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英雄退場的悲劇美學 ——兼談電視劇新《水滸傳》的演繹

一、引言

《水滸傳》中梁山好漢的悲劇可以概括為理想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當時的社會現實容不下尋快活的生存追求，由此形成了貫穿全書的強烈悲劇意識，梁山好漢們恪守忠義的集體人格也構成了最主體的悲劇精神。電視劇新《水滸傳》總體上保留了原著“忠義”的價值取向，在展現梁山好漢悲劇性結局的同時進行了更適應現代審美的改編，是古典名著的創新發展與時代化表達。

從水泊梁山到廟堂疆場，從百單八將到云落星散，《水滸傳》極富藝術張力的敘述與描寫彰顯出別具一格的悲劇美學。2011年上映的86集電視連續劇新《水滸傳》是篇幅最長的《水滸傳》影視改編作品。上映之后，CSM12城市電視劇排行榜顯示，其平均收視率高達12.51%，最高單集收視率則達到14.03%，居黃金檔電視劇收視率之首。以之為研究對象，觀照其對于小說原著的視覺化、時代化的呈現具備參考價值。本文中涉及原著均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年4月第2版《水滸傳》為準。

二、悲劇的成因

梁山好漢的悲劇可以概括為——理想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在野替天行道、劫富濟貧被朝廷當作“賊寇”，連番討伐；招安歸正便不得不南征北戰，又為人不容。

（一）命運既定

自古以來，虛幻的“天命”在文學作品中往往真實，現實中無根能憑的“天命”在虛構的文字里幾乎都會應驗在“人事”上。梁山好漢上應天星，乃是九天玄女麾下星宿，天罡地煞相會人間，其身世命運本就不同于凡俗，“三十六員天罡下臨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間”，命中注定要“哄動宋國乾坤，鬧遍趙家社稷”，他們擔負著這宿命般的“責任”生在北宋末年，自然也無可避免地要經歷奸邪誤國，罡星歸位。

（二）時代與選擇

薩孟武在《〈水滸傳〉與中國社會》一書中指出，梁山縱酒肉、分金銀的生活模式蘊含著半個“桃花源”似的烏托邦意味，是一種文學的理想化塑造。但《水滸傳》嵌套在歷史的軌跡中，不可能徹底遠離現實。朝廷招安，“水洼草寇”變成“國之忠良”，梁山兄弟也直接面對了那個浮云蔽日的朝堂。高俅、童貫、蔡京等權奸佞臣把持朝政，蒙蔽圣聰是作者極力抨擊的，也是諸多好漢被逼落草，招安后不得善終的主要原因之一。歷史上宋江起義倏忽而敗，作者要以此為藍本寫反抗、斗爭，針砭統治階級的昏腐罪愆，故也更改不得。

三、悲劇美學與影視演繹

電視劇新《水滸傳》在拍攝中，既保留了原著濃墨重彩的結局，也極力渲染一些一筆帶過的略寫部分。真人影像演繹依托影視藝術與技術，總體上保留了“忠義”的主要價值取向，進行了更適應現代審美的改編，豐富、增添了原書未曾涉及的部分細節。

（一）“天罡盡已歸天界”：宿命感

天命因其可以預測卻不可抗拒而成為悲劇，紅塵之中芥子蒼生與無形的龐大力量形成鮮明對比，從而獲得一種“求不得”的悲劇之美。伏魔殿的石碑篆著“遇洪則開”，又恰是太尉洪信祈禳瘟疫，從一開始這一切就仿佛是特意安排。新《水滸傳》用晃動的鏡頭和暖調的色彩展現出星君出世時金光火星沖云破霧，天地乾坤悚然震顫的全景，而擁有“上帝視角”的觀眾卻已知結局。

劇中將“天罡地煞說”歸結為公孫勝信口編來的故事，刪去了還道村九天玄女授三卷天書的情節，將“天降石碣”改寫為宋江、吳用意志下人為的操作，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天命玄學的意味，而只保留魯智深“聽潮而圓，見信而寂”的偈子預言。

（二）“未許將軍見太平”：壯烈美

梁山招安之后奉詔征討方臘起義，戰死沙場者其數過半。劇中將“戰死”情節加以細化與美化，傳達了極致的壯烈美。而此種“悲劇感”也多來源于人物前期的正面塑造與結局悲烈蒼涼的對比。

1.張順

張順的第一場戲便是兼具色彩美和場面感的“黑旋風斗浪里白跳”，更兼其外形出眾，武藝出彩，容易讓讀者產生好感。原著的贊詩盡寫張順體白似練、浮水如魚的形貌本事。且張順為人重情重義，聚義梁山之后，甘冒性命之危遠赴建康府為宋江求請神醫安道全，后也生擒高俅，屢立戰功。

張順涌金門殞命的鋪墊篇幅長、描寫多。原著采用了“死亡預敘”的方式，經由張順之口在行動前說出：“便把這命報答先鋒哥哥許多年好情分，也不多了?！笨芍^一語成讖，又特地強調張順此行是“飽吃了一頓酒食”。原著對涌金門所在的西湖之地極盡鋪寫，援引四首詩詞盡寫西湖好景，畫船青山，而張順又一次言命言死：“便死在這里，也做個快活鬼！”書中詳寫張順摸近門邊、牽得鈴響、扒上岸看、擲土上城、鉆到城邊、扒到半城等一系列動作行為，又寫城上守軍巡邏探望、聽得鈴響、發起喊來、睡熟又醒，至“一聲梆子響，眾軍一齊起”到達緊張的高潮，一波三折，驚心動魄，最后筆勢落下，懸念解開，所有的期盼和美好也一齊毀滅。張順長于潯陽江，終沒西湖水，一生干凈，姓名清白。而西湖如鏡，明凈澄澈，柔美俏麗，英雄之死又如丘巒崩摧，驟雨暴風，強烈的對比沖突強化了藝術張力和悲劇美感。

新《水滸傳》第83集《張順魂歸涌金門》中，張順以信使的身份爬上涌金門城墻，卻中龐萬春埋伏，四下里，弓箭手一齊放箭，將他釘在城墻上，張順奮力掙脫跌入水中，一池碧水泛起殷紅。張順拼著最后一口氣吹燃炸藥，在一片土屑火光里炸毀城門，沉入水底。劇中兩軍對壘，一水相隔，紅旗土墻，森嚴刀槍，并未表現原著中頗費筆墨描繪的西湖景致。但相比原著的“失手”而死，“意外”死于敵軍不義的改編更突出其正面形象。

2.扈三娘

扈三娘一角無論從形象還是表現篇幅上，原著小說與電視劇都相差極大。原著她的出場有三次側面描寫，極說其善戰。正式出場時及后續征戰中又有“天然美貌海棠花”“玉雪肌膚，芙蓉模樣”的外貌描寫，極寫其貌美，濃墨重彩，先聲奪人。但在此后并未對其性格形象進行進一步細化塑造。扈三娘在征方臘時被鄭彪用鍍金銅磚砸中面門，打落下馬而死。

學術界對扈三娘較為扁平化的“啞美人”形象向來猜測頗多，原著挽詩中“女輩忠良傳此人”或能體現在作者筆下，扈三娘是一個為國捐軀的忠臣良將形象，接近《紅樓夢》中“不期忠義明閨閣”的林四娘。在三綱五常的倫理規范下，君臣父子夫妻本是一體，故縱寫其為夫報仇而死，本質還是“忠義”價值的敘述。美人良將，兵刀之下玉殞香消?！榜R踐胭脂骨髓香”，又是一出極美好與極殘酷的對比，更顯壯烈蒼涼的悲劇美學意味。

新《水滸傳》作為當代影視劇，出于畫面表現、觀眾接受度和時代話語的需要，將扈三娘的形象重新豐滿，將其結局設置為與王英對敵時為救對方而死，增添了感情描寫的部分。劇中，一圈士卒將王扈二人圍在垓心，二人互相為對方擋槍，但四面皆兵逃脫不得，跪倚相扶，槍搠而死。俯拍鏡頭下，槍陣圍成的圓形構圖極具視覺美感，亦是影像化的表現優勢。同時，劇中將扈太公之死歸為祝家莊的陰謀，讓扈三娘與祝家莊主動決裂，又為王英一角增添了喜劇人格和戲份，一定程度上都削弱了悲劇意味，但也強化了悲喜交集、悲者更悲的效果。

（三）“死別生離意莫還”：哀惋美

英雄的落幕有人蹭蹬蹉跎抱憾終身，也有人歸隱林泉絕跡江湖。功成身退，繁華盡凈，昔日豪情，塵土消磨，是不同于醉沙場、武死戰的一種哀惋，影視劇也有意增添情節加強了遺憾與落寞的意味。

1.魯智深與武松

魯智深與武松俱不愿為官，出家于六和寺中。悲劇并不等同于死亡，二人雖是善終，但終究解脫不了理想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其二人前后人格的巨大反差，可看作一出江湖豪士退場紅塵的悲劇。二人均有割舍官祿、清閑余生的話語。昔日倒拔垂楊柳、血濺鴛鴦樓的英雄如今衲子心空，古佛青燈。

劇中并未明確魯、武二人留杭是出于“心灰意冷”，尤其將武松見魯智深圓寂之后的情緒演繹得大慟大悲，繼而自傷殘廢，哭拜請辭，且設定為二人相約在寺中安度余生，用對手戲強化了二人之間的情感連結。為了貼合現代審美，新《水滸傳》在基本保留忠君意識的基礎上，強化了愛國愛民觀念與兄弟情誼。主題曲《兄弟無數》中“兄弟護國三軍壯，兄弟安民萬世夸”“兄弟生離兩行淚，兄弟死別一枝花”便能很好地體現全劇主旨。

2.燕青

燕青辭別在原著中也頗占篇幅，從勸主身退到八拜而別再到書辭宋江，共約800字。燕青不戀功名，情愿歸隱，勸盧俊義不成，孤身浪跡江湖。

劇中對燕青的戲份作了大幅改編，其俊美外表也是一大賣點，而增添愛情元素是影視化過程中的常見手段。燕青與李師師之間的感情戲是新《水滸傳》重點改編的部分，燕青隨軍出征前，李師師主動要求與燕青結拜為姐弟，并通過臺詞明確了男女之情。而燕青功成辭行，行至郊外，正值黃昏，回憶里也俱是李師師的一顰一笑。實際上，對于燕青個人而言，隱退結局的悲劇意味并不濃重，可惜可嘆的悲劇感多是影視劇基于新增的這條感情線留給觀眾的。新《水滸傳》利用人物特性，基于原著情節，用情感抓住觀眾的心理，吸引觀眾產生憧憬、共鳴與代入感，繼而用遺憾敘事營造出哀惋美的氛圍。

（四）“萬年青史播英雄”：崇高美

班師還朝，功成名遂之后，數名好漢又出演了一幕蹈忠踐義的悲歌。無論是對君主朝廷死忠，還是對兄弟手足死義，都達成了個人的崇高，將“忠義”的價值符號化，寫入歷史和文化的維度。

楊戩與高俅假以安撫之名，鴆死宋江，宋江恐李逵兵變，為保忠義清名，誘李逵同飲鴆酒。其悲劇感就在于加害來自外界，而求得心中的忠義之名需要付出生命。

劇中最大的改編是把宋江騙李逵飲酒改為李逵既知酒中有毒，主動飲酒，既是重塑宋江形象的需要，也是凸顯情義的手段。李逵與宋江跪地相擁，李逵見門外殘陽如血，問道：“哥哥，外面的天怎么都紅了？”宋江淚流滿面，答：“兄弟，日頭落了?！迸_詞以“日落”一語雙關，兼寫梁山不復，英雄退場，更喻忠良殆盡，國步斯頻。個人、梁山、國家的末路交匯于此，而人間就此流傳忠義千秋的英雄故事，更顯悲壯崇高。

吳用與花榮的結局劇中與原著表現十分相似。如果說宋江為君死而全忠，那吳、花二人便是為兄死而全義。二人的死可以報答兄長恩義、留得梁山清名，也為梁山的悲劇結局畫上句號。

四、結語

《水滸傳》的悲劇集中體現了宿命感、壯烈美、哀惋美、崇高美，而這樣的美學表達也是社會現實、集體價值、個人意志共同作用的結果。“忠義”的理念貫穿始終，從罡星出世到共聚大義，從為國效力到星君歸位，構成了整個悲劇敘述中最核心、最動人的主旨。

原著只寫豪俠而不論愛情，新《水滸傳》在悲劇結局處理上，為王英與扈三娘、張青與孫二娘等頭領在夫妻的人設配置上添加了真情，甚至不惜增加篇幅介紹人物前史，又為燕青與李師師增加了一段“風流韻事”，抓住現代觀眾心理的同時也讓結局的悲劇具有更加真實感人的情感支撐。

相比于原著，新《水滸傳》中為宋江招安在傳統忠君與名節的基礎上加上了真心實意為梁山兄弟前途奔波的正面意味。劇中的宋江是慷慨仗義、心口如一的君子，其招安除了體現忠孝節義的民族心理，更昭示了一種群體性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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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褚立立，女，本科在讀，中國傳媒大學，研究方向：媒體傳播）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