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和我媽的戰爭就一直圍繞著吃這件事。
我生在一個很傳統的山東家庭。我爸主外,我媽主內。我媽嫁給我爸時,我爸還沒退伍。我爸帥氣、家境好,且是老胡家長子,全家的期望都在我爸身上。我媽那邊呢,外公很早就去世了,我媽作為長姐和外婆一起帶大兩個妹妹、兩個弟弟,供他們讀書,把一個家撐起來,日子過得吃力,家境自然差了些。在那個年代,如果按門當戶對的舊思想來衡量,當年我媽嫁到老胡家的壓力自然是不小的。更何況她嫁過來的前幾年和我爸是兩地分居的,只有在我爸有探親假時他們才能見面。我媽嫁過來就一個人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她說那幾年過得謹小慎微、勤勤懇懇。
后來我爸從部隊轉業回家,帶著我們娘倆從爺爺奶奶家搬出來自立門戶。但爸爸畢竟是老胡家長子,家族的擔子還是在他身上。所以安好家,我爸便專心投入“立業”這件事上,老胡家的內務還是交給我媽全權打理。
因此時至今日,我媽勤勤懇懇幾十年如一日地做好世俗給她的每個角色,“媳婦、兒媳婦、媽媽、嫂子、好鄰居……”不負眾望,這么多年以來,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這些周圍的人對媽媽的評價,幾乎集齊了孔孟之鄉對傳統女性美德的所有要求,“勤勞、善良、孝順、寬厚、識大體顧大局……”
當年,我就是在這樣傳統的家庭中,在眾盼長孫的熱切里,出生的。從長孫變成了長孫女,據我媽說,一家人的失望全壓在她身上。雖然自我記事起對此沒任何感受,但在我媽一遍遍的回憶敘述中,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剛出生那年爺爺和爸爸的失望,我媽的委曲天地可鑒。
然而,我感覺到的事實是,無論多么重男輕女,畢竟我是當時整個老胡家“孫”子這輩里第一個孩子。小時候我白白胖胖,嘴甜、愛哭會撒嬌,很快深得爺爺奶奶的寵愛。所以我是在被愛中長大的,無憂無慮,甚至借著隔代親的寵愛,養成了不少在我媽眼里嬌生慣養的臭毛病。
在我大學畢業前,即使我在老胡家一直混不錯,因為我給媽媽帶去的壓力也從未消失。她十幾年如一日地把她的人生經驗用各種方式傳達給我。比如,她覺得女人就應該像她和姥姥一樣勤快懂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才能嫁得好,才能過得好。這些美德對于從小叛逆的我來說,簡直就是滋養我逆反情緒的強心劑。我媽越是用這些美德要求我,我就越背道而馳。
我常很欠揍地反駁她:“吃得苦中苦就有吃不完的苦,吃虧不是福是傻,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嫁得好不如自己混得好……”
每每此時,她就會佯裝追著我打,邊追邊罵:“哪學的一堆歪理,鐵嘴鋼牙長大沒人要?!?/p>
我還一句:“我爸教的。”確實是我爸教的。
我媽便會丟一句:“管不了了。以后有事找你爸去。”
我們之間這種戲碼至今還會上演。不同的是,如今我翅膀硬了頂完嘴不跑了,我媽會逮到我,用食指在我腦門上戳一下或輕輕擰一下我的臉,邊嘟囔一句:“長得這么好看,怎么就長了張欠揍的嘴!”
但在當年,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性格里又懶又刁蠻的缺點也越發礙眼,我媽就越發焦慮。她時常趁我完成作業之后拉著我,威逼利誘地讓我學炒菜做飯和做家務。而我,能躲就躲,躲不了也是敷衍了事。
我媽不放棄!之前的方式不行,就開始改為諄諄教誨,她整理了一套話術,得空就像復讀機一樣,一遍遍回放:“民以食為天,一家人能否吃好是日子能否過好的關鍵。而一家人能不能吃好,女人是關鍵。”
這些話,對我沒用。所以在我手里,油炸一切都是糊的,費食材也費鍋;絲瓜炒雞蛋時,絲瓜總忘記削皮且雞蛋一半都粘在鍋底;煮飯要么水多了,要么飯多了;炒菜時永遠搞不清楚放了油之后先放鹽還是先放菜,還是先放別的什么東西?
每次搞砸,我媽會復讀另一句話術:“怕只怕你這小姐性子丫鬟命,日子過不好看你怎么辦?”
而每每此時,我又會理直氣壯地回她一句:“會做這些才是丫鬟命,以后我要讓別人做給我吃。”
固執是血脈相承的,她改變不了我,我也磨不過她。這樣的戰斗一直持續到我離家出去讀書,她鞭長莫及,并且發現我一個人在外也沒餓死,才漸漸罷了。
其實我媽的廚藝一般,來回就那幾道家常菜,且她不愛創新。如西紅柿黃瓜炒蛋、醋熘土豆絲、豆角燉排骨、紅燒茄子、涼拌菜、打鹵面、涼面、蒸饅頭花卷包子餃子這些。而其中我最討厭的就是西紅柿黃瓜炒蛋和她做的打鹵面。這些食材拆開我都喜歡,但它們被我媽用她的方式做出來,我就一口都吃不下。我承認我嘴叼挑食,是因為我從小對氣味就特別敏感,或者說是味蕾發達。從小有人給我吃任何食物,我都會先聞一聞,如果氣味不喜歡,絕對不會往嘴里塞。為此我媽常說我是狗鼻子,但家里調餃子餡時,她又會拿給我聞咸淡及各種佐料的平衡感,也就是香不香?還缺什么?或多了什么?
我常想,或許是因為嗅覺的敏感,才有了我挑食這個劣習?
比如,西紅柿我很愛吃,可是把它和黃瓜雞蛋炒一起,雞蛋的腥味和黃瓜的生澀感就被放大,吃起來就一種把臭大姐(一種昆蟲又稱蝽或麻皮蝽)塞嘴里的感覺,實在是難以下咽。至于打鹵面,我媽在做鹵的時候喜歡把生姜剁得很碎,然后在鹵出鍋的時候撒進去攪勻,姜想挑都挑不出來。
生姜入口我口腔會發麻,嘴里會有一股鐵銹味,導致同時入口的所有食物的味道都變得讓人不適。小時候以為這是被姜辣的,后來有醫生告訴我這是過敏的一種癥狀。很小的時候剛吃我媽做的打鹵面時還不懂語言表達,只會把她喂我嘴里的面連鹵全吐出來,如果我媽試圖再讓我吃第二口,我會緊閉著嘴又哭又鬧,絕不吃。之后每次我媽再做打鹵面,我都是這種表現,而這種行為在我媽心里落下深深的負面印象,這是她一直指摘我刁蠻任性嬌生慣養的重要憑證之一。以至于等我懂事之后,每次我媽再做打鹵面,我試圖說明生姜入口后真實的感受時,我媽都說我是狡辯!并且她從不改變這種用姜的方式。
事實是,這個打鹵面也給我心里落下對“鹵子”很深的偏見,我在心里封殺了所有打鹵面,或者說所有帶鹵子的東西和撒了生姜碎的東西。比如我初到北京看到帶著鹵的豆腐腦,我也是抗拒的。
不過我愛吃我媽做的涼面。在我們家每到夏至必會吃涼面。我媽做的涼面是我覺得她的食譜中最講究的一道料理了。用我們當地當季新麥子磨的面粉搟的手搟面,煮熟后用涼白開水過兩遍水,面會變得清爽且勁道。然后更講究的是其他配料,當年香椿芽腌制的咸菜和胡蘿卜咸菜一起把鹽洗掉,都提前切碎晾至半干備用。用新鮮的蒜頭搗成蒜泥,芝麻醬、香油、香醋和蒜泥一起調配成汁。再切一點黃瓜絲和白蘿卜絲,將這些配料跟過水的涼面拌在一起,酸香辣脆一起入口,嘖嘖嘖,夏日午后,猶如一股清爽勁道的涼風掠過味蕾,香椿、黃瓜、芝麻、蒜香層層遞進,久久回味。這是我無論在哪兒,每年夏至都會想起的味道。所以小時候,每次求我媽做涼面給我吃,都是她拿捏我的最好時機。為了吃上涼面,我媽指哪兒我打哪兒,一碗涼面就能換來我的乖巧溫順。
但涼面之外,戰斗依舊。她時常還是會因為“吃”被我氣得說:“不吃就餓著?!?/p>
而我,餓著就餓著。
但終究還是親媽,縱使我再不成器,作為親媽也還是不會放棄一線我能嫁得好、過得好的希望。于是在與我斗智斗勇多年未果,而眼看著我就成大姑娘了,我媽還是使出最后撒手锏,把我爸推出來修理我。
我爸自有他對付我的一套手段,重要的話他只說一遍:“你至少要學會一樣拿手菜傍身,關鍵時候秀一下,一鳴驚人。那你就更有資格挑剔別人做的?!?/p>
然后,我選擇學包餃子,因為我爸說這是山東人餐桌上必有的C位。
從和面、調餡、搟面皮,到包、煮、吃。雖然餃子皮搟得不圓,但好在我一條龍全能。心想,夠用了。
RaKzSwGTx7pTbq6sFu9oskNCbQeOAg1qU9yB/ZvJiAM=畢業后我戀愛了,男友是廣東人。第一次到他家過年。想著,是露一手的時候了。當我提出包餃子的時候,他們全家熱烈響應,但都不會。自己吹的??拗惨?,于是我一個人包了六個人的餃子,還調了葷素兩種餡。當然,一鳴驚人了。但是累得我渾身酸疼了兩天。
回來我媽問我:“人家長輩是不是夸你賢惠了?”
我說:“事實證明,‘賢惠’兩字太累了。從今以后,面盆洗手,不干了?!?/p>
如今我媽年紀大了,很多事開始斷片兒。做飯時,要么忘記放什么東西,要么就重復放什么東西。我上周末回家,她為了迎接我蒸了一鍋肉包子,我進家門她逗我說:“真是狗鼻子,聞著肉包的味就進門了。等著,剛好起鍋?!?/p>
我丟下行李追著她進廚房,鍋一打開,肉香夾雜著一股堿水味撲鼻而來,一鍋咖啡色的包子皺巴巴地縮在一起。
我逗我媽:“雜糧面的?”
我媽尷尬地笑笑:“白面的啊,唉喲,肯定是堿放多了!你聞聞還能吃嗎?”
我繼續逗她:“媽,如今看這鍋包子,你有沒有想過,我從小不擅廚藝是不是因為遺傳了你……”
我話沒說完,我媽一個包子塞我嘴里,嘟囔著:“長得這么好看,怎么就長了張欠揍的嘴呢!今天只有包子吃,不吃餓著?!?/p>
這時我爸跟進來,看了一眼包子,跟我說:“咱不吃,你媽早上還買了帶魚和肉,爸給你燉肉吃?!?/p>
我媽扔下一句:“你就慣著她吧。”轉身就去冰箱里拿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