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莫言小說中的顏色運用

[摘 要] 大量顏色詞的運用使得莫言的小說更精致、隱晦、意味深長，《透明的紅蘿卜》和《金發嬰兒》中顏色詞的運用為讀者展現了一個光怪陸離、紛繁復雜的世界。

[關鍵詞] 莫言 顏色詞 象征意義

[中圖分類號] I207.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9-0092-04

莫言的作品因獨特的風格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他以敏銳的洞察力觀照歷史和現實，以高超的語言表達能力為讀者構建了一個天馬行空的文學世界，顏色詞的獨特運用是莫言小說的一大亮點。莫言擅長運用具有“顏色義語素”或“色”字標記的詞語，有人評價說，他的作品不像是在用文字敘述故事，而像是在用語言描繪色彩。

一、對合成顏色詞的使用

莫言作品中的顏色詞主要為基本顏色詞及部分合成顏色詞。基本顏色詞表示的色彩很單一，而生活中的顏色往往是豐富多彩的，因此，人們可以利用具有強大構詞能力的顏色義語素構成合成顏色詞，以形容更復雜的顏色。小說《透明的紅蘿卜》和《金發嬰兒》里的合成顏色詞主要可以分為四類。

1.顏色義語素疊加使用

前一個顏色為輔色調，后一個顏色為主色調，該類詞用輔色調修飾主色調，如紫紅、青藍、粉紫等。

2.意象義語素+顏色義語素

指用帶有顏色的意象詞修飾主色調，意為“像……一樣”，如雪白、瓦藍、桃紅、天藍、蛋黃、磚紅、銀灰等。

3.性狀義語素+顏色義語素

指用形容詞深、淺、明、暗、濃、淡、焦表示顏色所呈現的形態或用形容詞慘、幽等表示顏色帶給人的心理感受加主色調組成的詞語，如淺藍、暗紅、花白、慘白、幽藍等。

4.顏色義語素+虛語素

這種構詞法分為兩類，一種是在主色調后面加疊音詞綴形成三字詞語，疊音詞綴的意義不明顯，如白花花、藍汪汪、紫勾勾、白茫茫、青幽幽、藍幽幽等；另一種是在主色調后面加上詞綴形成四字詞語，詞綴意義也不明顯，如灰不溜秋等。

除了常見的基本顏色詞、合成顏色詞之外，莫言小說中也會出現非常規的顏色詞，如紫勾勾、青藍藍，這是作者根據構詞原理獨創的顏色詞。

二、對顏色詞的創造性使用

莫言的作品中既保留了顏色詞的常規用法，如作謂語、賓語、定語、補語等，也有對顏色詞的創造性使用，如作狀語、中心語。除此之外，其作品中還有大量關于顏色的隱喻表達，在顏色詞缺省的狀態下幫助作者構建出一個光怪陸離的色彩世界。

1.顏色詞作狀語

顏色詞作狀語是莫言顏色詞使用的一大特色。用顏色詞作狀語修飾動詞，既寫出了主體動態的變化，也精妙地表達出被修飾物的色彩。

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透明的紅蘿卜》）

作者沒有寫“地瓜葉子是紫色的”，而是寫“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把本是靜態存在的事物寫得十分具有動感，寫出了地瓜葉子搖曳生姿、隨風而動的情態，也寫出了紫色葉片忽閃忽閃的狀態。

水面藍汪汪地映出天上殘余的烏云。（《透明的紅蘿卜》）

作者沒有寫“水面藍汪汪的，映出天上殘余的烏云”，而是寫“水面藍汪汪地映出天上殘余的烏云”，將顏色詞作狀語，寫出了藍汪汪的水面和灰色烏云交相輝映的感覺，反之，如果只是讓顏色詞作謂語，藍汪汪只能單純地描繪水面，與烏云的聯系不夠緊密，不能使讀者產生“水面”和“烏云”、“藍色”和“灰色”交相輝映的感覺。

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透明的紅蘿卜》）

作者沒有寫“男孩很黑，出現在她們面前時”，而寫了“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將顏色詞重疊使用并作狀語，把本是靜態存在的“黑色”寫動了，展現了畫面的動態變化。

2.顏色詞作中心語

作者用定語修飾中心語顏色詞，豐富了顏色詞表達的層次，彰顯了顏色詞的區別特征，使顏色的表達更加豐富和準確。

她變成了那種令人心旌搖蕩的藕色。（《金發嬰兒》）

他的臉上泛出桃花般的艷紅。（《金發嬰兒》）

忽然發現戰士們和幾個排長眼神都不對，無論是黑臉上還是紅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怪誕的綠色。（《金發嬰兒》）

作者分別給藕色、艷紅、綠色加上了限定詞語“令人心旌搖蕩”“桃紅般”“怪誕”，賦予了顏色特殊的含義和情感?！芭荷苯o人的感覺各不相同，可能是“溫柔”，也可能是“乏味”，作者沒有寫“她變成了藕色”，而是給“藕色”加上了修飾語“令人心旌搖蕩”，彰顯了顏色詞的區別特征。一旦作者給“艷紅”加上修飾語“桃花般”，“艷紅”的畫面和感覺在讀者頭腦中更清晰了，使得顏色的表達更加準確?！熬G色”本身是一個中性的顏色詞，不含褒義或貶義，但作者給“綠色”加上了修飾語“怪誕”，就賦予了顏色特殊的情感。

3.顏色的隱喻表達

在某些情況下，顏色詞可以不出現，但讀者依然能體會到句子所描繪的色彩，作者引出意象以隱喻顏色，這樣不僅能描繪色彩，還能調動讀者的其他感官，帶給讀者獨特的情感體驗。

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透明的紅蘿卜》）

作者沒有寫“雙眼紅紅的”而是寫“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引出意象以隱喻顏色，這樣書寫不僅描繪了雙眼的顏色，還把炭火本身所具有的灼燒感帶給了讀者。

夕陽淹在云海里，染出血樣的波濤。（《金發嬰兒》）

作者沒有寫“染出紅色的波濤”而是寫“染出血樣的波濤”，在描繪顏色之余還把人見到血液后的恐懼、凄涼、哀傷的感覺帶給了讀者。

兒子留給她的回憶是一團臟石灰一樣的影子，就連這團影子，也總是和那黃頭發的孩子重疊在一起……（《金發嬰兒》）

作者沒有寫“兒子留給她的回憶是一團灰色的影子”而是寫“兒子留給她的回憶是一團臟石灰一樣的影子”，“灰色”本身是不帶有任何情緒的，而“石灰”卻是“臟”的，引發讀者嫌棄、不愉快的情感體驗。

三、顏色詞的魔幻效果

1.用色彩刻畫更細節的形象

莫言描寫湖水是紅色的：“湖面上像燃燒著一個大火把?！边@么寫不光描繪出了湖水的顏色，還把湖面亮亮的、散發著紅光的樣子寫了出來。

再如，莫言描述蘿卜纓兒“綠得發黑”，而不是平鋪直敘地寫“深綠色的蘿卜纓兒”，綠色和黑色兩種顏色碰撞，不僅豐富了畫面的顏色，還給人一種暗淡無光的感覺。

2.用色彩營造新奇迷幻的感覺

莫言在這兩部作品中多處使用了另類、怪誕的色彩搭配，比如作者在寫黑孩盯著紅蘿卜看時，“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幽幽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在現實生活中，鐵砧子不會發光，更不會發出青幽幽藍幽幽的光。又如，作者寫牛眼睛是藍色，以表現特定的含義，但現實中，牛的眼睛不可能是藍色而是棕色的。這樣的書寫給人們一種陌生、新奇、迷幻的感覺。

3.用色彩暗示小說情節的發展

莫言善于運用色彩暗示小說情節的發展，比如，通過寫在紫荊眼中黃毛是暗紅色的影子，這里的紅色象征了欲望，為后面紫荊和黃毛的結合做了鋪墊。又如，莫言通過寫嬰兒頭上生出的黃毛，以及孫天球對嬰兒的種種厭惡，為后面孫天球掐死嬰兒埋下伏筆，最后的結局讓人感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四、顏色詞的象征意義

殷相印認為，莫言作品中的顏色詞所表達的含義通常不是漢民族文化心理內涵，而是具體語境下的臨變意義。

1.紅色

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后，輕輕地問：“哎，小孩，你是哪個村的？”（《透明的紅蘿卜》）

菊子是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每次菊子姑娘出場，作者都會對這條紫紅色方頭巾進行特寫，有時甚至直接稱她為“蒙著紫紅色方頭巾的”，除了頭巾是紫紅色的，她的上衣也是紅格兒的，菊子這一人物好像給人一種渾身上下散發著紅光的感覺，作者寫老鐵匠“打量了一下深紅色的菊子和淡黃色的小石匠”，可以看出，紅色就是菊子的代表色，象征著黑孩心中暗暗出現的朦朧的性意識。

他感到自己所有的靈竅都被這塊紅布遮住了，思維能力麻木呆滯，好像陷身在紅色的淤泥里。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對這塊紅布如此反感，即使他后來坐在故鄉小河邊冥思苦想時也沒搞清楚。（《金發嬰兒》）

天是藍白夾雜的顏色，沒有云，太陽很高很小，光線強烈，一會兒就照得她眼前發黑，黃毛和兩頭牛變成了一大團暗紅色的影子。（《金發嬰兒》）

孫天球和紫荊通過相親認識繼而結婚，然而孫天球并不喜歡紫荊，娶她不過是為了幫助自己照顧眼瞎且癱瘓在床的母親，他婚后幾乎不回家，紫荊卻對孫天球有感情，為他悉心照顧老母親、打理家里。作者只字不提孫天球對紫荊的抗拒、對性的排斥，卻花了大量的筆墨寫孫天球對一尊女性雕像上紅布的反感。

后來紫荊在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黃毛，兩人一起干農活、為婆婆治眼睛，相互了解和扶持，一絲絲情愫在紫荊心中暗暗產生。作者在寫紫荊看著在田里勞作的黃毛時，寫到“黃毛和兩頭牛變成了一大團暗紅色的影子”，這里的紅色象征了紫荊的欲望。

2.綠色

他出現在飯堂里時，忽然發現戰士們和幾個排長眼神都不對，無論是黑臉上還是紅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怪誕的綠色，從這種荒唐的綠色中，滲出了各式各樣的笑容。（《金發嬰兒》）

孫天球遭人捉弄，臉上沾了紫藥水而不自知讓眾人笑話時，“無論是黑臉上還是紅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怪誕的綠色，從這種荒唐的綠色中，滲出了各式各樣的笑容”。莫言暗示的是人們的愚昧和世俗的邪惡。無獨有偶，莫言的其他作品中也有類似的寫法，小說《歡樂》中，綠色總代表著丑陋、骯臟、污穢；小說《蛙》中，綠色常被用在反面人物身上，表示其愚鈍和野蠻。

3.藍色

她的臉在藍頭巾下感到了太陽的溫暖。（《金發嬰兒》）

黃牛用溫柔的藍眼睛瞥著他。（《金發嬰兒》）

作者對紫荊的外貌描寫不多，但花了大量筆墨描寫她的藍頭巾，如“她的臉在藍頭巾下感到了太陽的溫暖”“盡管她緊閉著眼，還是感覺到無數個綠色的光點在藍頭巾上跳動”。作者沒有明說紫荊是一個倔強的人，但從字里行間，讀者可以感受得到。紫荊不管婆婆怎么勸，還是堅持留在家里照顧她，沒有去部隊找孫天球。后來，紫荊和黃毛產生了感情，不管孫天球如何挽回，紫荊不為所動，還是決定和孫天球分開。作者寫牛的眼睛是藍色的，牛這類動物本身也具有倔強的特點。莫言的其他作品如《生死疲勞》中，也能發現藍色與倔強的聯系。

4.紫色

紫紅色的老鐵匠用一把長長的鐵鉗子把一根燒得發白透亮的鋼鉆子從爐里夾出來。（《透明的紅蘿卜》）

他的小臂上有一個深紫色的傷疤。（《透明的紅蘿卜》）

作者在描寫老鐵匠時，多次使用了紫色，比如，在爐火的映照下，老石匠呈現出紫紅色，老鐵匠的傷疤也是深紫色的。老鐵匠的形象是一個精瘦的、渾身散發著紫光的老人。作者沒有明說老鐵匠的狡猾、奸詐，從其描述中讀者卻可以感受得到。小鐵匠拜師三年后，塑鐵成形的技術已經十分高超，卻一直沒學到淬火的技術，不能獨立工作。在小鐵匠和小石匠劍拔弩張之際，老鐵匠用眼神示意小石匠，阻止了這場沒有必要的“戰爭”。

在連部里，對著連長鑲嵌在墻上的小鏡子，他發現自己臉色如紙，雙眼周圍，套著兩個非常標準的同樣大小的紫色圓圈。（《金發嬰兒》）

他的“窺像癖”被紫藥水治好了。（《金發嬰兒》）

指導員孫天球只會偷偷用望遠鏡看那尊女性雕像，而且偷窺時，他都會把門反鎖上，以防別人發現他的秘密。四月一號那天，通訊員和衛生員偷偷把望遠鏡上沾了點紫藥水，使孫天球雙眼周圍印出了兩個同樣大小的紫色圓圈，惹得眾人笑話。莫言在塑造孫天球時，沒有在其衣著、發色等方面突出某一種顏色，而是讓他臉上被印上紫色圓圈，讓人一想起孫天球這一形象就覺得滑稽。雖然作者沒有明說，讀者照樣能夠從字里行間感受到指導員孫天球也是一個狡猾、奸詐之人。為了有人能照顧眼瞎且癱瘓在床的母親，他便和紫荊結了婚，即使他對紫荊沒有任何感情。在懷疑妻子有外遇時，他就回鄉探親，并制定周密的計劃。在路上他故意走得很慢，到村頭已經很晚了，到了家門口，他不從正門進，而是選擇跳墻入院，在抓住紫荊和黃毛的把柄后，他聰明地把黃毛送進局子，任由他們怎樣求情也不心軟。莫言其他作品如《秋水》中，也能發現紫色與狡猾、奸詐的性格特征之間的聯系。

5.黃色

他打量了一下深紅色的菊子和淡黃色的小石匠。（《透明的紅蘿卜》）

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透明的紅蘿卜》）

作者在描寫小石匠和菊子姑娘時都使用了黃色，比如，他描繪小石匠為“淡黃色的小石匠”，描繪菊子姑娘為“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梢兒發黃的辮子”，這兩個人物好似閃耀著黃色的光輝。小說中，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友好、善良、富有同理心的性格特征十分明顯，比如，劉副主任覺得黑孩太瘦小，想攆他走，小石匠會幫黑孩說話。在黑孩不小心砸破手指后，菊子姑娘會耐心地給黑孩包扎。

是老扁家那個黃頭發小四？你不還是個孩子嗎？（《金發嬰兒》）

作者在描寫黃毛時，多次寫到了他的黃頭發，如“紫荊看著他披散下來遮住額頭的黃頭發”“黃頭發如同金絲線”。黃毛是一個溫暖、善良、尊重生命的人。紫荊給黃毛出主意，讓他學他爹劁雞閹狗，掙點錢。黃毛認為劁雞閹狗是缺德事，不去干，他不求回報地用雞血給紫荊婆婆治病，并親切地喊她“瞎娘”，沒事會陪“瞎娘”嘮嘮嗑聊聊天。跟紫荊一起干活時，他會讓紫荊干一些較輕的活兒，遇到問題，他會積極想辦法解決。作者用黃色形容這樣一個溫暖、善良、尊重生命的人。

五、結語

莫言在《透明的紅蘿卜》和《金發嬰兒》中對顏色詞的創造性運用幫助其構建了一個光怪陸離、紛繁復雜的新世界。大量顏色詞的運用使莫言小說更精致、隱晦、意味深長。

參考文獻

[1] 殷相印.莫言小說色彩詞的超常運用談片[J].修辭學習，2000（1）.

[2] 王冬梅.莫言小說基本顏色詞研究[D].錦州：渤海大學，2015.

[3] 潘峰，黃健.論莫言小說作品中的紅色詞[J].時代文學（下半月），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