現在,當他沿著住院部走到門診大樓,再拐過停車場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腦子里不斷地回想著過去的種種,比較著過去的種種。直到那輛黑車又熟練地拐到他身邊,嘀嘀兩聲,司機開了門,郭院長搖下車窗給他示意,他隨即上了車,坐在副駕駛座上。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他本能地回頭問郭院長。

郭院長先是笑了笑,說,“你不要緊張,怎么感覺這么多年來,你還跟剛畢業時差不多。”

他慚愧地看著郭院長。

郭院長說,“張健你認識吧?”

他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郭院長說,“其實他跟你們是同一年來醫院報到的,不過他只來了幾個月,就停薪留職去私人醫院干了。”

他好像有點模糊的印象,那個人喜歡跑步,人也斯斯文文的,專業上好像是五官科的。

只是郭院長說的這個張健已經跟他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郭院長說他很能喝酒,交際能力特別強,生意也做得不錯,現在還是當地有名的慈善家。

“關鍵是他有個表哥在法院辦公室。”郭院長說這話的時候,還用手揮了揮,這讓他想起以前郭院長肯定人的時候所特有的那種自信滿滿的動作了。

這么說來,郭院長帶上他就是為了去見張健,或者更具體點,就是為了能夠搭上張健那位在法院的表哥。

那一定是有關官司的事。姚宗輝這才恍然大悟。上次,他幫郭院長去衛生局遞送材料,聽人悄悄談論郭院長在外省經營醫療的情況。讓他震驚的是,其中有一位還提到郭院長所在的那個醫院出了一起醫療事故,最后還是被郭院長擺平了。從那以后,郭院長就把醫院的事交給他兒子去經營,自己則開始介入鋼筋租賃、紅木家具以及裝潢設計。據說那是在嘗試轉型的一種努力。他們顯然無視他是代替郭院長來辦理材料的,說得激動時忍不住做出各種奇怪的動作。他隱約猜測他們對郭院長不太友好,就像他們醫院的那些人談到郭院長時也是這種表情。如果不是因為老師的關系,他是不是也會如此對待郭院長?

郭院長卻不管他在想什么,繼續像過去那樣威嚴地指揮著他說,“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你得多喝點酒。”姚宗輝本想說最近胃不舒服,但他看郭院長這個態度,只好點點頭。

“小姚啊,”郭院長說,“你這個年齡了,要放開些,啊,我們出去之后,什么都看透了,體制內的那些好處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放開點,思路就打開了。人生要勇于冒險,要去尋找未知的可能,人生才有點意義。”姚宗輝聽完嘿嘿地笑。

車子不斷地拐進狹小的馬路。“別看這路亂七八糟的,這里出了多少名人呢……”郭院長剛要盤點這里出來的名人,一個電話又打亂了他的思緒。打電話的是一個女人,先問他去哪里了,郭院長沒好脾氣地說,又怎么了?女人只是說,你現在在哪里,方便不?郭院長看了看他們,壓低了聲音說,等下回去說。姚宗輝因此猜測那是郭院長的妻子趙月英。在郭院長停薪留職前,趙月英還是醫院婦產科的護士長。雖然他們是同事關系,但基本上沒有說上什么話。他總是想著,那大約是因為階層不同吧。人家趙月英打扮也很樸素,他記得在醫院集資房前面的一塊空地上,趙月英也拿了一小塊地在種菜,他每天回家的時候就能看到趙月英在菜地上澆水拔草的情景,她似乎特別喜歡種芥藍菜和小白菜。趙月英遇見他的時候,有一次還拿了一把菜要遞送給他,他趕緊做了個婉拒的動作就往前走了。還有一次,趙月英站在菜地那邊攔住他說要給他介紹個對象,那對象就是他們醫院婦產科的一位實習護士。他起初以為那僅僅是出于禮節隨便一問,后來才發現她那么認真,至少在他看來比郭院長待人更認真,她抱怨說,現在女孩子要求可高了,完全不像我們那會兒……

那些零散的記憶讓他不免要重新打量郭院長的一言一行。他想著郭院長可能遇到的麻煩事。但郭院長看起來還像過去那樣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他只能換一個角度想,那只能算是別人家的事,再說即便是郭院長遇到了問題,他也幫不上忙。這樣想的時候,他開始放松了心情,調整了坐姿。

過了一會兒,郭院長忽然想起什么對他說,“小姚啊,我記得你以前頭發可不是這個樣子呢,這次見面還真的把我嚇到了。”

司機也趁機看了下他,似乎對本來的疑問進一步確認。

“哈,這個年齡了,不比過去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心酸了一下,這些年他的情況確實跟他滿頭蓬松散亂的頭發差不多。

“你是個人才,是醫院辜負了你們,真是的,要是前些年的話,那時以你的本事出去隨便都有個前景,現在不同了,外面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這年頭啊……”郭院長說到這聲音低沉了起來。

他努力做出在聽的樣子,結果他再也沒有聽到郭院長在說些什么。他注意到郭院長在看著車窗外,原來他們車子經過了電信大樓,旁邊是過去他們醫院經常聚餐的一家飯店,那飯店的旁邊正是當年他們這個地方最大的娛樂城,叫青青娛樂城。有幾次,他還在青青娛樂城這邊撞見郭院長帶著一幫人馬喝酒唱歌。只是,那時郭院長一定不會注意到他,畢竟他是無名之輩。

“你是二〇〇四年過來的?”郭院長回頭問他。

他說:“是的,是二〇〇四年八月過來的。”

“那時你還是個小青年的樣子,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還以為你是高中生,哈哈,你那時的穿著打扮看起來就是個高中生嘛。”郭院長想起過去的美好記憶,高興了起來,他摸了摸頭發,接著說,“那時,三天兩頭就參加你們年輕人的婚禮呢。”

“郭院長那時還喜歡掌廚呢。”姚宗輝想起這事說。

郭院長就哈哈一笑,“沒錯,那時年輕人婚禮不少還請我去當廚師呢。”

“然后,個個急不可耐地生著小豬仔,我就說嘛,男人不要那么急進入家庭,更不要那么急造人,是不是,你們個個不信,好了,現在才懂得年輕時單身的樂趣,是不是,夠傻的,現在個個婚后都被降服了吧,你們沒有聽過李娜唱的那首《女人是老虎》,哈哈。話說回來,我那時比較開明,我看大家一個個帶著小豬仔上下班不容易,我就跟區里爭取把實驗幼兒園放到我們醫院對面去。解決了后顧之憂,才能更好地上班。我不像小柳,就幾個花拳繡腿的動作,小柳那種人,誰跟他干,肯定是沒有前景的。”郭院長一下子又恢復了當年那種斬釘截鐵的說話語氣。

姚宗輝討好地笑了笑。

過去的那些記憶,始終在姚宗輝心里升騰著,溫暖了起來,有那么一瞬間他還真的想跟郭院長拉近乎了。但最后,他還忍住了。他從后視鏡中看到郭院長拿下眼鏡用紙巾擦了擦。

“那個,”郭院長重新戴上眼鏡問他,“你們同一批來的還有一個女孩子,看起來比較熱情的那種,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院長是不是說林英?”姚宗輝注意到郭院長相當吃驚的表情,有些后悔這樣直率,不如老練地假裝不懂得,等郭院長拋出來。

“是的,好像叫林英吧。”郭院長把車窗再往下搖了搖,那外面的風一下子就灌進來了。于是,姚宗輝也拉低了窗戶,風似乎把之前的灰暗一下子掃凈了。

“應該叫林英。”郭院長似乎想了很久進一步確認著。

“她變化還是蠻大的,我以為她還是過去那種穿著綠色的連衣裙,孩子氣的樣子,她對誰都發自本能的熱情,現在很少看到這種人了……啊,變化蠻大的……”郭院長說完嘆息了聲。

這下輪到姚宗輝哈哈一笑,他說,“那不是正常的嘛,他們不是常說四十男人一朵花,四十女人豆腐渣啊。”

“哦,你也是這樣認為的。”郭院長說完就笑。

可是,郭院長似乎陷入不能自拔的回憶,然后有些動情地惋惜說,“她那個樣子變化是真的很大,我估計她這些年經歷了不少事。”

“那她總不會比我變化大吧。”

姚宗輝為自己這種自嘲感到了得意。此時,他不認為自己的爆炸頭是可笑的,反而感到無端的可愛,所以他愿意這樣自嘲,也為別人減去負擔,這是最近幾年他學會的一種處事方式。反正到了這個年齡,又有什么放不開的呢,都到了這一步,何必遮遮掩掩的。正是這種想法,讓他在醫院苦悶的時候倒也能一天天度過去。

“仔細想想,她的外形倒是沒什么大的變化,”郭院長說,“但她的眼神不是過去的那種樣子,現在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感覺很怪,很極端,又很無趣,你知道我不是要批評她,我是想她那種人應該得到憐憫。”

這下姚宗輝不知道怎么說,因為他已經從郭院長的話語和目光中感受到那種被震撼的感覺。

“聽說她還沒結婚……”郭院長像是意識到自己可能的失控,很好地把話題卡住了,然后作為掩飾,他繼續說,“她以前唱歌可好,院迎新晚會的時候,她的聲音最好聽。我聽說她前陣子還報名市里一個什么時代杯的青年歌手選拔賽。”

“那人也真怪,不去相親結婚,去參加那種無聊的音樂選拔賽。人呢,差不多就可以,挑來揀去又有什么用,如果實在點的話,找個能賺錢的,這世道有點錢還是能解決很多問題。NCRWtN3FQcQGp76z14dA3A==”郭院長邊說邊嘆息了聲。

他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不容易,大家,我是說大家都不容易啊。”郭院長絮絮叨叨地說著,與其說是在憐憫別人,倒更像是在哀傷自己。

姚宗輝對林英印象并不深。這大約是因為像林英那種長得好看的女孩子,他一般都沒有認真地正眼看過人家一眼,怕別人對他有想法。如今想來,他不免為自己的幼稚感到滑稽可笑。

車子很快就停在一家商務公司的停車場。姚宗輝看了看周邊,才發現邊上是一家本地有名的連鎖酒店。他們從停車場左拐進連鎖酒店的右側門進入商務大樓,按了二十六樓。在電梯里,他們原先還算平等親切的對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別扭的等級氛圍,雖然電梯里就剩下他和郭院長。

電梯到了,郭院長整理了下衣角,姚宗輝也從模糊的玻璃中看著自己的頭發,那頭發比過去溫順了點,這讓他瞬間有一種不適應的感覺。

郭院長繞過那扇模糊的玻璃門,進入公司。公司里的人出出入入,此時仿佛因為他們的進入而被打斷了原有的節奏,其中一位問,你們找誰?郭院長客氣地說,找張總。

他們被引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口,張總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茶桌對面是一頭奔跑的公牛雕塑。張總顯然滿意于他們對公牛的注意,笑而不言地給他們遞煙。郭院長接過一根,姚宗輝正猶豫要不要接,他感到他們的距離,并且,如果不是因為郭院長的話,他完全可以把這種距離忽略掉,像人們經常會忽略掉很多事一樣。F1IycBid2M3huGbc5eXITQ==

郭院長想起應該介紹一下姚宗輝。張健說,“我知道,那時我們第一天報到,我記得他的成績排在我前面,所以我記得姚宗輝這個名字,只是人好像跟過去變化挺大的。”張健這樣一說,姚宗輝本能地摸了摸頭,自嘲說,“四十男人豆腐渣。”張健聽后,哈哈一笑,“四十男人可是一朵花呢。”郭院長笑得有些浮夸,這是他所未見過的那個郭院長。

他們聊了很多過去的事情,雖然親切,卻不時地讓姚宗輝意識到他們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見郭院長看了看手機,姚宗輝趕緊結束那可能綿綿不絕的記憶,重新把話題糾正到此刻。張健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于是,他轉向郭院長說,“郭局,放心,我那親戚答應過的事完全沒問題的。”

郭院長露出笑容,又靦腆地控制著那笑容說,“我們都是這么熟悉的人了,如果這邊需要安排的話,你盡管安排就是。”

張健看了一眼姚宗輝,又看了下郭院長說,“郭局不要客氣,這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姚宗輝意識到自己進來完全是個錯誤,因為他們可能有什么話題要交流,最后又因為他的存在而總是欲言又止。于是,他站起來說要上下衛生間,就出去走了一圈,看到張健公司的員工忙忙碌碌的,可是他始終不知道他們公司是做什么的。他注意到公司的宣傳欄上有市領導視察的照片。那應該是某個行業的龍頭企業吧。他又看到一張大大的城市規劃圖,圖中刻意把城市的很多地方縮小了,而把他們公司的項目放大了,以至于第一次看這規劃圖的會認為這城市完全被他們公司掌控了。他認真地看了很久,最后才弄清楚這家公司的主要業務就是從事健康療養,而那即將落地的項目是在沿海的一個工業園區里。

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姚宗輝趕緊重新繞進張健的辦公室,他發現無論是張健還是郭院長都有些不自然地看著他,他想那應該是話題被他突然的闖入而打斷了。他不好意思地坐回座位上,作出不想介入他們話題的樣子地看著手機的時候,郭院長轉過來對他說,“小姚啊,我記得你說過醫院側門那一排的店面都荒廢著?”

他不知道郭院長問這話的意圖,于是根據他自己的判斷和從別處聽到的消息說,現任院長頂不住上面的壓力,陸陸續續把一些店面免費給人住,有個更離譜的居然在里面搞婚外戀……他還沒說完,就意識到這些話很快就會傳出去。他倒不是怕那些后遺癥,主要是覺得自己還真沒必要把郭院長列為坦率說話的對象,尤其是在幾乎沒有交往的張健面前露底。他們卻微笑地看著他,好像是打算安撫他一樣,也好像他們對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意外。

“我是想問,要是還有店面的話,張健他們可以在我們區里弄個點,現在不是說引進項目嘛,我看張健這個健康療養項目就很好嘛。”郭院長邊說邊對他示意,那意思是先一起把這些有利的條件弄出來。

“那倒也是。”

姚宗輝說完點了點頭,然后他看到張健很滿意地又為他們泡了一壺新茶。可是,那茶他喝得毫無感覺。大概是為了拉攏姚宗輝,張健說他們的健康療養以后還需要大量的管理者,讓姚宗輝考慮下是不是可以一起來干。張健說完,郭院長就露出笑容,緊跟著說,“你看看,還是自己人才會關照自己人,小姚,來,我看,就這么定了,跟著張總一起干。”

姚宗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時間差不多了,郭院長打電話讓司機過來,并對他們說,“等下一起出去吃飯,我知道市政府后面有家柴火灶不錯,那里環境也好,最適合小姚這種有文化情調的人。”張健就轉過來對姚宗輝笑了笑。姚宗輝沒有態度,主要是不便表態,他心里想的是今天上午本應該在門診上班。現在,他覺得哪怕是在門診聽婧嫻的嘮叨也比看著他們這種曖昧的合作好。但有什么辦法,他,一個不懂得拒絕別人的人,此時已經踩進這泥坑了。好在關鍵時刻,張健說他們還有個大客戶要來,喝酒的事只能等下次。姚宗輝心里一下子放松了下來。郭院長看樣子也沒有因此而失落,似乎還有其他的事要去忙。

下了電梯,郭院長一直埋頭發消息,那副滿懷心事的樣子給他印象很深。上了車子,郭院長禮節性地問他要不一起去吃個飯。他趕緊說自己下午沒有調班也沒有請假。郭院長顯然對調班和請假這樣的事感到異常陌生了,笑了笑說,那好,你去上班吧,等下有什么事我們再聯系。

“這外面飯菜也不干凈。”郭院長忽然覺得有必要補充這句話。

他點點頭,心里卻有一種羞恥感。

就這樣,郭院長又用車子把他送回醫院。他剛下車,車就迅速地調頭走了。他看著那車快速地拐過那段破敗的街角,馳向兩排臨街店面正在統一改造的那條路,他們也許不會看見那店面骨子里的破敗和雜亂了。

2

回到家里,他接到妻子的電話。他把一天的大概行程說了下。妻子感到不可思議,主要還是憤怒,她說,這樣的一個前領導也能讓你換班一天又一天,屁顛屁顛地跟著去,連個飯也沒吃,而每次家里有點事你不是說不能換班就是說疲憊……他把電話放遠點,以免妻子的抱怨聲讓他的耳膜難受,估計差不多了,他才接回電話。他沒有聽清楚妻子前一刻說的是什么,只能猜出大意是聽說他們醫院有個病人跳樓自殺了,這幾天就帶著孩子回娘家,過幾天再回來。

他對醫院病人跳樓自殺的事早已有些麻木了。他靠在沙發椅子上發呆了很久,直到有人來敲門。他開門一看,那個人是敲他對門的。他的鄰居穿著睡衣出來,對他笑了笑,然后招呼著那個敲門的人進去。在他看到對方拎著禮物的時候,鄰居又莫名地對他笑了笑,然后就淹沒在那個倒貼著“福”字的不銹鋼門里面。他百無聊賴地站在窗前望了望,竟然發現了幾棵芒果樹,其中兩棵比較高大的芒果樹還被一條粗繩拴住,上面晾曬著醫院職工的被子、衣服。這本是太平常的一件事了,可是現在他不知為什么忽然有著很深的感觸。目光越過那陳舊的光景,那天幕一點點地灰暗又一點點的變藍。

吱呀一聲,鄰居的門開了。他聽到送禮人步下臺階的聲音。他想那應該是他鄰居學校的同事。現在,鄰居已經離開學校,在進修學校當小頭目,遠不如從前風光,那幾年,他每天都能聽到對門傳來高談闊論的聲音,那聲音甚至一度讓他產生了惱怒。他從聲音中分辨著那些男男女女的年齡,分辨著他們的身份。他知道鄰居的能量,就是他的兩任院長都要給他面子,畢竟想進他們學校讀書的人可以排成一條長龍。

鄰居家的門又吱呀了一聲,他以為是門關閉了,準備出去的時候,看到鄰居在給門鎖加油。鄰居攔住他,說要拿點菜給他。他這才想起昨天經過那片菜園的時候,在種菜的鄰居問他要不要芥蘭。他那時應該是搖頭拒絕的意思。現在,鄰居居然把菜都送上來了。

“不用客氣,大家都是鄰居……”鄰居硬是把菜塞給他。他沒辦法,想著家里有什么東西可以馬上給鄰居的,想來想去沒有合適的,他只能安慰自己,下次讓妻子買點海鮮給他。

“這就對了,”鄰居見他收下東西高興地說,“都是鄰居嘛,總會彼此關照到。”

由于無話可說,他就隨便問到鄰居在外省上班的孩子。鄰居這下高興地說,“你們可能都想象不到那小子讀書運氣有多好……”

“啊,我真羨慕他,他讀書輕松,找對象也輕松……”鄰居邊說邊陶醉著。

他邊聽邊順著窗口看出去,有幾個人圍在住院部的樓下,其中一位穿著拖鞋披頭散發的可憐女人被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攙扶著。她們絕望的身影在他心里震動著,擠壓著,有一種說不出的窒息感。鄰居還沒要結束話題的意思,他講的大概是孩子在大城市里的生活細節,在那些時而顯露時而遮蔽的細節中,他大概能勾勒出鄰居兒子大體的生活情況:早年留學,現在歸國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找的對象也是大城市的女孩子。鄰居特意強調說,現在大城市都在鼓勵高中生早戀,目的是為了都留在大城市里,避免階層下墜。他不習慣這樣添油加醋的表述,好像自己這樣的人似乎早就該被掃地出門。

終于,一個電話過來,他像解放了一樣高高興興地一邊接電話一邊和滔滔不絕的鄰居告別。

打來電話的是婧嫻。他這才知道這幾天婧嫻請假了。婧嫻高興地說,周副院長原則上同意讓呂丹來醫院上班。

見他沒有反應,婧嫻就解釋說,“你是不是忘了,有一天我們單位來了一個實習護士,那時你還沒結婚,我們當時還想撮合你們呢。”

如果不是婧嫻的提醒,他確實都要忘了年輕時的一些故事。那時,一年年地,他感到身邊的人都進入了婚姻生活,而自己依然孤苦伶仃。他這樣說并不是矯揉造作,而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某種無助。他后來把自己與婧嫻和林珊珊走得那么近,也部分理解為無助的一種體現。由于年歲的增長,父母的催逼,他那時相親簡直有些盲目了,甚至半夜都發消息給朋友或同事,看能不能給介紹一個女孩子。有時,他甚至有些失控地在婧嫻面前絮絮叨叨地說著情感上失望的心情。就是這時,醫院來了呂丹,那位熱情愛笑的女孩子。也是因為呂丹,他開始加入他們下班后的各種聚餐活動中。一度,他確實覺得他們挺合適的。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呂丹了。他沿著醫院門口的那條路走,原來拆遷的舊鎮址,現在變成了停車場。他似乎沒有看到停車場的護欄,只看到過去那些人的影子在出出入入的。他記得當時一個鎮政府的干部用小車載著還是實習生的呂丹出出入入。由于和婧嫻的關系,他因此得以知道鎮政府食堂的情況,她總是帶著羨慕的眼神說著呂丹給她傳遞的各種信息,直到呂丹離開了醫院。他聽到各種版本,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不錄用呂丹的人是郭院長。并且僅僅是因為呂丹(在另外一個版本中說是林英)不小心撞見了郭院長和實驗小學教務處主任張娟在一起聽鋼琴曲。婧嫻說,呂丹聽到那首曲子是克萊德曼彈奏的《致愛麗絲》,那是貝多芬創作的一首鋼琴曲。按照呂丹的說法,當時郭院長熱情地向張娟介紹她,夸獎這樣樂觀的年輕人真是難得。張娟還自我介紹說她是郭院長的初中同學,她特地說到他們兩家隔段時間就會聚一下。但是在最后決定呂丹留下還是離開的時候,郭院長選擇讓呂丹離開。呂丹總覺得這個決定和那天晚上她撞見他們是有關系。不過,婧嫻又從前同事那邊了解到,要在郭院長手中從實習轉正并不容易,雖然這個醫院急需醫護人才。

現在情況是單位早換領導了,二胎又放開了,醫院需要補充人員,尤其是急需護士,呂丹能回來,真的太好了。他腦子里還回蕩著婧嫻興奮的聲音。那聲音時而近時而遠,最后消融在他走過的那一排沿街的潮濕的路面上。就在剛才,這里下雨了。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注意到下雨這件事。這場雨居然讓他心里咯噔了下,有些隱隱的疼痛。

習慣性地拐過街角,他看了看那家開了十幾年的阿芳花店,確信老板娘阿芳肯定認不出他現在的樣子。他年輕時常常去花店買花送給可能的女孩子,如今那些女孩子估計也認不出他來,這還不僅僅是因為他現在這個爆炸頭的形象,更是他的整個心態所導致的臉部的變化。也好,他想,這樣也許自己就會變成一個旁邊者,而不是一個參與者。

只是一個旁觀者為何還會疼痛呢?

3

這天下午,他在街上走了很久,幾乎是繞著醫院、新城區和濕地公園走了一圈。他看到別人的生活方式,也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到一個多少有些恍惚的自己。最后實在沒地方去,他就給在新城區附近一家私立醫院上班的前同事張晉打電話。張晉說他剛好也在市政廣場那邊,要不一起過來走走。

他從濕地公園走到市政廣場不過十來分鐘的路程。他沿著綠洲大廈、教育局、行政服務大廳,沿著那一排芒果樹走,就看到肥胖的張晉在紅綠燈處一邊揮手一邊等著他過去。他常常想起自己跟張晉剛到醫院的那段美好時光,張晉還是一副美少年的樣子。醫院組織職工合唱團那會兒,張晉還是領唱的。他總是懷著這種美好的記憶去見張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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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晉示意他往涼亭那邊走。他看到張晉的褲腰帶就想笑。張晉自嘲說,“都這把年紀了,結婚了,小孩都讀小學了,無所謂了。”

他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公園里玩滑滑梯的孩子。張晉也坐了過來,說,“聽說郭院長來找你了。”

“婧嫻跟我說的,”張晉看著他,似乎看出他不那么坦率的一面,然后認真地說,“聽說郭院長在外面負債累累,你知道這事嗎?”

他隱約知道一些,但不那么具體,就說,“我看他在忙訴訟的事。”

“就是啊,你傻,這種人以前都沒拉你一把,現在這個情況還好意思來找你,是不是覺得你是那種比較好忽悠的人,虧你還燙著一副爆炸頭,原來是個軟蛋,哈哈。”張晉說完摸了摸肚子,那肚子看起來像是從別人那里縫補到過去的那個美少年人身上似的。

他本來想笑,又怕張晉生氣,只好說,自己是因為對老師的尊重,才尊重郭院長的。

“我看沒那么簡單呢,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郭院長把你臨時叫去院辦的時候,你還反對過呢,這事我記得清楚,你就想搞專業,或者更準確點,你就想著趕緊離開醫院,你那時可是有志青年,跟現在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嘛。”張晉不依不饒地把他說得步步后退。

“我跟你說,前兩年,我就知道郭院長一路跟人借錢,反正醫院里很多同事都借給他了,估計就你沒借,所以,我想那一定是他對你有想法,那時也沒告訴你,我想你早晚會知道的,沒想到你原來不知道。”

他從張晉的眼神中看出自己的吃驚。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張晉說從婧嫻那邊知道,郭院長在醫院里看到年輕的女醫生、護士都會主動打招呼,而對那些長相一般的女醫生、護士都不會給個好臉色。如果你對他的招呼有回應,他甚至會私下發短消息給你,特別是去撩撥那些丈夫當海員或者在外地上班的女同事。

“我說的你肯定都不相信,我最初也不相信,你知道郭院長看起來兢兢業業的,一本正經,好像我們這樣說了不僅是打破了我們對過去那個郭院長的印象,也在打破我們過去的美好記憶。他媽的,原來我們年輕時候的那些美好時光就是被這些糟糕的人消耗掉的。現在,你知道正是這些人在外省搞得烏煙瘴氣,人家還以為是我們這種人干的,我們平頭百姓還為他們去承擔那些臭名,他媽的,這什么世道,要罵就他們那種人,要抓就抓那種人……我出來幾年,我什么事都看透了,什么人都看透了,他媽的這些鳥人,老實說我現在雖然在私人醫院,可是秉著良心在做事的,我跟那些鳥人就不是一路人。

“可憐,你們又來了另外一個版本的郭院長,可能還會有更多不學無術的郭院長們,你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忙什么,他們的狠勁你是沒有看到,可能像你這種老實愛幻想的人是不愿意看到的……他們開會只研究跟自己有利益關系的事,他們找你出氣也是因為找不到出氣筒,反正我他媽的都厭倦了,跑出來雖然也還是這樣,可是我至少干得不舒服的話,還可以換個醫院來做。再說你們醫院如果沒有婦產科和打預防針的,早他媽的要關門了。”張晉一副老油條的樣子說。

他有些不能適應張晉動不動就爆粗口,可事實正是如此,他理應看清那就是眼前的處境。片刻之間,他也不免有些沮喪了起來。

他并不是為郭院長感到沮喪,而是為自己感到沮喪。他鼓足了勇氣才說,“呂丹要來我們醫院上班了。”

“哈,這才是新聞呢,”張晉好像一下子變得活蹦亂跳地說,“說說看,她現在是什么個情況?”

“我也沒有見過,是聽婧嫻說的,婧嫻說了之后,我整個下午都沒有心情。”他實話實說。

“你是怕你太太看到呂丹,然后知道你們之前交往的事?”張晉問,也許還帶著嘲諷的口氣。

他不否認,但也不認為事情僅此而已。他因為呂丹要來,心情莫名地煩躁。

“我聽說當時呂丹是被郭院長趕走的,好像林英也是郭院長逼走的?”張晉問。

他本想點點頭,瞬間又搖搖頭,仿佛這件事很快就會被郭院長知道。比起這,他更憂慮的是這兩個多年沒有見面的,甚至已經沒有聯系的人,忽然一下子都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你怕什么,總不會又說成是干柴遇到烈火了,哈哈,再說呂丹現在這個年齡估計也是徐娘半老了,她現在應該是仰慕你才對。”張晉為他分析著。

他要的并不是有人仰慕他、嫉妒他、贊美他,他要的是回歸那多少年來有些厭倦的碌碌無為的無名狀態,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誰也不干涉他在做什么。現在,他的生活居然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他多少有些浮夸和脆弱地想著。

“呂丹不是跟鎮政府的一位有說不清楚的關系嘛,你完全可以用這個跟你太太說,再說,都這般年紀了,你太太也不會計較那么多呢。”張晉還在為他出謀劃策,就像他們剛來醫院時候那樣。

他再次點點頭,并不是因為真的贊同張晉的分析,而是他實在有些疲倦,只能讓這個話題過去。他想了解下張晉他們醫院的情況。張晉談到這兩年民營醫院不好辦了,老板也是東拼西湊才熬了過來。

“如果不是已經在這里十幾年了,有點感情,我早就辭職了,現在一個月賺個幾千的地方哪里沒有?”張晉抱怨。

“好在,現在還有醫保這一塊,”張晉說,“現在醫院這邊主要是套醫保,反正鄉下人沒有那么多的想法,來了,就直接住院,能報醫保就很滿意了,這邊車子接送的,再給點營養品……”

這些他之前就知道,現在,他覺得張晉不過是在重復著過去的那些話題。那些話題已經把張晉拴住了。只有他知道,當時張晉得罪過郭院長,在醫院待不下去了,才選擇辭職。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現在的這家民營醫院的婦產科護士素瓊就是張晉當時戀愛的對象,雖然最后沒有成功,但已經把張晉忽悠了過去了。他總是這樣形容那是“忽悠”。要不,以張晉的能力,應該會走得更遠。

多久以后的后來,他才聽說素瓊的新男友就是郭院長的兒子,而最終他們也沒有成。他實在是覺得不可思議,或者說,在如此小的縣區,來來去去就是這些人物和關系。難怪張晉對郭院長有成見。他心里想著。

“現在做醫療也不容易。”他想安慰張晉。

張晉笑說,“我又不是郭院長,擔心那么多事做什么呢。大不了,我去外省做,實在走不了,我就去鄉下開個門診……我們都是有本領的人,不像有些人的本領就是當官,做不出什么有意義的事。”

他馬上說贊同張晉去開門診。

張晉摸了摸腰部,有些泄氣地說,“算了,現在沒有了以前那種雄心了。就是這樣上班下班,走走路,也挺好的。”

“啊,要是你有時間的話,我等下帶你去拔火罐,拔火罐后人就會輕松,不會去想那么多的事,想多了血氣都不通了。認真沒必要,現在最好都不用動腦筋,就那樣全身伸展開來,這就是生命的最佳狀態。”張晉說,“你可能不知道現在流行辟谷,那就是要讓人的生命回歸本源。”

他渴望的難道不正是這種不搭理一切的放松生活嗎?但轉瞬一想,他就害怕了起來。他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今天的上一刻醫院還發生了一起墜樓事件。他想著那些家屬在醫院可能產生醫鬧的情景。他剛才竟然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件事上,仿佛那個墜樓者跟他毫無關系一樣。

“好吧,說說郭院長吧,他最近都找你做了些什么呢?”張晉又把話題拉了回來。

他想了一下,其實郭院長到目前為止總共只找過他四次,有兩次是到醫院把資料給他,其中一次是去衛生局蓋章,一次是去行政服務大廳蓋章。另外的兩次,一次是去找張健處理訴訟的事,另外一次是帶著他去城區的新樓盤繞了一圈,看房子。他如果這樣說,會讓張晉更加產生模糊不清的印象。他干脆咧著嘴巴笑,張晉就揮了揮手說,你這笑得太意味深長了吧。

這個下午,他和張晉聊了很久,聽到的多是張晉重復說過的醫院各種暗箱操作的故事,情感上的各種八卦新聞,最新的國際動態,以及跟人研究如何把《周易》運用到人生中的秘密。他對此毫無興趣,滿腦子都是最近發生在他身上各種不可思議的事。

4

周六一早,姚宗輝在醫院門診上班的時候,婧嫻過來說,月英有事想找他。他頭也不抬地問,哪個月英啊?是不是她的小孩哪里不舒服,沒事,你帶她來看。見對方沒有回話,他抬頭一看,月英已經站在他面前了。他覺得眼前這人有些熟悉,但一時沒有想起來。等他給病人開完藥,就問月英,孩子具體是什么問題?

這次,月英笑了起來,她說,“你連我都沒認出來了?”

他確實沒有認出她。

婧嫻在旁邊說,“這是郭院長的太太月英。”

他終于把那個記憶鏈接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說,“真抱歉,你看,我們這么多年沒有見面了。”

月英倒是客氣地說,“大概有十五年吧,那時你可年輕了,老郭常跟我說到你很有才華呢,說你在醫院待下去有些可惜。”

他紅著臉說,“慚愧,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嘿嘿,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有什么才華呢,只能算是在謀生吧。”

月英沒有笑,倒是婧嫻掩著嘴笑,“別聽他胡說,他現在總是用個爆炸頭來忽悠人呢。”

“我前幾年就聽說你病了一場,是用激素的后遺癥吧?”月英問得認真。

他有些感慨,反而不知道要說點什么。

他看月英繼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拿了個牌子放在桌上,示意讓婧嫻照看一下,他引著月英在醫院走了一圈。

他原先以為月英會有些不自在,現在,他看到月英的眼神中有一種親切。他不記得月英他們搬出醫院是什么時候,只記得郭院長的那套集資房已經轉給了前幾年剛調進醫院的一位年輕醫生。他模糊地聽說郭院長在城區還有幾套房子,在城南市場那邊有幾間店面。

月英在他走神時說,那個就是我們剛來時住的地方。

他順著月英的手望過去,現在那里成了庫房,其實即便不作庫房,那里也是醫院比較逼仄的地方。他有些吃驚他們年輕時候的樣子。月英卻不這樣看,她繼續指給他看庫房對面,現在是個小賣部。月英說,以前那里是醫院職工的舞廳。當時職工舞會的組織者就是她。月英帶著自豪的聲調地介紹著,這讓他重新意識到月英過去風光的一面。現在,他又一次想起剛才沒有認出趙月英,大約是因為她這幾年變化大得驚人。

“我們是在職工舞會上認識的,那時他還年輕,估計比你當時還靦腆,他坐在椅子上,樂呵呵地看著同事轉來轉去的,我就過去邀請他來跳舞,就是這樣認識的。”

他明白月英說的那個“他”就是郭院長。他從未想過要去了解郭院長過去的故事,更不會想到為他講述那故事的人是郭院長的太太。

“他是那種做事都很認真的人,所以,你能想象他不斷上進,終于到了那個位置,完全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一點也沒有靠關系。”月英觀察著他的表情。

“我感覺在醫院的那幾年他做什么事都比較順,反倒是去了衛生局之后關系比較復雜,又是新城區,還得接受原來劃片區域的業務指導,雖然是個局長,可是他的權力其實是有限的,說白了,就是這個局長只是本區自己封的,沒有得到省里的認同。他在那邊干得進退不得,有人拉著,他就跳出去了,就是這樣,一步步跳。”

“只是誰也不知道他會跳進一個火坑。”月英說完忽然哽咽了下,好像是短短的兩三秒之間,她就克制了。這讓他懷疑那是月英此時的心境,還是自己的某種聯想。

“我現在每每想到那個數字,就睡不著,整夜整夜地做噩夢……何況現在,我看老郭天天亢奮得不得了……”月英只說了一半,一個路人和她打了個招呼。月英轉身對他說,“這個淑清啊,以前不愛說話,現在居然會打招呼了。”

“這里的一切都讓人覺得親切,要是沒有后來那些變化,我希望一直就住在這里。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們很晚才賣掉這里的房子。”月英有些感慨。

第二個和月英打招呼的人并不讓她感到愉快。那人就是周副院長。他看到月英在遇見周副院長之后,就提出要去醫院外面走走。

他們在醫院外面走了幾百米,都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時候,他問她過來有什么事。

月英卻好像沒有聽到他說的話,繼續說著這條街的對面就是青青娛樂城。“那時,他的應酬都在青青娛樂城那邊。”月英像被燙到一樣,一下子放緩了腳步。青青娛樂城過去的外觀已經完全變了,那種不可思議的改變似乎讓她感到巨大的震撼。

“事情就是這樣,每個人每個階段的想法都是不一樣的,你永遠不可能用這個階段去要求自己的前一個階段。”

他揣摩著月英的這一番話。

“他變得急躁,他確實有很大的壓力,你知道我們每天的廣告費和工資的花費是多少。他做慣了公家的事,一下子要去做私人的事,很難,各個部門都要卡你一下,都要讓你頭破血流,但恰恰是這時,他越做越大了,越來越失控了,我也就是那時大把大把掉頭發的。那簡直不是在賺錢,是在乞討啊。我那時指望著孩子大學畢業后能接手能改變或至少引導他走出錯誤的路,結果,我發現他們兩個是一樣的。”月英說完又哽咽了下。這次,他聽清了。那聲音很細,壓得很低,同時具有某種可怕的摧毀性。

他只能沉默地跟著她走,或者說被她帶著走。

就在要拐過街角的時候,月英小聲地問他:“他到底找你做點什么呢?你有沒有聽說他在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完全被震撼到了,本能地搖搖頭,又瞬間覺得不對,于是他就解釋了最近在幫郭院長做的幾件事。那些事,他重新想了下,也算不上是幫忙。但是她很感激。她一直說要謝謝他,說現在很多人已經不相信他們,而他卻一直信任和幫助他們。這樣一說,反倒讓他慚愧了。

“只是我看老郭也太亢奮了,我聽他天天說到你,我就過來看看你。”她絮絮叨叨地說著。

他沉默了。

“我剛才在同事那邊聽說呂丹要回來了?”她忽然好奇地問。

他支支吾吾地說,“好像是這樣,我也是聽婧嫻說的。”

她不相信地看著他。他只好又解釋說,呂丹現在的情況不太好。

“這年頭誰過得好呢?”她嘆息。

他們在街角停了下來。他以為月英會說點什么要求,他想只要自己能做到的就一定去做。可是月英并沒有要求他做點什么。很快,她走向對面的那輛車,即將上車前,她認真地說,“有什么事的話就聯系我……如果有需要的話,我看能不能為你做點什么,我親戚就在教育局那邊……”月英還沒說完,他趕緊擺擺手說,真的不需要。

月英進了車子,搖下車窗向他揮了揮手。他忽然想到形單影只這個成語。

5

“怎么能說不需要呢?”

妻子聽說了這事很生氣,說他一個豬腦袋完全不懂抓住機會。

他肯定不是一個會抓機會的人,何況他并不喜歡在這種情況下去換一個機會。他不是那種人,他想郭院長肯定也是這樣看他的。

妻子并不能理解他,對他發脾氣,他沒辦法,只能走到屋外去抽煙。這時,他看到剛剛回來的鄰居。他趕緊要進屋,鄰居卻叫他一起去喝茶。

他們喝茶的地方不在鄰居家,而是醫院側門的那個店面。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位鄰居也拿到一間房子。鄰居推開門,里面擺設還不錯,他看到那種長條實木茶桌,那是他喜歡的款式。鄰居發現了他的心思,于是就笑,要是有空可以多來喝茶。

他看到茶室里都掛著鄰居的字畫,完全沒有想到鄰居居然會畫龍蝦。那龍蝦可是畫得活靈活現,甚至還有一種自我陶醉的情趣。見他看得認真,鄰居就說,那些都是小玩意,不值得你去關注。

“不過齊白石真是大師啊,他畫的那些蝦啊什么的,都讓你感覺不僅僅是一只蝦的趣味,而是整個海洋的感覺,那是大海潮汛時候的樣子。”鄰居頗有見地的說。

“現在年輕人很多很沒意思,滿腦子都是在想著跑關系的事,就是我這個校長,對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三天兩頭就找人要進教務處、政教處、總務處的,我們那三大處人早就滿了,還得繼續搬凳子上去,讓他們坐著,還得給他們造冊額外補貼,傾斜年度考核分,太不像話,你說是不是?”

他也是剛知道學校原來是這樣的,但他沒有表態。就這樣,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很久。他看到妻子發來的消息,讓他回去吃飯。他趁此就要回去,但鄰居還要繼續發揮的樣子。他起初有些厭煩,后來鄰居突然說到跟郭院長往來的事,他好奇了起來,于是就留下來繼續聽。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都以為自己長得還可以,都喜歡跳舞,后來找的對象又都是你們醫院的職工,就這樣,差不多捆綁到一起。很快,我們在各自的領域里體現了才干,有一番作為。其實我們一開始都比較謹慎,可是時代的浪潮來了,大家就都不安分,他去了民營醫院,我去了分校,都好像風光了幾年,然后,我們的人生好像都出了問題,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我算是好的了,人家只是在一場撲克牌游戲上暗示我應該讓出位置,而他,我聽說是經濟出了大問題。你可能不知道他都跟我借錢,借了數十萬還不還,這估計還不是一個個案,肯定還向很多人借過,我猜他太太可能都不知道。情況就是這樣,我知道他的艱難,可是再艱難也得想辦法搞定那些,畢竟對很多人來說那筆錢不是幾個數字而已,那會要人命的。我老婆總是問錢什么時候回來,我被問得沒辦法了,也是東挪西湊的,不做點事情弄點錢來,怎么辦。”

他點點頭,滿懷同情地看著鄰居,而他的鄰居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抽著煙。

“我聽說他回來了,他不來找我,我也能理解,畢竟,這個時候他也不好意思來找我。我倒是聽我老婆說月英來過醫院,月英說兒子在外省那邊買了房子,她在那邊接送孫子上學。可我老婆總懷疑他們是不是跟兒子兒媳住在一起的。你可能不知道,他兒子以前在我們學校讀書的時候,還帶著鍍鋅管進去。那時我們學校還沒封閉管理,社會上的人出出入入,打架斗毆這種事是常有的。我們也很頭疼,跟政府部門反映了幾次,那些領導只會叫我們去報警。警察來了,他們就散去,警察走了,他們又回來了,沒辦法。還有一些在青青娛樂場、瑪莎莎、90俱樂部等玩的人,養著一群馬仔,也會到學校來收學生保護費……直到新的領導來了,要建校間工程,干脆建一所體面的學校,于是就有了新校區,全封閉管理,舊校區干脆也花點錢圍起來,這樣,才跟周邊分開了。

“當時像他兒子那樣的小混混很多,你看看我們醫院斜對門出去一直走到頭就是百貨商場,旁邊就是影劇院,那時影劇院已經衰敗了,就變成了涉黃表演的地方。哈,我記得你們醫院的幾個同事和我們單位的幾個同事還被抓過呢,說他們跟農民工混在一起看脫衣舞表演。我聽說他兒子在讀書時就去看過,還被抓到過,后來是他出面擺平的。我要說的是,他兒子就是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那時一心在搞政治,完全不顧兒子的學業,自然高考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他人靈活,又有那么多的資源,很快給他兒子安排了一家好單位。你知道,那時真的很亂,只要肯花點錢,搞個位置是多么簡單的事,不像現在,什么都規范了。可是,他兒子心思不在上班上,三天兩頭出去拈花惹草,最后聽說把一個中專女學生的肚子給睡大了,人家又告得很兇,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的,他在單位也待不下去了。他原來的資源又起了作用,他就帶著家人出去創業了。

“就是這么回事,跟外面傳的那些說他是因為沒有正式紅頭文件的局長身份而負氣離開,完全是兩回事嘛。”大概是見他不相信,他鄰居說到這兒故意停下來看著他,似乎是在檢驗他是否是一個閱世豐富的成熟男人。

“其實,這種事也是可以理解的,換成我們,也會那樣去做的,對不對。已經沒有路可走,除非你能裝孫子在單位繼續待下去。”鄰居說這話的時候,還拿牙簽剔了剔牙齒。

“但是,根據我和他的交流來看,我想他有錢了肯定會回來找我,會還我錢的,并且我相信以他的能耐,很快就會擺平這些事的。我聽說沿海那邊要弄個康療醫院,他們正要高薪請他去做管理。我常常想,要是我退休了,或者可能提前退休的話,我也想去私人學校做管理。我原來的學生曾跟我說,他有興趣投資私立學校,想到時也請我去管理。”

這次喝茶,不僅沒有解開他的郁悶,反而增添了莫名的惆悵。

下午,他被單位派去城區附屬醫院參加會議。會議的議程很滿,他沒有被安排座位,于是就坐在靠近后門的塑料凳子上,這倒給他一個好機會,中途就溜走了。

他許久沒來城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隨便在附屬醫院附近走走。他本想去電力公司那邊找高中同學,又怕中途被通知要回去開會,所以就作罷。他繼續沿著那條水渠走,很快就看到了荔枝林帶,接著就看到了一座涼亭。他在涼亭里坐下來,看著前方圍擋起來的工程,看樣子是在建一座橋。他觀察了半天,在涼亭前方不遠處就是路的盡頭,完全可以從那邊繞過來,那么這橋肯定是有另外的作用。他意外地發現這座橋的工程建設隊伍竟然是呂丹前男友的公司——日日升港城公司。他也是前陣子才聽說,呂丹原來在鄉鎮的那位男友五年前就辭職了,在城區創辦了這家公司。他那時聽說他們是做路基、瀝青業務的,原來還造橋梁。

他心情因此而莫名地灰暗起來。他站起來準備要走,就是這時,電話響了,是婧嫻打來的。婧嫻笑嘻嘻地說,“你是不是在雨芳花店買玫瑰花呢?”

他一邊摸頭發一邊笑著說,“怎么可能呢,我這個年齡了還去買玫瑰花。”

“怎么叫這個年齡,難道你是要提醒我已經到了這個年齡了。”婧嫻先是有些生氣,接著又笑說,“不跟你這個沒情調的人說話,我告訴你,呂丹今天來報到了。”

他沒想到這么快,有些慌張地問,“那她是安排在哪個科室呢?”

“兒科,你覺得呢?”

他一時愣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開玩笑,怎么可能會安排兒科呢,她在鄉鎮醫院就是在骨科當護士的,到這邊來也是安排進骨科啊。”婧嫻像是咬著口香糖在說話。

他終于松了一口氣。這么說來,骨科門診是在左拐彎過去靠近急診科的那一間,病房則是在住院部二號樓五樓。而他的門診是在門診部右拐彎的第一間,病房是在住院部一號樓三樓。他現在基本上不在食堂吃飯,這意味著他們碰面的機會就更少了。除非是在全院職工會議上。他想了下,按照科室安排座位的話,他是在最前排,而骨科是在后幾排。他越想越輕松。

“怎么樣,”婧嫻在電話那頭忽然說,“趁你老婆沒在家,我們約她出來打牌。”

他趕緊支支吾吾地說,“我現在也很久沒打牌了。”

“假正經了你,騙鬼啊,”婧嫻不依不饒地說,“我看過兩天,周一,你就來我們宿舍打牌。”

“我帶點你喜歡吃的東西吧。”婧嫻特意甜甜地說。

“那到時看。”他不好意思拒絕,如果再拒絕的話,他知道婧嫻肯定會不高興了。

“不用看了,就下周一。”

婧嫻絲毫不給他考慮的時間。

6

周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集中注意力看門診。他不時地拿起水杯喝水,主要是在觀察婧嫻,看她會不會這時過來跟他說晚上打牌的事。結果一天下來,他都不知道婧嫻在忙什么。她中途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十月底的天就是這樣容易暗下來。他心里的疑問卻越來越多了。

他走在路上,才想起婧嫻的丈夫,那位海員從海上回來了。這么想的時候,他心里忽而寬松又忽而有些失落。他很難說是因為沒有見到呂丹,還是因為沒有見到婧嫻。

妻子來電話,問他要不要帶點帶魚,說島上帶魚便宜。她常常是這樣,剛剛周一就會考慮周五要出島的事。他說,那就帶點吧。帶多少?她在那邊問。他當時走神,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她就罵罵咧咧地說,你現在在哪里,怎么回事,說話都不專心。他只好解釋說自己正在過馬路。

他在向陽坊店里買了面包。妻子電話又打了過來,問三斤夠不夠。他走出店門,剛好看到雨芳花店。他想起那天婧嫻調侃他去雨芳花店買花的事,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下。也就在這時,他恍惚看到呂丹從花店中走了出來,手中拿著花。那是一束玫瑰,又像是一束康乃馨。

他回去的路上還相信那僅僅是一個幻覺。畢竟,他有十多年沒有見到呂丹了,按婧嫻她們的說法,呂丹變化太大了。他想,像呂丹,或者說像他這個年紀的女人,不變化才奇怪呢。

可是,婧嫻看起來就變化不大。或許是因為婧嫻的丈夫是一個海員,婧嫻還沒生孩子,體態還沒有多少變化。他莫名地想,婧嫻為什么不生孩子呢?他認識那海員小吳。婧嫻結婚前,就把小吳帶到他宿舍。他們兩個開始做菜,他看起來倒像個客人,看著他們忙前忙后。他失戀的時候,也是婧嫻和小吳把他帶回他們那新婚不久的家,他們還是那么甜蜜地下廚,給他端上熱騰騰的飯菜。他們一遍遍分析他要相親的那些女孩子。其中一位,還是婧嫻的親戚。那女孩子比他小八歲,在中醫院當護士,他們見面的那天,女孩子不小心摔壞了茶具,婧嫻皺著眉頭,他知道那這事已經是不可能的。他有些失落,大家都已經進入了婚姻生活,而他好像還在忙碌和無處可去地交換著。婧嫻還一反常態地調侃他說,你們年齡差了八歲,我就想問,你能不能滿足她?婧嫻說得他臉紅不已,尤其是當著她丈夫的面問。但小吳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哪里不妥,他順著婧嫻的話說,這年齡差了這么多,不說以后感情交流如何,就是說性生活比例估計也不協調吧。他現在常常會莫名地想起小吳當時一臉憂慮的真誠樣子。

不久,呂丹來了。呂丹是跟著婧嫻實習的,婧嫻就把呂丹介紹給他認識。呂丹實習的時間并不長,可是,他覺得好像他們交往了數年一樣。

然而,有一天,郭院長帶了一個年輕的干部來他們單位。去接那干部的是呂丹。后來他常想,那或許是郭院長有意安排的。后來,呂丹和那干部的事也吹了。他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突然中斷了交流。他記得那天晚上,呂丹哭著來找他。由于是半夜,他不便出來,就給婧嫻電話,讓婧嫻下去看看呂丹出了什么事。也就是這件事之后不久,呂丹離開了他們醫院。

他后來聽到各種關于呂丹的事,但那些事也就慢慢地消失在他的生活周邊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呂丹會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如同他不相信那逝去的青春還會回來。現在,重現的青春反而讓他難堪。

他在病房值班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往呂丹所在的那棟樓望過去。很快,他的目光又本能地收了回來。

有人在外面不停地敲門,是一個已經住了一個禮拜的病人家屬。那人問他,她孩子究竟什么時候可以出院。他說剛看過片子,又聽診了下,問題不大的話還得幾天,畢竟是肺部感染……他還沒說完,那人就一臉愁眉不展的樣子。那人的丈夫走了過來,把她拉走,他聽到他們的談話聲,那丈夫激動地說,現在醫院這些人都是不擇手段在騙錢,只要進來了,就得沒完沒了地壓榨你。

這種話,他不是第一次聽到。要是往常,他可能還會自嘲一下。可是此刻,他莫名地感到凄涼,仿佛自己一直在做一些徒勞的事情。

周三早上,他在門診部上班。他看到婧嫻來上班了,一下子高興了起來。他想,婧嫻一會兒肯定會過來找他。可是半天了,婧嫻沒有過來。他看到婧嫻在低頭看著手機。他忽然想笑,估計她丈夫回來了,她上班上不下去了。然而,出乎他意外的是,柳院長又一次出現在婧嫻門口。他想起上次忘了提醒她,于是不停地咳嗽,她卻沒有反應過來,于是他就著急地喊,婧嫻啊,你剛才好像拿錯了單子。他一邊說,一邊揮著單子。婧嫻這才抬頭看了看,有些懵,不知道是什么單子。這時,柳院長把她叫走了。

到了晚上,他就聽人說柳院長帶婧嫻去接待領導。所謂的接待領導,是從郭院長那個時候就開始的,讓單位的女職工去陪酒,甚至為了通過醫院的評估,還讓女職工去陪領導跳舞。這也是當時醫院成立職工舞廳的部分原因。

但他不相信婧嫻會去接待領導,以他的了解,婧嫻雖然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人,可同時也是一個行事有些直率的人,何況現在她丈夫從海上回來了。

第二天,他還是忍不住去看婧嫻,發現她的診室門關著,接下來的兩天也是這樣。等到第三天,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坐在婧嫻原來的座位上。那女孩子至少比婧嫻小一輪,他估摸著應該是剛畢業的學生。這兩年醫院很少進新員工,而他也從未關注過。現在,他卻意外地看到她們那么年輕,那么靚麗,而他多年來習慣的那個婧嫻反而顯得有些暗淡。那位年輕的女護士終于發現了他,先是有些不習慣,接著好像想起什么,對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婧嫻請假了。他本想熱情地點點頭,但最后還是有些淡漠地回應。這或許可以被年輕人理解為某種老家伙的世故。他一度考慮是不是應該給婧嫻打個電話,但又怕引起她那位海員丈夫的敏感。

深秋了,他沿著逐漸有些暗淡寥落的街道走著,竟然接到婧嫻的電話。他高興地說,“婧嫻啊,我以為你已經在著手調動的事了。”

婧嫻嘻嘻哈哈地說,“你不會是怕我跟他們一樣無聲無息就調走了吧,哈,不說如今調動的念頭快死絕了,假如我要真要調動的話,對你肯定是知無不言的,要不怎么算是好哥們呢?”

他聽到她稱他為“哥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他換了話題說,“你老公去海上了?”

婧嫻像過去那樣咬著口香糖說,“是啊,剛剛走了。他在的時候,我反而不習慣了,還不如跟你們聊聊天呢。”

婧嫻這樣直率,讓他更覺尷尬。

“那么……”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要問她點什么,難道要問她,她沒來上班的日子究竟在忙什么,或者是要直接問她,那天她到底有沒有去陪領導喝酒?

他感覺這兩個問題不僅讓他難以啟齒,而且也在折磨著他。

“怎么樣,呂丹來了,你見到了沒?”婧嫻興奮地問。

他只能如實回答。

“那究竟是沒有碰到,還是你故意躲起來了?都這個年紀了,還遮遮掩掩做什么呢,我前天還碰到我的前男友,我們還一起去護城河那邊散步了呢。”

這么說,他是不是也應該陪呂丹走走,甚至必要的話,還得開導呂丹。因此,他又一次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受傷的呂丹在雷雨中等著他下來,結果他讓婧嫻下去安慰她。他不免感到愧疚。

何況,他已經聽說呂丹離婚了,在原來的單位要面對各種傳聞,待不下去了,就找了林珊珊,通過周副院長的關系進入他們醫院。

人到中年要面對婚姻的變故,這是不幸的事,但他又聽說呂丹還沒有孩子,那么,他就像是在安慰呂丹一樣自言自語說,也許她會碰上一個好男人。

也因為這件事上周副院長出了力氣,看起來也不是那么令他討厭了。他已經反復考慮過,如果要請客的話,干脆把林珊珊和周副院長一起請了,也算借此機會,讓他和周院長的別扭少一些。仔細想起來,除去平時很少言語之外,他們也沒有什么真正的矛盾。就是值班的時候,看到他臨時不在崗,周副院長也沒說什么。同樣,在院內民主測評會上,他都是給周副院長勾上優秀的。當然,像他這種人,基本上沒有給別人打不合格的時候。

他把決定告訴了婧嫻。婧嫻一聽就高興,說,“這個事我來安排,你做東就行。”

婧嫻說話的樣子又回到年輕時候,他們正是在她的安排下聚會、跳舞、喝酒、唱歌。甚至,在大家都忙碌不已的時候,婧嫻還能約他出來,去城區的酒吧,去亂哄哄的迪吧。那時年輕,大家都沒有男女朋友,又都住在同一棟集資房里,彼此不僅是照料,甚至可以說是在相互取暖。如果那時沒有林珊珊,沒有呂丹,沒有那個海員,他總是想當然地認為或許他和婧嫻的關系會不一樣。他記得有個晚上,他背著已經酒醉的婧嫻回她的宿舍。他們的集資房實際上離醫院有段距離,那是原先鎮政府的宿舍樓,后來鎮政府擴建,把對面的這棟獨立的房子劃撥給他們醫院。所以,他們住的地方既是醫院的房子,又好像獨立于醫院之外。在那時,如果誰談情說愛,也不會有人去管。也是那天晚上,他竟然希望那條路能夠不斷延伸下去。可是,就在他們剛到宿舍的那一刻,他想起婧嫻跟他說,她剛剛認識了一位海員。要是今天,他才不會去管那是個海員還是個機關干部,他也不會像那時那么羞澀。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即便后來,婧嫻還有幾次單獨在他房間待到很晚才離開,他播放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看著婧嫻翻看他在外省會議期間購買的各種小說。婧嫻的目光在閱讀中變得越來越純凈了,而他已經不好意思繼續看下去了。他看著窗外的路燈,看著路燈下的幾棵芒果樹,他覺得奇怪,路面是潮濕的,應該是之前下了一場雨,他竟然都沒有聽到。婧嫻站了起來,還拿走了那本剛剛看的小說《時間中的孩子》。他不記得她是不是曾經談論過書中的世界,也不記得她后來是否還回這本小說,但她走路的聲音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記憶。

婧嫻本來約在周三,因為這天他們幾個剛好都沒有值班。但由于郭院長臨時給他電話,說要接他去沿海,聚餐的事就取消了。婧嫻安慰他說,每個禮拜都有星期三,關鍵是你有沒有誠意。

他當然有誠意,只怕到了下個周三,自己又會被郭院長叫去哪里。讓他頭疼的是,郭院長隔三岔五要來醫院帶他一起走,并且跟人介紹他的時候,都說這是我小弟,有時也說成是他團隊的一員。這種介紹方式,讓他尷尬不已。郭院長不但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反而把包讓他拎著。這樣看起來,他確實就是郭院長的小弟了。

他們去的那個地方是一片農場,要改造成康療中心。到了現場,他才發現那片農場原本是一個規劃中的城市,也就是今天所謂的“再造一座城”。他看到當年的各種招商海報還在,只是那些鐵皮板在風吹雨打之后也褪色破敗了。他看到其中的一幅規劃圖,圖上還有最前沿的城市概念,他難以想象這個當時連自來水都還沒通的沿海小鎮,不具備工業配套,投資者是如何夢想要蓋一座工業城市的。郭院長似乎還帶著見證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激動心情對他指了指,那是A區,那是B區,那邊是C區和D區以及還沒開發的地塊,靠近馬路那一塊就是他們要建立的康療中心。

他懷疑在這里弄個康療中心是否真的合適。對很多人來說,這里太過偏遠,當地人外出打工居多,留下來的不外就是老人和小孩。但他不愿意給郭院長潑冷水,或許郭院長有另外一套營銷理念。他知道,現在很多經營醫療的人已經寸步難行了,于是變著花樣回來弄康療中心和健康小鎮。

郭院長激動地對姚宗輝說,“怎么樣,等這里弄起來了,要是你愿意的話,我們就一起干。”他趕緊搖搖頭,笑著說自己不合適在社會混。說完這話他就后悔了,因為這等于是說郭院長就是個混的。

郭院長毫無計較的意思,揮了揮手說,“小姚啊,你就是太實誠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郭院長面向不遠處的大海對他說,“小姚啊,想想看,這里以后就是我們城市的中心地帶。以后我來管理的時候,我要搞出點文化氣息,不像他們那些土老板都搞得很低俗。”

他只好說,“那挺好的。”

郭院長回頭看了下他說,“你也是這樣看的。”

他點點頭。

郭院長又哈哈一笑,完全不像一個陷入財務危機的人,他說,“到時,你這么有文采的人就會派上用場,你也可以把你的那些文友們叫過來,一起干。”

“大概什么時候開始呢?”他終于忍不住問。

“快了吧,現在都在走流程,和新加坡那邊也交流了很多次了。”郭院長邊看著遠方邊對他說。其間,郭院長還去抓地上的泥土,聞了聞,說,“這土地真好,你可能不知道,我還是個耕作能手呢,我們那時家境不好,我讀書的時候每逢遇上農忙時節都要請假回來幫忙。別看這地不好看,可長出的地瓜最好0keBExNlg+gbTiT/o4siEg==吃,我們鄉下人吃到這樣的好地瓜,心里就會感到甜甜的。現在我只要想起他們在鄉下耕作,就很難受,就感覺有責任要把他們都帶出來……啊,你看,這種地今天用途更廣了。我們城市現在這種地不多了,大家都搶著要開發。”

也就是這一天,他才知道這片農場其實是被新加坡人承包了,等于是以項目之名囤地,等到周邊配套起來了,地價漲了再轉手出去。

他聽說那個新加坡承包商還是本地人。當年為了促成這個項目,當地政府可是做了不少工作。只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本來可以用來耕作或另有他用的土地都荒廢了,就那樣長著雜草,強行把一條本來可以筆直的路往里多挪動了幾百米。

“這里其實也沒有你想的那么荒涼,每年都會在這里舉辦風箏節,那時全國各地的風箏愛好者就會過來,熱鬧得不得了啊。”郭院長繼續給他傳遞著這些在他看來必要正面的信息。

當然,郭院長并不是帶他來看風景的。郭院長帶他去見當地的一些門生,向他們推銷康療中心。他不明白,郭院長已經是被聘請來管理的,為什么還要參與融資呢?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了解郭院長了。

重新坐回車里,他感覺本來意氣風發的郭院長一下子泄氣了。可能意識到沉默得太久,郭院長說,“那個,小姚啊,你說說看你酒量究竟如何呢?”

他不好意思地說,“喝不了多少酒。”

“我看是小柳把你們都馴服了,變得毫無個性了。你說說看,我當院長的時候,你們三天兩頭就出去聚餐、唱歌、跳舞的……現在,我聽說小柳專門用一些我以前都不用的人,你說說看嘛,那些人除了當間諜、拍馬屁之外,還能做什么?要專業沒有專業,要人品,你覺得他們有人品可言嗎?好好的一個醫院都被他們折騰得烏煙瘴氣,這個時候還敢讓大家去參加他女兒的婚禮。聽說,他把女兒的婚禮都主持得像是在開全院職工大會,還宣傳他女兒代購日本奶粉的事……你看看,就這水平……他其實一直想找個本地上門女婿,又要求人家百分百變成哈巴狗的樣子,這年頭你以為自己有什么千萬家資要讓人繼承,鬼才理你,就是這樣一天天把女兒的婚事給耽誤了,自己倒在外面變著花樣哄騙小女生。現在人也是沒意思,看到有點身份的人就撲上去,也不怕遇到毒蛇。”

郭院長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只能沉默地聽著。

從后視鏡中,他發現郭院長其實一直在觀察著他。意識到這一點,他把目光轉向窗外。他們此時正經過鹽場,夕陽之下,鹽場旁邊的風車已經遍布海岸線了。

他把車窗打開。風進來了,有一種咸澀的感覺,又有些甜。而那海的對面,就是他妻子所在的海島。他莫名地想到妻子和孩子坐上客輪,在搖搖晃晃中離島到達內陸。此刻想到這些,他竟然有一種溫暖踏實的感覺。

7

天暗了,他下班時想起要去新城區超市買點東西,于是就去醫院的車棚取電動車。剛走到車棚,就看到一男一女像受了驚嚇般躲開了。

他對這種事早已麻木了,從不會刨根究底。但這次他忽然感覺不同。那兩個人的身影他都有些熟悉。他一邊騎車一邊想著那黑暗中的兩雙眼睛,最后也沒想出那會是誰。他已經被郭院長的事弄得心浮氣躁,哪里有空再去揣摩別人的事。

他出了超市,才想起今天是周四,明天妻子和孩子就會從島上回來。他一邊感到安慰,一邊又感到不安。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他又進超市多買了一些東西,算是周末給他們加餐。

走回醫院的路上,他接到婧嫻的電話,問他現在人在哪里。他笑了笑說,剛購物回來。婧嫻聽后哈哈笑說,“我都給忘了,明天是周五了。”

“是啊,明天周五呢。”他不好意思地回答著。

“那就趁著現在趕緊出來活動。”婧嫻在催。

他這才想起,昨天是周三,而他顯然又忘了周三要去找他們的事。昨天倒是沒有接到郭院長的通知,他也是今天才聽說郭院長又去外省了。他聽到這個消息,全身筋骨一下子舒展了。

“你們在哪里?”他問。

“你先把東西帶回去,再來上島咖啡。”婧嫻說。

他回去簡單整理了下,剛出門,看到鄰居的門上倒映出他的形象,于是他不滿意地又拐回去洗頭,換了套西服,再擦亮皮鞋。

上島咖啡在新城區,他叫了摩的三五分鐘就到了。他在門口就看到婧嫻所坐的那個靠近窗戶的位置。進去后,他看到了呂丹,驚訝于呂丹并沒有多少變化。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因此涌起一種莫名的情緒。呂丹對他笑了笑,那笑容不認真看的話還跟年輕時一樣,他知道呂丹笑完之后,舌頭會輕輕舔一下嘴唇。她的嘴唇是美的,性感的,現在那嘴唇似乎比過去薄了點,顏色也淺了點。他最后還是選擇跟婧嫻坐在一起。

他看著呂丹,喝著婧嫻點的咖啡。呂丹看著他,笑了下,捋了捋頭發。婧嫻說,“宗輝啊,你這個樣子是牛飲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釋,“剛才跑了一趟,現在正口渴呢。”呂丹又甜甜地笑了笑,這次她并不看他,而是把目光轉向其他地方。他卻借此發現原來呂丹的眼睛是單眼皮。實際上,他也是這次發現婧嫻比呂丹更好看。他又看了看婧嫻,卻發現,婧嫻比呂丹好像少了一些活力。呂丹這時還能讓他感到有一種活力,讓他覺得很奇怪。也許,那僅僅是他自己的錯覺吧。

他看到呂丹的那雙眼睛。他從前熟悉現在疏遠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忽然,也許是在片刻的恍惚之間,他竟然莫名地想到剛才在車棚那邊看到的那雙眼睛,心里莫名地灼痛了下。

這個晚上,他們聊了很多,卻唯獨不聊自己。他對呂丹這些年的生活,除了聽說的部分之外,一無所知。呂丹倒是談到她姐姐在腫瘤醫院和康復醫院輪流住院了兩年。她說,她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更方便去城區那邊看她姐姐。他以前就聽呂丹說過跟姐姐相依為命的事。所以,他又認真地看著呂丹,想著她這些年的辛苦人生。這又增添了他的負疚感。

呂丹卻是一臉笑容地看著他們。婧嫻整個晚上都忙著發消息,所以,她總是聽了一半,又沒有聽進另一半。由于彼此的尷尬處境,婧嫻就聊到他們剛到醫院報到的那些事。呂丹聽完就一個勁地笑。婧嫻說,“我記得那時,我們剛來的第三年,你就來實習了。”

呂丹想了下說,“啊,都很久了,好像是故事里的人一樣。”

“是啊,”他也嘆息了聲,其實主要還是對過去的那些印象不能忘懷。

“我記得呂丹你好像會彈梁靜茹的《寧夏》。”婧嫻想起來問。

“我那時是帶了一把電子琴過來,那時我們都住在集資房那邊,天天一起做飯呢。”

呂丹的話把他帶進過去的那些記憶。那時醫院差不多都是芒果樹,那些芒果樹早已伸到他的宿舍窗口了。他常常在窗臺上聽著樓下呂丹在彈奏那首《寧夏》:

知了也睡了,安心的睡了,在我心里面,寧靜的夏天。

婧嫻輕輕地哼唱著。這下,他和呂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啜著咖啡。

“啊,還有那首《瀟灑的走》。那時舞廳到處都是那首歌。還有劉若英的《為愛癡狂》,哈哈,我記得有幾集《粉紅女郎》我們還是在宗輝宿舍的那臺小電視上看的。有一次,居然被我發現宗輝在下載黃片。”婧嫻一副大驚小怪的激動表情。

尷尬的姚宗輝偷看了一眼呂丹,呂丹瞇著眼在笑,那是保持沉默的笑還是認同婧嫻這一大發現的笑?他解釋說那時看的是韓國導演金基德和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電影,婧嫻說的那部應該是金基德的《撒瑪利亞女孩》,又稱《援交天使》,不能說是色情電影,只能算是情色。

“反正就是有性的鏡頭了。”婧嫻說著笑得更得意了。

他承認了下,算是把這事淡化了。他又觀察呂丹,呂丹也在看著他,他想的是呂丹是不是因此就認為他當時對她有性方面的想法?這個想法讓他無地自容。

那時我們還愛看韓劇,那部電視劇叫《愛在哈佛》,還有《浪漫滿屋》,是不是呢?

對了,還有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婧嫻說著雙腳都踩到了沙發椅上,半蹲著。那是她年uOtK3erJnYt2gWvTx7pgAdg0ZNXEdSd9fns40R3RCvI=輕時候說到激動處的典型動作,于他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由于婧嫻的提醒,他想起,呂丹和他分手的時候,他在宿舍的MP3循環播放的正是《2002年的第一場雪》。

他的感慨很快就被婧嫻翻了過去,因為婧嫻開始和呂丹說起她們爬山涉水好玩的事,她們還去山中一個做仙夢的地方住了一個晚上,也做了一個仙夢,至于那個夢中的內容,她們兩人相視一笑并沒有說出來。

似乎因為呂丹的出現,他們過去的那些記憶又不斷地滲透出來。

聊得正興奮,婧嫻忽然說,“記得當時還有首印度歌曲我們經常聽,叫什么《新娘嫁人,新郎不是我》,是不是,哈哈。”婧嫻這樣一說,他們兩個又一下子紅了臉。而此時,咖啡館的背景音樂有些不合時宜地播放著王菲的《曖昧》。

在回去的路上,呂丹拉著婧嫻,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也許那是他自己故意保持的。婧嫻不時地回頭看他,他微笑地示意她們繼續往前走。這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她們兩個就像很多年前的記憶那樣又鋪開在波光粼粼的路上。

送完呂丹,就剩下他和婧嫻走在寂靜的路上。

“怎么樣,你覺得呂丹有變化沒?”婧嫻回頭問。

他想了下,有些猶豫地說,“好像變化不大,可能成熟了點吧。”

“哈哈,你這個人。”婧嫻笑著,抱著雙臂看了看月亮,放緩了腳步說,“晚上月亮還挺圓的。”

他也抬頭去看月亮,說,“月亮的周邊多了一層光暈。”

“那個,你怎么不問問呂丹現在的情況呢?”

他搖搖頭。

“男人還是很絕情的。”婧嫻的語氣讓他一時適應不過來,她似乎若無其事地前后拍了拍手。他感受到她身上的一點天真一點撒嬌以及無數或明或暗中匯聚起來的讓他悵然若失的念想。

在醫院的門診大樓前,婧嫻跟他告別,他們現在住的方向剛好相反。他本想送送婧嫻,又怕人誤解,于是,他對婧嫻說了句,路上小心點。婧嫻先是一愣,接著哈哈一笑說,“你以為我是那種怕鬼的人?我是無神論者。”

他這才想起就在婧嫻所住的那個位置,剛剛出了一起病人跳樓事件。想到這,他突然感到自己不配跟婧嫻關系這么密切。可是她已經繞過門診大樓了。

8

幾個月下來,他原先擔憂的生活的變化并沒有出現。實際上,生活可能比過去更平淡了些。呂丹和他見面的時間很少,即便是每次會議上碰到也看起來跟別的同事差別不大。婧嫻也像過去那樣固定在一個地方忙碌,而他自己仍繼續面對不多不少的病人。他開的那些藥方有些病人接受,有些病人并不接受,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端著茶杯喝水,等著病人最后做出決定。他相信有些病人看到他的單子后就沒有去藥房取藥,而是直接帶孩子去城區的醫院。他想,他們會比在這邊多花一倍的錢,而效果未必更好,倒是可能對孩子的身體形成某種壓力。倒是有一些在他看來像是常客一樣的病人對他依舊充滿了信任,這時,他就會感到某種安慰。不管怎么說,這就是他過去的生活,也可能是他未來的生活,看起來都沒什么大的變化。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秋風一天冷過一天的時節,他越是感到日子一成不變,越是隱隱地意識到會有什么事即將發生。直到一個月后,郭院長再次聯系上了他。

多么不可思議,他竟一直失魂落魄地等待這個電話。他叫了暫時休息在家的張青醫生回來替他坐診,而自己換了衣服就快步走向郵政局那邊。

還是過去的那輛車,還是過去的那個司機,還是過去的那些動作,他上了車。趙月英也在車上。她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老郭一次次打擾你了,真不好意思。”他趕緊說,“沒事,小事,再說我也是趁此認識下社會。”

郭院長笑說,“小姚平時不怎么說話,難得聽到一句這么幽默的話。”

他看著郭院長,發現他比過去瘦了不少,脖子拉長了,黑眼圈一片。可是,這又分明看起來像是一個錯覺,因為他們也就一個月沒見吧。過去一個月的記憶分明在他心里跳躍著。

忽然,他聽到一陣莫名的哀泣聲。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本能地看著車后鏡,并沒有發現哪里有什么不妥。

看到他回頭,郭院長就對他說,“有個事都忘了跟你說,我們那個康療中心現在都是用APP推廣的。”

他說,“現在這個軟件很厲害啊,都是APP控制了人,比如外賣和滴滴就是這種類型。”

郭院長哈哈一笑說,“跟你說的這些不一樣,我們那個是新研究出來的,合作模式也變了,我們是跟銀行合作的,怎么說呢,等于我們并不是直接從病人那邊拿到錢,而是從銀行那邊拿到錢,以后每個人都能拿到一張銀行卡,所有的消費都走這張卡。”

他聽得半懂不懂,說,“這個好像還沒聽說過。”

“這只是我們在研究的一種模式,等成了,我們就會跟銀行談合作。”郭院長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確實擔心在沿海的邊緣地段弄康療中心,哪里會有人去呢。原來他們是有各種營銷方案的。

可是等他把頭轉過去的時候,他又莫名地聽到一陣嘆息。也正是這時,他們車子拐過了青青娛樂城,這時,沒有說話的趙月英對他們說,“以前青青娛樂城,多么熱鬧啊。”

“此一時,彼一時嘛。”他說。

但郭院長似乎嚴肅地盯著前方。于是,他們的談話就此結束。

最后,他們的車子在一家本地特色小飯店門口停了下來。他們下車的時候,郭院長接了個電話,那人告訴他們是在203。他們到了203,他才發現郭院長請的人是張健親戚介紹的律師。讓他想不到的事,這位律師還是他的學弟。他們是同一所高中畢業的。那正是郭院長開始在醫院當辦公室主任的那年。

在菜上桌之前,他們已經聊了很多關于理賠的方案。他本想回避,但郭院長讓他一起看看文件。他看到那些數額,嚇了一跳,本能地看了看趙月英,看到她似哭非哭的樣子,又感到沉重起來。

“其實,多是欠我家屬那邊的。”郭院長倒是坦然地解釋說。

“如果你家屬那邊可以緩和點,這個事還相對好解決。”律師建議。

郭院長看了下趙月英,趙月英低著頭沒有說話。

“沒事,這種事,都是自己人,是不是?”郭院長慷慨了起來。

菜一道道上,又一道接一道冷了。中途,趙月英還叫服務員去熱了幾道菜。大家都看起來沒空吃菜,都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打通關。郭院長在他打通關的時候,特意對那律師說,這是我們醫院最優秀的醫生,他原來可以留在省城,是我那老同學也就是他老師把他弄到我這邊……非常優秀的人,你別看他不怎么說話,文章寫得可好,人更好啊。

律師看了看他,微笑地敬酒。他接過就喝掉。他看起來不醉不行了。就是在一來二往的敬酒中,他聽到趙月英嗚嗚的聲音。那聲音更像是琴弦斷了發出的嘈雜聲。然而,他看到趙月英只把手絹放在膝蓋上,來回擦著,對他僵硬地笑了笑。

正在這時,有個服務員誤推門進來。她趕緊本能地把門關了,可是過了一會兒,那服務員又進來了。她有些激動地對郭院長說,“你是郭院長吧,你是趙護士長吧,還有你,你是姚醫生吧?”

他們三人同時都驚愕地看著對方。

那人把本來戴的口罩摘下,然后對他們說,“你們可能不記得,我那時是在醫院門口賣水果、童裝和花籃的,同時還給病人提供燒水煮飯什么的。”

她這樣一說,他確實有點模糊的印象。那是他剛來醫院那會兒,她應該也才三十歲左右,常常背著一個小孩子,見到他們的時候態度總是謙和的。

“啊,原來是你,你是唐玉敏的親戚吧?”郭院長第一個想了起來,還嘿嘿地笑了一下。

“是啊,唐玉敏是我前夫,那時,他在醫院里當保安。”女人說到過去的事毫不回避。

“我記得林英還是你家什么人?”郭院長有些遲疑地問。

“林英是我三姑的女兒。”女人說完就笑了起來,顯然她已經很滿意郭院長能夠想起這么多了。

“是不是那個頭上別著蝴蝶花的女孩子?”趙月英也想了起來。

“哈哈,都已經是老姑娘了,怎么還叫女孩子呢。”女人邊笑邊把圍裙摘下。

“她還沒結婚呢?”趙月英吃驚又謹慎地問。

“是啊,她那種傻姑娘,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現在這個年齡也不肯去相親……我看都是讀書讀太多了,都讀傻了,我姑父姑姑也被氣得沒辦法呢。”女人嘆息了一下。

“那我改天碰到時勸勸,我手頭剛好有幾個男孩子條件都挺好的。”趙月英說。

郭院長白了趙月英一眼,她就不再說話了。

可能為了拉近距離,女人就問郭院長,“我聽說院長的小孩后來去北方讀書了。”

“啊,”趙月英替郭院長說,“他都成家了,小孩都讀小學了。”

“時間真快,都已經是爺爺奶奶了,帶孫子是最幸福的事了。啊,你們是一點也沒有變,有工作的人就是好啊,趙護士長的皮膚還是那么好啊。怎么樣,你們肯定在大城市買了房子吧?”

這次趙月英沒有回答,倒是郭院長說,“是啊,早就買了,來,坐過來一起喝點酒。”

女人擦了擦手,恭敬地敬了一杯,就說要去忙,先走了。

女人走后,他又聽到一陣嗚咽的聲音,時遠時近。好在這時,律師進來了。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律師出去打了個電話。

律師說,“眼下這件事還是按照我們先前談的去做比較妥當。”

郭院長有些走神地點點頭。

律師不時看看手機,說有點事要先走。

送律師走后,他們又回去喝了點酒。他感覺越喝越清醒了。郭院長紅著臉說,“不是我吹牛,我要是年輕十歲,不要說十歲,就是年輕三歲的話,我干起事業來肯定可以抵得過你們幾個柳院長呢。做人嘛,要有點情懷才行,有情懷才能干大事,是不是?”

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只能嘿嘿地笑。

趙月英忽然說,“那個林英還沒結婚,真的難以想象。”

“沒結婚的多了去了,管她做什么呢。”郭院長不耐煩地說。

“現在女孩子有自己的追求了,不像當初你們那樣。”他說完這話就后悔了。

趙月英卻說,“要是聰明的話,我其實還是建議人家不要結婚的好。”

“又是胡說了。”郭院長罵罵咧咧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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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月英就不說話了。

酒后走出小飯店,郭院長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或者更具體點是他被趙月英拉在后面。趙月英對他說,“不要聽老郭的,老郭現在糊里糊涂,做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聽著,沒有表態。

“剛才那個女人還是被老郭開除的,不知道他當時發什么瘋,連那個林英也被逼出去了。你說這人,好像有點權力就忘乎所以。”

“還有那個呂丹,還有……”

趙月英說不下去了。

他更加尷尬了。

郭院長在前面不斷地招呼著他們。

“不要去管他。”趙月英怒氣沖沖地說。

他當然不能不管郭院長,畢竟人家都喝得暈乎乎的,而他一點事也沒有。

回去的車里,他又聽到那陣嗚嗚的聲音。

他心里感到荒涼,仿佛是滿山的野草向他涌來,把他吞沒。

車子在一片黑漆漆的路上行駛、拐彎,形成某種弧線,似乎隨時要把他甩出常規的世界。

忽然,他又看到了那一輪月亮,晶瑩剔透地把他們的心思都掛了起來。可那月亮的周邊是一層又一層的夜霧。

幾天之后,他從婧嫻那邊聽說,郭院長在城區的房子都賣了出去。也是在那個周六,他和妻子去時代廣場購物,竟然在大屏幕上看到流行歌手選拔賽中的一首《瀟灑的走》。那聲音像是林英,但在擁擠的人群中遠遠望過去,好像又不是林英。他不免要懷疑那僅僅是他自己編造的某種錯覺,一片籠罩在夜霧里無法擺脫的陰影。

只有那歌詞在他心中莫名地一遍又一遍地滌蕩著——

昨日的朋友悄悄地離去

就這樣無聲無息離開你

仿佛在你眼里

感到無限的悲戚

好像夜霧層層籠罩你的心靈

也許你從來不愿告訴我

我也不想再問你為什么

夏日風已吹遠

吹得無影又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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