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過一個多月,我國海底科學奠基人之一、中國工程院院士金翔龍即將迎來生日。他依然精神矍鑠,喜歡站在辦公室寬大的落地窗前,看腳下蜿蜒馬路上的車水馬龍。這雙明亮有神的眼睛,曾目睹過抗戰的烽火、大海的兇險,也見證了中國海底勘探的突破、中國海洋科學的騰飛。
少年理想遇見國家戰略
1934年11月,金翔龍出生于南京。時逢抗戰,他的整個幼年顛沛流離,輾轉武漢、重慶多地,后隨家人回到南京。1947年秋天,金翔龍考入南京市第一中學,這所在當時幾乎是國內最好的中學給了金翔龍系統的科學、人文和藝術教育。他不僅從自己喜歡的數理化課程中汲取養分,還加入了學校的火光歌詠團,積極參與一系列進步活動。新中國成立后,金翔龍進一步確定了為祖國需要而讀書的信念。懷揣著對祖國壯麗河山的向往和對地質學的興趣,1952年,金翔龍成為北京地質學院(現中國地質大學)的首屆新生。在開學典禮上,他聆聽了時任地質部部長、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的講話。
學地質免不了要大江南北地跑,而這種“顛沛”正是金翔龍最喜歡的。遠赴青海柴達木盆地的畢業實習,更成了他回憶中永不消逝的閃光點。那次實習,既有在沙漠中起早貪黑填圖的辛苦,又有在腹地缺糧斷水、等待救援的驚心,更有全力開展運輸調度的繁忙……近乎探險的經歷,讓年輕的金翔龍體會到作為地質科學工作者的艱辛,但他也更堅定了為祖國地質科學事業奉獻青春的理想。大學畢業時,成績優異的金翔龍被推薦前往蘇聯留學。確認留學專業時,曾經被蘇聯克蓮諾娃的《海洋地質學》深深震撼的他鄭重地填下了“海洋”。這一刻,少年的學術興趣和新中國強烈的海洋戰略需求發出了巨大的共鳴聲。
然而,隨著中蘇關系在1956年出現變化,金翔龍這批預備留學生還沒有出發,就面臨要先在國內尋找單位安頓下來的境遇。一番奔波后,金翔龍拖著簡單的行李來到了青島,走進了當時的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海洋生物研究室(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的前身)。青島海濱寧靜的路上,海霧漸漸包圍了金翔龍,他從此開啟了從陸地到海洋的跨越過程。
1958年,全國海洋普查開始,金翔龍登上“金星號”調查船駛向渤海灣。冬天的渤海灣寒風刺骨,采樣器已經下海,海上驟然起了風浪,調查船在波峰浪谷間顛簸著。“船長都吼我們去避風,可機器已經下海,我不能停下來啊!”金翔龍回憶道,“那時天昏地暗,我只覺得身體在滑動,呼吸也異樣了。我下意識地反應過來,一定是船被海浪壓到水下了。”人在水中的本能促使金翔龍四處亂抓,在不斷下滑中,他摸到一根鋼纜,死死地抓住。“我在水下等待著,屏住氣,極力地鎮定自己,抓著‘救命稻草’的手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船終于露出了水面,海水從甲板上退去。這時金翔龍才發現,他已經被海水沖到了甲板邊緣,如果不是他正好抓住了那根鋼纜,后果不堪設想。
后來,金翔龍出海無數次,但這最初的歷險仍是他記憶中最難抹去的。那場洶涌的波濤在轉瞬間向他展示了大海的力量,讓他進入了海洋地質科學家的軌道。
驚心動魄中的石油突破
石油被喻為“工業的血液”,而在20世紀60年代,當資本主義強國都在向大海要石油時,我國的海洋研究僅停留在測量海水深度、海底采泥等最基礎的方面。學地質出身的金翔龍坐不住了,他一方面抓緊時間增補知識,拓寬自己在數學、物理、無線電工程等領域的涉獵;另一方面積極跑各部委、單位進行協調,在各方的支持下,他最終從石油部要到了剛研制出來的第一臺地震儀。
就這樣,金翔龍與秦蘊珊、范時清等創建了我國最早的海洋地質研究實體,又與鮑光宏、劉光鼎等組建了我國第一支海洋地震勘探隊伍,確立了在渤海進行地震勘探找油的目標,為我國海洋地球物理學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20世紀60年代的科研條件相當艱苦,雖然有了地震儀,但是震源用的就是普通炸藥。“那時我們和整艙的炸藥吃住在一起,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留神,整條船都遭殃。”金翔龍笑著回憶,“勘測時要求兩分鐘放一炮,電線皮的接線只能用牙咬。幾百個線頭咬下來,牙都松了。年輕時我就已經滿口假牙了。”靠著自己編制的長電纜,用著自行改裝的檢波器,枕著滿艙的炸藥和雷管,金翔龍和其他同志一起完成了我國海上第一條地震剖面(龍口—秦皇島),用了2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實現了我國海上勘測“零的突破”。
此后,金翔龍協助過1960年地質部和1966年石油部的下海任務,幫助選址海南鶯歌海作為海洋勘探基地,推動了中國淺海石油的早期勘探。他提出的我國海底構造觀點和對油氣資源的評價,相繼被勘探與生產部門采納并證實。現在,渤海、黃海、東海的海面上樹立起了一座座鉆井平臺,那汩汩而出的石油里,浸潤著金翔龍半生的心血。
1985年,金翔龍從中國科學院調至國家海洋局,并舉家從青島遷至杭州,進入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現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從此定居在西子湖畔。
作為我國第一代海洋地質工作者,金翔龍始終關注著海底礦產資源。進入海洋二所后,他的眼光放得更加長遠,不再滿足于在我國近海勘探石油資源,而是前瞻性地看中了大洋這塊巨大的寶地。大洋礦產資源是當前國際資源爭奪的焦點之一,特別是大洋多金屬結核的勘探與開發。這實質上是科學技術與經濟實力的考量,也是綜合國力的較量。
1990年12月,金翔龍作為國家代表,接受聯合國對我國太平洋多金屬結核礦區申請的技術審查。那是金翔龍第一次站在聯合國的講臺上。盡管之前他參加過一些國際學術會議,但他清楚地知道,今天,他發言的成敗將關系到能否爭得國家的權益、能否為子孫后代奠下一片基業,心中陡然感到一陣緊張。
“開始確實比較緊張,手都在微微顫抖,但是當一張張專業的圖表在大屏幕上打開,我看到那些熟悉的地圖和數據,心情終于穩定下來。”面對那些自己親身策劃、參與得來的數據,金翔龍向與會的各國專家闡述我國在太平洋勘探區的面積與位置、使用的調查手段與船只、勘探的程序與精度、礦區的選定與劃分的原則以及礦區的分配方案。結尾時,他說道:“中國的申請方案在具有相等商業價值的含義上是最佳建議,諸位專家在檢驗與計算后一定會發現這句話是真實的。”本來,他只想用這句詼諧的話緩和一下會場內緊張的氣氛,想不到竟引來一片掌聲。
那次聯合國之行,經過與會專家們激烈的技術爭論,加之與時任聯合國副秘書長南丹數次的單獨談判,最終,金翔龍和他的團隊在東太平洋為我國爭得了15萬平方千米的多金屬結核理想礦區。這片位于夏威夷群島東南逾4000米深海底的礦區,使我國進入了大洋勘探開發的國際先進行列,我國一躍成為世界上第五個“先驅投資國”。
之后的10余年,金翔龍和同事們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在聯合國規定的框架內,使我國從已有的15萬平方千米理想礦區內,獲得了7.5萬平方千米“豐產田”的開采權。這塊“豐產田”初步估算資源量有4.2億噸多金屬結核。它們一旦被開采和冶煉出來,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未來我國稀有金屬供需緊張的矛盾。
斗轉星移,轉眼間幾十年過去,金翔龍為祖國的海洋科學事業奮斗了大半生,但他依然沒有休息的打算。1997年,金翔龍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由他大力推動創建的國家海洋局海底科學重點實驗室(現自然資源部海底科學重點實驗室)也在杭州揭牌。他所主持或參與的各種重大課題無不為我國的海洋安全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為保證國民經濟的有序發展提供了助推的力量。
“我做的工作,都是為了造福后人。希望我們的子孫后代能從海洋的大寶庫里獲得豐厚的回報,我從不后悔將青春獻給了祖國的海洋。”金翔龍如是說,字里行間飽含著一位海底科學家的赤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