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批評基于現實,重視作家道德修養和文本道德功用的融合,強調作品反映的復雜現實及人性道德變遷。韓愈所在的中唐時期內憂外患,復雜的社會現實激發了韓愈以筆為犁的文人擔當,其文論思想正是其現實觀照與道德批評的映射。韓愈主張文章“辭事相稱,善并美具”,追求文章的真善美;強調“修其辭以明其道”,注重文道的融合與統一。正如有論者所言:“道德不再是文學的外加之物,而是與文學藝術渾融一體不可分割,道德內容本身就體現為文學的某種本質?!币虼艘宰骷覀€人修養與作品現實功用為出發點,可知韓愈要求作家具備高尚的道德修養,文章合于儒家的道統,強調文學對社會的積極影響,以此促進道德教化與現實進步。
一、韓愈“道德批評觀”的時代語境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韓愈的文章及其思想生發于中唐時期,鮮明地打上了這一時代的烙印。中唐時期歷經安史之亂,唐王朝由盛轉衰,政局驟變極大沖擊了士人心理。劉寧就曾指出:“面對禮樂隳頹的社會現實,中唐的儒學復興者,特別意識到教化的實現,需要文德俱備的士君子。”韓愈身為中唐儒學的代表詩人,極其關注為文者的道德養成。他為人剛正不阿,屢經挫抑,卻奮斗不息,其文風雄健、斐然成章,常以作家的道德修養與作品的道德功用為立足點審視作品,主張“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也主張“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并在與師友、學生的書信中倡導這一批評觀,勸導他們修身立德,觀照現實,發揚文章“明道”的社會功能,力挽彼時頹廢之文風。
儒家信義影響之下的個人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促使韓愈立足于現實去寫作與批評文章。古往今來,受儒家思想熏陶成長的知識分子飽含社會責任感,立志一心報國,韓愈也不例外。他自小就關懷國家安危:“常以天下之安危在邊?!表n愈深知儒道興衰與國家安危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志在報國的社會責任感激發了他作為儒道傳承者的使命感。為了匡扶儒道的正統地位,恢復社會秩序,他自覺將儒家的道義融于文章之中,欲借此恢復儒家思想“天下之公言”的地位。然而這條路他走得極為艱辛,科舉不中,為官數貶,經歷了諸多挫折,但他越挫越勇。他將壯志難酬的憤懣,弘揚儒道的志向,憂國憂民的悲痛都內化于作品中,借助文章去引發統治者和有識之士對于國家命運的關注,發揚文章“經國之大業”的功用。
儒道不行的時代下,文本與道德的融合是必然選擇。與其說韓愈試圖借助文章宣揚儒道,不如說是時代選擇韓愈通過匡扶儒道挽救危在旦夕的唐朝。韓愈所在的中唐時期,沉迷佛道思想者甚眾,加之中央的權力被嚴重分割,他身為愛國志士,將攘斥佛老以恢復儒道的正統地位,回歸原有的社會秩序視為他一生的使命。因此在文章的寫作與批評中,他自覺地將道德融于文章中,希望通過文章的力量,呼吁社會道德的回響,改變現有的社會秩序。文章一定程度上是社會道德的反映和作家修養的投射,而同時,文章也一定程度上反作用于社會,韓愈所利用的就是文章反作用于社會的價值。他倡導“故其文章言語與事相侔”“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等文章觀,高度重視文章的道德功用與作家的道德修養,試圖從形而上的思想層面喚醒沉醉的上層統治者,力挽社會之狂瀾。
二、韓愈“道德批評觀”的內涵
將文學與道德相聯系,始于以孔孟為主導的儒家學派。韓愈熟讀儒家經典,“然圣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粗巨細,出入明晦,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流者也?!惫蚀怂罒o不受其影響,他采用道德批評便是如此。韓愈的道德批評觀主要包含兩方面內容:作家的道德修養與文章的道德功用。
(一)修身成德:重視作家的道德修養
1.作家的道德修養,是文章創作和傳播的有力推手
道德批評認為,作品是作家的創作展現,這兩者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早在先秦時期,孔子就指出:“有德者必有言?!焙竺献右仓赋觯骸拔抑裕疑起B吾浩然之氣?!倍俭w現了作家的道德修養與作品之間的關系。承繼孟子“養氣”之說的韓愈,也高度重視這兩者之間的關系,他在《答尉遲生書》一文中指出:“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奔粗赋龅赖率莾然谖恼轮械?,是與文章渾然不可分割的整體。并進一步譬喻,強化這一主旨:“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從物到人,層層遞進,推出“心醇而氣和”之論,即心地醇厚的人言語溫和,表明道德修養對文章創作的直接影響。后在《答李翊書》一文中,給李翊的第一條建議就是要向古之立言者學習,因為“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辈⒅赋觯骸案咂鋵嵥欤嘀终咂涔鈺?;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痹俅沃厣瓴⒚鞔_作家的道德修養與文章創作之間的關系,強調作家修養在文章寫作中舉足輕重的作用。明代的吳寬曾評論韓愈的文章:“故嘗竊論韓氏之文之妙,由其所養者充,所守者直,而其名至于今稱之者,非徒以其文已也?!表n愈的文章之所以至今流傳,不僅僅是因為他的作品,還有他的為人。作家高尚的道德情操不僅可以投射于作品之中,賦予文章相應的氣質,而且有助于作品的傳播。
2.作家的道德修養,是士人實現身份確認的有效途徑
自古以來,道德修養一直是選賢舉能的考核標準之一,如春秋時期孔子提出“德政”的治國思想;漢代察舉制的“四科取士”,將“德行高妙”奉為人才選拔的首要標準。足可以見,德行高尚的人更容易被統治者賞識。如韓愈者,在有文學天賦的基礎上,建構自己的士人身份并使之得到大眾的確認是有效途徑之一。北京師范大學的李春青教授在其著作中就曾指出,文學的理論價值取向與中國文人的身份確認有直接的關系:“從中國古代文論到現當代文學理論都與言說者——古代的士人階層與近現代的人文知識分子的認同意識直接相關:或者是言說者操控文學并實現身份自我確證的方式?!表n愈作為積極入世的儒道信奉者,從文學話語到為人處世,都極為注重道德的功用。他敢于抗顏為師,提攜后學,以自身的道德影響力感召他人,擴大話語影響力,推動自己的身份確認。而他對別人作品的評價,也顯現了這一觀念。在《答李秀才書》一文中,他借此文緬懷故友元賓,“讀其文辭,見元賓之知人,交道之不污?!睂τ诶钚悴牛嗍侨绱耍骸肮视牙钣^元賓十年之前示愈別吳中故人詩六章,其首章則吾子也,盛有所稱引。元賓行峻潔清,其中狹隘不能苞容,于尋常人不肯茍有論說;因究其所以,于是知吾子非庸眾人?!表n愈采用這種人文一致的批評方法,由人格推及文格,是推動士人身份確認的一種方式。
(二)修辭明道:重視文章的道德功用
1.重視文章與現實的辯證關系
韓愈為文多從現實出發,同時認為立足于現實經歷的文章更容易出彩。在《荊潭唱和詩序》一文中,他就提出:“是故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敝毖晕恼伦髌?,經常出自漂泊和歸隱之士,因之源于現實和切身經歷。他評價柳宗元文章:“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笨芍n愈雖對柳宗元的才能未盡其用而不平,但同時也看到被貶之后的這段經歷對柳宗元詩文成就的提升有重大作用。甚至定論柳宗元如果沒有被貶斥,沒有被流放,他的文學才能雖然超出常人,但必然不能取得如今的成績,也斷不會流傳至遠。他高度肯定現實對文章的影響作用,切身的經歷有如活泉之水,在為文章寫作提供更多靈感的同時,也會浸潤文章,使文章更加飽滿。同樣,文章有了現實作支撐,也更易于言發,韓愈自身的文章也多基于現實而發,抒發對現實生活的感悟以及針對現實問題所提出的策略。季鎮淮就韓愈的文論評價道:“寫作必須以躬行實踐為基礎,以現實生活為基礎,這就是韓愈的人文一致的創作論的根本精神?!弊憧梢砸姡恼屡c現實的辯證關系,是韓愈文章寫作與批評的重要參照。
2.主張文章要具有道德功用
韓愈一生宣揚儒道,致力于恢復社會秩序,維護國家統一,他借助作品宣揚儒道,發揮作品的道德教誨功用。如在《與孟尚書書》一文中,在聲明自己一生堅守儒道的同時,希望用一己之力振道之溺,“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指出如果儒道能因他的呼吁而粗略地傳于后世,他萬死無悔。也正如他自身所述,韓愈充分利用自己的文學才能,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地提出文章與道的關系,表明其文章所承載的道之功用:“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敝赋鑫恼聦W問皆要合于道,有思想,對現世起到一定的積極效用。在《答陳生書》《答李秀才書》等文章中也提出類似的論說,并身體力行,以此呼吁有識之士。在文章批評中,他更是以此為重要的評判標準。在《讀荀》一文中,韓愈對孔子所編詩書的評價,就反映了他對于文章道德功用的重視:“孔子刪《詩》《書》,筆削《春秋》;合于道者著之,離于道者黜去之。故《詩》《書》《春秋》無疵。”《詩》《書》《春秋》之所以沒有瑕疵,是因為孔子在編選的時候將不合于道的內容全部刪除了,而《荀子》一書中有不合于道的部分,因此“大醇而小疵”。合于道即與當下的道統相協調,并對當下社會具有一定的道德功用。韓愈奉行的這個準則,對他的文章成就,個人及文章的影響力與古文運動的效用都起到巨大的催化作用。正如韓愈研究者鄧潭洲在其著作中指出:“韓愈之所以能夠使古文運動取得勝利,正是由于他把經過改造的適應現實社會需要的儒家思想作為與駢體文對立的散文創作的思想指導原則,才在社會上具有號召群彥以響應的力量,從而扭轉了齊梁以來文士們只在形式上爭奇斗巧而漠視內容的不健康的創作傾向?!?/p>
三、韓愈“道德批評觀”的文史意義
韓愈的道德批評,有效地使文學介入當下,為當時文壇注入了理性色彩。他對文章的現實意義和作家作品道德性的要求,將讀者關注的重心轉移到作家和文本本身,有力變革了當時空泛浮華的文風。雖然當時的韓愈并沒有建構自身理論體系的意識,但是他的文章寫作和批評無一不是立足現實,以介入現實為鵠的,他的這一倡導對文論的變革和重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一)韓愈的道德批評彰顯了作品的人文關懷
首先,韓愈的文章寫作和批評以作家道德為本位,注重作家的主體性。韓愈以儒家的道統為信仰,儒家倡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一切的根本,即道德是本位。而韓愈對作家道德修養的重視,將文章寫作的主體放在關鍵地位,也是以道德為本的,他自身的作品要求“氣盛言宜”,對他人作品的批評建議中也聲明作家道德修養的重要性,倡導作家要“蘄至于古之立言者”,作家自身具備了崇高的道德修養,才能投射于文章之中。其次,韓愈注重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協調統一,希望作家在為國家社會作貢獻的過程中實現自身的價值。他用文章去介入當時社會,為國家的穩定和發展建言獻策,《論佛骨表》就是典例。在作品中,他向皇上直諫事佛的危害,開篇就將古代帝王分為事佛與不事佛兩類,對比論證,得出事佛招致禍患,“佛不足事”的結論。接著又從國風民俗、百姓生活的方面論證事佛的危害。除此之外,《與孟尚書書》《原道》《重答張籍書》等文章,都表達了他的這一志向,他將自身價值融于社會價值中去實現。最重要的是,韓愈作品反映民生疾苦,關心民眾真實具體的生存境遇。為了讓皇上了解民眾真實的生活狀況,他不惜得罪權貴,甚至被貶,《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即如此。他以身作則,用行動詮釋儒家的仁愛,即使被貶,他也在其位,謀其職,致力于民眾的生活發展,《鱷魚文》即講述他在被貶潮州以后為潮州百姓除鱷魚之災的文章。在韓愈的策略下,多年為患潮州的鱷魚“西徙六十里”“自是,潮州無鱷魚患?!背敝莅傩諡榱烁心铐n愈之恩,專門為其建立了韓文公廟碑。他“不平則鳴”的文章寫作動機也是注重當時的現實狀況,借助文章鳴發各種不平,彰顯作品的現實關照和人文關懷。
(二)促進了文章的文體改革,開創了新型的文學性散文
韓愈對文章道德功用的重視,要求文章具備充實的內容,有一定的思想性,而齊梁以來的駢體文為了追求形式的美感,忽略內容的表述,往往是辭藻的堆砌,內容空泛。原本一兩句話就可以表述清楚的內容,卻需要大量的用典起興,層層鋪墊。如庾信的駢文《謝滕王賚馬啟》一文:
某啟:奉教垂賚烏騮馬一匹。柳谷未開,翻逢紫燕;陵源猶遠,忽見桃花。流電爭光,浮云連影。張敞畫眉之暇,直走章臺;王濟飲酒之歡,長驅金埒。謹啟。(《庾子山集注》卷8)
全文所要表述之意無非:感謝你送我一匹烏騮馬,體型俊美,善于奔跑,此后,我可以騎著它游玩。但連用五六個典事喻贊美此馬,“柳谷未開”源自《搜神記》;“紫燕”“流電”“浮云”皆是文帝馬匹的名字,借此喻指此馬的珍貴;“陵源”“桃花”源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也是喻指好馬;“張敞”與“王濟”分別取自《漢書·張敞傳》與《世說新語》。幾乎用盡了寫馬的所有典故,讀者若非具有豐厚的知識,很難理解這些典故,反而加深了文章的理解難度。韓愈要求文章具有一定的思想內容,能夠介入現實社會,并對現實社會的發展起到一定的道德功用,顯然這種文體與他的創作意圖是完全相悖的。故此韓愈倡導古文運動,大力倡導文學復古,改革這種“彩麗競繁”的文體,在倡導以先秦兩漢之文為模范的同時結合當時的時代特色,使得文章言簡意賅,通俗易懂。如《奏韓弘人事物表》一文:
右臣先奉恩敕撰《平淮西碑文》,伏緣圣恩以碑本賜韓弘等;今韓弘寄絹五百匹與臣充人事,未敢受領,謹錄奏聞,伏聽進止。謹奏。
短短幾句話,就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表述得非常清晰,沒有任何贅余的修飾。韓愈所開創的這種文學性散文,革八代文風之弊,為文壇樹立了新的旗幟。
四、結語
韓愈關于文章的“道德批評觀”植根于深厚的儒學素養,是其身為儒家士子的個人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的彰顯,更是“道喪文敝”時代的堅定選擇。在唐代文人頻出的歷史語境中,韓愈能在散文領域獨占鰲頭,不僅源自其文章的藝術造詣,還源自韓愈“不平則鳴”“悲天憫人”的人格魅力,以及其以“道德批評”介入文學與現實的批評觀,對后世的思想、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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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小娟,女,碩士研究生,齊魯理工學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評論)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