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敘事

【作者簡介】季大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近年來，在《橄欖綠》《散文選刊》《雨花》《北方文學》《散文百家》《奔流》《連云港文學》《百花園》《遼河》《四川烹飪》等刊發表散文、小小說等文學作品100余萬字。出版作品集《水鄉記憶》《獵魚》《食話洪澤》。

沒有春之生命競相萌發的擁擠、秋之收獲的成熟、冬之萬物蕭瑟的孤寂。就沒有夏日富有獨特的魅力。

夏日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氣溫高、升高、再升高，先是脫掉西裝、夾克衫之類的春裝，接著是脫掉長袖襯衫，穿上短袖襯衫、汗衫、T恤衫，尤其是愛美的女生，身著五顏六色的裙裝，撐一把遮陽傘，或款款碎步，或行色匆匆，勾勒成流動的風景。鄉村的夏日，不同于城市里的含蓄、內斂，它外向、熾烈，自帶原始的奔放野性，袒露人性的本真。

兒時的夏天，我化身爬樹攀枝的猿猴、河湖里的浪里白條、田野里的狡兔，只要有時間，出了家門，就是另一方天地，自由的舞臺。由于生活條件貧乏，孩子們個個面黃肌瘦，外衣一脫，一根根肋骨像樹枝似的凸出，骨肉之間溝壑分明。但就算精神面貌欠佳，也掩藏不住頑劣的天性，擁有一個“瘦猴子”的共同綽號。恰如其名，個個靈活得像只猴子，十有八九都是爬樹高手。爬樹的目的又是多樣性，有的是掏樹上鳥窩內的蛋，或捕捉幼鳥，有的是捋桑葉喂養蠶寶寶，最開心的事莫過于盤在樹干上吃桑葚。那時，每戶的家前屋后都栽植有一兩棵桑樹，成材后多用于打（加工）桌凳、櫥柜之類的家具，被砍伐利用前，它還提供可口的桑葚。桑葚乃是桑樹結出的果實，先為青色，再為紅色，色澤轉化為紫紅時，當外表看上去像黑色，汁液為紫紅的時候，標志著桑葚進入了成熟期。在棗、梨、桃等應季水果數量有限的年代，桑葚屬大路貨，沒有人把它當水果來管理、來珍惜，無論何時何地見到桑樹，皆可以上樹去采摘來吃，大多數主人視而不見，偶爾有人會說一句“準吃不準帶”，意思是你可以往飽里吃，但不可采摘桑葚帶回家去。我也特別愛吃桑葚，每次爬上桑樹，選一處果實又大又熟又多的枝丫，騎跨式盤坐在丫杈處，手指輕捏根蒂摘下桑葚，拂去表層粘連的蜘蛛網及灰塵，送入口中，上下牙齒咬合，再將根蒂往外一抽，果粒盡數落下，輕咬細嚼，汁多，甜而微酸，既可口又飽腹。手掌、嘴巴皆呈紫紅，身上的衣服也常常被粘上紫紅的斑點，留下吃桑葚的痕跡。直到有了腹脹感，我才抱著樹干“哧溜”滑落下地，撣拍幾下身上的灰塵、蛛網、螞蟻，心滿意足地離去。

烈日炎炎，人們紛紛選擇下河游泳的方式消暑。莊前有一個面積十多畝的大池塘，它就是孩子們的水上樂園。池塘深約1米左右，沒有深水區，下水洗澡的孩子可在池塘里自由行走、嬉水打鬧。池塘里長滿蓮藕，亭亭玉立，上岸時不忘摘一枝荷葉，舉過頭頂當遮陽傘，或者掐去莖稈倒扣在頭上當作遮陽帽，前跑后追，跳躍成一條綠色的波浪，待葉盤曬蔫耷拉下來，則毫不留情地隨手扔掉，并無半點惋惜。進入蓮蓬可食期，采摘蓮蓬剝開取出果仁扔進口中，脆嫩、清甜，先吃個夠，再捎帶蓮蓬回家與家人共享。那真是快樂的一幕。

夏日是旺水期，各種漁技也登場亮相，競展風采。在我的印象之中，罾網拿魚才熱鬧呢。經常在午飯后，也不知是誰牽的頭，生產隊里的30多戶人家幾乎每戶出動一名勞力，手提罾網在莊頭集中，大伙兒商議選定一條河后，分兩組分別從河的兩端下水，迎面向前拿魚，罾網入水上提，周而復始，因人數眾多，河水很快渾濁，魚兒經不住嗆，紛紛躍出水面換氣，排列在后面的人罾網不用入水，張網即可待魚入內，岸上看熱鬧的人群不時地發出驚呼聲，叫嚷道：“這里有一條……”“那里有條大的……”捕撈上來的魚，大伙平分，即使某戶無人下河拿魚，左鄰右舍也會主動遞送點魚蝦上門。傍晚時分，炊煙裊裊，家家廚房里都飄出濃濃的香氣，那是一份屬于鄉村獨有的味道。如今再難見到那浩大的捕魚場面了。

烈日炙烤大地，人們在樹蔭下乘涼，男人們大都只穿一件褲衩，赤著腳，女人們褲衩汗衫，衣著單薄得僅僅遮羞而已，一些幼兒光溜溜的赤裸著，在地上爬來爬去的玩耍。晚飯后，男女老少紛紛走出家門去乘涼，起初是兩三人，越聚越多，有人點起一堆麥穰子或爛草，生發出的濃煙熏跑了蚊蟲，也把人嗆得咳聲連連。有時天悶熱得令人窒息，樹木像挺立在哨位上的士兵，靜止得沒有一丁點兒多余的動作。大人、小孩幾乎是人手一把蒲扇，不停地揮舞扇風，扇面拉來的風也是熱的，人體汗涔涔的、黏乎乎的。人聚集多了，乘涼之處很快便轉換成才藝展示的舞臺，莊上有兩名教師輪流講《岳飛傳》《三國演義》等評書，雖然與收音機里播講的水平不在一個檔次，但大家依舊聽得入謎，每當他們要結束時，總有人懇求地說：“再來一段。”有時他們被逼急了，理虧似的說：“下面的內容還沒來得及熟悉呢！”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反復講《水漫泗洲城》《洪澤湖鑰匙的傳說》等民間流傳數百年的傳說故事，久聽不厭，一些戲曲愛好者哼唱《河塘搬兵》《天仙配》等淮劇、黃梅戲曲目，吸引老戲迷陶醉其間。夜色因此而生動且絢麗多姿。

抓知了（蟬）是鄉村孩子都干過的事，_{PfQGUgi4Gshpfxz2+fQzxkq5S8tHLSl290x0E5HXvBs=}取一根比大拇指略粗，長約1.5米的竹竿，將細的末端劈開，取一截長約15厘米左右的竹枝（或小樹棍）從中支開，呈倒三角形，然后到房檐等處纏繞幾圈蜘蛛網，一只抓知了的網具制作完畢。我和小伙伴們扛著自制的網具，到莊前莊后、圩堤等處循聲抓知了，知了的落腳點以樹為主，農作物的秸稈為輔，落在地面上的現象則少見。發現知了的蹤影，躡手躡腳地靠近，輕輕地舉起網具，快、穩、準地對著知了拍下去，蛛網粘住知了的翅膀，使它無法起飛，唯有乖乖受擒的份兒。抓到的知了，掐去翅膀，放在地上讓它爬行，并不時地拿小樹枝或手指撥弄，使它發出鳴叫。玩厭了，隨手將知了掐頭分為兩半，扔進圈里喂雞。

夏日的夜晚，鄉村沒有路燈，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唯有螢火蟲忽閃忽閃地發出亮光，似星星撒落人間化身的精靈眨巴著眼睛。那時的螢火蟲真多啊！一只螢火蟲是微光，成百上千只地聚攏在一起，猶如一只懸浮滾動的金球，又像似一盞燈籠，散開結隊則像一條翻滾起舞的金龍，蔚為壯觀。是景，也是燈，更是讓夜行人心里踏實的熒光路標。無數個夜晚，我和小伙伴們手握小玻璃瓶去戶外捕捉螢火蟲，不需要任何捕捉工具，靠近螢火蟲聚攏的金球或金龍，伸出手掌一揮來個“海底撈月”式的抄撈動作，立馬便會有幾只螢火蟲落入掌中，裝進瓶內，當作不怕風的燈來使用。睡覺時，將小瓶子掛在蚊帳里面，眼睛盯著瓶子看，心里默念著“這只亮了、那只亮了。”不知不覺間進入夢鄉。第二天早晨醒來，擰開瓶蓋倒出螢火蟲，螢火蟲早已全部窒息而死，但根本無人把他們的生死放在心上，晚上又照捉不誤。有一天，阿峰忽發奇想，說直接將螢火蟲閃光的熒火部位掐下來放進瓶子內，它就不會忽明忽暗的閃動了，全部是亮光，掛在蚊帳內，不就像城里人家的電燈一樣亮堂嗎？他的提議得到大家的響應，我們掐下螢火蟲的熒光體，投放進玻璃瓶，回家掛在蚊帳內，先是有點亮度，也不像往常那樣一閃一閃的晃眼，過了一段時間暗淡下來，只是隱約可見點光澤，與預期的效果相差甚遠。阿峰就這個問題詢問了他那在縣科技局上班的大哥，得到的答案是螢火蟲的發光體屬于生物光，螢火蟲死了也就失去了活性，自然不再發光。如今，聽蟬鳴、觀賞螢火蟲成為奢侈之事，方知兒時的自己是多么無知，心頭隱生不安，失去了才知珍貴。生態環境平衡，是需要所有人共同去守護，而不是肆意踐踏。對兒時的一些事情雖然懷念，但卻隱隱有些懊悔。

月色朦朧，夏日滋生的蚊蟲也阻擋不住孩子們玩樂嬉鬧的天性。“躲貓貓”便是常玩的游戲之一，參加游戲的孩子分為兩組，一組為躲藏的守方，另一組為負責尋找的攻方，在規定的時間內以攻守比例占優為勝者，比如有10人躲藏，被攻方尋找出來6人，則守方敗，反之，則攻方敗。如果出現五比五的情況，則算打個平手。一天晚上，我們八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分為兩組玩起“躲貓貓”，阿強等4人為守方，找地方藏身，我與小方等4人為攻方，負責尋找。游戲開始，我們立即投入尋找對方蹤跡的戰斗，草垛旁、竹林間……判斷他們可能的藏身之地，然后突擊“圍捕”。經過一番斗智斗勇的較量，我們找到3人，翻遍了可能藏身處，卻始終不見阿強。簡單的商議之后，大家一起喊道：“游戲結束了，阿強你出來吧！我們要回家睡覺了。”但并沒有得到他的回應，大家都以為他溜回家睡覺去了，便自行散去各自回家。次日一大早，龍三嬸到河邊洗衣服，無意中扭頭向右側一看，當即發出驚駭的叫聲，龍三叔聞聲迅速趕來，順著龍三嬸手指的方向望去，立馬笑道：“小兔崽子，這覺睡得香呢，真是服了你。”原來，阿強腿腳站在水里，身子趴在河坡上睡著了，鼻翼發出輕微的呼嚕聲。結果，阿強是被他父親擰著耳朵拖回家的，不僅挨了耳光，還遭一頓呵斥：“水怎么沒把你淹死的……”莊上人都說阿強這小子命大，如果在睡夢中滑落入水，人很可能遭遇不測了。此后，大人們都嚴禁孩子晚上出門玩“躲貓貓”，以防發生意外。

夏季，瓜果陸續進入成熟期，種植戶在田頭搭個塑料布棚子，棚內放張床，日夜守候，防止有人偷瓜摘果。但是，“偷瓜摘果”是淘氣孩子的拿手好戲，防不勝防。那天中午，阿華趁劉二伯在瓜棚里打盹的當兒，溜進瓜地，搬起兩個西瓜就跑，響聲驚動劉二伯，劉二伯翻身下床，緊隨其后追趕。阿華跑到潯河邊，前方無路，準備跳水游過河，見狀，劉二伯大聲喊道：“不要下水，西瓜你拿去吃吧！”轉身離開。后來，有人問起這件事，劉二伯笑道：“兩個西瓜事小，孩子要是下水出了事怎么得了。再說偷瓜摘果不算賊，我們又有幾個沒干過？”

時光似流水，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回望往昔，鄉村的夏日之魅，除了下河游泳、捕蟬捉螢火蟲、乘涼聽大書等一些生活樂趣之外，更在于它樹上有果實、水中有河鮮、地里有蔬菜，接濟人們裹腹充饑，度過那段“青黃不接”的困苦日子，才得以走向幸福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