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托邦的建構與苦難時代的呈現

摘 要：趙大河的長篇小說《我們的路》取材于歷史上的真實事件，展示了軍閥混戰時期中原民眾的苦難生活。一方面，小說在敘事上獨居匠心，以傳奇故事的講述方式，講述民眾的苦難，使得其傳奇書寫帶有了反傳奇的意味；另一方面，在敘事的延宕中，建構了一個異托邦世界，形象地呈現了那個時代的荒誕、無序。兩條敘事線索的互相照應，也使得小說建構出一個立體的時代圖景，全方位呈現出軍閥混戰時代的黑暗。

關鍵詞：《我們的路》；反傳奇的傳奇；異托邦；小說詩學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5.003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5-0013-05

趙大河是一個具有文本意識的作家。在他的寫作中，經常出現一個題材被他不斷改寫，甚至在戲劇和小說之間來回轉換的情形，《大魔術師》《侏儒與國王》《我們的路》等小說，莫不如此。這說明作家趙大河不斷在表達方式上做出調整，嘗試找出最適合這個題材的藝術手法，呈現出他在藝術上孜孜不倦的進取精神。這種藝術表達方式的自覺，也使得趙大河的小說在藝術形式上總是不斷發生著變化。他的近作——長篇小說《我們的路》，也是力圖在敘事手法上做出改變。

《我們的路》，具有更加突出的詩學獨特性。這部小說取材于1929年河南南陽內鄉縣一群農民被軍閥石友三拉差這個真實的歷史事件，書寫了拉差過程中軍閥的草菅人命，呈現了時代的黑暗，民生的悲苦。在中國當代文壇，書寫苦難一向是河南作家的鮮明特色，《我們的路》顯然延續了河南文學的這個現實主義傳統。不過，當苦難一遍遍被講述的時候，新的講述者就面對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即你如何講出和前輩作家不一樣的苦難故事。從《我們的路》這部小說，我們可以發現，趙大河的確在敘事上有著自己的創新。小說通過一系列的故事書寫，建構了一個沒有光亮的黑暗世界，在這個異托邦中，惡和苦難成為生活的常態，在表現中原民眾生命的堅韌的同時，也呈現了深廣的絕望和苦難。

一、反傳奇的傳奇書寫

如果說《我們的路》是一部帶有一定傳奇色彩的小說，恐怕不會有太大的異議，因為這部小說的確書寫了多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我”老爺趙德俊幾次在死亡關頭卻絕處逢生，公孫寧冒險潛伏在劉三閻王身邊，最終與彭錫田設計殲滅大土匪王太，以及他最后傳奇般地拐走明面上已經成為劉三閻王太太的楚蓮，這些故事都明顯帶有英雄傳奇的味道。即便小說書寫的和主人公無關的細節，也都帶有傳奇的意味，比如士兵關小寶幾次差點被殺又傳奇般地活下來，牛把兒大能耐被閔掌柜認作兒子的故事，等等。不過，我們并不能把這部小說定義為傳奇小說，事實上，在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讀者一定不會體會到如閱讀傳奇故事的那種快感，而只會體會到個體生命的無力感。顯然，這是一部充滿了傳奇故事卻在敘事立場上反傳奇的作品。之所以如此，這和小說主人公與傳奇故事的關系有關，和英雄傳奇所解決的問題有關。趙德俊等人物的傳奇，看上去是絕處逢生的傳奇，實際上卻是小人物在時代碾壓下的茍且偷生；公孫寧的行為雖然帶有真正英雄傳奇的色彩，但是他的行為并不能解決小說中人物趙德俊們的問題，不能挽救趙德俊們于危難之中，這也就無法給小說敘事帶來傳奇的快感。

某種程度上，趙德俊的人生是明顯具有傳奇性的，比如他在即將被活埋的時候，在最后關頭，被彭錫田所救，之后又在挨打幾百軍棍、幾乎必死的情況下，僥幸生還，最后還差點被劉三閻王為安撫康營長的手下而借走腦袋。趙德俊幾度瀕臨死亡卻又意外生還的經歷，其實并不能帶給讀者閱讀快感，其原因在于，趙德俊的傳奇，歸根結底，都是在掙扎求生，他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傳奇故事中的主人公。傳奇故事中的主人公需要具有超越他人及其環境的能力，“凡對我們常人說來不可思議的超凡勇氣和忍耐，對傳奇中的英雄說來卻十分自然”［1］45。相比之下，趙德俊和其他牛把兒們，顯然并沒有超越其他人，也沒有超越其所處的環境的能力，他們也沒有不可思議的超凡勇氣和忍耐力。在生死危急關頭，趙德俊并沒有能力超越困境，而只能聽憑命運的擺布。他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都是依賴于外力：彭錫田的求情，讓他避免被活埋的命運；行刑士兵的手下留情，讓他躲過了被一千兩百軍棍打死的可能；石友三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讓他避免了被槍斃。看上去他有幾次絕境生還的經歷，但其實和傳奇無關，不過是掙扎求生的幸運兒而已。事實上，其他牛把兒的死亡，更加證明了趙德俊傳奇式生還的僥幸：劉三閻王因為在柳泉鋪受辱，為了重樹形象，他要殺人立威，就隨機選取了牛把兒周拐子，隨便安一個罪名把他給殺了；在非常饑餓的時候，一個牛把兒因為偷食物，被抓住后直接被吊死……在面對劉三閻王，面對外部環境的時候，趙德俊并不比周拐子這些人更有能耐，所以，趙德俊以及這些牛把兒們其實一直都是在劉三閻王的黑暗統治下茍且偷生。從趙德俊的幾次僥幸生還中，讀者無法感受到傳奇的快感，相反，只能感受到個體不能把握命運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也不是傳奇帶給讀者的閱讀體驗。傳奇故事是要把恐懼故事轉化成閱讀快感的，“傳奇故事的特征在于讀者能夠把憐憫和恐懼作為引起快感的兩種形式接受下來，盡管在平常生活中，二者都是與痛苦聯系在一塊的”［1］53。所以，趙德俊、關小寶這些人物的死里逃生，呈現的的確不是生活的傳奇，而是生活的茍且和苦難。

公孫寧雖然游離于這些牛把兒群體之外，但他也是小說的重要人物，而且，這個人物具有傳奇英雄的特質。在家人被土匪王太殺害之后，他單槍匹馬就要去找王太復仇。之后，受彭錫田委派，他潛伏在牛把兒隊伍中，又暗中和土匪聯系，巧妙設計，最終把王太多達數千人的土匪隊伍全部剿滅，并且他還親自手刃仇人。喜歡上楚蓮之后，雖然楚蓮被迫嫁給了劉三閻王，但是公孫寧依然可以從統領著數千士兵的劉三閻王手中把楚蓮救走，遠走高飛。毫無疑問，公孫寧明顯具有了超越普通人的能力和勇氣。公孫寧所做的事情，顯然也是真正的英雄傳奇，在趙德俊們忍氣吞聲的時候，他單槍匹馬就敢去找麾下有數千匪徒的土匪頭子復仇，最終自己成功復仇，還幫助地方鏟除一害。不過，我們也發現，公孫寧的傳奇行為雖然在幫助彭錫田實行宛西自治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對小說的主人公群體——牛把兒們，他的傳奇行為是沒有意義的。公孫寧沒有能力改變這些牛把兒們的命運。事實上，在所有的亂世，都是容易產生傳奇的，也是一定會產生傳奇的。問題的關鍵是，英雄的傳奇，對于普通民眾來說，是否真正具有意義。在小說中，趙德俊這些牛把兒們處于悲慘的命運之中，他們被劉三閻王從內鄉縣征用拉差，一路上忍饑挨餓，忍氣吞聲，甚至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到達南陽之后，軍閥不但不結算答應的工費，還要求牛把兒們繼續拉差，反抗者被處死。也就是說，從趙德俊他們被征用開始，就完全陷入到了一個黑暗的王國之中。這個黑暗王國的首領就是劉三閻王，在這里面，沒有法律，沒有公理，一切都以劉三閻王的喜好、需要作為最基本的出發點。在拉差的過程中，趙德俊這些牛把兒們當然目睹了公孫寧的建功過程，可問題是公孫寧的傳奇對于他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公孫寧不能打破劉三閻王的黑暗王國，不能阻止劉三閻王屠殺牛把兒，也無法解救這些牛把兒，放他們回家。所以，對于小說主人公牛把兒們的人生來說，公孫寧的傳奇是失效的，這自然也不會帶給讀者快意恩仇的閱讀體驗。

事實上，公孫寧的傳奇經歷，某種程度上也在強調著個人英雄面對那個時代的無能。從個人能力來說，公孫寧毋庸置疑是超越普通人的，在和劉三閻王去找土匪王太談判這一節的書寫中，公孫寧的大智大勇，劉三閻王的無能、猥瑣，都躍然紙上。可是，公孫寧可以憑借個人計謀和勇力消滅數千人的土匪，卻不能消滅劉三閻王，解救這些牛把兒們。原因在于，劉三閻王有著“官”的身份，這個身份讓他得到了制度的保護。而公孫寧并沒有超越整個制度的能力。從小說可以看出，劉三閻王和王太，名義上分別屬于官和匪，看上去有著截然分明的區別，但在做事風格上，在面對普通民眾的態度上，他們是一致的——他們都是搶劫、壓迫普通民眾的匪。公孫寧可以無所顧忌地去想方設法剿滅王太，只要不被土匪殺害，他就是解救民眾的英雄；但是，如果他直接對付劉三閻王這些軍閥的話，就會被當時的整個軍閥制度所不容，就會受到整個軍閥系統的圍剿，他就會成為軍閥口中的“匪”。顯然，當牛把兒們的苦難是來自某種制度的時候，公孫寧就對此無能為力了。所以，面對王太，公孫寧可以設法剿滅；但是面對劉三閻王，公孫寧只能設法帶楚蓮離開，他對劉三閻王及其背后的制度是無能為力的。

公孫寧是一個個人能力超群的英雄，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環境，超越了周邊的人，所以他也可以在剿滅土匪上立下大功。可是，他無法超越當時的制度，他只能目睹趙德俊們的悲苦生活，卻無法解救他們。這樣，在公孫寧傳奇故事書寫的背后，其實更呈現出一種悲涼感，呈現出軍閥割據時代的黑暗，以及平民沉浸在無邊苦難中的悲劇感。作家在這里以書寫傳奇故事的方式，寫出了更為深廣的絕望。

二、“慢”的故事與異托邦的建構

在談到這部小說的時候，趙大河說，這部小說的美學追求是“慢”，“盡管寫了很多傳奇故事，但基調仍是慢，如牛車。馬車給人的感覺是塊，牛車給人的感覺是慢” ［2］342。為什么要讓小說慢下來，他給出的原因是，只有慢下來，我們才能感受牛把兒的苦樂、生死，慢下來，是對小說中人物的尊重，也是對這個題材的尊重。“慢”的確是這部作品的基調。小說寫一群牛把兒被石友三抓差，趕著牛，在近一百年前的中原大地上緩慢前行的故事；小說故事情節推進的速度，也頗像牛把兒們的牛車的速度，是緩緩地往前推進的，從內鄉到鎮平、南陽，并不遙遠的路途，在小說中卻行走得分外艱難，期間穿插了無數人的生死。從這個角度來說，作家的述說也是正確的，這樣一場導致了多少平民家破人亡的拉差，的確值得慢慢地呈現，如此才是對這段歷史中承受苦難的生命的尊重。不過，從敘事的角度來說，小說書寫的“慢”，也具有特別的意義，正是通過這個“慢”的書寫，才給讀者淋漓盡致地呈現了一個異托邦——一個和正常世界法則完全不一致的地方，呈現了那時平民生活的悲苦與無望。

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里強調，“快”是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優點。他在復述了不同版本的查理曼大帝對一個已死女人的愛情之后，做出比較，“在加斯東·帕里斯搜集的中世紀各種版本中，缺乏的是情節的鏈條；在彼特拉克和文藝復興時期作家的文學版本里，則缺乏速度。因此，我依然偏愛巴爾貝·多爾維利那個版本，盡管它有點粗糙”［3］36。卡爾維諾之所以喜歡巴爾貝·多爾維利那個版本，是因為巴爾貝·多爾維利講述得頗為簡潔，有一種迅速移動的節奏感，“那些事件無論持續多久，都變成點式的敘述，由一段段直線的描寫聯結起來，組成一個鋸齒形圖案，暗示持續不斷的運動”［3］36。在卡爾維諾看來，相比較巴爾貝·多爾維利講述的版本，其他版本的講述，增加了故事的細節，看上去是對這個故事的豐富，但是實際上一方面放慢了敘事的節奏，另一方面，則是那些增加的細節其實是限制了故事本身的豐富性。不過，對于《我們的路》來說，這個題材及作者敘事的主旨決定了——只有把敘事慢下來，把故事情節豐富起來，才能讓這個故事內涵豐富起來。換言之，這部小說敘事的重心就是在路上這個過程，只有詳細地呈現路上的細節，才能夠呈現出更為深廣的時代風貌。所以，這部小說敘事的 “慢”，不是因為充滿了旁逸斜出的細節，從而導致敘事的繁復化，恰恰相反，小說比較嚴格遵守物理時間順序，敘事節奏清晰，敘事的慢僅因作家寫出了牛把兒們拉差路上的種種細節而已。也正是這些細節，讓小說敘事慢下來的同時，也呈現了牛把兒們的生之掙扎及無邊的絕望。

《我們的路》用一系列故事和細節，準確地呈現了劉三閻王統轄之地的運行法則：在那里，公理、正義、善良等是完全失效的，唯一的法則就是權力，有權力的人可以為所欲為，也因此，這個世界就成為普通人的噩夢。小說第一章，《給牛車張個帆》中，講述牛把兒趙德俊為了減輕牛拉車的負擔，就給牛車張了個帆，利用風力帶動牛車前進，結果弄巧成拙，導致后來牛車無法控制，坐車的劉三閻王被摔下車。這樣一個突發事件后，劉三閻王就直接命令處死趕車的趙德俊和公孫寧，即便后來趕來的彭錫田為他們求情，也仍然命令每人打一千兩百軍棍——這只不過是想以另外一種方式處死他們而已。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到，在劉三閻王的世界里，根本沒有法律可言，他的好惡就是法律，普通牛把兒的生命，在他這里根本就無足輕重。在后來處死康營長的故事中，為了給康營長手下的士兵一個說法，防止士兵嘩變，他還試圖以殺掉趙德俊來安撫康營長手下的士兵。在這部小說中，死亡書寫成為常見的情節，牛把兒周拐子、九灣子，被國民黨軍隊搶走糧食、走投無路上吊自殺的地主，被劉三閻王槍殺的來自上海的送賑災款的代表……在那里，沒有權力的人都活得危在旦夕，隨時可能會因為劉三閻王或者其他當權者的喜怒而喪失性命。通過這樣的細節，小說呈現出一個沒有法則的黑暗世界。小說也以很多細節呈現牛把兒們生活的悲苦，比如：趙德俊和公孫寧被打之后的描寫；一群牛把兒偷吃牛皮，就著鵝卵石喝酒的情節，等等。

在主要圍繞劉三閻王率領的這支隊伍展開故事情節的同時，小說也在一些地方稍微脫開了故事主線，呈現了牛把兒們所看到的景象。這些故事、細節的呈現，從另外一個方面呈現著世道的污穢與混亂。 《轆轤街血案》一章講述了一個閔姓地主，在兒子被土匪綁票后，他為了占有自己的兒媳婦，拒絕支付贖金；《縱容與惡行》一章，則講述土匪把索取不到贖金的二十多人全部活埋，其中一個名叫尿包的人，專門做在土匪和被綁票人中間傳話的營生，他也因此賺得盆滿缽滿，當然，他最終也沒有逃過被土匪活埋的下場。這些故事的講述，構成了對劉三閻王的世界的補充講述。不僅是劉三閻王統轄的地域充滿了黑暗和絕望，在劉三閻王勢力達不到的地方，還有土匪，還有各種各樣的惡，總之，這是一個光亮無法照到的世界。所以，那個忍辱受氣的小牛把兒葫蘆在被記者葉子問及將來想干什么的時候，脫口而出說“想殺人”。這個扭曲的世界，造成兒童心理的扭曲。

通過這樣慢的敘事，小說建構出一個異托邦，呈現出無邊的黑暗和絕望。在這個世界中，有劉三閻王接受醫生治病后卻派人去暗殺醫生，有普通人朝不保夕、戰戰兢兢地求生存，更有土匪、軍閥視生命如草芥的屠殺。在這個世界中，沒有良知和道德，通用的法則是弱肉強食，不同的地位有著不同的命運，如牛把兒們是最沒有反抗能力的，所以也就處于食物鏈的最底層，劉三閻王隨時可以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殺害他們。當然，看上去是食物鏈上游的人，其實也并不安全，他們也隨時可能會被比自己更強大的力量殺死。如小說中的康營長，雖然一直手握重兵，看上去是劉三閻王的左膀右臂，可是他也在和劉三閻王爭奪權力的過程中被劉三閻王殺害。劉三閻王自己，在小說中一直是其他人的夢魘，卻也曾經被土匪王太擒獲，差點丟掉性命。在這個沒有亮光的世界中，文明世界的法則都是失效的；秩序、文明，在這個世界中則完全成了異質性的東西，如：來自上海的報社記者段平和葉子，因為報道了牛把兒們的生活，差點被劉三閻王殺死；南陽當地的記者則因為報道了牛把兒們的相關情況，直接被劉三閻王槍斃；上海過來的陳青松、林元成，因為不肯把上海各界捐給南陽災民的善款交給劉三閻王，也直接被劉三閻王殺害。

在敘事的慢節奏中，小說多角度地呈現了那個世界反文明、反人性的特質，呈現了那個世界的污穢和黑暗，也從不同側面呈現了善良人的脆弱和絕望。顯然，小說的“慢”，給小說帶來的不是離題，而是豐富和精確。

三、兩條敘事線索與更深廣的絕望的呈現

在《后記》中，趙大河談到，《我們的路》取材于1929年他的祖父被軍閥石友三拉差的真實故事，所以這部書的寫作，明顯帶有對祖父及其同伴的緬懷和致敬之情。從作家自述也可看到，多年來，這段往事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讓他無法放下。不過，從小說敘事來看，作家在創作中，顯然沒有被親情所局限，也沒有被紀實性觀念所局限，而是力圖建構出一個立體性的人物關系圖景，從而給南陽農民的這段悲慘往事做出更為全面的解讀。從小說敘事來看，是以兩條敘事線索來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小說的明線是劉三閻王統領下的牛把兒們的生活及其命運，暗線是以石友三為中心的各種力量的博弈。兩條敘事線索互相映照，構建出一個立體的敘事空間，從而也更深刻地呈現了以牛把兒們為代表的普通人的真實生活處境。

小說有一個比較明顯的力量角逐線索是彭錫田與土匪王太的斗爭。彭錫田為了實現豫西自治，決定設法鏟除當地的大土匪王太，但是，彭錫田掌握的兵力不夠，這就需要借助軍閥石友三的力量，于是，這就有了公孫寧藏身于牛把兒隊伍中，在土匪和軍閥之間縱橫捭闔的傳奇故事。不過，在彭錫田他們設計除掉王太的時候，石友三其實也在努力把王太收編到自己麾下，以增強自己的實力。當石友三軍隊的很多軍官強調要剿滅王太的時候，石友三則是覺得自己麾下的軍官不懂政治，在他看來，手里軍隊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是否剿匪，或者說群眾受到土匪多少騷擾，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在彭錫田上門要求他派兵剿滅王太這股土匪的時候，他態度并不積極，相反，還派劉三閻王去找土匪王太，和土匪談收編事宜。這就是石友三面對土匪的態度——土匪是否屠殺過民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土匪的人和槍能否聽自己指揮。顯然，石友三也是把這個世界看作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競技場，他自己作為當權者，并沒有想在自己的統治區域給世界一個公道，反而是不擇手段增加自己的力量。文明世界所珍重的一切，比如道德、法律、責任，等等，在石友三這里都是付諸闕如的。于是，他就可以為了自身的利益最大化，罔顧道義責任等。從石友三對土匪王太的態度，以及他在各種力量之間的博弈中，我們可以發現，某種程度上，劉三閻王和土匪王太，其實不過是力量更為弱小一些的石友三，劉三閻王和王太的惡是和石友三一脈相承的。當他們把外部世界當作一個角斗場，只關心自己實力的強弱而不關心普通民眾的生存時，民眾就只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了。當石友三是這片區域的最高統治者時，民眾是不可能從他這里獲取到光亮的。所以，趙德俊這些牛把兒們的苦難，并不是鏟除了王太和劉三閻王這些人就可以得到解決的，小說在此呈現著更深廣的絕望。

小說故事講述的1929年，正是軍閥割據、多方混戰之際，當時實力強大的四大軍閥為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和李宗仁。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雖然蔣介石的特使錢大昀到達南陽后，看到了石友三的所作所為，但石友三這種草菅人命、倒行逆施的行為完全沒有受到來自更高權力層的懲罰。小說寫到，此時更高權力人物蔣介石也是一個只注重增強自己實力、擴大地盤的大軍閥，所以他不但對石友三倒行逆施的行為沒有任何懲罰，反而因為石友三倒戈投向自己，而給予石友三各種利益。這個情節的書寫，從根本上宣告了趙德俊這些牛把兒們的生活在那個時代無法得到改變。或許公孫寧那樣的傳奇英雄可以消滅掉一些土匪，可是，他沒有能力消滅掉整個國家的軍閥。通過對以石友三為中心的各方力量博弈的書寫，小說完成了對趙德俊們苦難生活溯源的書寫。在各方力量博弈的這個敘事線索中，小說一層層地追溯趙德俊們的苦難根源，從劉三閻王、王太到石友三，再到蔣介石，最終顯示出趙德俊們苦難的無法解決。這條各方力量博弈的敘事線索與趙德俊們苦難歷程的敘事線索互相映照，建構出一個立體的時代圖景，在呈現趙德俊們苦難的根源時，也呈現出那個時代的荒誕和黑暗。

結語

《我們的路》這部小說聚焦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軍閥混戰的時期，通過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書寫，給我們呈現了一個完全不同于正常時期的黑暗時代。小說在呈現趙德俊這些牛把兒們苦難生活的同時，也通過對劉三閻王、王太這些軍閥、土匪的批判性描述，呈現了那個時代生活的悲劇性根源。當然，也通過對這個異托邦世界的建構，顯示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重大意義。

參考文獻：

［1］諾斯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陳慧 ，等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2］趙大河.我們的路［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23.

［3］伊洛塔·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M］.黃燦然，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 劉海燕）

The Construction of Heterotopia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an Era of Suffering

— On the Unique Poetics of the Novel Our Road

LIU Hongzh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Henan 450001， China）

Abstract：Zhao Dahe’s novel Our Road is based on historical events， depicting the suffering of the people in Central China during the warlord conflicts. The narrative of the novel is crafted with unique ingenuity. On one hand， it uses the storytelling mode of legendary tales to recount the people’s hardships， imbuing its legendary narrative with anti-legendary connotations. On the other hand， through narrative prolongation， it constructs a heterotopian world that vividly represents the absurdity and chaos of that era. Additionally， the interweaving of two narrative threads constructs a multidimensional picture of the times， presenting the darkness of the warlord era from all angles.

Key words：Our Road; anti-legendary legend; heterotopia; poetics of the 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