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立足于新疆阿勒泰的地域文化,見證并書寫了哈薩克游牧民族的生活狀態、傳統文化和民俗風情。她秉持著“詩意棲居”理念向讀者描繪阿勒泰的自然空間,飛沙走石的戈壁灘、平靜又蟄伏著生命力的烏倫古河、神秘的阿爾泰山脈彼此相連,逐水草而居的哈薩克民族世代生活在這里,他們的傳統文化和民俗流傳在這片土地上。李娟散文中的自然空間描寫構成其邊地書寫的主要內容,自然萬物、天人合一的精神空間是注入其間的靈魂,二者密切聯系,讓散文的空間意蘊更加豐富。
一、自然空間的展開
列斐伏爾在關于空間生產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中認為,自然空間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必要條件,人類的生存空間并不是與生俱來的,人所構建的社會生產空間由自然空間轉化而來。自然空間投射在作家筆下便是文學空間,列斐伏爾從空間生產的角度“分析社會空間的歷史演變和結構重組”。文學空間的生產也離不開空間內的活動發展,是有人、有情的生產,伴隨著人和自然的雙向互動。這種生存空間理念也滲透在李娟的創作中,使她在描繪新疆的地理景觀時,不帶任何功利色彩靠近自然,而是以原生態的審美理念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一)牧場空間:生命循環的起點
牧場作為李娟筆下一個獨特的地理空間,被傾注了特殊的情感。從《春牧場》到《夏牧場》再到《冬牧場》,李娟跟隨牧民的腳步深入大地,見證牧場由衰敗到充沛、富饒的循環。牧場作為一個散發著生命力的家園,遠離了都市和鄉村,是牧民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家。“家”作為名詞時指人們的空間住所,對于牧民而言,牧場就是他們的家,是家的擴大和延伸。巴什拉認為家宅具有一種母性,他在《空間的詩學》里提到,“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著人。它既是身體又是靈魂。它是人類最早的世界。”牧場廣袤寂靜而豐腴,它包容和滋養了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和動物,使其永遠新鮮明亮。在每一次季節性轉場時,牧民都會帶著喜悅穿上嶄新、體面的衣服迎接下一個目的地,牧場代表著哈薩克族人融于骨子里的依戀和認同感,更是本性中渴望的歸屬感。
牧民們在牧場上忙著生活,動物們也在牧場上忙著生存。李娟跟隨扎克拜媽媽一家生活在牧場上,將牧民們一天的日常生活記錄下來。牧場上的生活大多數時間較為忙碌,因此勞動分工十分有必要。家中的男性往往是力量優勢的代表,會負責一些需要力氣的活計:趕牛、找羊、釘馬掌之類。女性則承擔著家庭中的日常瑣事:煮茶、擠奶、做飯等。年幼的孩童也不會閑著,自覺地承擔家里的勞動任務,《小小伙子胡安西》中,年僅六歲的胡安西就能夠獨立背六七公斤的冰沿著陡峭的山路前行,明明自己年紀也不大,卻能對弟弟妹妹們百般寵愛和忍讓。三歲半的瑪妮拉患有殘疾,但依舊不忘去附近的森林里拾柴火、沒完沒了地掃地,孩童小小的身體卻充滿了家庭責任感。
雖然牧場上的生活單調勞累且冗長,但牧民們卻沒有喪失對美好的追求,他們能在最普通、平凡的日常瑣事中找尋出生活的調味劑。青年男女三三兩兩約著參加牧場上舉辦的一場又一場的拖依,舞會的篝火徹夜燃燒,年輕人熱情的舞蹈驅散了嚴寒,帶給哈薩克族人極大的心理慰藉,拖依點亮了這片寂靜的大地,帶來無限的熱烈與激情,是人們能徹底體會到的幸福所在。
牧場中生存空間的構建離不開牧民對這片土地的愛戴,詩人葉芝認為“我們所做、所說、所歌唱的一切,都來自同大地的接觸”,哲學家榮格說“扎根于大地的人永世長存”。轉場意味著生命的循環,春、秋兩季的轉場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哈薩克族人通過季節性地不斷轉場,讓草地得以恢復和生長,使這片空間在承載范圍內繼續循環。這是根植在他們心中的傳統意識,也正是這份克制、愛戴讓草地得到新生,讓依附這一特定空間的人、物繼續繁衍生息。
(二)荒野空間:遼闊的寂靜與生命
荒野在本質上可以指荒涼空曠且人跡罕至的野外,也可以指主觀層面上對于荒野的種種細碎想象。阿勒泰的日子是孤獨的,面對觸目皆荒涼的土地,李娟無法不對其進行描繪。劉亮程給李娟的評價是“獨自站在荒野中,努力而耐心地體會著種種美感的小女孩。”李娟敏銳地捕捉到荒野這一自然空間,并為其套上充滿魅力的外衣。“在戈壁灘上,走一個小時也沒遇到一個人。如同走了千百萬年也沒遇到一個人。不但沒有人,路過的帳篷或地窩子也沒有炊煙,眼前的土路上也沒有腳印,四面八方空空蕩蕩。站在大地上,仿佛千萬年后獨自重返地球。”荒野作為自然空間中的極致荒蕪所在,可以傾聽任何人直擊心靈的追問,卻無法給予令人動容的回答。
《遙遠的向日葵地》記錄了李娟一家人在阿勒泰生活的點滴,偏僻遙遠的荒野幾乎與世隔絕。一家人在山野腹地的簡易房子門前種了大片的向日葵,第二年就遭遇災年,先是旱災,緊接著又遭到鵝喉羚的啃食,幾乎顆粒無收,但在母親堅持不懈的播種下,向日葵地終于迎來了“金光”。“金色王國城門大開,鼓樂高奏。金色的高音一路升調,磅礴直指音域最頂端”。荒野這一空間由于地理、氣候等原因,往往被貼上恐怖、野蠻的標簽,但在李娟筆下,荒野披上彩色的外衣,遼闊的土地像一間盛大的殿堂,金碧輝煌,到處閃爍著炫目的金光。除了向日葵,還有成千上萬的白樺樹,黃金色和白銀色交織在一起,通體閃耀,交映著越來越藍的天空。待到豐收之際,所有人、物都忙碌了起來,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熱火朝天,這片荒野再也不是一無所有,它積蓄了巨大的能量,在這一刻釋放出來,對播撒汗水的人施以回報。“大地最雄渾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萬物的生長啊”。人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耕種希望,用心守護,這是哈薩克族人祖祖輩輩的生存方式,李娟所寫的荒野就是這樣為人所知又被人忽略的空間。
空間若離開了人的活動與改造,永遠是一片廣袤的虛無。從這個意義出發,人的活動賦予了原生態的自然空間以人文內涵和文明印記。人們不畏懼荒野的野蠻,荒野也不會侵蝕哈薩克族人對生活的激情。在吉爾阿特這樣荒涼、貧瘠的土地上,人們依舊隆重歡慶著拖依的到來,“荒野無限寬厚地包容一切,再夸張地打扮自己都不會過分。哪怕從頭到腳堆滿了花,也僅僅只是‘漂亮’而已”。哈薩克族人永遠不會停留在對外界的無限索取上,更不會因價值大小對外界作評價,他們只會用怡然自得和堅韌不拔的生存姿態為環境涂上明艷的色彩。
二、精神空間的鋪陳
列斐伏爾認為物質空間是能被人們衡量和感知的物質生活,物質空間之上的,是人類精神認知層面的世界,即精神空間。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相輔相成,精神空間內所產生的愿望、想象,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出物質空間的某種傾向,從而使讀者由物質空間出發對精神空間進行挖掘、思考。李娟在她的文學世界里構建出在自然狀態下棲息于大地的精神空間,啟發了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進一步探討。
(一)心靈的詩意棲居——天人合一
荷爾德林在《在可愛的藍色中閃爍著……》中說:“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海德格爾將“詩意地棲居”分開談論,即詩意和棲居,詩意是“作詩”,本質上是“讓棲居”,而要達到這一存在方式,需要天、地、人和諧運轉,彼此交融而又各司其事。李娟游走在新疆大地上,無論是牧區生活還是孤寂荒野,她都秉持著樂觀向上的人生姿態,對生活飽含無限深情。她以平等的眼光看待眾生萬物,以一顆敏感虔誠的心靈感悟自然,大地上的生靈在她的筆端閃耀著動人的光輝。
在地域空間上,李娟長期與哈薩克族牧民生活在一起,哈薩克族人待人熱情真誠,而李娟也受到這種文化的浸潤,在作品中便構建起了對萬事萬物都心存敬畏和感激的精神空間。長期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們從自然中獲得生存資源,他們順應自然規律,帶著節制、尊重與萬物和諧交融,這是自然賦予他們的堅韌,也是哈薩克族人刻在血液里的生存智慧。在哈薩克族人的傳統中,宰殺牲畜時,年長的族人會帶著晚輩一起做“巴塔”,祈求祝福和感激,這種傳承已久的克制與禮節深深烙印在哈薩克族人心頭,人與萬物共生平等。李娟對自然愛得深沉,她筆下的自然擁有無限魅力,是神秘與美麗、莊嚴與溫暖的共存體。
李娟是自然的信徒。她的散文中常通過具體的自然意象來表達抽象的自然幻化,不以直接口吻頌揚大自然的美,而是細膩地描摹人與自然萬物之間相互依賴、并存共生的狀態,賦予一草一木以靈性,通過文字散發出守護大自然的人文關懷。她認為,自然界中每個生命都是平等的,萬物為生存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應當被尊重,萬物都有自己的價值和生存的必然性。在《災年》一文中,李娟母親播種的幾十畝葵花苗被鵝喉羚毀于一旦,農民們對其恨之入骨,而李娟卻對這個平凡且不起眼的動物報以憐憫之心。“說起來,鵝喉羚也很可憐。它們只是為饑餓所驅。對它們來說,大地沒有邊界,大地上的產出也沒有所屬。”這樣樸素的重生意識,貫穿在李娟的寫作之中,重視生命,人與萬物處于平等地位是李娟給當下現代化生態觀注入的一股清泉。
(二)復魅的生態意識——重返自然
在李娟的眾多散文書寫中,流動在筆端的文字總是娓娓道來,溫柔細碎的話語將隱藏在文字背后的生態意識不斷傳送到讀者面前。《木耳》一文中寫道,在阿勒泰起伏連綿的群山深處,生長著“黏黏糊糊地攀生在朽木之上”的木耳。起初,木耳只是作為山里人討生活的副業。然而,隨著木耳價格的不斷上升,人們開始瘋狂采摘,包括李娟母親在內,甚至有一部分長于山中的牧人也加入采摘的行列中。此時的木耳價值已經不僅僅停留在食用了,而是搖身一變,成為時尚的象征。“作為禮品和一種時髦的消遣物,它的價值早就已高于四百塊錢了吧……外面大地方的人總是有著比我們更靈活而又更繁雜縝密的心思。木耳被他們用來進行著秘密的交流,最終流傳到一個其實與木耳沒有任何關系的地方。”
自然被人格化了,生命萬物皆有靈性,哪怕是一塊小小的石頭,也能讓利欲熏心的人發現價值。《石頭》中,李娟由一塊在岸邊的石頭遙想到它波瀾壯闊的經歷,“我幾乎親眼看到它碎裂于洪荒時代的大地震時期。看著它被海水沖擊億萬年。海枯石爛之后,又被泥石流埋沒億萬年。”過度挖掘導致當地發生了罕見的大旱,所謂的“戈壁玉”變成商品后,開采的人越來越多,戈壁玉也越積越多,而大地卻變得千瘡百孔。人們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對自然和生態造成多么嚴重的后果。石頭屬于大地,只有在大地的懷抱中,才能熠熠生輝,光彩奪目,離開了大地,只會黯淡和枯萎。草原上橫行的索勒(旱獺),牧民們對其深惡厭之,但李娟卻對這些胖乎乎的身影非常喜愛。
李娟痛恨一切非自然的生長和死亡,生命的消長是自然而然的,萬物都遵循著自然規律的運轉,人類隨意地加速或扼殺生命,是對規律的更改和破壞。泥土、羊糞這些在現代社會中被冠以骯臟稱號的東西,在自然生態空間內卻恰恰是潔凈的,真正的“骯臟”是讓生態系統陷入混亂的東西,李娟對這一切都深深感到不安。
三、結語
恩格斯曾說:“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時間的流逝寓于空間之中,空間也始終包含著時間的流變。阿勒泰所處的這片大地不僅是李娟的生存空間,更是她靈魂和夢想的棲居之地。李娟在新疆出生,童年時期在四川度過,后與外婆、母親一起來到新疆生活,李娟自己常感到孤獨和落寞,但她卻被這片土地深深地包容和庇佑,這也使她對北疆之北的大地流露出深沉的愛。
在北疆這片廣袤的自然空間里,勤勞、淳樸的牧民,純真、善良的像精靈一樣的孩童,寂靜、神奇的自然環境是李娟散文的主角,它們共同在作者構建的極富想象力的空間里活躍開來,在自然溫柔的話語中,向每一位讀者傾心吐露。自然空間在李娟筆下不單是一個地域范圍,而是延伸出了更為深遠的力量,是人類與天地萬物之間鮮活、復雜又充滿敬畏的關系存在。代表生存的自然空間與代表生命力的精神空間在不斷碰撞、融合之后,獲得新的意義上的循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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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邊疆中華文史研究中心開放課題“根植于大地的寫作:劉亮程、李娟新鄉土寫作研究”(項目編號:BJWSY202411)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李金慧,女,伊犁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究;夏雨,女,伊犁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