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優績主義被視作當代社會最被普遍接受的政治和文化信條之一,是當代政治哲學領域中的一個重要議題。桑德爾推進了對優績主義的既有批評,認為優績主義的核心問題在于其內含的一種“成功倫理學”,精英階層視自己的成就為應得,進而催生傲慢,導致了敗者的怨恨,破壞了社會團結,使得尋求共同善的政治成為不可能。桑德爾批評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不挑戰“精英的自滿”,不能祛除傲慢與怨恨的優績主義式的心理結構,因而無法徹底克服優績主義。在此基礎上,桑德爾提出了他遏制自滿、平息怨恨的反優績主義方案,即“拆掉分類機器”和“恢復工作尊嚴”。但是桑德爾在理論上混淆了“傲慢”與“自滿”、“怨恨”與“嫉妒”,其實踐方案與人的自我價值感為敵,貶抑品格和意志的價值,在自尊、激勵、穩定性三個主題上存在嚴重缺陷。與之相對比,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既可避免優績主義的弊病,也為所有成員的自我價值感提供支持,是超越優績主義的更合理進路。
[關鍵詞]優績主義;桑德爾;羅爾斯;道德心理學;怨恨;自滿
[作者簡介]王煒,首都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優績主義及其分配正義理論研究”(22BZX076)的階段性成果。
美國政治的亂象為邁克爾·J.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帶來了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在《民主的不滿》中,桑德爾認為美國政治存在兩種敵對的世界觀:公民共和主義和程序自由主義,且程序自由主義已經逐步取代了公民共和主義,這給美國民主帶來了災難性后果;在其新作《精英的傲慢》(The Tyranny of Merit)中,桑德爾又將民主危機的根源診斷為“優績主義”(meritocracy)。桑德爾認為,優績主義的癥結在于,優績差別導致的財產和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帶來了“勝者”與“敗者”的分化、對立,以及隨之而來的“傲慢—怨恨”的社會心理結構。成功人士視其成就為“應得”而洋洋得意,同時貶低了失敗者,使失敗者感到羞辱和怨恨,這在根本上破壞了社會團結,使得一種尋求共同善的政治成為不可能。因此,醫治優績暴政的根本途徑在于培育一種感恩(gratitude)、謙遜(humility)的態度,這種態度意味著,成功人士應認識到他們的成就只是一種幸運而非他們的應得,因而他們應該對地位較低的人感到虧欠(indebtedness),以此遏制精英的傲慢,消除弱勢群體的怨恨,實現社會團結。為此,桑德爾提出他反優績主義的兩個構想:在教育領域里“拆掉分類機器”,在社會生產中“恢復工作尊嚴”。在反優績主義議題上,桑德爾表達了對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理論的不滿,認為羅爾斯雖然表面上反對優績主義,但并不“挑戰精英的自滿”(challenge the self-satisfaction of elites),也不挑戰財富和社會尊重的不平等,對傲慢和具有羞辱性的政治視而不見,依然可能成為精英的傲慢和弱勢群體的怨恨的潛在來源。本文認為,桑德爾對優績主義的診斷部分可以成立,這部分也與邁克爾·楊(Michael Young)、C.海耶斯(C. Hayes)、J.布拉德沃思(J. Bloodworth)等眾多反優績主義理論家共享相似的理論立場;但桑德爾對羅爾斯的批評和超越優績主義的方案則是不成功的。桑德爾混淆了“傲慢”與“自滿”,“怨恨”與“嫉妒”,其結果是他的反優績方案與人的自我價值感為敵,導向了“遏制自滿,補償嫉妒”,在自尊、激勵、穩定性三個主題上存在嚴重缺陷。在反優績主義這個議題上,羅爾斯的理論而非桑德爾的方案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更理想的進路。
一、優績主義的既往論爭和桑德爾的進路
“優績主義”這一術語產生較晚,但其理論內涵卻可追溯至早期思想史,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描述的哲學家治國的政體模式就可被看作一種優績主義式的圖景;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的特質也常被概括為“通常傾向于優績主義的,而非建立在出身特權之上的政府體系”[1](109),貝淡寧稱之為“賢能政治”,認為其是一種優于選舉民主制度的中國傳統政治模式[2](18)。優績主義的字面意思是“優績的統治”,與民主制(demo-cracy)、貴族制(aristo-cracy)、財閥統治(pluto-cracy)等各種統治形式相區別。其核心理念是公平競爭、能者勝出,社會應當為所有人——無論其家庭出身、性別、種族等,提供公平的機會和足夠的流動性,確保那些真正努力和有天分的人能憑借其優績(merit),在各種競爭中勝出。
優績主義內含的機會公平、社會流動性、能者成功的這些許諾一步步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最被普遍接受的政治和文化信條。優績主義的支持者們強調機會公平的價值,力圖在現實中尋求一種推動貫徹優績主義的實踐方案,為“真正的優績主義”掃清障礙。與此同時,也有眾多學者站在平等的立場上對優績主義展開批評,例如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認為,美國近幾十年不平等不斷擴大的原因就是遵循了優績主義的法則,并且通過優績主義正當化了這些不平等[3](422)。海耶斯認為優績主義將人們“從種族、性別和性取向的不公正等級制度中解放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的等級制度,這種制度建立在人們的能力和動力存在嚴重不平等的觀念之上”[4](22)。布拉德沃思也認為,“一個更加平等主義的社會將確保每個人都能生活得很好,而一個優績主義的社會將不斷提醒勞苦大眾們他們一文不值。因此,一個公正的社會不是優績主義的社會”[5](143),等等。
在《精英的傲慢》中,桑德爾推進了對優績主義的既有批評。首先,他批評了美國奉行的優績主義原則在實踐層面的虛偽性,普遍存在的大學錄取舞弊、昂貴的課外輔導、富人的特權以及社會流動性降低等現實狀況,都與優績主義的理想背道而馳;進一步,在規范層面上,桑德爾認為,即使優績至上的原則得以完滿實現,也仍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民主政治的危機,也就是說“即使是公正的優績至上的社會,沒有舞弊,沒有賄賂,沒有富人擁有特權,也會給人錯誤印象——我們是靠自己取得成功的”,這使得成功者沒有感恩和謙卑,進而不關心公共利益,最終激化社會矛盾,破壞團結[6](引言XXV)。所以優績主義的“真正問題不是我們沒有實現理想,而是理想有缺陷”[6](133)。
桑德爾的論證重心是在規范層面上,他從道德心理角度試圖為民粹主義仇視精英的心理提供一種更根本的解釋。在他看來,民粹主義興起的根本原因并不能被簡單歸咎于“失敗者”的惡意或者錯誤,而是優績主義內含的“成功倫理學”——無論這一觀念在實踐上是否完美貫徹,瓦解了社會紐帶和人們之間的彼此尊重,遭致優績主義社會中的“失敗者們”(或稱民粹主義者)的激烈反彈,使美國民主處于危機之中。桑德爾認為優績主義的基本預設是“假定我們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命運負有全部責任”[6](25)。其實踐后果是,一方面,“成功者們”都樂于將自己的成功解釋為是優績主義式的,即他們的成功是他們自己的智慧、勤奮、把握機遇的能力等優績的結果,由此他們將自己的成功賦予了道德價值,即成功于他們是“應得”的;另一方面,在優績主義話語中,那些處于底層的人也沒什么可抱怨的。他們要么缺乏諸種優績,要么雖具備了這些優績,但對于成功仍需進一步努力。無論哪種解釋,都推動著失敗者們去接受這種被正當化了的不平等,從而維系公民之間的和諧。但這種和諧只能是表面的、短暫的,精英們作為既得利益者的沾沾自喜與傲慢態度(hubris),最終會激起失敗者的羞辱(humiliation)和怨恨(resentment)心理,最終導致民粹主義的報復性反彈。在桑德爾看來,英國脫歐和特朗普的當選,以及極端民族主義和反移民政黨在歐洲的崛起,都宣告了優績主義方案的失敗[6](240)。并且,羅爾斯的反優績主義之所以是不成功的,就在于羅爾斯雖然否定了優績和應得(des? ert)之間的關聯,以減少收入不平等的負面影響,但作為“應得”的替代的“合法期望和資格理論”并不“挑戰精英的自滿”(challenge the self-satisfaction of elites)[6](159)。這在“對待成功的態度”上與優績主義殊無二致,“仍然可能導致精英社會特有的態度——成功人士的傲慢和弱勢群體的怨恨”[6](149)。由此桑德爾認為,社會的團結首先要破除優績主義的成功倫理學,切斷個人“成就”與天賦、努力之間的關聯,將“成就”視作一種偶然和“不應得”,從而打消傲慢與自滿的社會心理基礎,才能使一種更平等的、立足共同善的政治成為可能。
本文認為,桑德爾對優績主義的“診斷”部分可以成立;而在對優績主義的超越方案上,桑德爾則遠談不上成功。桑德爾的方案夸大命運的決定作用,貶抑人的品格和意志的價值,不僅無法平息怨恨,反而正當化了一種更具破壞性的怨恨,最終無益于團結和共同善。
二、桑德爾反優績主義進路中的錯誤
激起弱勢群體“怨恨”的,是收入水平、社會地位等差距的這一“事實”,還是優勢群體的傲慢“態度”?前者是托馬斯·皮凱蒂等眾多以平等反對優績主義思想家的普遍立場,而在桑德爾看來,僅實現“事實”的平等是不夠的,即使如平等主義那樣的社會理想,對弱勢群體進行補償,但是這種補償仍然傳達了一種對弱勢群體“居高臨下”的態度,因而仍是優績主義式的[6](161)。其結果和自由市場的自由主義一樣,“最終都有優績至上的傾向。兩種方法都不能有效對抗優績至上原則所傾向的對成功和失敗的道德上令人反感的態度——贏家的傲慢和輸家的羞辱感”[6](167)。因而桑德爾將論證重心放在“態度”上,并特意強調,“堅持認為精英階層對藍領工人居高臨下的態度(condescending attitudes)是政治不能或不應該解決的社會規范問題,這是愚蠢的”[6](161)。因此,桑德爾理論的野心不僅要改變不平等的現實,更進一步的是要改造“優績主義態度”。這一態度的核心就是精英們“對待成功的態度”及其“傲慢”的心理。然而問題在于,皮凱蒂那類追求“事實平等”的理論目標尚有其客觀標準,如基尼系數等,而“態度”則是一種主觀的、內在的心理狀態,無法像物理事實那樣被客觀證明。因此,究竟什么樣的態度可被稱作“傲慢”就成為一大難題。以桑德爾對托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的指責為例:內格爾試圖為天賦較差者伸張權益,認為即便“種族和性別的不公正減少了,我們仍會面臨聰明人和笨人(the smart and the dumb)之間的巨大不公正,他們付出相似的努力卻得到不同的回報”。而在桑德爾看來,內格爾對“聰明人與笨人”的分野表達了優績至上式的傲慢[6](161)。或許內格爾對此并不認同,他只是在描述人的天賦差異對其人生際遇影響的這一客觀事實,而并無蔑視天賦較差者的意思。但這并不妨礙桑德爾堅持認為,對人的天賦和優績的分辨本身就已經表達了優勢者的“傲慢”。依此邏輯,數學考試表達了數學天才的傲慢,體育競賽表達了運動天才的傲慢。乃至任何競爭都可演變并表達為勝者的“居高臨下”態度,而這種態度就是政治應當解決的問題。桑德爾在此已經暗示,反優績主義,就應取消競爭。
“傲慢標準”的模糊和主觀性帶來的直接后果是,首先,桑德爾并沒有對“傲慢”(hubris)和自滿(self-satisfaction)作出必要的區分,而是將二者簡單等同,一起視作團結的敵人——這就是桑德爾指責羅爾斯“沒有挑戰精英的自滿”(challenge the self-satisfaction of elites)的理由。但是,自滿意味著人對目標的達成或自我價值實現的一種心理上的滿意狀態,例如某人為自己能每天堅持跑步五公里而滿意,某人為自己的作品能夠出版發表而滿意,某人為自己擁有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而滿意,等等。對自我價值的這種確信在道德上沒有什么不正當,并不能簡單等同于狂妄自大、輕視他人的傲慢。但這種區別在桑德爾看來可能無關緊要,因為在他的邏輯中,“自滿”可被理解為一種“隱含(im? plicit)的傲慢”[6](161),等同于對沒有取得一樣成就的人的羞辱,因而別人就有理由對其表達“怨恨”。所以進一步的問題是,桑德爾對怨恨的解釋也不恰當。“怨恨”與義憤(indignation)類似,是一種道德情感,如羅爾斯所說:“如果我們因我們獲得的少于他人而怨恨,這一定是由于我們認為他們境遇好是不正義的制度,或他們的不公正的行為的結果。”[7](422)①因此,身處較差地位,或者成功者的自滿甚至傲慢都不構成怨恨的充分條件。例如在一場公平的競賽中,勝者歡欣鼓舞,敗者感到失望、沮喪,但并無“怨恨”。在實際生活中我們也并不“怨恨”奧運冠軍、科學家、醫生等精英人士,即使他們滿意于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擁有著遠高于我們的財富水平和社會地位。但在桑德爾看來,地位較差者必然對富有自我價值感的優勢群體報以怨恨。這里的邏輯在于,桑德爾所討論的實質上并非“怨恨”這種道德情感,而僅僅是一種“嫉妒”(envy),意指對別人的較大的善的敵意。與作為道德情感的怨恨不同,嫉妒不具有道德根據,更不是向他人或者制度提出要求的正當理由。因而,羅爾斯特別強調“一定不要把嫉妒和怨恨等同起來”[7](422)②。桑德爾將傲慢與自滿、怨恨與嫉妒混為一談的后果是,自滿和傲慢一樣,被視作道德上的不正當,成為反優績主義的政治正義應當遏制的對象,而嫉妒則成為一種提出要求的正當理由。在此邏輯中,如果某人自滿,他就是“有罪的”,是破壞團結的禍首;而處于劣勢地位的人對優勢群體的敵意天然正當,且理應獲得補償。就此,桑德爾反優績主義進路的實質可概括為“遏制自滿,補償嫉妒”。這明顯違背了我們的道德直覺,桑德爾反優績主義進路在如下三個主題上面臨著無法解決的困境,在實踐中會導致比優績主義更嚴重的問題。
第一,自尊主題。桑德爾對優績主義給出了一種盧梭式的批評。盧梭認為,造成不平等的,以及隨之而來的傲慢與憎恨的根本源頭是一個人試圖“比別人更好”的意愿,也就是“自尊”(amour-propre,或譯為“自戀”“自愛”)。盧梭說,走向人與人不平等的第一步,也是走向罪惡深淵的第一步,就是“唱歌或跳舞最棒的人,最美、最壯、最靈巧或最善言辭的人,成了最受尊敬的人”,進一步,“從這些初級的偏愛心中,一方面產生了虛榮心和對他人的輕視,另一方面也產生了羞恥心和羨慕心”[8](91)。桑德爾極力批判的優績主義中“傲慢—怨恨”式的心理結構無非簡單重復了盧梭的這一論斷。但盧梭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認識到自尊雖然導致了不平等,卻絕不是一個該被消滅的對象,恰恰相反,自尊是人的一種基本意愿,而不是一種純然的消極力量。他說,“正是由于人們有這種力圖使自己得到別人夸贊的強烈欲望,有這種幾乎使我們終日處于瘋狂狀態的出人頭地之心,所以才產生了人間最好的事物和最壞的事物:我們的美德和惡行,我們的科學和謬誤,我們的蠱惑家和哲學家”[8](115)。而杰出的立法家的重要任務就是合理引導自尊這種力量,使之對實現自由、和平、美德、幸福的生活有積極的貢獻。并且一種“合宜的自尊”與“尊重他人”是相容的。正如盧梭在談及牧師格姆對他的教導的時候說:“他不直接打擊我這種驕傲的心理,而只是防止它使我的心腸變成鐵石;他不阻止我自己尊重自己,而只是使我不要因為自尊就看不起鄰人。”[9](413)但在桑德爾那里,“自尊”被視作道德上的不正當,是破壞團結的禍根。因而超越優績主義就必須首先打消這種“追求卓越”的心理。為此,桑德爾給出了對抗優績暴政的第一個方案:在教育上“拆掉分類機器”,高等學府應當“抽簽入學”[6](205)。意即學生們在成績上達到一個基本的“門檻資格”之后,各高校通過抽簽而非各種形式的選拔考試來決定他們是否被錄取。在這種安排下,錄取與否不再是判斷學生是否“優秀”的分類機器,被錄取也僅是一種幸運而非“應得”,從而打消他們的“自滿”。桑德爾嚴厲批判優績主義區分勝與敗的“成功倫理學”,但是他所構想的平等的“不分勝敗”的社會并不比優績主義的社會更可取。抽簽入學試圖以“運氣的平等”對沖基于天賦、家庭的各種不平等,但這種方案直接否定了個人品格、意志和努力的價值。設想一位有天賦、有抱負,且為發展自己的能力付出艱辛努力的青年學生,他的升學機會被能力、潛質和努力程度遠不如他的同學通過抽簽的方式輕而易舉地頂替掉,他是否會感到“怨恨”?這種“怨恨”是否也會破壞團結?我們又當如何平息這種怨恨?桑德爾的可能回答是:好的制度恰恰就是要遏制你追求卓越的自滿心理(challenge your self-satisfaction),假如你不追求自滿,也沒有比別人更努力,你落榜了自然就不會怨恨。高等學校應當如何遴選人才是一個復雜問題,標準化考試這種“分類機器”可能永遠不那么盡如人意,但“拆掉分類機器”的后果是,制度性的懲罰那些有天賦、有抱負的青年人,鼓勵“躺平”,因而絕不可取。桑德爾的錯誤之處在于,打擊自尊、挑戰自滿并不是反優績主義的正當進路,我們應當思考的不是如何去對抗、遏制人的“自滿”,而是如何構建一個所有社會成員都能有成就感和價值感的社會。
第二,激勵主題。如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對優績主義的支持性論述所示,所謂的“優績主義,從這個詞的最佳意義上說,就是由那些值得贊揚的人組成。他們是在同行的評判下,在自己領域里最優秀的人”,其結論是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在大學、商業、政府這些領域中不應該貫徹優績主義原則[10](66)。但在桑德爾看來,這種對“優秀”的贊揚和褒獎損害了勞動人民的工作尊嚴。桑德爾區分了“勞動人民”(working people)和“高薪專業人員”(well-paid professionals)兩個群體,認為優績主義貶損了前者而過度抬高了后者,使市場給予贏家的豐厚獎勵和沒有大學學位的工人的微薄工資合法化[6](222)。對此,桑德爾為對抗優績的暴政開出的第二個藥方是“恢復工作尊嚴”,最終實現“境況的廣泛平等”(equality of condition),即“讓那些沒有獲得巨額財富或顯赫地位的人能夠過上體面和有尊嚴的生活”[6](252-253)。但在此桑德爾遇到了一個難題。一方面,他承認“優績的重要性”(merit matters)以及各人優績的差別,他說“唯才是舉并沒有錯,通常這樣做很合理。假如我需要水管工來修理馬桶,或者需要牙醫治療牙齒,我會努力找到最適合這份工作的人(well qualified)”[6](23)。而另一方面,他又反對基于優績差別的不同待遇,因為那恰好就是優績主義的主張。他說,懲罰盜竊有給小偷貼上“污名”的“副作用”;同理,外科醫生比看門人工資高的“副作用”是對醫生的特殊才能和貢獻表示敬意,而這些副作用會塑造對成功和失敗的態度,很難與優績至上的態度區分開[6](160)。那么,一方面,桑德爾對于水管工是否“稱職”的分辨,與他所批評的內格爾的“聰明人與笨人”的區分有何本質差別?被他揀選的稱職的水管工是否會“傲慢”?未被選中的水管工是否會感到技不如人、自慚形穢從而“怨恨”?另一方面,假如一個水管工無論稱職與否,都會和別人一樣過上“體面和有尊嚴的生活”,那么需要為此建構一種什么樣的分配制度?畢竟桑德爾絕不會向沒有被他選中的水管工支付報酬。除了“對富人收更多稅”[6](246),桑德爾沒有詳述保障“境況平等”社會的經濟制度是什么,例如是否還存在競爭和市場經濟等。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境況平等必然要求國家權力對經濟關系、勞動分工進行全面控制。而即便這種社會理想可以實現,即牙醫、飛行員有著和看門人相似的收入水平和社會尊重,或者如桑德爾的那種美好愿景,享有“生活境況的廣泛平等”,那么激勵年輕人立志去當牙醫、飛行員而非甘于做一個看門人的動力是什么?畢竟牙醫、飛行員這類理想需要年輕人們付出更加艱辛的努力。如果這些努力在收入和社會評價層面全無回報,那么這種社會構想的最終結果就是,不僅稱職的牙醫和飛行員會越來越稀缺,最后連找到一個“適合的”水管工都將成為一種奢望。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也在平等的立場上反對優績主義,但是他比桑德爾更清醒地認識到激勵和差別對待對于一個良好社會的必要性。他說:“事實上,獎勵好的(或正確的)行為的激勵效果,只能是任何運轉良好的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無論我們如何看待‘優績主義’的要求,我們幾乎不可能完全放棄激勵系統。開發一個激勵系統的藝術在于描述功績的內容,以這種方式有助于產生有價值的結果。”[11](9)因此,反對優績主義并不意味著必須拒絕激勵和獎賞,以使每個人境況一致,而是構建一個有益于共同利益的激勵系統,在一個恰當的方向上,鼓勵每個成員都積極運用自己的天賦與努力,并給予他們相應的回報。我們理應對所有社會合作成員表示尊重(respect),無論是醫生、飛行員還是看門人,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該獎勵(reward)或者贊賞(praise)作出了更大貢獻的那部分人。
第三,團結主題。桑德爾反優績主義理論的最終落腳點是社會團結,在他看來,優績主義導致的“傲慢—怨恨”的社會心理結構侵蝕了團結的基礎。因此,為了實現社會團結,就必須首先遏制優勢群體的“傲慢”以避免弱勢群體的“怨恨”。在闡述“拆掉分類機器”和“恢復工作尊嚴”兩個方案之后,桑德爾格外強調了“謙卑”(humility)的價值,視其為“從殘酷的成功倫理中回歸的開始”[6](256)。這種謙卑來自“對命運偶然性的強烈感覺”,即我們的所得都是一種幸運而非我們的“應得”,故此成功的人不應當感到“自滿”,而是應感到對地位較低的人有所虧欠。因為“成就”僅是命運偶然性使然而非個人的“應得”,所以對此感到“滿意”的人,就是傲慢、不謙卑的,應為破壞團結承擔首要責任。但是,這種邏輯否定了人的品格、意志、行動對他的人生前景的重要影響。假如人的任何成就僅是幸運而不屬應得,那么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任何人也不應得其失敗,即他對自己的失敗不承擔任何責任,所以有理由要求全社會對他的不幸給予補償,直到他與所有社會成員的生活境況達到廣泛平等為止。而在此之前,他都有充分的理由對那些境況較優的、滿意于自己成就的社會成員表達怨恨、宣泄不滿。從這個意義上講,桑德爾的理論不僅無法消弭劣勢群體的怨恨,反而挑起和正當化了一種更具破壞性的怨恨。社會學家凱瑟琳·S.紐曼(Katherine S. Newman)在對美國貧民區學生的研究中提及了一種叫作“蟹籠效應”的現象,意思是在捕蟹籠子中,試圖逃脫的螃蟹總會被其他螃蟹抓住扯回去,而這就是貧民區學生的現狀。每一個勤奮上進、努力學習的學生都被視作異類,要面對來自同學的各種嘲笑與戲弄。在有關一個努力上進的青年學生的訪談中,紐曼說道:“他們不希望她成功,因為如果沒有人‘取得成功’,他們就不會有挫敗感。但如果有人取得了成功,這就暗示每個人理論上都能做到。戲弄——迫使所有人保持一致的赤裸裸的企圖——目的就是將可能成功的人拉回原來的世界。”[12](92)與她的同學們一樣,桑德爾的理論也不希望她成功,因為她的成功必會導致“自滿”,激起“怨恨”,并最終破壞團結。從這個意義上講,桑德爾理想的“境況平等”的社會只是一個與每個人的自我價值感為敵的大蟹籠——為了保持團結,必須貶抑成員們力求卓越的品格意志與抱負,制度性地打擊追求“上進”的人,使之與其他所有人保持“境況平等”,最終讓所有人放棄理想、隨波逐流——因為個人努力與否無關緊要,總會有被國家權力保障的平等的生活境況。F. A.哈耶克(F. A. Hayek)早就批評了與桑德爾類似的這種理論意圖,在他看來,“這無異于是說政府職責就是阻止人們擁有比他人更好的健康、更佳的氣質,更合適的配偶或更茁壯成長的孩子。如果所有未被滿足的愿望真的有權向社會提出要求,個人責任就到了末日。不管忌妒多么符合人性,它到底不屬于自由社會可以消滅的那些不滿的根源”[13](134)。“為了團結,我不應追求卓越”,這種說法無疑荒謬絕倫,但這恰恰是桑德爾的反優績主義所要求的。在此桑德爾暗示了他所謂的“共同善”和“個體善”之間是一種對抗關系: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就會破壞團結,使得共同善不可能;為了共同善,每個人都必須拒絕自滿、保持謙卑。在這種個人利益與共同善的緊張中,所謂的團結只能以犧牲個人的權利、自由為代價,絲毫不值得期待。
綜上,桑德爾的反優績方案在自尊、激勵、團結這三個主題上都存在著無法解決的困難。桑德爾沒有認識到,社會團結或共同善固然重要,但畢竟不能通過阻止部分成員成功,遏制他們的自我價值感來達成。一種理想的政治正義理應在其制度限度內,最大限度地支持每個成員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并且通過合理的制度安排,每個人的努力和自我實現都能彼此協調、相互支撐。在這個問題上,羅爾斯的正義理論而非桑德爾的進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取的方案。
三、羅爾斯的正義方案:鼓勵優績但非優績主義的
羅爾斯的反優績主義態度是明確的,在其正義理論中,他特別強調兩個正義原則并不會導向一個“英才統治的社會”(meritocratic society)。優績主義不是一種理想的政治正義原則的理由,在于優績主義預設的是一種以自然偶然性為基礎的“社會對立”,而理想的政治正義觀應該成為“社會合作”條件的公共基礎。具體而言,首先,優績主義欠缺一種“社會合作”的觀念,將整個社會構想為一種純粹“優勝劣汰”“成王敗寇”的競爭體制,成員之間利益尖銳對立,提高一個人的地位就是降低另一個人的地位。并且一個人的成功或失敗全然是基于他個人優績的“應得”(deserve),因而“勝者”應得其獎勵,而“敗者”即使被整個社會拋棄也實屬“活該”(deserve)。因此,“前途向才能開放”的原則,必然存在一種顯著的上層階級與下層階級之間的懸殊差距,即使采用機會平等作為流動性的保證,這種機會平等也只是劃分人群、制造對立、撕裂共同體的工具,僅僅意味著“在個人追求影響力和社會地位的過程中,有平等的機會把不幸的人拋在后面”[7](81)。這種對立的結果是“要么互不情愿、仇視抱怨,要么相互抵制直至內戰”[14](279)。其次,優績主義忽視的是,自然天賦的差異和社會出身的不平等一樣在道德上是任意的(arbitrary)。對此,羅爾斯說:“社會制度處理自然差異的方式和允許偶然和運氣發生作用的方式,表征著社會正義的問題。”[15](381)如果我們認為貴族制度、種姓制度下的那種依賴于出身的“社會偶然性”的不平等是不正義的,那么基于相似的理由,優績主義中依賴于天賦的“自然偶然性”的不平等也一樣不正義。因而理想的正義觀念必然不能是優績主義式的,具備基本道德能力的公民“希望建立這樣一個社會體系,它使任何人都不會因為他在自然資質的分布中的偶然地位或者社會中的最初地位得益或受損,而不同時給出或收到某些補償利益”[7](78)。
與優績主義相對照,羅爾斯正義原則的社會構想是一個“公平的社會合作體系”,其中既有利益的沖突,也有利益的一致,“因為社會合作使所有人都有可能過一種比他僅僅靠自己的努力獨自生存所過的生活更好的生活”[7](4)。在社會合作中,任何人的成就都并非他單純個人優績的成果,而有賴于所有人共同參與、維護的社會合作體制。不同人的貢獻、成就或有大小,但每個合作成員都應該因其為社會合作作出了自己的那份貢獻而從中受益。羅爾斯用“貢獻曲線圖”來說明這一問題,只有最有利的人群和最小受惠群體的生活期望同時提高的時候,該種分配方案才可能是正義的,羅爾斯稱這種狀況為“利益的和諧”[7](80),其基本含義是,經濟的發展不能以損害任何成員的生活前景為代價,發展的成果必須由所有社會成員共同分享。另外,每個人所獲成就的大小,往往與其自然天賦緊密相關,而既然自然天賦的分布是偶然、任意的。那么就需要有一種對待這些偶然性的“公平方式”,此種方式不是消除這些差別,而是利用這些差別使之有利于“共同利益”(common benefit)[7](78)。其結果是,兩個正義原則下,“當且僅當境遇較好者的較高期望是作為提高最少獲利者的期望計劃的一部分發揮作用時,它們才是正義的”[7](58-59)。雖然個人的成就、分配的份額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不平等,但是這種不平等是公平的,且提高了最小受惠群體的生活前景,因而是可被允許的。這就是桑德爾對羅爾斯的不滿之處,認為這依然會催生優績主義式的傲慢與怨恨,無法根除優績主義的弊病。桑德爾沒有看到的是,“減少別人才能(talents)的政策一般并不適合于較不利者的利益”[7](82)。遏制優勢群體的優績或自我價值感,以實現“生活境況的廣泛平等”,并不是一條可取之路,對于最小受惠群體的利益和共同善而言也絕無益處。在兩個正義原則的規制下的社會既不會導向優績主義,也能有效化解桑德爾在如上三個主題上碰到的那些困難,最終比桑德爾的方案更有益于共同利益與社會團結。
首先,羅爾斯以亞里士多德主義基本動機原則解釋自尊問題,將個人自我價值意義上的自尊和自信視作“最重要的基本善”。亞里士多德主義原則是指“如其他條件相同,人們以運用他們已經獲得的能力(天賦的或從教育獲得的)為快樂,能力越是得到實現,或所實現的能力越是復雜,這種快樂就越增加”[7](336)。也就是說,“我們傾向于選擇需要更全面的運用所獲得的能力的更復雜的活動”[7](339)。例如某人在學習普通數學過程中發現了自己的天賦,體會到學習的樂趣,因而就有了繼續鉆研高等數學的動力。在自身能力的逐步提高中,他收獲了自信和自我價值的滿足感。羅爾斯將這種“對自我價值的確信”和“對自己實現自己的意圖的能力的自信”概括為“自尊”的兩方面內容。其重要性在于,“沒有自尊就沒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去做的,或者即使有些事情值得去做,我們也缺乏追求它們的意志。那樣,所有的欲望和活動都會變得虛無縹緲,我們就會陷入冷漠和犬儒主義”[7](347)。一種恰當的正義原則應當有助于維護公民自尊,鼓勵每個人發展自己的能力,實現自我價值,而不是挑戰公民的自我價值感,與自尊為敵。因而羅爾斯說:“穩定的正義觀念必須植根于一種對自我的肯定(affirmation)而不是否定(abnegation)之中。”[7](394)而在桑德爾的反優績社會中,那些有天分、有上進心和奮斗意志的人將遭受制度性的阻撓,最終整個社會將淪為一個“無自尊的平等”的犬儒者的集合。在兩個正義原則下,社會成員各自追求自尊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并不會導致社會沖突,破壞社會團結。其理由在于:第一,在一個正義的社會,公民自尊和自我價值的基礎不是人際比較或他的收入份額,而是由社會肯定的基本權利和自由的分配。由于這種分配是平等的,當人們聚到一起從事更大范圍的社會公共事務時,每個人都有一種相似而可靠的地位[7](431)。每個人作為平等的一員參與社會合作,各自發揮才智,作出自己的貢獻,成為一個“有用之人”并分享著合作的成果,這一事實本身就為他們提供了一種對自我價值的確信。他的天賦與努力在機會平等和差別原則的條件下也絕不會被埋沒;第二,正義的社會將會拒絕“絕對的成就標準”(absolute level of achievement)觀念。因為亞里士多德主義原則的應用始終是與個人的天賦和具體的情況相關[7](348)。天才馬拉松運動員可能因為沒有奪冠而沮喪,普通愛好者只要足夠堅持,甚至僅僅參與其中就會獲得自我滿足感。因而天才并不一定因成績比我們好就“自滿”,我們也不會因為自己某方面才能落后于人就怨恨、嫉妒。因為我們知道,馬拉松運動,以及其他包括財富、聲望等,并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標,也不是人生價值的最高或者唯一載體。每個人會有適合于他自己的多元的成就途徑,這些“成就”的標準是不可通約的。對此羅爾斯說,我們“應當避免對彼此生活方式的相對價值做出任何評定”[7](349)。某人沒有考上醫學院而成為一個藍領工人,他的人生并未就此失敗。他依然可以在兩個正義原則所規定的平等自由和機會公平條件下,從事一種能夠發揮自己天賦和能力的“有意義的工作”,獲得別人的肯定和平等的尊重,這也將成為他的自我價值的重要來源。當人們建立起這種確信,就不會對別人的成就報以嫉妒或怨恨。如羅爾斯所言,“作為公平的正義比其他原則更能支持自尊,這是原初狀態各方所以接受這一原則的強有力的原因(strong reason)”[7](347),同理,這也是我們拒絕桑德爾反優績方案的重要理由。
其次,指向共同利益的激勵方案。優績主義的“優點”在于以“公平競爭、能者勝出”的理念充分激發人的潛力,鼓勵人努力上進,追求更好生活,這在客觀上極大提高了社會總體的經濟效率,而其副作用則是導致嚴重的不平等和社會分化。桑德爾看到了優績主義的缺陷,給出了一種“挑戰精英的自滿”的拒絕激勵、維護平等的反優績方案。但如前所述,他的方案的后果是災難性的。而羅爾斯的正義原則肯定了激勵的價值,同時將個人的天賦和努力引導至共同利益的方向上,這樣就避免了優績主義式的“社會對立”。良序社會中存在的財富與社會地位等方面的不平等,是在平等的自由與機會的條件下,由各人不同的天賦能力、努力程度、機遇導致的。這種不平等是必然的,甚至是必要的。因為富有成效的社會合作需要成員們“各盡其力”,而人之所以愿意盡其力,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努力能夠帶來的回報有所期待。假如努力沒有回報,“干多干少一個樣”,人們就會喪失自我的價值感,進而缺乏培養、發展自己能力的動力。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為社會成員如何運用自己的天賦和努力提供了指導。人們的卓越天賦不是被遏制的對象,而是被引導至共同利益這個目標上,鼓勵天才們努力發展其天賦,為共同利益作出更大貢獻。這就是差別原則所要求的“人們按照這樣一種原則來分享基本的善:一些人可以擁有較多的善,如果這些善是通過改善那些擁有較少的善的人的境況的方式而獲得的”[7](72)。在這種社會合作的圖景下,成員們的卓越天賦不是破壞團結的消極力量,而是推動取得更好合作成果的積極因素。例如在一個球隊中,某個球員有著超高天賦與能力,這當然不是一件壞事。他能夠率領整個球隊取得更好成績,而這一成績為所有隊員共同分享。所以羅爾斯說,“較大的能力可作為一種社會資產(social asset)用來促進公共利益”[7](82),而桑德爾那種抽簽入學、反對激勵的方案必然導致這種資產的巨大浪費。當天賦更好者能夠以有助于所有人,特別是有助于天賦最差者的善的方式來培養和使用他們的天賦的時候,那么天賦更好者就“應被鼓勵去繼續追求更多的利益”[16](203)。在這種指向共同善的激勵方案中,某人由其在社會合作中作出了更大貢獻,而有資格獲得更多的回報;與此同時,最小受惠群體由于參與社會合作,分享能力較強者的成就,獲得其他成員的平等尊重,提升了自己的生活前景,理應不會對別人的成就心懷怨恨。
最后,利益和諧基礎上的團結。羅爾斯所言的“社會利益的和諧”(Harmony of social interests)并不意指平均主義或者各人境況的平等。而是“個人和群體的成就不再被看作許多彼此分隔的個人的善”[7](452),強調的是一種“互利”。天賦的不平等是一種自然事實,這種基于偶然性的不平等往往導致個人能力以及生活前景方面的不平等。優績主義放任了這種不平等,因而稱不上是正義的,桑德爾的“反優績”則走向另一個極端,意圖消除這種不平等的社會后果,限制天賦、能力較強者的成就和自我價值感,使所有人保持“境況平等”。如前所述,桑德爾的方案無助于團結也無益于共同善。而羅爾斯方案是“一種對待命運中的偶然因素的公平方式”[7](78)。其公平性體現于一種“基于相互性的互利原則”,即較高天賦應該用于增進所有人尤其是最小受惠群體的生活前景。其理由在于,既然自然天賦的分布是任意的,那么就當“被視作”一種“共同財產”。“天賦的分布”被視作共同財產的意思并不是說某人的天賦不屬于他,而是說各人的不同天賦之間是一種互補關系。天才們的成就并不完全是其天賦和努力的成果,還有賴于天賦較低的社會成員提供的衣食住行等各項必不可少的社會基本服務——其中天賦的高與低都是偶然而非“應得”。而既然天賦較高者在社會合作中占據了一種不應得的優勢地位,那么他們在對自己天賦的運用上就應承擔起一種額外的道德責任,即應以提升最小受惠群體的生活前景的方式來運用自己的天賦。在這種“天賦的分布被視作共同財產”的觀念中,也表達了天賦較高者對天賦較低者應有所虧欠(indebtedness)的含義。這與桑德爾的區別在于,桑德爾的“虧欠”意味著優勢群體應當“自損”,遏制自滿,保持謙卑,乃至放棄追求成功,但是,阻止天才們的成功并不會讓人們的生活更幸福。而在羅爾斯那里,優勢群體的虧欠感則體現為他們要積極努力培養運用自己的能力,用于最大限度提升最小受惠群體的生活前景。因而羅爾斯說“差別原則不會因更有能力的人幸運地得到了天賦而懲罰他們。更確切地說,它主張,為了繼續從幸運中獲益,我們必須培養和訓練我們的天賦,使它們以對社會有益的方式來發揮作用,從而對天賦更少者的利益做出貢獻”[16](260-261),亦即較有利群體“愿意只在一種促進較不利者利益的結構中占有他們的較大利益”[7](81)。差別原則一方面能夠滿足優勢群體的較高合法期望,認可他們通過個人的努力有資格(en? titlement)獲得更好的狀況,并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成功可以增進所有的社會成員,尤其是最不利者的生活前景,這也將成為他們的自我價值感的重要基礎。在這種社會合作中,人們樂于見到,而不會“怨恨”天才們的杰出成就。一個水管工,假如他具備基本的理性、道德能力,就會認同一個杰出的醫生有著高于他的收入,這并不是一件壞事,他更不必對此心懷怨恨;反而,強迫醫生與自己保持一種“境況平等”則可能是一場災難,因為稱職的醫生將會越來越少,最終可能無人醫治自己的病痛。并且,正義原則在保障平等尊重的基礎上,為最小受惠群體提升自己的生活前景提供了可能。他們更愿意在平等自由與公平機會條件下運用自己的能力,開發自己的天賦,憑借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取得更大成就,為社會作出更大貢獻,實現人生理想和價值,而不愿意天賦與努力都被無視,無論如何都只能成為“境況平等”中的一員。因此,最小受惠群體也會傾向于接受兩個正義原則下的不平等而非桑德爾的“境況的平等”。
總之,與人的自我價值感為敵并不是反對優績主義的恰當進路。如羅爾斯所言,“無論一種正義觀念在其他方面多么吸引人,如果道德心理學原則使它不能在人們身上產出必要的按照它去行動的欲望,它就是有嚴重缺陷的”[7](359)。桑德爾的錯誤就在于,他的反優績方案貶抑了人的品格和意志的價值,挑戰人的自我價值感,無法獲得社會成員的認同,更無益于共同善與團結。與其相對比,羅爾斯為如何正確對待優績和優績主義指明了方向,即一種可取的正義原則應當是鼓勵每個成員追求卓越,但并非優績主義式的。在兩個正義原則下,每個成員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開展社會合作,各自運用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在制度正義允許的范圍內實現各自的人生理想和目標;同時每個人的成就都不僅是個人欲求的滿足,更重要的是用于提升全體成員尤其是最小受惠群體的生活前景,以此實現利益的和諧。在此基礎之上,正義的穩定,以及可靠的團結才可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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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賢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