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雷蒙納多·喬》是一部模仿西部片制作的夸張搞怪電影,從內容和風格上看影片非常近似一部俗套影片,但從制作手法和電影觀念上看有別于它們。影片實際上是在借用媚俗的手法來批評和諷刺電影領域中出現的媚俗現象,從夸大對類型的模仿、增強電影的商業屬性、打破電影制作規則三個層面來彰顯導演對于當下媚俗現象的嘲諷、戲弄、反叛的態度。因此,本文將以《雷蒙納多·喬》為主要例證,分析并闡述導演如何利用這部表面媚俗的影片來表達自己實際上反對媚俗的態度。
【關鍵詞】媚俗藝術;《雷蒙納多·喬》;反媚俗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5—053—03
關于媚俗藝術的定義,《現代性的五副面孔》書中總結出其所具有的三個特征:總是有點膚淺的、相對便宜的、美學上的廢物或垃圾,并指出對媚俗藝術概念的認識和闡釋始終圍繞著模仿——廉價的模仿。
從這個意義上看,《雷蒙納多·喬》非常近似一件媚俗藝術品,因為它模仿西部片的類型公式制作出了一部夸張的搞怪電影。影片講述了一位可樂公司的推銷員到一處崇尚威士忌的西部小鎮推銷檸檬水的故事,推銷員在推銷的過程中遇到了當地惡勢力的阻礙,歷經險阻后戰勝惡勢力并收獲愛情,在與惡勢力和解后推出了一款威士忌與檸檬水的結合品:“威士·可樂”。
作為類型的一種,西部片本身并不成為媚俗作品,但《雷蒙納多·喬》所顯示出來的討喜樣貌和它在電影市場上所扮演的角色卻典型地屬于媚俗藝術:它放棄了西部片的精神、留下西部片的外殼,成堆的笑料使得人們花一張電影票錢就可以獲得愉悅的心情,這些都符合上文總結出的媚俗藝術特征。但從另一角度看,它不僅僅是膚淺的樂子電影,它的特別之處在于它是主動放棄西部片的精神內核以凸顯形式上的夸張設計,而不是被動地放棄立意用笑料討好市場。媚俗只是導演的手段,他將媚俗的特性在電影中極致展現以此反對真正的媚俗,他采取一種以毒攻毒式的智慧策略來擺明自己對于那些粗制濫造藝術品的譏諷態度。
一、以模仿他人作為戲耍媚俗的方式
反媚俗的作法首先表現在有意識地運用“壞趣味”上,導演通過模仿類型片中的故事情節、人物形象和影片主題來戲耍類型片。《雷蒙納多·喬》是一件依葫蘆畫瓢的完美實驗作品,它以極其明顯的仿造風格,將西部片長久以來形成的套路完整復刻。情節上,影片講述了一個簡單的西部英雄故事:單槍匹馬的英雄出現在西部蠻荒小鎮,經過戰爭、俘虜、解救、智取等情節后最終戰勝反派、收獲愛情。人物上,以往西部故事中的經典角色被照著模子填進其中:男性角色以獨行俠和大反派為代表,女性角色以墮落的酒館交際花和流浪的善良孤女為主。主題上,即使披上了商業競爭的外衣,西部片的開拓精神仍然是故事的主題,把開拓土地轉換成檸檬水占領威士忌。熟悉的故事外貌再加上小鎮酒館、街道、荒野和沙漠等標志性的畫面出現在銀幕上,都在使勁喚起觀眾對于西部片根深蒂固的記憶。
上述模仿帶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拙劣性”,具有深層價值的是導演在模仿之外添加的個人想象部分,這一部分通過夸張變形的表現手法揭穿了類型片被過度拍攝后出現的濫俗痛點,使《雷蒙納多·喬》不僅僅被認為是毫無新意的西部片副本。影片開場的酒館打斗場景中,演員們刻意做出似打非打的幼稚動作,倍速的剪輯方式使人的肢體動作看起來更加怪異。死亡的殘酷性被消解,獨屬于西部故事的暴力氛圍被轉換成濃郁的歡樂氛圍,電影以此嘲諷用罪惡鏡頭奪目的那些西部影片。此外還有多處類型片元素被任意插入的地方,例如在酒館歌舞段落里,歌舞形式被用來贊頌檸檬水的功效;在結尾處,角色之間認親和復活的橋段突然發生,導向大團圓結局。歌舞片、愛情片、喜劇片雜糅一處,類型片中的經典元素被導演信手拈來但反其道而用,使用效果的落差反而更能引人發笑,使觀眾在心領神會的同時也恍然大悟地發現這些橋段的俗套。
即使《雷蒙納多·喬》表現出了相當明顯的媚俗特征,或者說從表面上看它就是一部媚俗影片,但它也仍然區別于其它的媚俗影片。一方面,影片表現出的討喜感與植根于捷克民族的黑色幽默傳統有關,另一方面,無論是模仿還是夸大的部分,其原因和動機本質上是為了諷刺媚俗的現象。《雷蒙納多·喬》將電影市場上流行的西部片拍法直接搬進其中的做法就符合這樣的策略,借用其它媚俗藝術品的技巧把自身偽裝成它們的同類。反媚俗的一個重要戰略是將媚俗藝術用于反諷,導演在《雷蒙納多·喬》里正是采取這樣的戰略,把媚俗的伎倆推向極端,以此區別于其他媚俗藝術,并以此完成反諷。
二、以推銷自身作為嘲諷媚俗的途徑
與以往利用巧合、誤會和惡作劇構成的滑稽喜劇片不同,《雷蒙納多·喬》呈現出了更多有意識的搞怪行為和心理,影片中正是通過人物不合常理的行動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以此取得引人大笑的效果,這種搞怪的行為和心理包含著取悅的成分。媚俗藝術有一種強大的取悅力量,不僅僅能滿足放松肌肉的觀賞需求,而且能滿足大部分人群簡單的審美期待。電影藝術在某些時候恰到好處地滿足了這兩種要求,比如已形成固定規則的類型片模式就瞄準特定的觀眾群體針對性地提供觀影體驗。《雷蒙納多·喬》運用了這一點,以簡潔明了的西部片外殼和導演一貫的幽默喜劇風格吸引了一批類型的受眾,并通過夸張的表演、玩笑式的臺詞和難以捉摸的剪輯方式制造出大批笑料,使觀眾獲得輕松愉悅的觀看體驗。這種做法有利于為作品招攬觀眾,因為在習慣了單調的現實生活后,走進影院的人群急需能帶來刺激的新鮮事物,并且希望能較為舒適地享受由新鮮事物帶來的樂子。因此,利用類型片的噱頭吸引人消費,再用充滿趣味性的內容增強愉悅的觀影體驗,給《雷蒙納多·喬》添上了一筆媚俗的色彩。
使《雷蒙納多·喬》顯現得媚俗的另一處表現則在于影片表露出來的強烈商業屬性上。影片契合了媚俗藝術品“打廣告”的特點,不僅從出售電影票的層面上展現了電影所具有的商業屬性,而且從具體化商品的層面上直接指出了電影的商業屬性。首先表現在影片對觀眾的吸引力上,《雷蒙納多·喬》展現出鮮明的西部片和喜劇片特征,類型片的噱頭往往會幫助電影獲得穩定的票房。其次表現在商品上,影片中對于消費的勸誘具體化在檸檬水上:以對檸檬水的推銷作為故事的核心,正面人物與反面人物的矛盾由威士忌與檸檬水之爭引起,主角英雄的每一次出場都以推銷檸檬水為最終目的,反復發出“只有喝檸檬水才能百發百中”的宣傳口號,并開創了“威士可樂”品牌,使整部影片看起來像一個大型飲料宣傳廣告。影片拍攝于20世紀60年代,在急速發展的現代經濟社會里,廣告是商品易于被宣揚的極佳形式。《雷蒙納多·喬》仿照媚俗藝術品,將廣告融入電影中,使得電影和廣告作為媒介所共同具有的宣傳功能被充分發揮,取得意外效果的同時也讓它自己的媚俗色彩變重。
植入廣告的做法表現出電影被廣告化的傾向指明了電影日漸變為宣揚文化的媒介、謀取利益的工具的趨勢。廣告的誕生始于營利需求,以營利為目的商業性廣告在資本主義大生產的社會背景下被催生出了多種多樣的形式,從口頭吆喝到紙質宣傳再到廣播、電視等大眾媒介的播放,直至入侵到電影領域。在由好萊塢的電影分類和制作體系滋生的廉價工業品彌漫在電影市場上之時,導演聰明且激進地運用一個廉價工業品的仿造品來對真正的廉價工業品進行批評和諷刺。
三、以反叛規則作為挑釁媚俗的策略
大批按照以往藝術成品的模板制作出來的流水線作品正加速占據著電影市場,致使真正具有創造性的、需要經過思考的電影作品的地位受到威脅。出現這樣的現象和日漸成為社會中流砥柱的中產階級群體脫不開聯系。某學者在其書中從起源上解釋了媚俗藝術的出現:中產階級刺激了消費欲望,促使了媚俗藝術誕生。于中產階級群體來說,高層次的趣味門檻太高,低層次的趣味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的需求,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需要一種藝術能恰到好處地滿足他們的需求,因此,在消費水平之內的、不同于日常生活的、藝術性不那么強烈的、能輕松帶來愉悅體驗的“媚俗藝術”應運而生。另一方面,在當下的社會體制里媚俗藝術有它存在的理由,人們需要在無聊單調的工作生活中找尋一點“樂子”,媚俗藝術既是消磨時間的首選,又是逃避無聊的捷徑,電影里“爽片”存在的意義就在于此。在此種情形下,投資商想出了降低制作成本、收獲穩定效益的聰明辦法,于是一大批流于套路的濫俗影片破土而出并源源不絕。
和其他雄心勃勃的電影制作者一樣,導演敏銳地意識到了這樣的境況,他所采取的行動策略是以牙還牙。《雷蒙納多·喬》成為他的“嘴替”,他在使用《雷蒙納多·喬》時并非是在侮辱原初的西部電影,而是在用陰陽的語調諷刺那些拙劣地模仿西部片并利用其價值的殘次品,此舉是具有實驗意義的智慧做法,他借助媚俗藝術來抵抗以往在藝術中出現的一些膚淺的潮流和謬見、摒棄由于保守主義和逐利心理形成的陳腐慣例,并且借此來表明自己不愿流于俗套的藝術態度。
除了在電影內容上對類型片進行夸張地模仿,在電影制作的層面上,他也做出壯舉,他以長期以來形成的電影制作規則為靶心,以一種自反性的策略將他挑釁的態度訴諸其上。《雷蒙納多·喬》區別于其他俗套電影的一個重要之處在于它挑戰了電影的制作準則,影片中出現了多處將立體的影像轉化成二維動畫式的時刻:在反派頭目把女主角騙進酒館,邊彈琴邊講述自己過去的故事以博得女主角同情心時,畫面由現實的場景變成二維動畫,人物的頭部被制作成拼貼圖案置于畫面中,配合著敘述的聲音畫面中的圖案也發生變化,人物的回憶內容以一種可運動連環畫的形式呈現。除動畫外,《雷蒙納多·喬》中還出現了將影像漫畫化的表現方法:例如反派兄弟在牌桌上作弊時用吐出的煙圈相互提醒,煙霧在空氣中形成四個數字,如同漫畫中經常出現的夸張字體漫畫字體的出現體現出一種舍棄聲音的技術倒退傾向,將電影技術明明可以完成的聲音表現訴諸文字。除聲音技術外,攝影技術、剪輯技術、特效技術的倒退趨勢都在其中有所體現,影片營造出一種由于制作技術的生硬而刻意造成的突兀感促使電影這一媒介來觀照和反思自身。
導演作品中透出的特立獨行的電影氣質和反叛的精神,再一次證明了《雷蒙納多·喬》所表現出來的媚俗特征是他有意為之,而不是和其他媚俗藝術品一樣與生俱來。從考察其作品的整體過程中可以感受到他對待電影的輕松態度,他在電影故事的寫作、拍攝、剪輯、聲音、特效等等多方面所做的實驗打破了電影創作的邊界:《快樂的結局》中的倒放形式是他在電影實驗上的大膽嘗試;《阿黛爾還沒吃晚餐》中主角偵探使用的各種離奇工具,傳達出他人類社會被器具統治的質疑;《紳士們,我把愛因斯坦干掉了哦》顯現出他對歷史與科技的戲弄態度;《殺掉四個就夠了,親》中漫畫和廣告對電影的占領顯現出他對流行文化和低俗文化的思考。這些作品中蘊含的創造性和想象力毋庸置疑,挑戰制作規則的創舉展現出他不同尋常的膽魄和行動力。由于這些意想不到的嘗試,影評人和觀眾企圖全方面深入理解他電影的意義是徒勞費力,但從另一角度來看這恰恰是對過度闡釋電影意義行為的一種矯正。
四、結語
電影從誕生起就是“給人花錢看新奇”的,早在愛迪生發明連續照片放映機時就按人頭收費,人們也心甘情愿地花錢去觀摩這個還不完全成為電影的“玩意”;從盧米埃爾兄弟決定首次公映收費開始,電影被牢牢附上了商業屬性。類型片的出現強調了電影的商業性,也促進了電影從藝術創作發展至工業生產的趨勢,這為電影淪為媚俗藝術提供了更便捷的路徑。狡黠的制片廠公司以劃分類型的方式提高了制作電影的便捷性和發售電影的針對性,這種做法在穩固電影市場、保證經濟效益的同時也滋生了一批質量參差不齊的討好型影片。《雷蒙納多·喬》就是一部偽裝成媚俗藝術的電影,它在媚俗風尚泛濫時被導演巧妙地用于反諷,借此暴露出了媚俗藝術膚淺的缺陷與商業性的本質,肆意嘲弄了將媚俗藝術奉為圭臬的人。需要提到的是,對于《雷蒙納多·喬》中的獵奇手法的另一種解讀是導演有躲避審查之嫌,借此偽裝來應對審查,試圖為捷克觀眾創作一部西部片的替代品。
他的作品張揚出一種宗旨:拍電影的人定義電影而不是電影定義拍電影的人。以《雷蒙納多·喬》為代表,他在電影制作上的實驗為其他電影創作者打開了電影思維的一個新維度,他在電影中表現出的非理性行為引起了人們對電影是什么、拍電影和看電影的目的又是什么的思考。現代科技的發展致使電影藝術有了一套穩固、成熟的技術標準,在降低電影制作難度的同時也導致了一部分藝術創造性和人類感性經驗的喪失。在電影藝術將要被技術統治、變成理性的變異物時,他用理性的技術去制造非理性的事物,未嘗不是對理性的一種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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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欣濛(2000—),女,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電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