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我欠妻子一場婚禮……
1979年初春,我和戰友們義無反顧地奔赴南疆戰場。一個雨夜,我外出執行任務時,腳下打滑,從半山腰摔了下去。生死關頭,我本能地張開雙臂,抱住一棵樹,才幸免于難。
我受傷嚴重,傷口感染,高燒不退,昏迷中被轉入后方醫院。經過全力搶救,雖然我活了過來,但全身癱瘓、臥床不起。
3個月后,我的傷情基本穩定,轉入黃河北岸的野戰醫院療養,那里距離我河南的老家有200多公里。因無法動彈,在醫院的一日三餐都要靠護理員喂食,我苦悶至極。一天,我讓陪護代筆,給未婚妻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已經變成了廢人,讓她自行解除婚約,另擇佳偶。
我和未婚妻是“娃娃親”,我12歲那年,和另外村子的她定下親事。她比我大2歲,和我姑姑家是前后街鄰居。我姑父“大包大攬”地對我父母說:“女大兩,銀錢長?!?/p>
我負傷后,父母曾奔赴南方醫院探望過我。我的情況早已在家鄉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我已經失去四肢,成了一個“肉轱轆”。未婚妻不知消息真假,可因害羞又不敢多問,整天悶悶不樂,寢食難安。她接到我的信后,心急之下竟瞞著父母獨自坐汽車、轉火車,從偏僻的鄉村走了出來。不識字的她見人就問,200多公里一路打聽著竟尋到我所在的部隊醫院來了。
那些日子,她主動接替護理員,為我翻身喂飯,端屎倒尿。夜晚,她就趴在床頭,拿扇子不停地扇風驅趕蚊子,給我揉搓肌肉萎縮的四肢。我渾身疼痛難忍,無端發脾氣罵人,決絕地攆她走,她委屈地躲在門外抹眼淚,但進屋仍強裝笑臉。她在醫院待了半個月左右,我的右手食指才微弱能動一下,渾身仍像軟面條一樣。眼見我的身體功能恢復渺茫,她嘆RTMkHLlcKFyzI5R1Y3Ylnw==息著走了。病友們議論紛紛,都說這姑娘不會再來了,我也心如死灰。
我記得,我們定親那天,她提前鉆進我姑姑家的套間里,從始至終都沒露頭,所以我都沒瞧見她長啥樣。我母親對這樁親事很滿意,和她母親坐在外間談笑風生,兩人說話間就把兒女的婚姻大事給包辦了。
1976年,我入伍前夕,在滿是青紗帳的村路上,我和她意外相遇,我倆都紅著臉擦肩而過,誰也沒敢抬頭說一句話。
我穿上新軍裝,乘坐馬車離開家時,她在村外的路邊送我。大庭廣眾之下,我倆站在寒風中自顧自摳著指甲,仍沒敢說一句知心話。
這次我嚴重受傷,覺得這樁沒有愛情基礎的婚約會就此告吹,但也只能聽之任之。
她從醫院離開后,那幾個月是鄉下收秋、種麥子的光景。進入農閑時節,她的身影竟再次出現在醫院病房門口,讓我和病友驚詫不已。她對我說,自己在農村勞動生產表現好,被村民推選為大隊婦女主任,經常去公社、去縣里參加會議,縣婦聯號召姐妹們學英雄作奉獻,但真輪到自己攤上了這樁軍婚大事,內心充滿了矛盾。一連數日,她吃飯不香,睡不成囫圇覺。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她決定頂著家庭壓力和世俗偏見走出來,要用實際行動接納我這個傷殘軍人,為姐妹們作出好表率。
她的選擇讓我感動不已。這一次,我倆短暫相處了一周,兩顆原本并不相知的心,慢慢碰撞出愛的火花,臨別時彼此都有些依依不舍。
她返回老家過了年,之后又約上閨蜜,兩人一起來醫院看望我。當時,我已勉強能夠下床,并在護理員的幫助下,開始蹣跚學步了。她和閨蜜回家后,將我的身體狀況如實告知她的父母,又讓閨蜜幫著做通父母的工作,準備談婚論嫁。
1981年春節前夕,她帶著介紹信,冒著漫天飛雪,第四次走進醫院,要和我結婚。
我所屬的部隊遠在100公里外,部隊領導擔心我中斷治療,傷情會出現反復,指令我低調簡辦。
醫院看大門的老鄉蹬著一輛三輪車,把我們倆拉到駐地街道辦事處,花了4毛錢,領回兩張沒有粘貼合影照片的結婚證。
大年三十的夜晚,華燈初上,鞭炮聲此起彼伏。醫護人員大都放假了,多半病人也出院歸隊,空蕩蕩的病房里就剩下我倆。
沒有簫琴瑟鼓的喧囂,沒有賓朋滿座的宴席,更缺少婚禮主持和證婚人。我倆坐在床沿上,一不拜天地,二沒拜高堂,四目相視,她的眼中閃著激動的淚花。
沉默良久,她動情地對我說:“咱回家吧,就是一堆泥,俺也要把你撮回去!”那一刻,我的鼻子發酸,熱淚在眼眶里打轉。
清冷寂然中,我向值班護士要來高度酒精,傾入瓷碗內,將小方凳倒立著,上邊支起一只小鋁鍋,點燃酒精燒開水,煮了兩碗清湯掛面,趁熱吃上了新婚的頭一頓團圓飯,也就此揭開新生活的一頁。
大年初五,還未等我申請辦理評殘手續,她卻急匆匆地要走,說是按鄉下老規矩,正月初六娘家人要去新姑爺家迎接閨女回門。她來醫院前,已經知會了我父母,去她家協商辦喜事。迎娶媳婦的儀式雖然免了,但我們家預備酒宴招待娘家人的禮節不能少。
那天晚上,她踏著滿地泥濘剛進家門,一個院子住的二爺正沖她父母大發雷霆:“這時候閨女還沒人影,請帖都發出去了,明天咋有臉去親家叫客?。 ?/p>
二爺是她家族的管事人,總覺得孫女結婚這場大喜事辦得太窩囊。二爺斥責她父親辦事不力,急火攻心的父親蹲在地上抽泣,她母親站在門口唉聲嘆氣直跺腳。幸虧她及時歸家,才算為父母解了圍。
家里諸事安排停當,她又摸黑穿越林區跨過小木橋,從河西村子到河東我家里過夜。冷清的洞房里,擺放了一張破木床,4條床腿因多年潮濕朽跡斑駁??繅Φ睦鲜揭鹿?,是我三奶結婚時的嫁妝,還有一張漆皮脫落的舊桌子,都是我父親臨時借來的……
1981年7月,我被評定為一等傷殘,拄著雙拐退役回到老家。家里分了十幾畝責任田,她是頂梁柱,開拖拉機耕地碾場,掂起瓦刀壘院墻,但凡壯勞力能干的重活她都學會了,流的汗水卻比男人多幾倍。
這些年來,我脆弱的傷腿又9次骨折,每次都要打石膏躺床靜養,她趴在床邊,在我傷痛的呻吟中,不知道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
風雨過后見彩虹。兒女漸漸長大成人,像屋梁上出飛的燕子一樣,天南地北棲居大城市生活,只剩下我們老兩口留守縣城,相依相偎。
走親訪友時,我最在意別人家客廳里懸掛的新婚合影,內心總有一種羨慕嫉妒的情緒。翻遍相冊,我們兩口子至今無一張像樣合影。我曾多次對她說:“咱倆去影樓拍一張合影吧。”性格內向的她卻總笑著說:“都老半百的人啦,滿臉枯皺皮,有啥好照的?”
生活就像一塊永遠不夠尺寸的布料,這里照顧到了,那里就會出現缺口,很難彌補。我很清楚,僅靠擺拍一幅婚紗照,彌補不了妻子內心的缺憾,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倆相濡以沫走過了43年風雨路,心里都已對當年那場欠缺的婚禮釋懷了。
(作者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尉氏縣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