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師陀原名王長簡,又名蘆焚,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位作家。1937年出版的《里門拾記》是師陀的一部短篇小說集。《里門拾記》中的人是苦難的承受者。師陀通過景物塑造出人物的獨特生存空間,并對各類小人物的悲劇生活展開細致的描寫。本文剖析研究者所謂“殘酷的詩意”在師陀小說中的具體含義,通過探究隱含作者“我”在小說集中的位置以及隱含作者和敘述者的關系,分析作者如何展現人物的苦難,發現作者對個體生存狀態的關注以及對民族命運的思考。
[關鍵詞] 師陀 《里門拾記》 苦難書寫 景物描寫
[中圖分類號] I207.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9-0032-04
師陀1910年出生在河南杞縣的一個破落地主家庭,童年經歷了由于家庭落敗導致的經濟窘迫,目睹了家鄉以及家鄉人所經歷的種種困境。1931年,高中畢業的師陀以考大學之名離開家鄉來到北京,參與了一些革命運動,并以“蘆焚”為筆名發表小說作品,此后他有兩次回鄉的經歷。1936年,他從北京來到上海并長期居住在上海?!独镩T拾記》是1935年春天師陀第二次回到家鄉期間創作的,這次返鄉與分家有關,師陀在離家之前還因為老家宅子被誣陷窩藏土匪而打官司??偠灾亦l對他來說,既有故土對游子的吸引力又有痛苦的回憶,參與革命的經歷、大城市的現代文明培育的理性精神和批判性思維也讓他重新思考自己與故鄉的關系,這位有高度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在種種因素的作用下創作了《里門拾記》。
一、景色的描繪
當探討人物的生存狀態時,生存空間是不可避免的研究對象?!独镩T拾記》中,師陀不惜筆墨地描寫著景色?!独镩T拾記》收錄的第一篇小說《毒咒》的開頭有一段細致的景物描寫,作者用“坍塌了的圍墻”“殘碎磚瓦”“木屑發黑”等語句展現出當地荒涼破敗的景象,作者寫當地春季和夏季的景觀,卻強調莒麻、莠草、蒿、艾這些意象,與前邊死寂的意象對比更加有活力,但這些植物處于一種無序生長甚至是野蠻的狀態,以至于故鄉成了蟲豸的天地。“太陽像燃燒著的箭豬,顫抖著將煙火的光撲過來?!边@一句的比喻十分奇特,太陽不再是光明和希望的象征,更像是某種惡的投射者,作者通過陌生化的手法將各種感官結合,用一種感覺對另一種感覺進行描寫,充分調動讀者的感受。“廢墟煊耀得如同瑰麗的廣原一般”這句,作者把太陽下的廢墟比作瑰麗的廣原,故意把丑寫得很美,美與丑的反差使人們對越是瑰麗的東西憎惡得越強烈?!案【G沫的池塘驟然臃腫了,反射出凝結了脂肪似的光彩”這句中,“臃腫”“脂肪”是黏膩肥胖的,“浮綠沫”的池塘是一種自然狀態,又是丑惡的象征性實體,這樣的池塘不具有美好的特點,綠沫給人的感覺只有凝滯、腐化,霞光的照耀使這種感覺更加強化。林真在《師陀創作的三個高潮》中這樣評價這段環境描寫:“就是一幅充滿實感,而又能給人以新的感性sensitiveness的場景?!边@種“實感”和“感性”來自師陀的鄉村生活經驗,他展示的是當時真實的農村風貌,與此同時,作者將各種感官打通,用一種感覺對另一種感覺進行描寫,他獨特的安排意象的方式,以及不吝惜筆墨的描摹,給人以細膩、感性的體驗。
創作于1936年的《秋原》講述了村漢發現了一個外來者并告知莊里人,地主兩兄弟發動鷹莊的人對這個外來者進行戲劇性的捕捉和拷問,后來眾人意識到這個外來者可能是個瘋子,帶頭的兄弟二人起了內訌,村民一哄而散,只剩下外來人吊死了在墳園。小說的標題已經點明了故事發生的季節,開篇描寫了一幅秋天原野的景象:“蒼黃了的豆,烏油油的薯,交錯毗排,直伸向天際。向日葵孤單單的佇立著,垂手傾聽著什么,樣子極其凄惶。一只鷹,翱翔高空,青闊的天下,與白云為伍。白楊挺出細干,發著光?!鼻锾焓秦S收的季節,原野一片富饒,在中原大地上,土地是農民賴以生存的基礎,提供他們糧食和收入。茁壯生長的大豆和薯直伸向天際,讀者的視角隨之上移,隨后出現的是動態的鷹,接著是發著光的白楊樹,一切仿佛都充滿了生機與希望。在這樣的境況中,作者書寫的不是村民“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的祥和生活。村民內部的猜疑和冷漠造成了人心隔絕的狀態,“迫擊炮彈”和“省油燈”作為地主,是村中的既得利益者,他們和其他村民是天然不平等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他們暴虐的性格和荒誕不經的行徑都讓人充滿憎惡,這樣的負面人物形象與充滿生機的環境是明顯矛盾的。這一幅自由而豐饒的中原鄉村原野圖,為一場滑稽的鬧劇提供了具有強烈反差的故事發生背景。
《夕陽無限好》寫兩個城里的學徒到鄉村途中的見聞,這篇小說和師陀的很多其他小說一樣,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卻給讀者帶來沉重與憂傷的余韻,作者的風景描寫加深了這樣的藝術效果。“夕陽如醉,照耀水上,輝映得一塊碧綠,一塊蒼褐,一塊金黃,一塊乳白,淡灰如霧,絳赤如煙。漁艇輕輕劃過,潑剌一棹,濺起清涼的水花,鉛青色的波漪相將相逐,四相推出,云的影、荷的影、人的影、夕陽的影搖動著,閃閃發光,扯成蜿蜒的長條,一齊溜走;碧綠、蒼褐、金黃、乳白、淺灰、絳紅相錯交織?!痹撔≌f的篇幅很短,作者卻不惜以大段的文字寫景,他善于用豐富的詞匯進行色彩的鋪陳,但是這鋪陳又不是無序的排列,他筆下的意象都能得到有機的組合,通過一根輕輕劃過的漁艇將所有物象聯系起來,在動與靜之間,閑適的氛圍被勾勒出來,就像小說的題目“夕陽無限好”那樣。但被槍斃的人的尸體出現在這樣原本充滿詩意的畫卷中,打破了原本的和諧,丑陋的尸體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恐慌,人們對槍斃和死亡已經習以為常,學徒兩人談起時口氣還略帶戲謔。作者并沒有以惡劣的環境渲染苦難主題,他仍然保留著詩意的描寫方式,也不刻意強調人與環境的沖突。作者所展現的是自然中的生命蓬勃生長、無限循環,與之相對應的,是這片土地上的人的絕望和人性的缺失。
二、人物形象:苦難的承受者
《里門拾記》中的人物形象也是作者苦難意識的集中表達,作者在塑造小說人物時,著意強調他們身上背負著各種沉重的枷鎖。“在那里,永遠計算著小錢度日,被一條無形的鎖鏈糾纏住,人是苦惱的。要發泄化不開的積郁,于是互相毆打,父與子,夫與妻,同兄弟,同鄰舍,同不相干的人;腦袋流了血,掩創口上一把煙絲:這是我的家鄉?!睅熗釉S多小說的主題內容都可以用小說《巨人》開頭的這句話來概括,錢財是人物生存的經濟基礎,但在小說中引起人苦悶和人與人之間糾紛的直接原因往往不是錢財,可以說在苦難的書寫中,作家給予了人性更多關注。
《里門拾記》中的許多人物都是遭受苦難的底層形象,而其中的婦女更是底層中的底層,毫無地位可言,最終難以逃脫被異化的命運?!抖局洹分校吽臓斎⒌摹靶 笔且粋€愛笑、明朗的女孩,是這部小說里少有的鮮活形象,而畢四爺和畢四奶都是陰森恐怖的人。小說中多次提到“我”對“小”被送到妖怪洞的“不情愿”與沒有見到“小”的“難過”,“小”是畢四爺家的一件工具,畢四爺雖然既有財力又有權勢,卻沒有兒子?!靶 钡慕Y局是被迫害致死,她是一個具有高度代表性的形象,從微觀層面來說,小說中就有狀況與之類似者,三爺家也有這么一個“小”;從宏觀層面上來講,“啊,夜是那樣偉大,又那樣可愛,誰能說那熹微的閃光不為著閃耀‘小’的生路的呢?又為什么逃走的不是另外一個‘小’呢”,“小”不僅代表一個人,作者給予這樣無端被摧殘的鮮活生命以深深的同情。
《受難者》中,女主人公伊勤勉善良,對丈夫逆來順受,“不管丈夫對伊的心腸怎樣,根hoFdhVdOSw/LSOGFV5fgYtqeBRWp2BsKHisGruiFHLs=據祖傳的好禮法,男性的特權,也是夫婦間的形式,伊一向尊敬他”。兒子死后,她是丈夫暴虐行為的承受者,后來丈夫自殺,她又經歷了一次悲痛。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對丈夫的形象進行美化,她忘了丈夫生前的那些惡習,得知招魂能夠讓人起死回生后,她不僅選擇相信,還搭上了自己辛苦喂養的家禽家畜,希望丈夫能復生。伊作為妻子、母親,她所承受的痛苦是最深的。
師陀關注底層普通人民面臨的種種苦難,包括物質上的貧困和社會結構帶來的壓迫。人們應對困難的方式加重了他們的苦難?!独镩T拾記》中經常出現毆打與酗酒的情節,父親打兒子、丈夫打妻子,鄰居或村民之間也經常出現爭吵打斗,這有作者童年的生活經驗留下的陰影。作品中,他們面對苦難無可奈何,只能尋求發泄或麻痹自己的渠道。師陀的許多作品中,人物多次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以戲劇性的情節發展展示了生存的殘酷性。師陀在字里行間中展現了他的人道主義理想,那就是人們不該自相殘殺,一部分人不該奴役另一部分人。
三、“殘酷的詩意”及其表達
李健吾在《讀〈里門拾記〉》里認為:“他把情感給了景色,卻把憎恨給了人物?!睅熗拥脑S多作品中都出現了人物的丑陋與自然的美好并置的結構方式。師陀通常被認為是京派的代表作家,如果說京派的其他代表作家在小說中構筑了“烏托邦”,寄予了他們理想的人性和社會形式,那么師陀的詩意化的描寫方式則更多展現的是現實的殘酷。探究作者是如何將鄉村生活圖卷中的不同部分組合起來的,對理解作者的悲劇意識至關重要。
師陀作品中的風景描寫可以用“殘酷的詩意”來概括,這個概念來自梁鴻的《論師陀作品的詩性思維》:“從現代意識層面來講的,它可能是一種殘缺,一種震驚,一種丑陋的展示,卻充滿著冷靜的批判精神和審視意味,它迫使你走向更深的思索和某種具有哲學意味的沉思,由此達到一種思維的澄明境地和詩性氣息。”梁鴻認為師陀作品中的現代詩性特征和以沈從文、廢名為代表的京派作家所書寫的古典主義詩性是不同的發展方向,現代詩性意味著強烈的批判意識和對故鄉的深沉情感的矛盾統一,這使得師陀的作品蘊含著理性的精神。顯而易見,作者對苦難的描寫姿態不是俯視的,他并非完全以一個經歷了現代文明開化的知識分子立場來啟蒙地看待自己的家鄉,而是以現代生活浮世繪的方式將人們日常的生存狀態展現出來,其中不乏丑陋、麻木與愚昧者,師陀在揭露殘酷現實的同時也給予了他們深切的同情。
解志熙在《現代中國“生活樣式”的浮世繪》里認為:“毋寧說《里門拾記》其實是有意識的反田園詩敘事——作者筆下的鄉里村落乃是一個有田園而無詩意、有自然而沒有牧歌的所在,那里并無可以驕人的人情與人性之美,而是一片‘有毒的土地’,人們的生活幾乎無一例外地趨于病態和變態。”在戰亂頻發、社會動蕩導致經濟崩潰、思想混亂的時代,底層的勞動人民受到的沖擊最大。在放眼望去滿目瘡痍的情況下,舊日的道德、倫理關系已經搖搖欲墜。反田園詩敘事的特征就體現了殘酷的詩意,這在《里門拾記》中隨處可見:《秋原》中因為人們的一場鬧劇,一個人在富饒的原野上被折磨、吊死;《夕陽無限好》中,在夕陽下,河里出現了被槍斃的人的尸體等。反田園詩不是對田園詩的否定,而是在描摹自然的基礎上,揭示了一些丑惡的要素,從而呈現出鄉村生活的真實圖景,自然的風景的描繪和人物的凄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師陀的批判不是直接的、宣泄式的,并沒有強烈的戰斗精神,他像外來者一樣審視他們的生活環境和生存方式,又像他們的其中一員一樣理解他們的困境。這種距離感和參與感的表達效果和他頗具匠心的敘述視角有關,比如《毒咒》中,他在小說中使用了第一敘述者“我”的視角,偶爾也參與到對小說人物的評論當中去,以一個村中孩童的眼光看待這一切,“我”的形象沒有什么特殊性,只是在路邊跑來跑去的小孩子中的一員,在這里,作者對敘述者的選取與《孔乙己》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在一旁默默注視著主要人物,雖然對主人公命運的轉折沒有什么推動作用,但沒有人比他們更能以旁觀者的角度客觀看待事件發生的全過程,有了敘述者作為中介,拉開了讀者和小說主要描寫對象的距離?!拔沂切Φ脺I水都流了下來,不知怎的一片小暗云遮住我的心,我憂愁著了的。”敘述者自身沒有故事,但在小說中,作者不止一次讓敘述者發出聲音,這種笑中帶淚的感受帶動讀者的情緒,作者前文還在寫“我”和村民揶揄的話語,一片“小暗云”的存在就增添了憂慮的色彩,隨著故事的推進,敘述的聲音也越來越明顯。顯然師陀在這里不只想要批判和諷刺小說中的四爺和四奶,他的愛與恨中有矛盾和痛苦。
四、結語
師陀并不是潮流的追隨者,就像他的筆名“師陀”一樣,他始終保持謹慎自謙。與同時期其他鄉土小說相比,師陀的小說呈現出更復雜的特點,他在小說里呈現了特定年代普通人的苦難與艱辛,體現了他對民族和國家前途的深切關注。他的苦難書寫和悲劇意識是貫徹文本始終的,作家與小說中的人物一樣,是痛苦和焦灼的?!霸娛撬囊嘛?,諷刺是他的皮肉,而人類的同情者,這基本的基本,才是他的心。”總的來說,師陀帶著知識分子的良知塑造人物,通過景物與人事的交叉、敘述者身份的選用,以及展現“殘酷的詩意”,對筆下的人物既敲打又撫摸,體現了其對民族命運的憂慮。
參考文獻
[1] 師陀.師陀全集[M].劉增杰,編校.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2] 師陀.師陀全集續編[M].劉增杰,解志熙,編校.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
[3] 梁鴻.論師陀作品的詩性思維——兼論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兩種詩性品格 [J]. 中州學刊,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