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清代官私書籍出版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而是存在“官私互動”的現象。官修書籍的商業出版與私修書籍的官方出版共同促進清代書籍出版事業的繁榮,影響著清代政治生活的發生、王朝體制的運行、知識系統的形成和傳播,以及國家和地區的文化認同。與此同時,清代官方有諸多基于政治目的而實行的對私修書籍出版的管控行為。“官私互動”的現象,展現了清代出版的復雜、多元與融合特性,同時也展現了王朝體制下書籍出版的政治性。
[關鍵詞] 清代出版 官私互動 官修私印 私修官刻 私修官控
[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4) 06-0111-07
Exploration of the Phenomenon of “Official-private Interaction” in the Book Publishing Industry in the Qing Dynasty
Gao Xuejiao
(School of Ethnicity and History,Ningxia University,Yinchuan,750021)
[Abstract] There is no insurmountable boundary in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of official and private books in the Qing Dynasty, but a phenomenon of “official and private interaction” exists. The commercial publication of official books and the official publication of private books have jointly promoted the prosperity of book publishing in the Qing Dynasty. It also affects the occurrence of political life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operation of the dynasty system, the form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knowledge systems, and the cultural identity of regions and countries. Meanwhile, the government of the Qing Dynasty has strong control over the publication of private books out of political purposes, which is referred as “private official control” . The phenomenon of “official-private interaction” shows the complexity, diversity and integration of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also demonstrates the political nature of this industry under the dynasty system.
[Key words] Publishing industry in the Qing Dynasty Official-private interaction Official-private printing Private-official engraving Private-official control
清代作為“中國出版書籍的盛世”[1],書籍的出版數量、質量與規模都超越前代,這一出版盛世的締造,既離不開由官方力量主導,旨在實現確立正統、穩固統治、治道合一等政治目的的官方書籍出版,也離不開由私人力量主導的類別龐雜、百花齊放的私修書籍出版。在看似涇渭分明的官私書籍出版,事實上存在著密切的聯系,兩者之間常常會發生互動與交集。清代官方書籍出版有時需要依靠私人主導的商業出版以求在基層社會產生更廣泛的影響,“謀利而印”的商業出版也會借助官方的出版成果謀求更大的利益。同樣地,當私修書籍出版的成果有利于維護統治之時,其成果也會被采擇、利用、容納進官修書籍當中,官方會借用一定的政治手段將私修書籍出版成果改換身份“據為己有”。不過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私修書籍出版有利于統治的前提下,當統治者一旦認為某些私修書籍有礙統治時,則會毫不猶豫并持之以恒地嚴厲打擊此類出版行為。本文即從“官修私印”“私修官刻”“私修官控”三個角度出發,探究清代書籍出版中的“官私互動”現象,通過案例列舉與原因分析結合的方法,探究“官”與“私”因何又如何互動交融。
1 “官修私印”—官修書籍的商業出版
清代官修書籍體量龐大、類別豐富,大致可分為實錄、圣訓、御制、方略、典則、經學、史學、儀象、志乘、字學、類纂、總集、目錄、類書、校刊、石刻16類[2]。這其中既包括歷朝編纂的政書方略和典章制度,也包括清代皇帝欽定、敕撰以及御纂的著作。這些官修書籍的編纂出版與流通傳播始終為清代皇權服務,共同影響著清代的政治生活,影響王朝體制的運行、知識系統的形成和傳播,以及地區和國家的文化認同。
清初入關前,官方負責出版書籍的機構是內三院下屬的內國史院,刻印能力有限。入關初始,則繼承明代內府經廠的刻書傳統,康熙朝時禮部、翰林院等機構也刊刻了部分官修書籍,直至武英殿修書處成立,基本取代其余機構,成為專門出版官修書籍的政府機構。武英殿出版的官修書籍,除供給宮廷內部流通所需外,既通過官方流通渠道頒發或賞賜給個人或者機構,也通過自負資費的商業刷印和有固定流通渠道的商業售賣等途徑流通出去。例如通過預購的方式售賣給官員,“根據殿本所用紙墨工價等成本標明價格,滿漢官員以所在衙門作為預定部門,匯總預購殿本的名稱、數量,呈送武英殿照數刷給,書款則從官員俸祿中直接扣除”。或者將已經刷印好的書籍發交五城書鋪、琉璃廠書肆以及書商售賣流通,售賣對象主要是民間士子、普通百姓。此外,官修書籍還可通過武英殿主動售賣以及各省請買等方式流通到全國各地,但“各省的流通數量是不均衡的,與不同地域的交通便捷程度、經濟發展狀況等因素密切相關”[3]。晚清宮廷內府刻書衰落,由地方督撫發起,再由中央敕諭,各省積極響應而設立的地方官書局取而代之[4]。
除了中央出版機構負責的商業刷印和商業售賣外,地方上也存在官修書籍的商業出版現象。這主要是因為中央頒發地方的官修書籍數量有限,因此,品級較低的職能部門和官員以及民間倘有所需時,就需要地方政府及民間商業出版活動的補充,朝廷允許并鼓勵此類商業出版活動的存在,并為此提供政策上的支持。
地方政府及民間的商業出版活動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情況指各省布政司以中央頒發的書籍為刻樣進行翻刻,將翻刻刷印的書籍頒發給本省所屬各級衙門、學校和鄉村。這在清代社會有相應的“慣例”沿襲,每次中央頒發的書籍一般都會多給布政司兩部,以備地方翻刻以及坊間私人刷印。例如雍正七年(1729)頒發清漢文《大清律集解》,各省總督、巡撫、提督、總兵、布政使、按察使衙門各發一部,每省再發漢文律例二部,許坊肆刷印。乾隆八年(1743)四月,《大清律例》的定本正式“頒行天下”,分別頒發給京城各衙門及各省衙門,至于數量眾多、品級較低的道府州縣衙門,“若皆從京頒發,不勝其煩”,故照雍正七年(1729)之例:“所有各省道府州縣,每省各另發該布政司衙門二部,令其照式刊刻刷印轉行分發,并許坊肆刷印。其遠小省份,存公無幾,無資刊刻者,該布政司轉行道府州縣,令各備紙張刷價,匯交該省提塘,該督撫移咨刑部,聽其自行刷印”。并且,若有在京官員未蒙頒發者,“有情愿自行刷印者,亦準其自備紙張工價,赴館自行刷印”[5]。乾隆七年(1742)頒發《洗冤錄》也是如此辦理,“每省另發二部,令布政司照樣刊刻轉發,并許令坊肆刷印”[6]。乾隆十一年(1746),《御制律歷淵源》頒發群臣后還剩余二十八部,令轉交欽天監“酌量省分,大省給發二部、小省給發一部”,其后欽天監分別頒發給各省的書院,其中順天府、安徽、江蘇、浙江、福建、江西各兩部,其余各省各一部以備士子觀覽學習。安徽諸省之所以多頒一部是因為這些省書賈云集,多給一部“以為書坊翻刻之用”,可以促使《御制律歷淵源》廣泛流通傳播,坊間刊刻時可借用書院之書“敬謹校對,毋致損壞”[7]。
另外一類情況指官修書籍由民間坊肆或地方士紳等直接出資的商業出版。以律例為例,現有研究表明,沒有明確證據顯示地方上有覆刻《大清律例》的情況出現,且“目前未見有翻印版的存在”[8]。這主要是因為官方出版的律例實用性不足(例如內容簡單,缺少可供參考的案例;版式設置不佳等)、時效性不高(殿本刊刻慢,更新不及時,無法滿足市場對新版法律書籍的巨大需求),因此,民間有更為便利也更易獲取的“坊本律例”通行。坊本律例并非官方版本的簡單復制,而是出版商與私人編者重新定義律典印刷范式后的產物。編者通常是具有豐富訴訟經驗的幕友,他們會在官方出版的律條原文基礎上增加私人注釋及其他額外內容如則例、成案、詔令等,改變官方版本的印刷格式和內容組織方式。由于這類形式的律例文本更實用更有效,所以擔負司法行政之責的官員往往會對坊本律例的出版活動給予經濟支持,并且還會為坊本律例撰寫序言以吸引讀者,并確立其權威性。由于坊本律例更受官員士子以及幕友、訟師的青睞,導致官方出版的《大清律例》在書籍市場毫無競爭性可言,幾乎不見民間翻刻本的存世,坊間書肆的購書記錄、私人藏書目錄也不得見[9]。也有學者的研究顯示,福建四堡地區鄒氏、馬氏的書坊在鼎盛時期(18世紀末19世紀初)刻印過《學政全書》《大清會典》等官修政書,說明官修書籍仍然能夠借商業出版流通到內地鄉村和邊疆地區[10]。比較而言,清代官修經書注本的商業出版,在規模和影響上要更大。清代官修經書注本是清代科舉考試的權威經學注本,編撰質量高、內容翔實,且以欽定的方式別異同、決嫌疑,所以在知識界與民間廣泛傳播。但“官修注本卷帙浩繁,印制成本較高,不利于流行;其內容也過于詳盡、材料繁雜,不便于初學”[11],因而民間基于謀利的商業原則會不斷刪改官修注本,將其制作成更適合科舉考試的參考注本出版流通。
相關案例說明,雖然官方允準私人自愿出資翻刻或刷印官修書籍,但實際效果并不顯著。商業市場更青睞官修書籍的“改良版本”,而非官修書籍本身。探究這種現象的深層原因,無外乎以下兩點:第一,民間需用的官修書籍往往是官方政典、經史巨著,這類書通常卷帙浩繁,體量龐大,且版刻裝潢上佳,民間的商業出版“謀利而印”,多無法承擔如此高昂的出版成本。第二,官修的政典、經史著作往往缺少相關的注釋說明,對讀者的知識水平要求較高,因此,在民間社會的受眾較少,所以商業市場上就出現了諸多官修書籍的注釋本、改編本、刪節本等,這些改良版本更適合讀者閱讀,出版者在改編內容的同時也會相應改變書籍版式,使之在便于閱讀的同時更節約成本。
2 “私修官刻”—私修書籍的官方出版
清代官修書籍承載著官方意圖,有助于王朝治理教化、民族認同意識建構、歷史記憶塑造等。當私修書籍同樣具備這些功用有裨治理時,官方亦會審時度勢,將私修書籍成果采擇、容納進官修書籍當中,甚至會通過政治力量促使私修書籍的身份發生轉換,由“私”轉“官”,再借官方出版令其廣泛傳播,以達到官方希冀實現的政治目的。
以清代題名“納蘭成德輯”的《通志堂經解》一書為例。是書收錄以宋元兩代為主的經學著作140種,均為經學史要籍,且多為甚少流傳的稀見之本,故這部書對宋元經解文獻的保存與流傳意義重大。《通志堂經解》于康熙十九年(1680)刻成,雖然題名“納蘭成德輯”,但實際上這部書是徐乾學為結交納蘭成德之父權臣明珠而代輯代刻的。乾隆朝時,乾隆命增補《通志堂經解》并為其御制序文,纂修《四庫全書》時也將其收錄在內。乾隆五十九年(1794)將該書刊刻刷印并頒發各省督撫。各省督撫在接到賜書后紛紛上書謝恩,但眾臣皆未能把握乾隆為此書御制序文并頒發群臣的深心,大多數人都照慣例對《通志堂經解》一書以及乾隆多溢美之詞,只有時任漕運總督的管幹珍在奏折中特別揣摩了乾隆作序頒書的良苦用心,稱乾隆此舉是將徐乾學“邀譽逢迎”之舉剖析原委,昭告天下,“于闡揚經義之中即寓甄別黨私之義”,如此一來可以“嘉惠藝苑,整飭官場”[12]。乾隆對管幹珍的這番回應十分贊賞,朱批稱:“所見是”。不僅如此,乾隆還就此事特諭軍機大臣,對管幹珍大加褒揚。稱其“獨能見及于此,言簡意賅,所見尚是”[13],故特將此諭令各督撫知曉。
另外一種私修書籍身份轉換為官方身份更為徹底的例子是清代的荒政書籍《康濟錄》。《康濟錄》是清代歷史上第一部由私人編纂進獻而經統治者欽定賜名,并經官方刪潤出版且廣泛頒發的荒政書籍。乾隆即位之初,曾命翰林科道官員輪流奏呈經史講說以資披覽,乾隆四年(1739)十月二十日,吏科給事中倪國璉向乾隆進呈已故同鄉錢塘縣監生陸曾禹所著的《救饑譜》以為經史講義。倪國璉稱是書“前列經史,后加論說”,內容“編輯詳明,似尚有可取者”,故輯其要旨,進呈御覽。乾隆對此書頗為滿意,命南書房翰林將《救饑譜》“詳加校對,略為刪潤”[14],賜名曰《康濟錄》。
《康濟錄》系統搜集并總結了歷史上經過實踐的救荒之法及經驗,主要分《前代救援之典》《先事之政》《臨事之政》《事后之政》四卷,分別記錄前代救援的史料、事先對災荒的預防、災荒中的救荒措施以及災荒后的善后工作,并詳載現行荒政則例與律例,整體結構安排合理,資料豐富,內容詳盡,措施具體,“其中既有對曾經在實際生活中行之有效的成功經驗的積極肯定,也有對長期沿襲的某些錯誤觀念和方法的批評與糾正”[15]。乾隆帝意圖使《康濟錄》成為官員救荒賑濟的指導書籍,所以將其刊印并廣泛頒發群臣。乾隆五年(1740)九月到次年二月間,有近50名總督、巡撫、按察使、布政使及學政題奏或請上級代題謝恩頒賜《康濟錄》,稱《康濟錄》為“救荒之善政,治世之良規”[16],或是“臣工賑濟之良謨”[17]等。一些地方官員在接到頒賜的《康濟錄》后有主動請求刊布之舉。如乾隆五年(1740)十月初十日,河南巡撫雅爾圖奏請由地方刊布《康濟錄》分發道府州縣[18]。乾隆朝纂修《四庫全書》之時,《康濟錄》亦被收錄在內,館臣稱該書為“乾隆四年御定”,稱“臣等校錄之下,仰見勤求民瘼之心,與俯察邇言之意,均迥軼千古也”[19],用贊揚之語將《康濟錄》的私修身份轉化為經統治者欽定的官方定本。
《康濟錄》自此成為清代官方認可并推廣的荒政之書,此后官方與民間多有利用,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魏禮焯翻刻乾隆五年(1740)殿本《康濟錄》, “將原書發刻”,并“即日刷印百部,稟呈撫臣分發州縣,以便取法”[20]。《康濟錄》還曾在乾隆朝流播至日本,日寬政六年(乾隆五十九年)《康濟錄》在日本重刻。道光元年(1821),直隸、天津、靜海、滄州、寧河、寶坻等處及山東近河近海地方都出現蝗災;六月,吏部右侍郎王引之上奏“請飭武英殿將欽定《康濟錄》‘捕蝗必覽’一冊進呈御覽,并刷印頒示直隸、山東地方大員,仿照捕蝗十宜,設法捕撲”,如此一來,“則可以收捕撲凈盡職功而免胥吏騷然職苦矣”[21]。同治三年(1864),左宗棠利用湖北書局重刊《康濟錄》以資利用。1933年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南昌行營還重印《康濟錄》作為內部參考資料使用,蔣介石為重印版《康濟錄》作序[22]。
3 “私修官控”—官方對私修書籍出版的干預與控制
皇權社會的圖書編輯出版無法回避來自政權的干預和影響,封建主義集權達到頂峰的清代更是如此。盡管清政府沒有專門的圖書市場管理機構和十分明確的市場交易規則,但是對私修書籍的出版及流通的控制干預從未斷絕。例如順治朝嚴格禁止“瑣語淫詞,及一切濫刻窗藝社稿”的行為,違者從重究治。康熙朝“嚴絕非圣之書”的出版流通。所謂“非圣之書”,是指那些不符合統治需求,但又在民間廣泛流傳的書籍,一般多為小說、戲曲等。康熙二年(1663)命朝廷內外科道督撫題參“私刻瑣語淫詞、有乖風化者”,需“訪實何書,系何人編造,指名題參,交與該部議罪”。康熙二十六年(1687)議準,經查“書肆淫詞小說刊刻出賣共一百五十余種,其中有假僧道為名,或刻語錄方書,或稱祖師降乩”,這類書蠱惑人心,要嚴格禁止其流播。還有“私行撰著淫詞等書,鄙俗淺陋,易壞人心”,要“一體查禁,毀其刻板”。如果民間仍然違禁不遵,“內而科道、五城御史,外而督撫,令府州縣官嚴行稽察題參,該部從重治罪”,進一步加大了所謂“淫詞小說”的監管范圍。康熙五十三年(1714)更是明發上諭,明確禁絕“淫詞小說”的原因及原則。上諭稱“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而“欲正人心,厚風俗,必崇尚經學,嚴絕非圣之書”,但是“近見坊肆間多賣小說淫詞,鄙褻荒唐,瀆亂倫理。不但誘惑愚民,即縉紳子弟,未免游目而蠱心。傷風敗俗,所關非細”,所以要嚴加限制,將“仍賣小說淫詞者,從重治罪”[23]。
雍正朝進一步加強對私修書籍出版的控制強度,既有因重要政治案件而發生的書籍禁毀,也有常規化的書籍出版管控政策。如雍正二年(1724),年羹堯手下幕僚汪景祺著《西征隨筆》,書中內容包括若干清初政治軍事史事及地方風土人情、異聞奇趣。年羹堯獲罪抄家時,《西征隨筆》 被抄出,書中對年羹堯大加吹捧,悖謬狂亂至極,雍正帝下令將汪景祺照大不敬律斬首,《西征隨筆》自被查禁。雍正朝常規化的書籍管控主要針對小說戲曲。例如雍正二年(1724)禁止民間市場買賣淫詞小說,針對官民刻印小說的相關懲罰也頗為嚴厲。“凡坊肆市賣一應淫詞小說,在內交與都察院等衙門,轉行所屬官弁嚴禁,務搜版書,盡行銷毀”。倘若有仍行刻印售賣者,“系官革職,軍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賣者杖一百,徒三年,買看者杖一百”。
乾隆朝書籍出版管控政策空前嚴厲。首先是乾隆朝前期各類文字獄案件、政治案件導致的書籍查禁。幾乎所有的文字獄案最后都會導致牽涉其中的書籍禁毀。其次是因纂修《四庫全書》而興起的書籍查禁熱潮,這是繼征書之后進行的一場禁毀“違礙”“悖逆”書籍的活動。從乾隆三十九年(1774)八月開始,乾隆五十八年(1793)結束,所禁書籍包括“野史稗乘、文集筆記、奏疏雜纂、石刻碑、劇本曲本、郡邑志乘、天文占驗之書”,甚至包括“御批”書籍[24]。與此同時,乾隆朝也有針對私修書籍出版的常規化審查,嚴禁“淫詞小說”,杜絕經書刪改不全之本或時文選本的流通,只不過在纂修《四庫全書》查禁違礙書籍的大風潮之下,常規化的書籍出版管控略顯平淡。
清末的私修書籍管控依然延續清中期的軌跡,嚴厲查禁所謂“淫詞小說”的出版,并對與科舉相關的舉業經書出版嚴格限制。其次,清末官方的私修書籍出版管控面臨新的挑戰,新式書籍不斷涌入國內,不符合統治需求的新式書籍報刊也不斷被查禁。“1903年以前,清政府依據意識形態標準查禁的報刊書籍主要是宣傳康梁變法思想的,1903年以后,宣傳革命思想的報刊書籍成為清政府查禁的重點。”[25]清末維新派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梁啟超的《變法通義》《自由書》《中國魂》,譚嗣同的《仁學》等宣傳維新思想的書籍均遭到查禁。鄒容的《革命軍》雖在海外出版,但因其宣傳革命,于1905年起禁售禁閱。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鐘》在1906年被列為禁書。
總體來說,清代官方對私修書籍出版的管控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杜絕淫詞小說等娛樂性書籍、宗教讀物的出版,試圖通過此類書籍的查禁從根本上杜絕大眾閱看那些在官方看來較為“低俗”的通俗娛樂書籍,這些書籍的閱讀于風俗人心無益,且足以腐蝕朝廷正統權威引導下的官方美學,有的甚至還會對儒家社會秩序產生威脅,直接激發出民眾的逆反之心。二是杜絕對正統儒學加以提綱式、匯要式加工的私修書籍出版,這些書籍一般包括服務于古典學問速成和科舉應試基礎的資料匯編,出于便捷,為追求“泛覽化”“快速化”閱讀而生,質量無法保證。官方認為此類書籍“操觚者易于檢尋,注書者利于剽竊,轉輾裨販,實學頗荒”[26], 目的是杜絕士子投機取巧,對經典的經史著作不精心研讀的現象。三是禁止與政治事件相關的違礙書籍出版,對已出版者予以銷毀查禁,這在文化鉗制與管控最為嚴格的清代中期較為常見,清末傳播革新思想的新式書籍、報刊出版亦有諸多限制之舉。
4 結 語
清代統治者通過行政治理與文化治理結合的方式對國家施行有效的統治。有清一代,文化治理的形式與方式多樣,對承載思想文化意識的書籍的控制與利用是極具特色的典型代表。統治者利用官私書籍的編纂、刊刻、流通、傳播以及管控、禁抑、刪改、銷毀等方式,利用政治權力給予官私書籍出版以支持或限制,從而對治下臣民實行規訓、控制、引導,借此塑造符合統治需求的價值觀。在這個過程當中,官私書籍出版存在明顯的“官私互動”現象。居于廟堂的官修書籍為了更廣泛的流通傳播需要借助市場力量,進入商業出版的領域,使其影響廣及江湖,因此可以看到官修書籍既在中央層面存在商業刷印和商業售賣的現象,也在地方上存在商業出版的現象,雖然商業市場基于成本控制、便于利用等原則更青睞官修書籍的“變體”,但作為“本體”的官修書籍仍然隨著變體的出版流通而參與到商業出版當中。與此相對應的是,私人纂修的私修書籍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被官修書籍接納、利用,從而完成由“私”到“官”的身份轉換,進而借助廟堂之力在更高層級的社會、更廣泛的范圍內產生影響。當私修書籍的出版與流通傳播危及王朝統治時,官方則會利用政治權力對此強加干預,無論是在統治強盛或統治式微時都毫無例外。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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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 2023-09-25;修回日期:2024-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