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合同成立時點的司法認定,通常遵循《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以及相關的法律法規和司法解釋。《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一條第二款吸收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以下簡稱《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卻未采納第二款對電子商務經營者使用格式條款的限制。因此,當電子商務經營者與消費者存在特別約定時,電子合同的成立時點往往難于判斷,這會給合同訂立雙方帶來不便。基于此,本文從相關法律條文出發,結合案例和實踐觀點,探析電子合同成立時點的判斷路徑。
一、電子商務經營者信息發布的性質
電子合同,是相對紙質合同的新型契約概念,其交易流程通常分為電子商務經營者發布信息、消費者提交訂單并付款、經營者發出貨物、消費者收到貨物四個環節。《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一款規定:“電子商務經營者發布的商品或者服務信息符合要約條件的,用戶選擇該商品或者服務并提交訂單成功,合同成立。當事人另有約定的,從其約定。”故在認定電子合同成立時點時,應判斷經營者發布的信息是否構成要約,并就“另有約定”的情形進行分析。
(一)要約說
贊同信息發布構成要約的裁判觀點認為,經營者發布的網頁信息已就方式、內容、商品型號、價格、數量等因素向消費者進行全面展示,并符合要約之要件。已知要約的構成要件包括具體確定的內容與一經承諾即受意思表示約束之意旨。實踐中,有觀點認為信息若載明商品品名、數量、規格、價格等關鍵要素,符合內容具體確定的構成要件,且電子經營者在發布信息時明知平臺為銷售所設,故可知其愿受訂單約束。
但是,有一些法院認為消費者提交訂單后,合同尚未成立,經營者仍享有修改信息、取消訂單等自由,這對消費者不利,因此經營者發布的信息不應被認定為要約邀請。此時,除通過格式條款另行約定合同成立時點的行為外,消費者下單付款的行為即為對經營者所發要約的承諾,電子合同于此行為發生時成立。
(二)要約邀請說
在(2021)遼0106民初13074號民事判決中,法院考慮到一種情境:當商品因消費者集中搶購而致缺貨時,商家因客觀條件限制而無法即時履行合同,據此認為商家展示商品的行為性質并非直接構成要約,而應被認定為要約邀請。
在學術領域,相似理論視角亦主張一種觀點,即除非經營者能夠預先設定并有效管理商品庫存,防止因缺貨而無法完成購買的情況發生,否則網絡購物平臺上的商品鏈接,其功能與實體商店中的櫥窗展示或標價表類似,這難以直接推斷出經營者具有明確訂立合同之意圖。換言之,消費者的訂單提交方構成要約。鑒于合同成立依賴要約與承諾這兩個不可或缺的要件,合同的具體成立時間點自然取決于經營者何時明確表達受要約的意思,即對消費者的訂單進行確認。
(三)電子商務經營者發布信息的性質
事實上,電子商務經營者發布的信息屬于要約還是要約邀請,不應脫離相關法規,仍須結合要約的構成要件進行判斷。實踐中,關于商品內容是否具體有明確的判斷標準,只要商品信息包含商品名稱、貨號、規格、價款、庫存狀態等關鍵要素即可。故關鍵在于另一構成要件,即表明經受要約人承諾,要約人即受該意思表示約束。經營者所發布的信息通常涵蓋書面廣告、櫥窗陳列的功能,但為獲取利益,經營者通常會在信息頁面附有鏈接,供消費者在瀏覽信息的同時可以點擊鏈接實現購買。經營者之所以選擇網絡平臺來發布商品,也是希望通過平臺可以直接實現交易目的。因此,當信息發布行為符合要約條件時,其應被當作要約對待。
二、“另有約定”條款的效力
電子合同的成立,需要雙方當事人就合同內容達成一致意思表示。一般情況下,當一方發出要約,另一方明確表示接受時,合同即告成立。
(一)“另有約定”條款有效
部分裁判認為,在當事人對網頁展示性質存在合意或者網站已經事先聲明的情況下,應先遵從合意,再對涉案網絡購物合同是否成立進行判斷。或從公平原則出發,在商家盡到應有的注意義務的前提下,綜合考量電子交易的獨特性、平衡保護雙方合法權益的必要性,并結合行業內交易慣例,允許合同約定網頁信息為要約邀請。
(二)“另有約定”條款無效
另一些裁判依據《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或《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七條,認為格式條款因反復使用、預先設定且未經協商,其合意基礎薄弱。用戶注冊后下單時容易忽視注冊協議細節,若經營者未在網站醒目位置清晰標示注冊協議內容,則無法有效提醒消費者注意并自主決定合同訂立,從而影響合同自由原則。也有一些法院根據條款特性分析,若允許經營者單方面通過格式條款設定“發貨時合同成立”或“商品展示為要約邀請”,在用戶下單付款后仍保留發貨自主權并規避違約責任,此舉對消費者有失公平。此外,《民法典》將《民法典各分編(草案)》第二百八十三條第二款中“另有交易習慣的除外”內容刪除,也表明現行民事法律對商家以格式條款約定合同成立時間的交易習慣并不認可。
(三)《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的應用
《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中“電子商務經營者不得以格式條款等方式約定消費者支付價款后合同不成立;格式條款等含有該內容的,其內容無效”的規定從反面出發,限制了電子合同的成立時點,避免合同雙方磋商時間過長。但是,因《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一條第二款并未明文承繼《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的規定,故使得該條款的應用并不廣泛,甚至一些裁判在引用《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一款的前提下,直接繞過第二款,根據《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七條的規定來證明約定無效。
有學者認為,《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雖為遏制“砍單”,但強行改變了合同成立的基石,即雙方當事人達成真實合意,會助長了買家“薅羊毛”的心理。若僅為治理“砍單”,現行法中的締約過失責任、不正當競爭行為的規制等足以達到目的。因此,《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存在些許問題,《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一條系立法者在編纂上的“揚棄”,且根據新法優先于舊法的原則,上述特別約定也應當適用《民法典》的規定,而不能再適用《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的規定。
在《電子商務法》施行前,一些購物平臺以用戶注冊協議等方式約定“賣家發貨時合同成立”,致使實踐中“砍單”現象日漸增多。相較于《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制定《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的目的在于規制惡意“砍單”,保障消費者的預期利益不受侵害,但該解釋顯然無法涵蓋所有情形。因電子合同范疇較廣,個人在網絡交易平臺上的二手買賣也包括其中。此類交易中,賣家非以商品銷售或服務提供為職業,不構成持續性經營活動,買賣雙方處于更為均衡的法律地位,故此類交易不受《電子商務法》的直接規制,故法院不能在論證說理中機械應用,而需通過《民法典》來進行規制。
筆者認為,《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并非因其不合理性被《民法典》所廢止,而是《民法典》通過第四百九十六條與第四百九十七條的規定為格式條款的效力評估提供了更為詳盡的指引。其適用沖突亦可通過法律解釋解決。
對于廣大消費者而言,這種對于合同成立時間的約定(如約定買家付款后合同仍未成立)并未直接免除或減輕賣家責任,因合同成立生效時間的延后所引發的法律后果對雙方而言是均等的。例如,在消費者勾選同意“合同自發貨之日成立”的用戶協議后,雖然電子商務經營者能在收款后取消訂單而不必承擔違約責任,但消費者也享有“毀約”自由。
三、電子合同成立時點的認定
當平臺商家利用格式條款使消費者同意“電子合同自發貨時成立”或者“網頁發布內容僅為要約邀請”等時,該格式條款的效力決定了合同于何時成立,合同的法律效果于何時發生。對此,結合《民法典》與《電子商務法》的規定,關于電子合同成立時點的判斷,應當遵循一定的邏輯。確認是否存在關于合同成立時點“另有約定”的格式條款。若存在該類條款,則該審查格式條款是否屬于《民法典》第四百九十六條與第四百九十七條規定的無效情形。例如,在(2022)蘇02民終3938號案件中,法院明確被告公司在App中表示“當商品出庫時,雙方的買賣合同才正式成立”,不合理免除、減輕公司責任,加重消費者責任,屬于無效的格式條款,否則成立時點從約定。若不存在格式條款,法院則需要進一步審查經營者發布的信息屬于要約或要約邀請,若符合要約要件,則適用《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消費者選擇該商品或者服務并提交訂單,合同成立。若屬于要約邀請,則合同的成立時點取決于經營者何時承諾。
結語
《電子商務法》第四十九條第二款并未被《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一條所排斥,而是為《民法典》第四百九十六條與第四百九十七條所銜接。故,對于電子商務合同成立時點的認定,法院須從《民法典》與《電子商務法》出發,在審查電子商務經營者發布網頁信息是否構成要約的同時,對電子商務經營者與消費者特別約定的效力作出判斷。電子合同的成立時點認定可能會因案件具體情況而異,在具體案件審理過程中,法院還應考慮合同的性質、交易習慣等因素,綜合判斷電子合同的成立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