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壯錦是壯族人民使用棉線和絲線編織的一種傳統手工藝品。壯錦歷史悠久、圖案生動、色彩斑斕、工藝精巧、內涵豐富、特色鮮明,是我國四大名錦之一。壯錦編織技藝于2006年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壯錦承載著壯族深厚的歷史文化記憶,凝聚著壯族人民的智慧和創造才能。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壯錦既保持著鮮明的民族特色,又吸收了諸多中原文化元素,成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綻放的藝術之花。
關鍵詞:壯錦;編織工藝;藝術特色;交往交流交融
doi:10.3969/j.issn.1009-0339.2024.02.010
[中圖分類號]D633;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339(2024)02-0074-08
壯錦是壯族人民使用棉線和絲線編織的一種精美傳統手工藝珍品,是廣西民族工藝文化瑰寶。壯錦歷史悠久、圖案生動、結構嚴謹、色彩斑斕、工藝精巧、內涵豐富、寓意深刻、特色鮮明,與云錦(南京)、蜀錦(成都)、宋錦(蘇州)并列為我國四大名錦,也是其中唯一的少數民族織錦。2006年,壯錦編織技藝被列入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壯錦是壯族人民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根據本民族的生活需要和審美情趣而創造的具有代表性的手工藝品。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生活需要的增長和審美意識的提升,壯錦的編織技藝不斷改進,品種日趨增多,品質不斷提高,民族特色也日益鮮明。一幅幅圖案精美、工藝精巧的壯錦,凝聚著壯族人民的勤勞智慧,反映了壯族人民樂觀、包容的品格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承載著壯族歷史文化記憶。另一方面,壯錦在發展過程中,受到中原文化及紡織技術的影響。壯族人民學習、借鑒和吸收了諸多中原文化元素,使得這一古老的織錦藝術之花更加豐韻絢麗、長盛不衰。正是壯族人民以包容、開放、進取的精神接受中原文化的浸潤,才使壯錦成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綻放的藝術之花。通過對壯錦的民族特色及其蘊含的中原文化藝術元素的辨識和分析,闡明壯錦藝術的發展歷程及其與漢族文化的密切關系,有助于深化對廣西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的研究,促進廣西各族人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一、壯錦溯源
壯錦作為一種集編織與浸染工藝、實用與藝術審美為一體的手工藝品,隨著紡織業的發展和紡織技術的進步而發展起來,經歷了從初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從民間到躋身名錦之列的演變歷程。
壯族世代居住在嶺南西部地區,其紡織業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由于適宜的氣候條件,當地生長著各種富含纖維的植物,如苧麻、葛根、蕉莖、木棉等,紡織原料豐富。早在距今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當地的原始居民在長期的采集活動過程中,逐漸加深對含有可用來紡織的細密纖維植物的認識,并逐步掌握植物纖維提取和脫脂方法,使用紡輪搓捻纖維成紗線,用于織網或縫綴獸皮為衣。根據考古發現,在距今四五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遺址里,發現有許多圓餅形或算盤珠形的石制或陶制紡輪,這是一種專門用于搓捻紗線的工具,即先民們通過提取植物根或根莖里的纖維,經過加工提純,然后用紡輪將其纖維捻成細線,用來結網或織布。從對富含纖維植物的認知,到掌握對植物纖維的提取和去脂提純方法,再到使用紡輪捻線與編織,標示著早期紡織的萌芽。商周特別是春秋戰國時期,隨著社會的發展、生產力的提高和金屬工具的使用,壯族先民的紡織有了新的發展,無論是植物纖維種類、提純技術還是紡織工藝和染料的使用,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并且出現了具有嶺南地方特色的服式。如《戰國策·趙策》載:“被發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1]《淮南子·原道訓》亦云:“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民人被發文身,以像鱗蟲;短綣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2]《戰國策》中所說的“陸事寡而水事眾”,指的是嶺南居民主要從事水稻種植和水中捕魚活動頻繁;其服式流行“錯臂左衽”,即穿著的衣服套于左肩及臂上,而右臂坦露,衣襟從左肩斜于右邊身腰間。這樣的衣著款式,便于右手在水中勞作。《淮南子》所稱的“短綣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指平時人們腰間只圍短裙,不著長褲,以方便涉水游渡;穿著短袖衫或卷起袖子,是為方便揮楫劃舟。這樣的服式是由嶺南炎熱的氣候條件和人們多從事水中勞作的生產方式決定的。在廣西南寧市武鳴區馬頭鎮安等秧戰國墓地第7號墓葬中,發現一塊包裹著細密織品的銅片,織品質白,結構精致,輕柔且有光澤,屬苧麻布。經測量,每平方厘米有經緯線11根,結構緊湊平整[3],體現了當時廣西紡織業的發展和紡織技術的提高。先秦時期廣西甌駱人無論是“錯臂左衽”,還是“短綣不绔”“短袂攘卷”,都是縫制的服式。既然出現了縫制的服式,自然也就有了可用于縫制衣服的布料;而布料又是由紡織機織成,說明當時已經出現織布機。據研究,早期的紡織機是木制的踞織機,即踞坐于地,將織機帶綁于腰間,由提拉緊致式織布機綜桿、分經棍和打緯刀組成。編織時,織者席地而坐,足蹬卷經棍,右手持打緯刀打緊緯線,左手投緯引線,如此反復操作,織成布幅。踞織機雖然結構簡單,但已具備紡織機的基本功能,能夠織出用于縫制衣服的布料。這是先民們經過長期的摸索創造的結果,標志著早期紡織機的出現,在紡織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秦漢時期,是廣西紡織業發展的新時期。秦始皇統一嶺南、設置郡縣,廣西大部地區屬桂林郡轄地。秦始皇不僅將南征的數十萬軍隊留戍嶺南,而且將大批中原人南遷“與越雜處”,包括紡織技術在內的中原生產生活文化也隨之傳入嶺南。西漢王朝建立后,至漢武帝時,平定了南越國,嶺南復歸統一。漢承秦制,繼續推行郡縣制,今廣西大部地區屬蒼梧、郁林、合浦郡轄地,大批漢朝軍隊、官吏和百姓遷居廣西,中原文化進一步在廣西傳播,廣西與漢王朝及中原地區的關系日趨密切。隨著中原地區紡織技術的傳入,織布機也不斷改進,即從原來的踞織機發展成單綜織機或斜織機。這種改進型的織布機設置機架,應用杠桿原理,經面和水平的機座成五六十度的傾角,采用腳踏提綜的開口裝置,織者可以手腳并用,不僅提高了織布效率,織布品質也有了提高。在貴港市羅泊灣一號漢墓里,出土許多木制的紡織工具,計有翹刀、緯刀、吊桿、調綜棍、紡錘棒、卷經板、圓棒、繞線板、繞線棒、錐釘等[4]65;另在該墓葬的七號殉葬坑里,發現了蠶絲黑地桔紅回紋織錦殘片,出土時十分鮮艷,可惜無法提取,還出土了麻鞋、麻布襪、漆麗紗帽等。另外,在墓葬出土的一塊“從器志”上,記錄了許多紡織品,如成匹的繒、苧麻布等。經廣西絹紡工業研究所鑒定,M1:550麻布標本支數在200S/1以上。絲織品主要是平紋的絹、紗衣料,結構細密,其經緯密度為每平方厘米經線11根,緯線31根[4]86。據清代屈大均《廣東新語》載:漢代時,廣西已能織出“其細者當暑服之,涼爽無油汗氣。涑之柔熟如椿椒繭綢,可以御冬”的葛布。
唐宋時期,隨著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日益壯大和遷居廣西的中原人的不斷增多,中原文化在廣西的傳播也日益加深,進一步促進了廣西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廣西紡織業進入了繁榮發展的新時期。這一時期不僅紡織品種類增多,并且出現了人工種植苧麻和種桑養蠶,紡品品質不斷提高,蠟染、扎染、絞擷等工藝亦相繼出現。據史料記載,這一時期壯族的紡織品種類繁多,計有蕉布、竹子布、吉貝布、斑布,都洛布、苧麻布、緂布、絨布、絲布、食單等,其中以苧麻及其織品品質最佳。由于苧麻纖維細密,柔韌性佳、耐磨性和輕涼離汗的特點,經漂白后呈純白色,富有光澤,適合南方炎熱氣候條件下穿著,因而馳譽中原,各地商賈紛紛前來購買,銷往中原。正如《漢書·地理志》記載,嶺南“處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5]。唐代詩人張籍在《白纻歌》稱贊白凈、輕薄的苧麻布:“皎皎白苧白且鮮,將作春衣稱少年”,意為人們穿著品質優良的白苧布縫制的衣服,顯得年輕而雅致。宋人周去非亦盛贊廣西苧麻織品的優良品質,并在其名著《嶺外代答》中言:“邕州左右江峒,地產苧麻,潔白細薄而長,土人擇其尤細長者為苧子,暑衣之,輕聲涼離汗也。漢高祖有天下,令賈人無得衣綀,則其可貴,自漢而然。有花紋者為花綀,一端長四丈余,而重止數十錢,卷而入之小竹筒,尚有余地。”[6]這反映出廣西紡織技術的提高。又如廣西紡織的緂布、練布等苧麻織品,因品質優良,受到時人的稱贊。周去非《嶺外代答·服用門》云:“邕州左右江峒蠻有織白緂,白質方紋,廣幅大縷,似中都之線羅,而佳麗厚重,誠南方之上服也。”[6]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器》亦云:“練子,出兩江州峒,大略似苧麻,有花紋者,謂之花練。土人亦自貴重。緂,亦出兩州峒,如中國線羅,上有遍地小方勝紋。”[7]可以說,唐宋時期廣西紡織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并且形成鮮明的地方特色。正是紡織業的發展和紡織技術的提高,為壯錦的編織工藝奠定了技術基礎。
關于壯錦產生的年代,學術界存在不同看法,有漢代說、唐代說和宋代說。其中,持壯錦始于漢代說者的依據是貴港市羅泊灣一號漢墓中發現的黑地桔紅回紋織錦殘片[4]86,但目前僅是孤例,而且根據墓葬宏大的規模、復雜的棺槨結構、豐富的隨葬品和出現人殉等現象來看,墓主很可能是從中原南來任職的郡一級官員。因此,該墓葬出土的回紋織錦的殘片,其來源或產地尚不能確定。認為壯錦產生于唐代者,主要以史料記載的“斑布”為據。有學者認為,史籍中所說的“斑布”,應是印染花布,而非織錦。壯錦產生于宋代,這是目前廣西學術界多數學者的看法,主要以宋人周去非《嶺外代答》、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等史籍記載為依據。如周去非《嶺外代答》卷六《服用門》記載:“邕州左、右江蠻,有織白緂,白質方紋,廣幅大縷,似中都之線羅,而佳麗厚重,誠南方之上服也。”[6]學者認為,所謂“白質方紋”,應是當時邕州一帶壯族編織的壯錦;而“廣幅大縷,佳麗厚重”,正是壯錦的顯著特征。所以說,唐代應是壯錦的萌芽時期,宋代則是壯錦產生和發展時期,并且成為我國四大名錦和貢品。明清是壯錦進一步發展時期,不僅織錦范圍擴大,品種增多,色彩豐富,編織工藝也益精。正如清代王錦《柳州府志》云:“壯錦,各州縣出,壯人愛采,凡衣裙巾被之屬,莫不取五色絨線,雜以織布如花鳥狀,遠觀頗工巧炫麗,近視由覺粗糲,壯人貴之。”清代沈日霖《粵西瑣記》亦云:“壯婦手藝頗工,染絲織錦,五彩燦然,與緙絲無異,可為裀褥,凡貴官富商,莫不爭購之。”[10]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壯錦進入了繁榮發展和不斷創新的新時期。
二、壯錦編織工藝與藝術特色
錦,通常是指經緯線無捻或加弱捻,先染后織,具有多種色彩和花紋的手工織物。壯錦也是如此,并且經歷了從單色到多色、圖案從簡單到復雜、品種從少到多、生產規模從小到大、功用從實用品到藝術品的發展過程,反映了壯族織錦精湛的編織工藝和鮮明的藝術特色。
(一)編織工藝
傳統壯錦是以棉、麻線作地經、地緯平紋交織,用粗而無拈的真絲作彩緯織入起花,在織物正反面形成對稱花紋,并將地組織完全覆蓋,增加織物厚度。壯錦可分為織錦和繡錦兩類。織錦是以細紗為經,絲線作緯,經線一般為原色,緯線按織者的構思配以不同的色彩。繡錦則是在土布或織錦上,再刺繡出別具特色的花色圖案,達到錦上添花的效果。彩色染料取自植物的根、葉、花,色彩艷麗。
壯錦的編織是一項系統的手工藝,需要有編織機、紗線原料、印染、編織工藝等。編織壯錦使用的是木或竹制的織機,主要由支撐系統、傳動系統、分綜裝置和織花裝置等構件組成的綜躡織機。根據織機結構,有兩種分類法:一種是按有代表性織錦地分類,計有靖西織錦機、環江織錦機、賓陽織錦機三種類型;另一種是按照織錦的結構分類,分為排子機、環式低花本織機和竹籠機三種類型。兩種分類法既有特色,也有交叉。
1.織錦地分類法。
(1)靖西織錦機:機身由機臺、機架兩部分組成,機臺呈倒梯形,前窄后寬。機臺前端設有坐板,后端承接機架,高77厘米。經紗從機架后梁出發,垂直下降到分經軸后水平轉向,通過綜、筘到卷布軸。筘裝置在擺桿上,借助擺桿的重力和慣性來打緊緯紗。筘之后設兩片地綜,地綜由綜框和綜絲組成長方形,提花綜由綜桿和綜絲組成,從前至后依次排列,懸掛在機架上。織花時按所織圖案要求依次提起提花片綜,牽動經線形成開口,可進行織花操作。此類織錦機取下提花片綜后,仍可織布,可謂織錦和織布兼用。
(2)環江織錦機:此類機型亦由機臺和機架兩部分組成。機臺長約130厘米,寬約90厘米,高約40厘米,機架高90厘米。前梁兩端裝置鐵絲用來懸掛花本。兩片管平紋組織的綜框懸掛在立架中央的圓形橫杠上,下面用繩子與踏板相連。花本用約40根竹尖編成。竹尖連著提花通絲,經線一一穿過通絲的綜眼,利用花本來控制經線的開交運動,使經紗形成梭口,通過地緯,再依次撥動竹針,提起一組通絲,使通絲分出開口,即可進行織花操作。
(3)賓陽織錦機:因此類織錦是改進式機型,適合織錦作坊(廠)生產,因而為賓陽、忻城、靖西等地織錦廠所使用。機臺長約170厘米,前窄后寬。機架中部和上部有兩個杠桿結構,分別用來提拉提綜和編結有花本的竹籠,竹籠機因此得名。懸掛竹籠的杠桿長約150厘米,后端吊有重物以保持機體平衡。竹籠兩端用細繩垂吊一根竹棍,來分隔兩面通絲。竹針編排在竹籠周圍,整個竹籠就是花本。織花依據編排好的程序取下竹針,拉起一織組提花通絲就能牽動經線形成開口。竹籠機只用一片地綜,配以踏桿,就能完成平紋地的制織。竹籠機沒有梭子,在通過地緯時使用一種兼有梭子的打緯刀,即可進行織錦操作[8]。
2.織錦結構分類法。
(1)排子機:用木質排子做成提花(挑花結本)機構的木質織機。排子,又稱花板,由平行、緊密排列的多根木條(排片)組成的方形框架,每根木條上都有一粒粒大小相等、位置不同的小木塊。織工用排片小木塊拼湊紋樣意匠圖案。紡機為多躡雙綜結構,多用于織針數少的四方連續花紋圖案。
(2)環式低花本織機:使用多根木棍作為提花機構的單綜單躡環式低花本織機,即利用一個踏板控制一個綜片實現提綜,借助壓紗棒實現經紗開口。其特點是卷經機頭(經軸)較高。這種織機主要流行于龍州地區。
(3)竹籠機:用竹篾、木條編成,因形似豬籠而得名,用作提花(又挑花結本)的腰織機,為雙躡單綜結構,由機身、裝紗裝置、提紗裝置、提花裝置、打續裝置組成,設有兩個腳踏板,一個腳踏板鏈接提花竹籠,另一個腳踏板鏈接綜口裝置。其最大的特點是產生了機架,即織機裝置在機架上、以一定程序控制通絲升降的花木。這種竹籠機在賓陽、忻城、靖西等地的壯錦織造廠普遍使用[9]。
從以上的織錦機類型及結構看,排子織機和環式低花本機尚屬結構較為簡單的踞織機類型。而靖西織錦機、環江織錦機和竹籠機結構則較復雜,構件設置也較合理。特別是環江織錦機,既可織錦,又可織布。竹籠機可通過裝置在機架上的竹籠控制通絲升降的花本,手腳并用進行編織,織造效率較高。此類織錦機應是在斜織機結構的基礎上,為了適應編織壯錦的需要而改進的,不僅編織效率高,而且編織的錦幅增寬,圖案也更為豐富,體現了壯族織錦技術的進步。這些是各地壯族在長期的織錦實踐中不斷摸索、改進的結果。
壯錦的編織,要經過多道工序,而且每一道工序都有一定的技術含量和工藝要求。無論是個體家庭還是生產作坊,其工藝流程大體相同,說明壯族織錦工藝已相當嫻熟。編織一幅壯錦,首先要針對織錦種類或功用,對織錦及花紋圖案的樣式構思或設計,而后依次進行編織紗線的準備、染色、漿線、卷(絞紗、布或牽經紗)、穿棕、穿筘、挑花結本、圖案織造、布邊織造等。織者多為有編織經驗的中青年婦女。依照壯族習俗,壯錦不僅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用品和裝飾品,也是婚嫁中不可或缺之嫁妝。因此,編織壯錦是女孩必須掌握的一種技能。女孩從小就跟隨大人學習織錦技藝,當掌握編織技藝后,便編織個人或家人所用及嫁妝所需的織錦。正如清代《廣西通志》云:“嫁奩,土錦被面決不可少,以本鄉人人能織故也。土錦以柳絨為之,配成五色,厚而耐久,價值五兩,未笄之女即學織。”壯族婦女在長期的織錦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推動織錦技藝形成了一套完備體系。
壯錦的品種經歷了日益豐富的發展過程。早期的壯錦主要是實用的被面、背帶芯、衣褲襟花邊、腰帶、頭巾、門簾裝飾等。隨著織錦技術的進步、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審美觀念的增強,織錦品種日益增多。除了前期織造的品種繼續生產外,增加了臺布、椅墊、床毯、背帶、圍裙、掛包、坐墊、壁掛、錦屏等。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蟒龍紋壯錦,就是清代編織的壁掛。
壯錦的特點是圖案多樣,色彩豐富,呈現出絢麗多姿的風貌,色彩對比強烈。這是因為壯錦多以原色(白色)或染成黑色的平紋棉布作地,而后將用于編織花紋圖案的紗或絲線分別浸染成紅、黃、藍、綠色,再依照構思或設定的花本,用浸染色彩的絲或紗線進行編織。其傳統染料均取自植物的根、葉、花的色素制成。壯錦多用各種紅色(如紫紅、水紅、金魚紅等)為背景,也有用綠色或黑、黃色混織加以烘托。壯錦圖案構成的式樣大致有三種:一是平紋上織二方連續和四方連續的幾何紋,組成連綿的幾何圖案,顯得樸素而明快;二是以各種幾何紋為底,上飾動植物圖案,形成多層次的復合圖形,圖案清晰而有浮雕感;三是用多種幾何紋大小結合,方圓穿插,編織成繁密而富于韻律感的復合幾何圖案,有嚴謹和諧之美。傳統圖案有數十種之多,大都選取自然界或生活中常見的物象、崇拜的動物和象征吉祥的花紋,尤以幾何紋為多。常見的有方格紋、水波紋、云紋、雷紋、回形紋、編織紋、羽形紋、勾連云紋、萬字紋、同心圓紋以及雷、電、風、雨、水、花、草、蟲、魚、鳥、獸等圖像,而且多已藝術化和圖案化,如蝶戀花、鳳穿牡丹、雙龍戲珠、獅子滾球、鯉魚跳龍門、蹲蛙等。鳳凰在壯族人的心目中,是吉祥、美好、幸福的象征,因而鳳形圖案在壯錦中占有重要地位。青蛙是壯族崇拜的祥瑞靈物,在紅水河流域壯族民間,自古以來一直流行在春節期間舉行祭蛙活動(螞蟲另節),祈求風調雨順、生產豐收、人丁興旺、社會安定。在壯錦上織以青蛙圖案,寓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丁興旺。因此,壯錦上的各種花紋圖案,源于壯族人民對自然物的觀察和喜愛,通過采擷印象深刻的自然物象、民間信仰和民族文化事象,運用藝術手法進行凝練與升華,形成既抽象又不乏具象且造型美觀、色彩絢麗、對比強烈、寓意豐富、特色鮮明的花紋圖案,增強了壯錦的文化內涵和藝術魅力。其豐富多彩的花紋圖案,承載著壯族源遠流長的豐富文化,體現了壯族人民嚴謹的思維、樂觀的品格、淳樸的審美情趣以及對社會和諧、生活美好的追求,反映了壯族人民的藝術創造才智。因壯錦是在白或黑織布之上,使用染以色彩的紗、絲編織各種精美的花紋圖案,因而變得“佳麗厚重”,而且結實耐用,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藝術和審美價值。
(二)藝術特色
壯錦是在壯族編織業發展的基礎上,基于人們生活的需要而產生和發展起來的,深植于壯族文化沃土,凝聚著壯族人民的智慧,飽含著壯族人民深厚情感,故延綿千余年而不衰。與我國的云錦、蜀錦、宋錦相比,壯錦無論是編織工藝,還是花紋圖案種類、造型及色調,都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
1.獨特的竹籠機。壯錦的編織工藝、經緯線的密度、錦幅寬度、花紋圖案布局、構圖與造型、色彩搭配等,都與織錦機結構有密切關系。壯錦的質地、圖案造型、色彩搭配之所以與其他三大名錦不同,主要是源于壯錦使用竹籠機織造有關。如前所述,竹籠機是壯族人民在長期的織錦實踐中,為織錦編織圖案的需要創造的一種裝有支撐系統、傳動裝置、分綜裝置和提花裝置的手工織機。織機架上設置的“花籠”,可以通過編排和提織花紋圖案,即以棉紗為經,以各種彩色絲絨為緯,采用通經斷緯的方法巧妙交織成花。可以說,用花籠起花是壯錦織機的突出特點。
2.色彩絢麗,清新自然。壯錦流行使用幾種不同顏色的絲線織成,傳統染料均取自當地生長的植物根、葉、花。絲線經過浸染,形成以紅、綠、黑、黃為主的色彩。織者依據編織的花紋圖案的原生形態,配置相對應的色彩。例如,水波、藍天、花葉等,通常配以藍色;對花卉、蟲魚、鳥獸等,則以多種色彩配置;在主體圖案周圍的幾何形圖案,分別使用多種色彩相襯托,形成色彩絢麗、主次分明、對比強烈的效果,其風格既熱烈奔放,又樸實自然。
3.源于自然、貼近生活的花紋圖案。在經線上通過緯線編織各種花紋圖案,是織錦的重要特征。不同民族或不同性質的織錦,由于生活環境、審美情趣或織錦功用的不同,織錦上的主體圖案亦不相同,呈現出不同的風格特征。壯錦源自民間,是壯族人民根據社會生活的需要,在紡織業發展的基礎上創造和發展起來的,是我國四大名錦中唯一少有官方背景的民用手工織錦。與云錦、蜀錦、宋錦呈現的繁縟厚重、雍容華貴的風格相比,壯錦顯示出精巧玲瓏、色彩絢麗、清新別致、鄉土氣息濃郁的風格。這是由于壯錦所生活的亞熱帶環境和世代以稻作農業為主的生產方式,塑造了壯族包容謙讓、安土重遷的品格和重視實際、崇尚安定和諧的價值觀。因此,織錦的主體圖案多以壯族喜愛、寓意吉祥的自然物象和崇拜的靈物,如水波、起伏的山巒、花卉、鳳凰、牛、馬、羊、雄雞、蛙、瑞獅、壽龜等,而且采用提煉、概括、抽象藝術的手法,將之圖案化或符號化。這些源于自然、貼近生活的圖案,具有濃厚的稻作文化色彩,反映壯族崇尚自然,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珍愛民族文化的人文情懷和追求風調雨順、生產豐收、人丁興旺、社會安定的美好愿景。
三、壯錦上的中原文化元素
壯錦是壯族編織的一種兼具實用性與工藝性的代表性手工藝品,是壯族文化的瑰寶,也是壯漢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載體和歷史見證。隨著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建立,自秦以來,地處南部邊塞的廣西一直屬于統一國家的一部分,為中央王朝所管轄。大批中原人相繼南遷“與越雜處”,共同生產生活,中原文化隨之不斷傳入廣西。特別是在漢朝,中原文化的傳入及其對廣西民族文化的影響日益加深。南遷的中原人帶來的紡織技術,極大促進了廣西紡織業的發展,為壯錦產生與發展奠定了技術基礎。壯族紡織業和織錦圖案,不僅受到中原漢族紡織技術及蜀錦的影響,還借鑒和吸收了諸多中原文化元素,使之成為壯族文化與中原文化的整合體。
綜觀中原紡織技術對壯錦織造的影響和壯錦編織過程中所學習吸收的中原文化元素,主要體現在織錦機結構和壯錦圖案兩個方面。
中原紡織技術對壯錦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中原紡織機和紡織技術傳入廣西及其對壯族織錦技術的影響。西漢時期,壯族先民紡織的苧麻布,因具有輕薄而磨的優良品質而馳譽中原。但在西漢之前,壯族先民織布使用的應是踞織機,這是一種結構簡單的織布機,使用雙手操作,所織布幅較窄,效率也較低。此時的中原地區,已普遍流行使用結構合理的斜織機。織布時,人可以坐在織機橫板上,手拋線梭,腳踩踏板而織,不僅效率高,布幅也較寬。另一方面,中原地區不僅紡織棉、苧麻類布,而且織造絲織品。在廣西貴港、合浦漢代墓葬里,出土了各種棉織品和絲織品。在貴港羅泊灣一號漢墓里,發現有紡織機的木構件和絲織品。在出土的《從器志》木牘(隨葬品清單)上,記錄有成匹的絲、絹、繒等織品。由此可以斷定,西漢時期不僅有大量的中原優質織品輸入廣西,其性能先進的紡織機和紡織技術也已傳入廣西,逐步為當地壯族先民所認同、學習和吸收,促進了廣西紡織業的發展,為壯錦的產生奠定了技術基礎。
蜀錦對壯錦的影響。有學者認為,壯錦在產生和發展過程中受到了蜀錦的影響。宋代,中央王朝需要“綢絹納布絲錦以供軍需”,在四川設置“蜀錦院”,生產蜀錦。大量蜀錦通過水路運抵廣西,再由廣西輸出海外,此時壯族人民才有機會接觸和認同蜀錦。受其啟發和影響,壯族人民便在原有的紡織工藝基礎上,觀察并掌握了蜀錦編織工藝,結合本民族的需要和審美情趣,編織壯錦 [10]。宋代廣西已成為西南地區土特產品外銷的重要通道,宋王朝在廣西設立橫山寨、永平、欽州三大博易場。其中,橫山寨博易場(今田東縣城)是滇、黔及桂西土特產匯集、交易的重鎮,也是宋王朝從云南購買或調集軍馬、鐵器等軍需物資的重要市場;欽州博易場是內地商品出口外銷的重要市場;永平博易場(今寧明縣)主要是廣西與越南特產的交易場。四川成都蜀錦院生產的蜀錦通過廣西出口海外,壯族借鑒和吸收蜀錦的編織工藝并應用于壯錦的編織是完全可能的。
壯錦花紋圖案受到中原青銅器紋飾的影響。在平紋布上編織各種花紋圖案,使之具有“厚重佳麗”的品質,是織錦的重要特征。在織錦上編織各種色彩的花紋圖案,不僅具有美化織錦的作用,還賦予了特定的寓意,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反映人們的思想觀念和審美情趣。在我國四大名錦中,無論是云錦、蜀錦、宋錦還是壯錦,莫不如此。四大名錦的主體圖案也具有諸多相同點,如動物中的鳳凰、龍、瑞獅、麒麟、鯉魚、蝴蝶、鴛鴦、龜、蝙蝠,植物類的牡丹、荷花、石榴、菊花、梅花等,其圖案多源自人們崇拜或神話傳說中的祥瑞之物。但圖案的造型、配色和編織技藝,則各具特色。同時由于所處的自然環境和民間信仰的不同,其主體圖案亦不相同。壯族生活在亞熱帶,氣候炎熱,居住地群山綿延、江河密布。壯族人民世代以種植水稻為生,流行自然崇拜、動物崇拜和崇尚銅鼓之俗,這些習俗蘊含著人們避兇趨吉、迎祥納福、生產豐收的愿望。壯錦的主體圖案中的牡丹、石榴、梅花等,主要生長于北方,應是吸收來自中原的圖案或蜀錦上的花紋;主體圖案周圍或花邊的水波紋、云雷紋、回紋、鋸齒紋、蕉葉紋等,應是吸收了中原青銅器上常見的紋飾。這既豐富了壯錦的花紋圖案和文化內涵,又使壯錦平添了美感和藝術魅力。這些紋飾多來自中原,是先秦時期中原地區青銅器上常見的紋飾,并且經過了中原工匠長期提煉形成的紋飾范式。此類紋飾工整美觀,寓意深刻,具有很強的裝飾效果,因而在中原地區廣為流行,并且對周邊少數民族裝飾藝術產生深遠影響。先秦至秦漢時期,中原青銅器及其鑄造技術傳入廣西,加快了廣西青銅鑄造業和青銅文化的產生。而壯族及其先民在與中原漢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不僅認同中原文化,而且還善于學習和吸收中原文化的精華,融入本民族文化中。壯族先民鑄造的銅鼓,無論是鼓面中心的太陽紋及其四周的弦紋、乳釘紋、圓圈紋和云雷紋,還是鼓身所飾的水波紋、回紋、鋸齒紋、蕉葉紋等,都是中原青銅器上常見的紋飾,是壯族先民借鑒和吸收中原青銅器文化的結果。而壯錦上常見的“卍”紋,是中原佛教傳入廣西、并為壯族所接受的結果。宋代以來,壯族將銅鼓上所飾的花紋圖案織于壯錦之上,這是對中原文化的認同和對銅鼓文化的繼承,豐富了壯錦紋飾,增強了壯錦的藝術魅力,提升了壯錦的文化藝術價值。
綜上所述,壯錦作為壯族標志性的工藝品和壯族文化的瑰寶,是在壯族紡織業發展的基礎上產生的,有著相對獨立的起源、發展歷史和民族特色。在其發展過程中,隨著中原移民的南遷及其文化的傳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斷加深,壯錦無論是編織工藝還是花紋圖案和色彩配置,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漢族文化和蜀錦的影響,這是壯族善于學習和吸取中原漢族文化的結果,豐富了我國的織錦藝術,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綻放的一朵藝術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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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立坤
收稿日期:2024-03-06
作者簡介:覃彩鑾,男,廣西民族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壯族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