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丁玲小說《母親》中曼貞的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與發展

【摘要】本文旨在分析丁玲長篇小說《母親》中曼貞的女性主義意識的階段性轉變，即從對男女不公命運的憤怒到對教育賦能女性的覺悟，再到自我意識與民族意識的交融，以此來揭示國際女性主義視野下的新女性形象，啟迪21世紀的青年女性傳承新女性的勇敢探索自我的精神品質，發展積極健康的性別平等意識、建構具有家國情懷的身份認同。

【關鍵詞】新女性形象；《母親》；女性主義意識；覺醒；發展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3-001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03

基金項目：2022年江蘇省大學生實踐創新訓練項目“國際女性主義視野下的民國時期新女性研究”（20221032017Z）。

一、引言

長篇小說《母親》是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丁玲的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因其結構和內容已經可以獨立成篇，故于1933年在上海首次出版。小說描寫了一位剛滿三十歲就失去丈夫的少婦曼貞如何從一名喪夫的弱女子一步步蛻變為決心投身民族事業的新女性。

丁玲筆下的女性形象是豐富多彩的，但正如吳福輝在《母親》導言部分所寫的那樣：“如果沒有以《母親》曼貞為代表的中國近代歷史上第一代的婦女人物，那丁玲的女性系列也是不完滿的。”[1]5對《母親》的現有研究多從革命背景、創作方法、人物形象等角度進行解讀。《母親》這部小說在辛亥敘事上的特殊價值在于規避了對革命的正面描寫，而著意于剖析和演繹辛亥革命所催生的社會生活層面的變革[3]42。

從創作方法總體上來看，該作品采取的是忠于生活本來面貌的客觀、冷靜的現實QzgTikmtf9tdpt3xzCJBTmy2Ev0YzXAAIBCZ47TGSaE=主義寫實方法，作家主觀情感的介入不十分明顯[5]18。在小說中，母親形象是被丁玲在創作中重新塑造了的，丁玲借助曼貞這個女性形象的母性書寫塑造了一個更為理想更為完美的母親[7]119。鮮有研究細致探析曼貞女性主義意識的階段性嬗變過程。因此，本文結合相應的歷史背景，從女性主義視角分析曼貞成長蛻變背后的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和發展。

二、曼貞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對男女不公命運的憤怒

曼貞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始于對性別不同帶來的命運不同、命運不公的質問和憤怒。起初曼貞的性格展現的更多是順從、軟弱、無主見，這與當時曼貞所處的父權制社會對像她這樣嫁入封建大家庭的女性所規定和期待的女性角色相符。

小說一開始是這樣描寫曼貞的出場的：“自從春天三老爺病后，這個屋里的女主人就百事都廢棄”[1]167“小菡的母親，三奶奶，一個剛滿三十歲的，新近死去了丈夫的少婦，悄然的坐在一張近床的大靠椅上，獨自的流著淚”[1]171。旁人眼中的曼貞完全是弱女子形象，用人幺媽說道：“我看身子要緊，起床才幾天，莫又倒下了，還要回武陵家去呢。”[1]172經歷喪夫之痛的曼貞弱不禁風、以淚洗面，其實自從嫁入這個大家庭的三老爺成為三奶奶后，曼貞就很清楚自己的依附性，“只覺得自己軟弱得很，沒有什么主見”[1]174。

將“人”等同于男性模式，僅僅在與男性的關系中定義女性，強調妻子對丈夫的服從，排斥女性的智力與政治權利[4]20。處于封建父權環境的曼貞自己也內化了這些剝奪女性主體性的社會性別規范。丈夫三老爺“毛病就在只是那么想方設法地花錢，不顧前，不顧后”[1]177，曼貞卻“總不作聲，來了十年，一不問田地，二不問家當，像做客一樣，住一陣，看不過家里樣子，吩咐轎子就回到娘家去了”[1]177。如今成為寡婦的她“只落二十幾膽田了，還背一身債”[1]177。一向順從、柔弱的曼貞在喪夫之后進入了生命的至暗階段。

與男性受到的壓迫不同，女性除了因為屬于某個階級或階層等原因之外，還僅僅因為身為女性而受到壓迫[4]9。成為寡婦的曼貞并沒有得到丈夫生前那些交往甚篤的朋友們的關照，而是被上門催債，用人幺媽這樣描述：“我現在才算看透了，平日客客氣氣，有禮貌，對寡婦可兇了。”[1]176困厄中的曼貞決定帶著自己兩個年幼的孩子、奶媽和秋蟬離開鄉下，到武陵城娘家探親，這一出走選擇也是小說情節的轉折點之一。

曼貞與許久未見的弟弟敘舊，卻發現弟弟前途無限光明，與“賣田還債”[1]203的自己形成鮮明對比。但曼貞并沒有把這一切歸因于自己的無能，相反，她認為自己“什么都不弱于他”[1]203，而如今，弟弟卻擁有了先進的思想和豐富的產業，難道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二人性別的不同嗎？不只是弟弟和自己的差異，還有弟弟的后代和自己的后代：弟弟的孩子成了外公那樣輝煌的人物，自己的孩子卻只能靠在她的小雞身上。這種不公發生在曼貞身上，也將蔓延到曼貞的兩個孩子。

對于曼貞來說，母親意味著希望和慰藉，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存在：“在丈夫死了過后，還存著一絲希望，希望能倒在她慈愛的母親懷里哭”[1]173“她曾盼望過的那種放肆的痛哭，只有倒在母親懷里才能有的那種任情的傾瀉”[1]203。不幸的是，曼貞的母親也已過世，但是來自母親的那份母性力量在身為人母的曼貞身上滋長，“雖然還想不到更遠的地方去，她不過只有一個吃苦的決心，為了孩子們的生長，她可以捐棄她自己的一切，命運派定她該經歷多少磨難，她都無畏的走去”[1]195。而她“一定要脫去那件奶奶的袍褂，而穿起一件農婦的，一個能干的母親的衣服”[1]200。因此，在苦難的現實面前，隨著母性力量的生長，曼貞爆發了對于生存困境的憤怒，潛存在她身上的女性主義意識開始覺醒，察覺到社會性別的不公：“尤其使她不甘服的，就是為什么她是一個女人，她并不怕苦難，她愿從苦難中創出她的世界來，然而，在這個社會，連同大伯子都不準見面，把腳纏得粽子似的小的女子，即便有沖天的雄心，有什么用！”[1]204她意識到在這個父權制社會，女人的角色被社會規定死死限制住了，就如同她那被裹住的小腳一般，即使自己不懼苦難，有雄心壯志走出苦難并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天地，但這個父權制社會絲毫沒有她發揮才能的空間和機會。

男性和女性（社會性別）的建構并不僅僅來源于男性和女性的身體（生理性別）；男性和女性都是社會建構出來的，不是天生的，所謂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都是后天獲得的[4]172。自此，曼貞清楚意識到男女命運的不公，這個“滿肚子都是悲苦，一半為死去的丈夫，大半還是為怎樣生活”[1]181的女人出于生存的本能，對父權社會制度提出自己的抗議。

三、曼貞女性主義意識的發展——從對教育賦能

女性的覺悟到自我意識與民族意識的交融

對教育賦能女性的覺悟極大地推動了曼貞女性主義意識的發展，為后期情節發展埋下伏筆。與弟弟的談話在曼貞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記，她漸漸意識到學問和思想的重要性，“他讀書了，她只關在房子里學繡鞋上的花，他又進了學，她只能在屏門后羨慕他的榮耀”[1]204。與此同時，一個微弱的念頭也在她心里生根發芽，而在與各家太太一起吃飯說笑后，這個念頭變成了希望。

1922年頒布的《壬戌學制》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規定了女子同男子具有平等的受教育權，為女子教育的發展提供了法律保障[8]91。而在這樣的背景下，曼貞聽到了吳家嬸子的近況，她“在上海進了一年多學堂，腳也放了，頭上不戴花不戴鈿，衣衫樣子也是上海派兒，好瞧不起人兒”[1]212。這些話在別人眼中不過是幾句牢騷，在曼貞眼中卻截然不同，她心里明白，自己在這個家里是沒有半點權力的，盡管娘家人嘴上說著幫她，心里卻不以為意，因此，能使其從困境中突圍的只有曼貞自己。在絕望的生存處境下，這次談話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被曼貞死死抓在手里，她驚喜地發現，讀書或許可以改變自己的處境，在娘家獲得話語權，雖說是渺茫的希望，但也是唯一的希望。自此，曼貞迎來了其女性主義意識發展的第二個階段：“她心里就總像有個什么東西梗著，許多問題得不到解決，不好意思拿出來商量，她實在有點心動，她從小便羨慕她的弟兄，她是不愿意只躲在里屋過一生的”[1]213。從那天起，“她一個人天天心里打著算盤，很急的想看看這要做先生了的人”[1]213。教育是否能夠賦能身為女性的她，曼貞心中并不確定，但只要有機會改變自己的現狀，無論是多么微小的機會，她也愿意嘗試。

事實上，曼貞并不是文盲，她有過讀洋書的經歷，小說中也不止一次提到了這一細節。大姑奶奶讓曼貞講點故事聽：“你看的那些什么外國女人的書，像從前你講的一個什么從軍的女人就好聽”[1]183“她看過幾本從外國翻譯來的小說，她不知有多么羨慕她們”[1]213。美國女性在爭取選舉權的斗爭中遇到了很大的阻力，男權主義者甚至用醫學觀點來為自己反對女性選舉權作辯護……直到1920年8月，美國女性才獲得完全的選舉權，這一權利被載入美國憲法的第19修正案[4]38。而就在大多數女權主義者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于婦女參政的同時，美國女性作家們開始探索那些在婦女贏得參政權之后很久還存在的問題[6]329。閱讀這些洋書籍，曼貞知道外國女人和中國女人是不同的，“她們不裹腳，只纏腰……她們也讀書，做許多事，還要參政呢，就是要做官”[1]213。

毫無疑問，正是通過閱讀這些滲透外國女性主義意識的洋書，曼貞最初覺醒的女性主義意識逐漸變得堅定清晰，她渴望自己也能像那些爭取男女平等的獨立的外國新女性一樣讀書識字、接受教育，還要做許多事、發揮才能、改變命運。

教育給予女性嶄新的認知，使得她們可以不斷自我探索，更新對自我和社會的認識，打破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種種束縛，在生活中勇敢地做出選擇。長期的心理斗爭使得曼貞不愿回到鄉下繼續做回農婦，相反，她想留下來讀書，“她實在想，而且要，她不愿再依照原來那種方式做人了，她要替自己開辟出一條路來”[1]219。她不顧周圍人的冷嘲熱諷，進了學堂，也開啟了塵封已久的信息閥門，進而迎來了全書的最高潮。

在國家危亡之時，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女性力量的重要性，將“民權”與“女權”聯系到一起。金天翮等主張女性解放論以對抗民族之敵，主張以做“國民之母”為目的的“女權”；林宗素主張“由學問競爭進而為權利競爭。先具資格，而后奮起奪得之，乃能保護享受與永久”[9]11-17。進入學堂后的曼貞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她已經完全解去裹腳布，只像男人一樣用一塊四方的布包著”[1]241“她開始認為如今的世界不同了，女人也可以找出路的”[1]244。漸漸地，“她常常一想起國事，就如芒在背，日夜不安”[1]257。身邊同在學堂讀書的女人們也有著同樣的想法：從“假如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是不怕死的”[1]255到“互相幫助，將來在社會上做事”[1]258。蛻變后的曼貞和這些志同道合的新女性互幫互助，其女性主義的自我意識和國家危亡時期的民族意識融為一體，自我價值的實現和國家民族命運緊密相連。

《母親》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曼貞的原型正是作者丁玲的母親，她對丁玲有著巨大的影響。丁玲自幼喪父，母親從未放棄學習和奮斗，一步步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成為一名教育工作者。而小說中這種“母親”和“母親的母親”之間的關系代表著母性的延續和回歸。其母性書寫在展現母性回歸的同時也在塑造作者認可的時代新女性形象，即實現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的統一[7]119。“中國婦女的責任既然重大，則中國婦女所需要的本身的努力自亦與之成正比”[2]284。以曼貞和她身邊同在學堂讀書的女人們為代表的這些現代女性隊伍不斷壯大，她們女性主義的個人意識和家國情懷的民族意識相融合，綻放出新女性的力量。

四、結束語

通過分析丁玲《母親》中曼貞女性主義意識覺醒的階段性轉變，展現了新女性的成長歷程。由生存本能和母性力量迸發引發的性別主體意識的覺醒，到迫切想通過教育賦能女性、知識改變命運的權利意識，再到自我意識與民族意識的交融，曼貞這位承受喪夫之痛的傳統婦女一步步走來，逐步掙脫封建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社會角色的規定和束縛，勇敢地追求性別平等、為自己開辟一條新路，走出小家接受新知、結識志同道合的新女性并相互鼓勵，決心為民族、國家謀解放而奉獻自己的力量，構建了獨特的新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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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閆雨嘉，女，蘇州科技大學英語師范專業。

羅媛，通訊作者，女，蘇州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女性文學、師范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