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啼鳴聲：近古禽言詩及其文化意涵》考述

【摘 要】禽言詩作為一種基于漢字單音節特點的有關聲音（禽聲）的古典詩歌表達方式，其基于自然地理環境的地方性經驗及由此產生“擬聲達意”“假喻達事”的民生批評，及其基于民間采風而編的歌詠文本與其對自然禽聲物態的聽覺摹擬，大致都可追溯于中國古典 “風詩”傳統。本文擬基于蘇州大學仲聯學術講壇講座《“風”中的啼鳴聲：近古禽言詩及其文化意涵》紀要，就其提出的新視角的研究路徑——將聲音納入到禽言詩研究的范疇和緯度，展開簡要考述，探討禽言詩聲學維度上的概念性定義、梳理禽言詩“共情”“批評”的文學機制、探究禽言詩中“一禽多言”的地域時節差異性，同時對比東西方在人與動物關系體察方式上的差異，探討“風詩”傳統下禽言詩出現在中國古典詩歌園林中的必然性與合理性。

【關鍵詞】禽言；風詩；擬聲達意；假喻達事；一禽多言；文學體察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5—017—03

2023年10月20日下午蘇州大學仲聯學術講壇中國古代文學專題講座《“風”中的啼鳴聲：近古禽言詩及其文化意涵》如期開講。講座就禽言詩的本體研究提出了從聲音到文學的新研究思路，并鼓勵學生在維護學術史前提下對其進行積極地探索嘗試。本文擬就講座內容展開考述，以期為禽言詩的非傳統研究作出些許淺薄的注解。

一、新視角下問題與研究路徑的提出

講座伊始，與會學者先提出了一個觀點：“聲音實際上是文學研究走出自己一條路的一個很重要的節點。……如果還承認藝術界有通感這個東西，顯然它跟文學之間就保持著一些必然的或者潛移默化的一些聯系，這些聯系不是歷史學界的研究可以替代的。從這個角度來講，或許禽言詩的研究可以有一些新的東西可以去討論。”同時也指出，這是基于對學術史的維護和學術道德自省的前提下所萌生的新研究視野和思路的探索嘗試。在以楊浚、徐元為代表的禽言詩的文獻整理研究、以褚斌杰為代表的禽言詩的發展史研究、以錢鐘書為代表的禽言詩的藝術性研究、以周作人為代表的禽言詩的民俗學研究、以張偉然為代表的禽言詩的地理學研究等傳統常規的研究維度上，有關禽言詩的傳統常規研究難以為繼或繼續推進已經題無剩義。因此，將聲音納入到禽言詩研究的范疇和緯度不失為另辟蹊徑的新思路。把聲音理解為一種寬泛的藝術形式和文本表達，無論是從形而上的藝術形式的角度來講，還是從形而下的文本表達的角度來講，天生的就跟文學有很多可以形成共識或者共通點的地方在其中。

當然問題與研究路徑的提出，必定涉及一個可行性的探討。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支持該路徑開展研究的支撐向度：一、文學批評傳統，即中國文學批評傳統理念中的“風”（包括“國風”的“風”和“風詩”的“風”）；二、中國傳統文學作品里相當存量的鳥類語言書寫；三、類型文學視域下，禽言詩小眾獨特的專題屬性及其相對低存量的文本文獻。以上三個向度是不能割裂開的，中國古代文學浩瀚如煙的文學作品中包含了盈千累萬的鳥類語言書寫的文學作品，在這一文類中孕育了禽言詩這一小眾獨特的詩歌專題，其相對低存量的文本文獻為系統性的文類研究提供了聲學、語言學、語體學上的操作可行性，同時，中國文學批評傳統理念的“風”，通過類似禽言詩式的創作來達到某種反映民生批評或者社會批評的某種目的，兩者這似乎不謀而合的批判機制相似性，為以“風”中的啼鳴聲為創作筆觸的禽言詩研究提供了文學傳統上的注解提示。

二、如何定義禽言詩

在這個問題上，講座中沒有具體給出一個概念性的定義，而首先是區分了尋常詩和禽言詩，即指出北宋梅堯臣《五禽言》前的類禽言詩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禽言詩，因為這一類詩只是通過鳥類名字或是鳥類符號的嵌入形成了類似禽言詩的語言文字外殼，實質上與真正的“禽言”無較多關聯。對此，本文提供以下三段支撐性文獻觀點作為例證。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陳亞》：“禽言詩”當如“藥名詩”，用其名字隱入詩句中，造語隱貼，無異尋常詩，乃為造微入妙……“禽言詩”云：“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喚起”“催歸”，二禽名也。梅圣俞“禽言詩”，如“泥滑滑”“苦竹岡”之句，皆善造語者也。宋孟清《詩學提要》卷二：禽言，鳥語也。皆因四自呼之名而名之……宜詞委而婉，必假喻以達事情，使人快睹而易悅，可也。①

錢鍾書《管錐編》：古詩中“禽言”專用擬聲達意之法，仿禽之聲以命禽之名，而自舉意理……所謂禽言詩并非真正之“鳥言”也，“強作人間語”耳。②

總結起來，禽言詩的定義在這一維度上就較為清晰了。即通過“仿聲命名”（模仿鳥類的啼鳴聲給鳥類或詩歌取一個要表達相關意思又不盡失鳥類聲音本真的名），將其隱入詩句創作中，達到“擬聲達意”“假喻達事”之效的古體詩。一定程度上這也可以說是禽言詩創作的“三段論”。

三、禽言詩的文學機制

初步解決了如何定義禽言詩的問題，那么如何判定好的禽言詩的問題自然而然也就出現了。這其實就直接指向了禽言詩文學機制的問題，顯然需要回到禽言詩的定義或者架構里去。其實也就是兩個方面——“共情機制”（擬聲達意）、“批評機制”（假喻達事）的文學功力，否則一般禽言詩也只能是教授評價那般“無異尋常詩”罷了。當然，這也多少是受到梅堯臣開創的“圣俞體”解語造境的禽言詩創作傳統的啟發或影響。

何為禽言詩擬聲達意的共情機制？這個問題，講座中所給出的闡釋可以理解為一方面是語言上的共情（基于說話聲音）。自梅堯臣《禽言》始，源自對鳥類聲音的仔細辨聽，暗示鳥類在積極地向人類語音靠近，由此形成實質性的語義，觸動人類的情緒感受。另一方面是行為上的共情（基于說話行為），自《詩經·鷗鸮》始，源自對鳥類生活方式及習性的細致觀察，引鳥類為情感上的同類。詩中所有的鳥類對話，都基于人類自己的想象。以下便是兩首言行共情的禽言詩典范之作。

宋·梅堯臣《四禽言》：泥滑滑，苦竹岡。雨蕭蕭，馬上郎。馬蹄凌兢雨又急，此鳥為君應斷腸。③

宋·周紫芝《五禽言》：提壺盧，樹頭勸酒聲相呼。勸人沽酒無處沽。太歲何年當在酉，敲門問漿還得酒。田中禾穗處處黃，甕頭新綠家家有呼。④

何為禽言詩假喻達事的批評機制？即假喻達事要達到的就是文學張力所要求的民生批評或是社會批評。該問題可以從寓言詩和風土詩社會批評的角度理解。以例說明，《禽言》本質上是風土詩，其通過對鳥類聲音的辨聽（取決于聽者的方言習得），轉譯成人類語言，就其語言指向展開社會民生批評。可見于宋·蘇軾《五禽言》：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邊布谷兒，勸我脫破袴。不辭脫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⑤而《鴟鸮》本質上是寓言詩，其通過對鳥類行為及其心理的擬人化書寫（取決于觀者的行為邏輯），展開社會民生批評。⑥同樣可見于元·楊維禎《五禽言》：提胡盧，提胡盧，沽酒何處沽？烏程與若下，美酒高無價。小姑典金釵，勸郎醉即罷。君不見城中官長壺盧提，十日九日醉如泥。⑦

但就禽言詩的文學機制來說，不僅僅是理解為近風土詩歌或寓言詩的批評機制，同樣還有某種隱藏的感官功能。這些禽言詩作品的回環結構，實際上實現了從起初的感官（大部分詩的開頭都是用禽聲來起句的，最后還要再回到禽聲）進入到共情、批評，最后再回到感官，從吟唱角度來講，它可以實現更好的效果。而批評機制也同樣是必須達成的一個階段，如果這種批評機制達不到，那么也就是一首非常普通的禽言詩罷了。

總結起來，其中一直存在文化上的推動，它源自對鳥類聲音的仔細的辨聽，但是有文化潛臺詞暗示鳥類在積極地向人類語音靠近，從而讓收聽者更容易實現對鳥啼鳴聲的“仿聲命名”，進而實現“擬聲達意”，甚是“假喻達事”，故而這般理解禽言詩的文學機制也就較為明晰了。

四、不同地域、時節維度下的“一禽多言”差異性探究

“禽言詩最復雜的地方在于，實際上明明表達出來是不同的漢字、不同的意思，但是有可能它們指向的是同一種鳥。這就涉及到收聽者的意圖所向，收聽者希望把它收聽成是一個什么樣的聲音，形成對聲音的符號注解，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后人對其的理解和闡釋……”講座中給出的觀點其實是較為隱晦的。更多指出的是觀者或是創作者對于鳥類聲音的主觀欲向理解以及基于自身思維與行為邏輯對鳥鳴聲的文學注解和文學性的升華。

在具體闡釋說明中，與會學者對前文提到的主觀欲向做了解釋——將其更多歸到了方言的地方性（差異性）和中國傳統農事的時令性兩個層面。此處援引包汝楫《南中紀聞》為具體例證。

明·包汝楫《南中紀聞》：方語隨地易聲，即鳴禽亦然。吳中播谷鳥，鳴必四聲，俗所云“各家播禾”是也。至杭郡又訛為“札山看火”，而此鳥蠶月盛鳴，杭民育蠶就繭，必熾火蠶山下，故訓指為“札山看火”耳。其與播谷無異也。至楚地湖北，播谷鳥鳴止二聲，辨之僅似“播谷”兩字，與吳中絕不同矣。舉一播谷，可見他鳥盡然。特其鳴聲大略相類，人不暇致詳耳。⑧

上述例證同樣可見于錢鍾書《宋詩選注》：同樣的鳥叫，各地方的人因自然環境和生活情況的不同而聽成各種不同的說話，有的是“擊谷”，有的是“布谷”，有的是“脫卻破袴”，有的是“一百八個”，有的是“催工做活”等等。（參看揚雄《方言》卷八，陳造《江湖長翁文集》卷七《布谷吟》，姚椿《通藝閣詩續錄》卷五《采茶播谷謠》）。⑨

所以這兩個層面本身確實是可具體論證的，一方面的方言的差異性一定程度影響甚至是決定了不同地域的人對于鳥類聲音的辨聽，另一方面傳統農事的時令性也影響著人們在不同時節的心理期許從而影響人們對相應季節的鳥類聲音辨聽與轉寫。

五、“十字向位”下的人與動物關系的文學體察

講座的最后談到了一個相對“曼聯性”的話題——文學中人與動物的關系問題。就中國傳統文學而言，從社會性質將其分為了統治型、和諧型、比擬型三種關系。三種關系情況下，前兩者似乎脫離了文學也可以實現，（以獵殺、馴服為目的的統治型關系和“自然生態觀”下的和諧關系），但是后者的比擬型關系脫離了文學卻無法存在，這是因為“比擬”本身就是一種文學修辭，離開其文學的主體，這種關系將不復存在。盡管這是一個很大問題，只是將其放在了禽言詩的專題中相對多了一些討論性。這個問題上，講座分了三個層面：一是古人對鳥類的感官體察；二是與東亞諸國的不同；三是與西方文明的不同。

但這其實可以看作一個“十字向位”下的對比和探討。一方面是古人對鳥類的感官體察，這是一個縱向的比較歸納；另一方面與東亞諸國、西方文明的比較，這是一個橫向的文明傳統的比對；從而可以更有助于理解近古禽言詩的貢獻和影響及其一定程度缺失的理性意義在時空維度上的痕跡。

講座指出，在古典詩歌中，基于對鳥類相貌、鳥類行為的視覺觀察，包括基于花鳥畫所做的題詩或觀畫詩，以及基于對鳥類行為儀態更細微觀察后所作描摹詩，實質反映的是統治型關系或和諧型關系。而基于“形”到“神”的主觀描摹，從和諧型關系中衍生出了比擬型關系，這實現了與文學的必然勾連。

中國禽言詩的傳統得到了繼承，也實現了其禽言詩的本土化創作小傳統。再進行橫向比較，中國古代對鳥類的體察也是更為全面的。西方文明主要是基于博物學傳統下對鳥類的科學理性的考察研究，在文學層面也僅僅是“自然式”的描寫。反觀中國，古人的觀鳥更多關注意境的抒情性，形成了文學層面的類型化。一方面，具象化的西方觀鳥傳統，孕育了燦爛的自然生命科學，科學地對鳥類進行劃分及個體研究；另一方面，意象化的中國觀鳥傳統，衍生了如“禽言詩”一類小眾獨特的文學專題。

六、結語

禽言詩，毫無疑問，它是中國詩、古典詩，它是一種最簡單的，是基于漢字單音節特點的一個文化現象。如果不是漢字單音節特點的話，就很難形成這樣的禽言詩傳統了。對禽言詩中鳥類聲音的文學體察及對禽言詩文化意涵的探究或許真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此文學專題在文學史研究中的缺失，以此為契機探討“聲學”維度下的文學研究可行性也極有可能為文學研究路徑的開辟提供些許思路。

注釋：

①殷海衛.苕溪漁隱叢話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②⑥錢鍾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③梅堯臣.梅堯臣集編年校注[M].朱東潤，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④⑤⑦徐元.歷代禽言詩選[M].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

⑧包汝楫，著.南中紀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5.

⑨錢鍾書.宋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參考文獻：

[1]張偉然.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M].北京：中華書局，2014.

[2]張偉然.文學中的地理意象[J].讀書，2014（10）.

[3]王福苓.宋代禽言詩研究[D].重慶：西南大學，2012.

[4]韓麗霞.宋代的禽言詩：題材與藝術[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3）.

[5]（英）斯蒂芬·莫斯，著.叢中鳥：觀鳥的社會史[M].劉天天，王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

作者簡介：楊富民（2004—），男，彝族，云南曲靖人，本科在讀，漢語言文學專業，蘇州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