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公益訴訟類案辦理實踐與思考

摘 要：針對借建筑工程施工之名，偷采砂石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害和建筑結構安全隱患問題，檢察機關堅持“三個善于”辦案理念，深入研究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犯罪行為模式，采用物化探技術核算偷采砂石總量，通過技術性證據審查對鑒定意見的科學性、合理性把關，借助類案數據分析深挖涉案人員違法行為，全面查清違法事實，準確認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數額，依法追究行為人責任，一體推進懲治犯罪、保護公益和類案治理。

關鍵詞：三個善于 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 數字檢察 類案治理

礦產資源是經濟社會發展重要的物質基礎，礦產資源勘探開發事關國計民生和國家安全。根據《礦產資源法》第3條規定，地表或者地下的礦產資源歸國家所有，禁止任何組織、個人用任何手段侵占或者破壞礦產資源，勘探、開采礦產資源，必須依法分別申請，經批準后取得探礦權和采礦權，并辦理相關登記。2020年3月25日，國家發改委等部門發布的《關于促進砂石行業健康有序發展的指導意見》以及2023年4月10日自然資源部印發的《關于規范和完善砂石開采管理的通知》明確指出，房地產項目施工過程中產生的剩余砂石料屬于國家礦產資源，對經批準設立的工程建設項目和整體修復區域內按照生態修復方案實施的修復項目，在工程施工范圍和及施工期間采挖的砂石，除項目自用外，多余部分允許依法依規對外銷售。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多以承建項目為名，超出采礦許可規定的標高范圍（以下簡稱“超標高”）偷采地下砂石，并用建筑垃圾、淤泥等物質迅速回填，導致國家礦產資源流失、地下生態環境污染和地上房屋安全隱患，危害大而監管難。檢察機關應有效運用“三個善于”這一理念，把握司法辦案的內在規律和實質要求，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2021年至2022年期間，胡某某等人以施工為名進駐某工地，在未獲得相關部門許可的情況下，超深度開挖天然砂石，使用建筑垃圾進行回填，并約定由建筑施工單位進行挖砂及銷售，所得款項由建設單位、施工單位分別按75%、25%比例分成，建筑工地一期銷售砂款3871.79萬元，二期銷售砂款1738.23萬元，款項合計5610.03萬元，涉案范圍廣、金額大，犯罪行為惡劣。

2023年3月，江西省南昌市青云譜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青云譜區院”）在辦理胡某某等人非法采砂刑事案件中發現，胡某某等人的行為可能造成生態環境破壞，損害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遂開展公益訴訟立案調查。后借助物化探技術核算砂石偷采總量，并委托某社會鑒定機構對采砂地塊生態環境恢復費用進行鑒定。鑒定意見認為，非法采砂行為造成該地塊地貌及生態服務功能破壞，采用回填素土或者建筑垃圾混合料兩種恢復方案進行恢復，其中回填素土方案生態環境恢復費用935萬余元，回填建筑垃圾混合料方案生態環境恢復費用521萬余元。

2023年6月，江西省南昌市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南昌市院”）對生態環境恢復方案及費用存疑，委托檢察技術部門對鑒定意見是否科學、合理開展技術性證據審查。通過技術性證據審查，糾正鑒定意見錯誤內容，重新確定生態環境恢復方案及恢復費用。同時，針對回填建筑垃圾影響地質結構安全問題，督促行政機關依法履職，維護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

2023年7月，青云譜區院根據重新鑒定結果依法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2024年5月，江西省南昌市青云譜區人民法院作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判決胡某某等人犯非法采礦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并處罰金人民幣25萬元，沒收違法所得203萬余元。胡某某等人共同承擔生態服務功能損失補償費3.8萬元等。

二、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類案辦理難點

調研發現，我國廣大沖積平原城市地下多存在淺層砂石，房地產項目在建設過程中普遍存在超標高非法采砂獲利的現象，有些項目甚至以項目建設為名，行非法采砂之實。同時，隨著房地產市場的不斷發展及各種基礎設施建設的快速鋪開，砂石作為最基本的建筑材料，市場需求量大，價格居高不下，一個房地產項目非法開采砂石動輒數萬噸，價值數千萬元。如本案中涉案建筑工地，兩期銷售砂款合計5600萬余元，犯罪獲利極高。違法行為人在暴利的驅使下瞄準了建筑工地內地下砂石，通過多種隱蔽手段超標高偷采砂石并銷售，致使大量國有資源流失，同時對地下生態環境和地上房屋建筑安全帶來隱患。經調查分析，辦理該類案件主要存在以下幾個難點：

（一）作案手段隱蔽且監管困難

《礦產資源法》第39條規定，非法采礦是指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擅自采礦的，擅自進入國家規劃礦區、對國民經濟具有重要價值的礦區范圍采礦的，擅自開采國家規定實行保護性開采的特定礦種的行為。房地產領域內非法采砂不等同于一般非法采砂違法行為的認定，關鍵在于是否存在超范圍采砂，對外銷售的情形。該類案件多發生在圍擋施工的封閉區域，私自改裝運輸車輛，夜間偷運出場，采坑及時用素土與建筑垃圾等混合料進行回填，手段極其隱蔽。特別是采坑回填并建成房屋等建筑物的情形，常規鉆探手段因破壞性大無法使用，辦案人員想獲取盜采砂石的范圍、數量以認定違法行為性質尤為困難。

（二）生態環境損害廣且認定復雜

理論界對生態環境損害的定義是指對人的損害及對環境的損害，而環境的損害是指生物要素的不利改變，以及要素構成的生態系統功能的退化和服務功能的減少，包括基本損害、期間損害、永久性損害。［1］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行為除了會導致國家礦產資源流失，還會對生態環境造成破壞。本案中非法采砂活動可能造成局部地形的塌陷、積水并影響水動力條件；采砂結束后砂坑泥沙會形成回淤，對原地質結構的穩定性產生不利影響，并可能對地上房屋建筑結構安全造成影響；回填的建筑垃圾屬于固體廢物，其中所含的有害物質可能會造成土壤污染，改變土壤的物理結構和化學性質，影響土壤中微生物的活動，破壞土壤內部的生態平衡。

《民法典》第1234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生態環境能夠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有權請求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承擔修復責任。侵權人在期限內未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可以自行或者委托他人進行修復，所需費用由侵權人負擔。本案中非法盜采坑已被回填，并建成房屋建筑出售，按傳統辦案思路，要先認定地下生態環境是否受損、受損程度以及地上房屋安全是否受損，清除地上房屋建筑來進行地下生態環境鑒定不具有可行性，可行的方法一般是對涉案地塊大規模鉆孔、取樣并分析，但這會破壞現有房屋結構，帶來房屋安全隱患和戶主群體性信訪風險。因此，準確認定地下生態環境損害情況難度大，辦案風險高。

（三）修復方案專業性強且具有爭議性

建筑工地內非法采砂與傳統河道非法采砂形式不同，非法開采形成的砂坑一般予以回填，且回填物性質和數量不確定、對環境造成的損害難以評估，科學認定非法采砂公益損害程度難度較大。本案中，最初第三方鑒定方案中僅分析了回填素土與建筑垃圾混合料的修復方案，對土壤與地下水、地下水樣品中氮氧濃度是否超出《地下水質量標準（GB14848-2017）》Ⅲ類標準、土壤與地下水采樣點位、采樣深度無法判斷、回填素土與建筑垃圾混合料是否符合相關技術規范要求、回填物質與數量是否與地質調查報告表述相符等問題均未給出結果，經最高檢技術性證據審查認為鑒定結論存在實際不符情形。青云譜區院向南昌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征詢房屋建筑質量安全，邀請生態環境保護領域專家及聽證員從自然資源、生態環境保護、房屋安全等方面進行論證，綜合評估江西神州司法鑒定中心、江西求實司法鑒定中心、江西鷹潭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鑒定意見，最終才實現對生態環境科學“定損”，生態環境損害鑒定曲折、難度大。

三、辦理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類案的實踐

（一）收集海量數據鎖定違法行為

司法場域作為社會生活領域重要組成部分，受到大數據的影響與沖擊，數據收集正成為司法辦案的關鍵。檢察官提前介入偵查，邀請技術人員一起審查案件，經過海量信息檢索分析，并依此指導后續的偵查。本案中，在缺乏數據支撐的情況下，青云譜區院歸集轄區內渣土運輸工程的房地產項目40個、獲取房地產項目詳勘報告32份，逐個項目進行超挖可能性分析，篩查出非法采砂線索16條。與此同時，借助12345平臺調取近年來群眾投訴舉報工單1.6萬余條，并對工單信息進行關鍵詞比對碰撞，以此鎖定非法采砂違法線索3條。在此基礎上，通過詳勘報告提取砂層深度等數據建立原始狀態下（工程實施前）砂礦頂界面三維模型；利用物探等技術手段對現狀（開采后）砂層深度進行探查，建立現狀（工程實施后）砂礦頂界面模型；比對原始和現狀砂礦頂界面三維模型的數據，鎖定違法行為。

（二）借助數字檢察技術科學“定損”

如何確定非法采砂數量是案件辦理的難點。本案中，青云譜區院為查清企業非法采砂數量，在省、市兩級院的指導幫助下，與中國科學院空天信息創新研究院和省地質局物化探大隊深入探討研究，最終借助數字檢察技術予以科學定損。首先，嘗試從“天上”獲取衛星圖斑數據源。辦案人員利用中國科學院空天信息創新研究院衛星遙感數據技術，調UpKsZKdJn2wT58RW0JI7x4FqnB4+vpF7RmC5yolD9iI=取案涉地塊近幾年的衛星圖斑，但因衛星圖斑更新時間慢且地表情況不是很清晰，難以辨別出是否存在偷盜砂石的行為。其次，探索從“地上”獲取渣土車輛軌跡數據。青云譜區院調取案涉地塊渣土運輸車輛GPS信息后發現，實際渣土運輸車輛與備案渣土運輸車輛不一致，砂石運輸車隊往往以渣土運輸名義偷運砂石，采取改裝、關掉GPS行車軌跡手段，規避職能部門監管。最后，確定從“地下”獲取偷采砂石儲量數據。因“天上”“地上”數據獲取失敗，辦案團隊轉變思維尋求省地質局物化探大隊的幫助。在不進行大規模開挖的情況下，省地質局物化探大隊通過對等值反磁通瞬變電磁法、地質雷達、地震影像、微動測量等方式反復試驗，最終選擇用“等值反磁通瞬變電磁法”進行探測，并在建筑工地外圍采用鉆探技術進行數據佐證，從海量數據中提取、分析，建立砂層電性特征三維界面模型。通過開采前后三維界面模型比對，最終核算出砂石偷采儲量。

（三）依托科學鑒定修復生態環境

生態環境修復方案是生態環境公益訴訟案件審查的重要內容。本案中，最高檢技術部門在收到技術審查申請后，對第三方做出的初始鑒定意見修復方案進行全面審查，認為建筑垃圾屬于固體廢物，其中所含的有害物質會造成土壤污染，改變土壤的物理結構和化學性質，影響土壤中微生物的活動，破壞土壤內部的生態平衡。鑒定意見列舉的回填砂子、素土、建筑垃圾混合料三種生態環境恢復方案及費用，未分析回填素土、建筑垃圾對建筑工程結構安全的技術可行性，未考慮回填建筑垃圾的合法性和對土壤環境造成的污染問題。因此，青云譜區院另行委托鑒定機構對涉案生態修復方案予以重新鑒定，鑒定結果顯示該地塊宜采用砂石回填生態環境恢復方案，修復費用為1691萬余元。青云譜區院根據重新鑒定意見，認定胡某某等人應承擔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數額，并于2023年7月依法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同時，通過行政公益訴訟督促住建部門就回填建筑垃圾對建筑結構質量安全的影響進行評估和整改，消除公共安全隱患。

四、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公益訴訟類案辦理的思考

（一）提升數字化辦案思維

檢察辦案離不開數字化思維和手段。牢固樹立數字化思維，增強運用大數據的意識，運用數字技術推進跨部門大數據協調辦案，從制度層面深入探索“法律監督模式系統性變革”這一重大命題。在辦理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類案件過程中，辦案人員需變被動為主動，養成數字化思維、挖掘數字線索。通過大數據技術開展數據歸集和類案數據分析，深挖礦產資源保護領域深層次問題，精準鎖定非法采砂違法行為，科學認定非法采砂公益損害事實，一體推進懲治犯罪、保護公益和類案治理。

（二）強化融合履職工作模式

與上級院相比，基層院在技術力量、人才儲備等方面相對薄弱。對此，基層院在加強內部部門間橫向聯動的同時，可努力挖掘自身優勢資源，加強與上級院的協作，完善上下縱向聯動格局，以一體化辦案模式，促使形成檢察監督工作聯動效應。例如，青云譜區院在辦理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檢察監督類案過程中，堅持刑事打擊和公益訴訟保護相結合，既注重檢察內部融合，準確查明違法事實，及時移送犯罪線索，又充分發揮公益訴訟職能，堅持修復受損生態。同時，針對專業性很強的生態環境修復方案，青云譜區院在審查過程中及時向上級院提交技術性證據審查申請，獲得最高檢技術部門的技術性審查支持，最終經二次鑒定確定了科學的生態環境修復方案。

（三）延伸公益訴訟辦案效果

在涉及同一違法行為侵犯不同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情形中，如涉及不同行政執法機關，檢察機關可以對不同的行政執法機關發出檢察建議，督促行政執法機關按照各自的職責范圍履職，并形成長效機制，實現公共利益保護的全面性。例如，青云譜區院在辦理房地產領域非法采砂檢察監督類案過程中，針對建筑工程普遍存在渣土運輸監管漏洞，建議區城管局強化對渣土運輸備案車輛監管，促進渣土運輸行業健康發展；針對建筑工地內違法采砂行為，建議區自然資源局加強與區住建、城管、公安等部門協作配合，全鏈條打擊非法采砂違法犯罪行為；針對回填建筑垃圾影響房屋建筑結構質量安全問題，向市住建局移送線索函，督促行政機關依法履職，保障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同時，推動區委、區政府設立專門機構統籌全區工程建設項目砂石資源處置；推動市自然資源局等部門聯合出臺《南昌市工程建設項目礦產資源管理規定》等，通過構建一系列的協同監管機制，切實堵塞盜采國有資產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