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2023年間,本文作者曾駐外負責東南亞國家的新聞報道工作。駐外期間,本文作者走訪了緬甸、柬埔寨等國家的多個電信網絡詐騙園區,以臥底的身份和電詐犯罪分子深入接觸,采訪了大批電詐產業受害者,弄明白了電詐產業是怎么回事,也盡了一個記者最大的努力去和這些犯罪分子、罪惡產業作斗爭。以下為其自述——
緬東妙瓦底,“狗推”的終點站
2021年冬天,25歲的山西小伙陳家偉和朋友合開火鍋店失敗,正無所事事且負債累累的他無意間看到了一則招聘廣告——海外高薪,月入2萬元起步,會用電腦會打字即可。陳家偉心動了,并立即買了一張去往云南昆明的火車票。
在昆明,陳家偉和另外兩名同樣收到招聘短信的福建年輕人碰頭,接待他們的接頭人非常利索地又安排他們去了西雙版納。第二天凌晨,陳家偉和另外兩人突然被叫醒,接頭人開著皮卡車帶他們去了邊境,并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山路路口,把他們交接給了兩個老撾人。“我感覺有點不對勁。這應該是偷渡,但是當時已經沒辦法反抗了,我們的手機、護照都被收走了,押送我們的老撾人一人扛著一把獵槍。”陳家偉說。接下來是一次次的皮卡車趕路、過檢查站、住小黑屋。大約過了三天,陳家偉和那兩名福建小伙來到了一個叫做妙瓦底的地方,那里是位于緬甸東部,臭名昭著的KK園區(詐騙園區)的所在地。
“歡迎來到緬東妙瓦底,‘狗推’的終點站。”在KK園區,當陳家偉混雜在一群和他一樣或被騙或自愿前來的中國年輕人當中,聽著“主管”張開雙臂說出這句話時,他終于明白了,自己是來到了電詐園區,接下來,他要面對的是失去自由和從事電詐犯罪。
“狗推”,這個略帶貶低戲謔的稱謂,專屬于電信網絡詐騙行業的底層業務員。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網絡上物色合適的詐騙對象,然后以“精聊”的方式誘騙對方,或參與網絡賭博、投資、游戲,或以虛擬戀愛、交友等方式騙取錢財,我們熟知的“戀愛殺豬盤”就是后者。
在KK園區,陳家偉成了一名“狗推”,他先是經歷了三天的培訓,隨后正式上崗。“所有的工作就是拿著手機,用培訓學來的套路聊天。等聊得差不多了,就交給主管,由他們來最終‘殺豬’收網。”陳家偉說。
陳家偉的主管名叫六六,是一個瘦小沉默的福建男人,但是為人狠辣,手下有好幾個緬甸打手,如果“狗推”完不成業績,就要被拖出去“拉練”,也就是體罰,更嚴重的就要被關小黑屋、被毒打、被泡水牢,更有甚者真會被“噶腰子”(割腎)。“園區內到處都是鐵絲網和荷槍實彈的保安,根本跑不了的,我們每天只能往返于宿舍和公司,輪流倒班,每個人都像一具行尸走肉。”陳家偉來的第一天就想走,但是主管六六伸出兩根手指:“讓你家人湊夠20萬人民幣,我就送你回去。”提出要離職之后,陳家偉便裝病,每天躲在宿舍,等待著家人湊齊20萬元。
走出KK園區的鐵絲網,陳家偉如同來到KK園區時一樣,在皮卡車里經歷了三天三夜的輾轉,最終回到了中國邊境勐臘縣。由于沒有事實性犯罪,且屬于被騙受害者,陳家偉經過警方審查登記后,在中國恢復了自由。他回到了山西老家。
六六的囂張與滅亡
陳家偉的主管六六曾經是福建農村的一個小混混。2019年,他跟隨村里一個“在東南亞發了財”的同鄉,輾轉偷渡來到了老撾波喬,一個位于金三角老撾境內的地方。在波喬,他先是在賭場當了幾個月的疊碼仔(負責為賭場介紹新客戶),后來去了不遠處的緬甸大其力市,正式開始了電詐犯罪生涯。
緬甸的電詐行業通常被黑幫控制,和地方武裝勢力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黑幫之間的買賣人口、利益糾紛甚至是直接火并都算稀松平常。由于利益分配不均以及“靠山”倒臺等問題,六六跟隨他的老板又從位于金三角的大其力來到了緬東妙瓦底,加入了KK園區。 在KK園區,六六陸續把自己村里的人誘騙過來。每騙來一個人,六六便可以得到兩萬美元(約合14.2萬元人民幣)的“人頭費”,甚至這些人的業績都要部分抽成給六六。“最多時,村里幾乎一半的人都來了。”
依靠著洗錢、網絡博彩、“戀愛殺豬盤”等“業務”,六六所在的組經常能掙到大錢,他本人也成了一個一夜暴富的土大款,雖然錢來得并不干凈,且只能用于在海外揮霍。“形勢好的時候,每天流水都有十幾萬美元,錢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數字,已經麻木了。”
新冠疫情期間,六六的日子開始艱難,他們的業務普遍面臨“缺人手”的困境,“狗推”不夠用了,后臺程序員等技術崗位也缺人。六六便開始了更加猖狂的犯罪——綁架和買賣人口。緬甸和柬埔寨的許多電詐園區是有“業務往來”的,六六找到了他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簡稱“西港”)的“好兄弟”強子,向對方買賣一些業務員,兩萬美元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當作商品一樣從一個園區賣到另一個園區,繼續面臨著沒有自由和強迫勞動的暗黑生活。
六六還吩咐他在柬埔寨的“兄弟們”,直接綁架一些在柬中國人。在金邊去西港的4號公路上,我的朋友文山就曾被截道綁架。文山不希望自己也墮落進入園區,在被綁架后交了足夠的贖金方得以脫身。他的價格,還是兩萬美元。
2022年底,當我再次來到妙瓦底對岸的泰國湄索調查邊境地區電詐情況時,六六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線人告訴我,六六不久前死于園區內部的一次黑幫火并。
長城賓館的住戶們
當六六和他的柬埔寨同伙在金邊、西港、木牌、波貝等地綁架、買賣中國人時,有一個人一直在柬埔寨堅持救助中國人,他就是長城賓館負責人李杰。
2019-2023年,李杰的長城賓館成為在柬落難中國人的中轉站。在那段新冠疫情交織著電詐園區犯罪亂象的時期,那些最終從園區逃出來的中國人,只有長城賓館敢收留他們。在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的統一協調安排下,許多長城賓館的住戶后來都順利回國。
2022年初,在長城賓館住戶最多的時候,我第一次去了那里。長城賓館位于金邊國際機場附近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子里,門口常年有兩名荷槍實彈的柬埔寨憲兵站崗。那是李杰花錢雇來的,為的是阻止電詐園區的人找上門來,把那些住在長城賓館的電詐受害者再拖回園區。
在長城賓館一樓,我采訪了十幾個從國內小縣城過來的青年。他們有的是被騙過來,有的是自愿過來;有的之前在園區當“狗推”,有的之前干程序員,還有的之前當保安。他們有的被打過,有的被臉上割了一刀,有的被剜了一顆腎,有的生殖器被電擊電廢了,有的被打成神經病,還有個女孩被強奸懷孕。他們有的16歲,有的18歲,有的20歲,還有的快40歲了。他們有的來自廣東,有的來自廣西,有的來自福建,還有的來自江西。他們全都有一段在電詐園區被強迫勞動、被虐待的故事。
“這些從電詐園區逃出來或者花錢把自己贖出來的人,你很難簡單地將其定義為好人還是壞人。”李杰說,“罪惡的根源是電詐產業,害了國內的老百姓,也害了這些跑來柬埔寨的中國人。”在柬埔寨,除了李杰的長城賓館外,還有熟悉當地情況、利用人脈資源救助園區被困中國人的各類義工隊,甚至有專門給死于非命的在柬中國人收尸的志愿者組織。
在東南亞駐外的5年時間里,我采訪過兩任西港省長,采訪過緬甸聯邦議會議長和商務部長,同他們聊起“毒瘤頑疾”一般的電詐園區,幾乎每一位東南亞高官都提到了“聯合”一詞。打擊形勢復雜、盤根錯節的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需要的是國際執法合作和跨境聯合抓捕。隨著中老緬泰打擊賭詐專項行動的力度不斷加大,成果不斷顯現,我相信,東南亞的“電詐時代”必將終結。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摘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