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望花期
陳嘉輝再次見到劉巧云是他到海島東部小城任職,這已經是大學畢業后第九個年頭了。陳嘉輝組織過一次大學同學聚會。其實,誰也不知道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目的,就是想見劉巧云,她會來嗎?他用手機發出邀請時,腦海里不由掠過大學時劉巧云穿著碎花連衣裙的苗條輕逸的身影……
那年,大學新學期返校那天,一場透雨剛過,斜陽照在濕漉漉的地上。陳嘉輝看見有位背影可人的女同學,她像屎殼郎那樣艱難地頂著一個碩大的行李箱爬上樓道,女生要帶這么多的東西,他心里嘀咕了一下就上去搭了把手。這女生就是劉巧云。他們同是海島學生,他是她的學長。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陳嘉輝剛看完一本教輔書,正準備休息,就聽見樓下宿舍管理員喊:“陳嘉輝,樓下有人找。”他骨碌起身,下到樓梯口一看,劉巧云的笑容像半空中的一縷白云,純潔而明亮,她盯著他說:“謝謝你那天的幫忙。”說著遞過一包東西。他一愣,說:“那是什么?”她對他嫣然一笑,說:“家鄉特產,一點小意思,聊表我的心意。”
從那之后,劉巧云總是來找他,最初的幾次是討論功課;一來二往,他們很快就熟識起來,常在一起無話不說。爾后,校園周末的舞會,他和她便是既定現成的舞伴;多少回,黃昏后的校園小徑留下他們散步的身影。
陳嘉輝喜歡上了劉巧云。有一次,他說起小時候的名字叫“犟牛”,很俗,上學之后才改叫嘉輝的。劉巧云聽了,哧哧地掩嘴笑了,說:“還很貼切的。”陳嘉輝想向她表白,做我女朋友吧!多少次這話差點脫口而出,但他還是忍住了。
轉眼就快畢業了,學校里到處像散了架,為了畢業去向的事亂透了。離校的最后一周大家都在打點行裝,仿佛隨時準備著各奔東西。不能再等了!陳嘉輝決定豁出去,下了決心向她表白。陳嘉輝還記得,那天晚上他把劉巧云約出來,沒想到劉巧云先說了:“我,我要同你說一句話。有個男生像兄長一樣待我,我也喜歡他,我想對他表白……”她低下頭,玩著發辮。她慌亂地扭過臉去,慌亂地遞給他一張紙條,然后紅著臉匆匆就走了。
陳嘉輝展開紙條,上面寫著:“晚八點,大操場東側,我的生日晚會。屆時我將當面向心儀的白馬王子做愛情表白,你一定要來,要準時到場哦,我們不見不散!”
陳嘉輝心里起了皺褶,把那張紙條揉作一團,劉巧云—自己心愛的女孩已另有所屬?紙團在手心里揉了又捻,劉巧云的灑脫使他始料未及,她總是愛得不同凡響,是真愛就讓她去表白吧!而他連追求她的勇氣也沒有。
那天晚上,陳嘉輝沒有去參加劉巧云的生日晚會。他坐在學校大門外的那條彎彎的小河邊,看著匆匆遠逝的流水,心里漫過一種欲說還休的失落,這些年的自信難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陳嘉輝透心一涼,第二天天未亮,就絕望地收拾行裝離開了學校。事后,他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件,可他看都沒看一眼就讓郵差以“查無此人”為由退走了。他決計要忘了劉巧云,不到兩年他就結了婚。
這些年來,他始終深愛著舍心相守的妻子,從未有過半點移情別戀之念,時刻不忘對妻子恪盡一個優秀丈夫的職責與義務,但他又不能欺騙自己,他不時還在夢戀中見到劉巧云。近些年,漸漸地,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他想知道,當年那個晚會上,劉巧云要當面表白愛情的白馬王子是誰?
劉巧云一襲西裙翩翩而來,遠去的歲月未能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她那張耐看的臉孔依然鮮艷,尤其是那嫣然一笑,讓陳嘉輝想起大學時代她青春秀逸的倩影。同學會報到那天,同窗們卻圍著陳嘉輝為他由清瘦變得膘壯而打趣,他們嚷道:“如果在街上遇到,不介紹,簡直不敢認。”劉巧云卻說她經常能見到他,同窗們一臉疑惑,他也十分茫然。
直到餞別宴會席上,陳嘉輝挨個給每一位同學敬酒。到了劉巧云跟前,他低聲說:“我冒昧重提舊事,當年我畢業離校前,你在生日晚會上要當面表白愛情的白馬王子是誰?”劉巧云臉一紅,卻不說話。
一旁的同學就說:“就是!當時我和班上幾個同學都在場,等著浪漫的一幕,可一直到最后散場,什么都沒有出現……”
“其實,同屆很多男生都喜歡你。可是,那個生日晚會你淚眼汪汪,你的隱私,大家又不好打聽!”
“事后大家百思不解,男生都說,你是一個謎!今天不講清楚,我們不會放過你!”眾人跟著起哄。
劉巧云躲不過,說:“那是我一廂情愿……他是個膽小鬼!或者他一丁點兒都不喜歡我。”
陳嘉輝心里“咯噔”了一下,倏地他見到劉巧云的眼眸很亮。直到劉巧云輕輕走了,他也沒能問個究竟。
后來,陳嘉輝接待了當年劉巧云班上的一個同學。夜聊時,說起一件事:那個生日晚會后,劉巧云的情緒有些反常。有一天下午上自修,有同學注意到,坐前面的她手里翻著書卻不看,另一只手用鋼筆在課桌上寫下一個名字,而后又恨恨地涂掉;涂掉了又重寫,寫了又涂掉……
“是個什么名字?”陳嘉輝睜大了雙眼。
那同學說:“好像是一個人的外號,叫犟牛。哎,誰能叫那樣俗不可耐的名字呢?”
陳嘉輝聽罷,一顆懸著的心陡然沉下去了……倏地,淚水一下子涌滿了他的眼眶。
好人好夢
這些年,陳嘉輝供職的海島小城轄地的旅游勝景,如海島第一山白石嶺或萬泉河源頭漂流或南海博物館等地,不知留下了他昔日同窗好友多少重疊的腳印以及多少旖旎的底片,唯獨劉巧云沒有造訪。
終于在兩年前,行業的一個業務培訓班在官塘溫泉休閑中心舉辦,陳嘉輝又見到了劉巧云。
培訓班為期半個月,培訓的是金融不良資產的五級分類業務。原來在大學分配到同一直屬系統的同學幾乎都來了。在培訓班期間的實地游覽拓展活動,陳嘉輝讓妻子為學員做沿途解說。
妻子是海島東部小城旅游區導游,她對轄區旅游資源了如指掌,如數家珍。她對培訓班學員娓娓道來:東部小城資源稟賦極其優越。“紅、綠、藍”三色文化交相輝映。紅色,是瓊崖革命的崢嶸歲月,是可歌可泣的精神傳承。綠色,是萬泉河旖旎入海之姿,是一望無際的田洋牧歌。藍色,是浩瀚南海的波瀾不驚,是潭門漁民守海護海的英勇奉獻與開放包容……
兩天實地游覽拓展活動下來,培訓班學員們都夸陳嘉輝娶了個賢惠的妻子。妻子也同他班上的同學混得更熟,不少同學還同她交換了聯系方式。
培訓班期間組織了一場聯誼舞會。在晚會迷離的光影中,劉巧云更顯得嫵媚動人,纏綿的歌聲升華了陳嘉輝饑渴的感情,舞廳里的茶幾上擺滿酒水和各色時鮮瓜果,同學們三兩列坐在柔軟的皮沙發上,燈影搖曳,夢幻回轉。
音樂聲起,屏幕上跳出點好的歌名。陳嘉輝拿起話筒,看著端坐的劉巧云,說:“我把一首《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唱給你。”大家都鼓起掌來。曲罷,在座的又報以更熱烈的掌聲。暗地里他沖動抓住劉巧云的手,她卻低聲對他說:“謝謝你,這些年來仍記著我……”
陳嘉輝意猶未盡,有個同學點了一首《好人好夢》,點名要劉巧云跟他一起對唱。劉巧云起初稱不會唱,在大家的一再鼓動下,終于還是走上臺去。
燭光中你的笑容,
暖暖的讓我感動。
告別那昨日的傷與痛,
我的心你最懂。
……
有緣分不用說長相守,
我依然情有獨鐘。
親愛的我永遠祝福你,
好人就有好夢……
一唱三嘆,凄婉纏綿,歌聲回轉,攝人心魄。
那天晚上,陳嘉輝沒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她懂得我的心意嗎?她知道我是在表白嗎?轉念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歌廳里一起唱歌,逢場應景,常有的事,又怎么能說是在表白呢!同學之間不是也有點唱《知心愛人》的嗎?也有男女對唱《無言的結局》,那又能說明什么?沒有半點庸俗的欲罷不能或心猿意馬之意。劉巧云說得沒錯,自己就是一個膽小鬼!他決計大膽一回,當著她的面,把九年前沒有完成的表白大膽說出來。
第二天傍晚,飯后散步,也是夕陽西照時分,陳嘉輝把劉巧云堵在路上。
“還記得大學離校時嗎?……”
“你記得,我怎么會忘記呢?”
“那個生日晚會……是我……你!我忘不了你,忘不了大操場的天空白云明亮星星眨眼,忘不了你善解人意青春靚麗。”陳嘉輝一把攥住劉巧云白皙的雙手,“只要,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他對她陡地又有了纏綿的柔情,潛意識里幾乎企圖能將她再次擁入懷中。
“一切都已經過去。我們都是成了家的人,我們都不是自己一個人,都應該學會面對現實,只有那樣,或許會減輕彼此的思念,我們才會重新找回自己。”她顯得很平靜,似乎還含有歉意。
“你,難道不理解我,不明白我的一片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他不甘心,近乎哀求。
“不,我理解你,明白你,其實,你心里有的……我都有,而我只能說一聲謝謝,我們所付出的,我們都無望回報。緣分是不能強求的,那首叫《好人好夢》的歌唱得好:有緣分不用說長相守……好人就有好夢。”
“現在,在你的生活中,我再也充當不好任何角色!我不能因為愛你去傷害一個同樣愛你的人!”她擲地有聲地拒絕他,“這次實地游覽拓展活動,你妻子為我們沿途解說,我能感覺她是一個頂好的人,她愛你勝過她自己,她離不開你……”說罷,她甩下他,飄然離去,這輩子或許再見不到她了,她或許不會再聯系他了……
當晚,陳嘉輝拖著一身疲憊回到了恬靜而溫馨的家,已是十二時多。妻子還端坐寬敞的客廳里,孤獨地看著電視等著他。他心里不由掠過一陣悸動: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她仍然蒙在鼓里……
“明天培訓班結束,你們大學同窗難得一聚,我們盡地主之誼,為他們設宴餞別吧。”夜深了,枕邊,吹過一縷和煦的暖風。
“不,她謝絕了……他們……今晚就走了。”他擁著她輕輕抖動的身子,說,“你知道,她,他們為什么提前走嗎?”他忽地感到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
妻子忽然用手捂著他抿動的嘴,將頭伏在他厚實的胸脯上,喃喃地說:“別說,你什么都別說,我知道,我什么都明白,平常你去接待客人,盡管更晚,即使有時脫不開身,也總是打電話回來,而這些日子,你連電話也沒有打,開始,我總想你們難得舊日同窗一聚,但這次實地游覽拓展活動,我就知道……但我相信,你和她都不是、不是那樣、那樣的人。”
一滴滾燙的淚流淌在陳嘉輝的胸脯上。他伸手抹去妻子臉頰上的淚水,倏地,他為自己的自私愧疚,對劉巧云那股飄忽的溫情悄然褪去,連日來深切的失落變成滿懷的羞愧。
夜深了,陳嘉輝把目光投向窗外,繽紛的夜色更加絢麗多彩,失眠的街燈仍疲倦地亮著。
刻骨銘心
劉巧云那個電話打過來時,陳嘉輝下班回家剛到樓下,手里握著手機一時竟猶疑不定。他以為是對方撥錯了號碼,或者自己不慎觸動那個單設的按鍵。他就曾鬧過這樣的尷尬,他接通了,剛說你好哪位?對方卻說那是你撥來的呀!
可電話鈴聲不屈不撓地響著,他不由得心里嘀咕,她終是還會給我打電話了?在電話最后的一聲鈴聲響起時,他終于接通了。
“我是劉巧云,”電話里撲過來一個久違的并不陌生的聲音,她一定是頑皮地笑著說的,“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還是不愿意接我的電話?!”陳嘉輝忙說:“沒有,沒忘,誰敢忘記你,剛才我在忙……我忘了誰,也不會忘記你。”他撒了一個美麗的謊言。
劉巧云停頓了一下,說:“你記得班上吳文潔嗎?是我同桌,從內地過來環島游,周六那天就住在你們博鰲水城,她已在網上訂了房,我也過去陪她,方便的話我們見個面,最好是聚一下。”這是征詢還是定下來?她還是那么不見外。
陳嘉輝容不得多慮,就說:“好啊好啊,歡迎歡迎!來時提前聯系,我安排好接你……你們!”
此刻,夕陽透過云層灑進寧靜的江南小區,只有那燦爛了千百年的霞光依舊一如從前。他心里像柳絮隨風蕩動了一下,他抬頭看了看天上被霞光映紅的彩云。
陳嘉輝沒有料到兩年過去,他和劉巧云沒有一丁點兒聯系,他的潛意識開始淡忘她的時候,她打來這個盛情難卻的電話,一點都不客氣,隨隨便便又沒有商量余地,就像左手觸碰右手。
劉巧云和吳文潔如期而至,都帶著孩子。在著名的國際論壇會址,陳嘉輝與他們見了面。他不知道此次重聚是不是這個故事的最后一筆,這個早在十多年前就注定了結局的故事,偏偏又刻骨地續上這樣一個尾聲。
“歡迎歡迎!”陳嘉輝與吳文潔握手,一臉熱情;與劉巧云握手時,有點窘態,但劉巧云卻是落落大方,她說:“客隨主便,這兩天我們就交給你了哦!”他說:“那是自然,一定盡地主之誼,盛情款待!”
“這些年,你變得好富態,若在街上,我真的不敢認。”吳文潔打量陳嘉輝膘壯的腰身逗趣。
“可能是因為你太久不見了,我們常常見面,倒未覺得。”劉巧云說。她是否故意要把拘謹的氣氛搞得輕松愉快些呢?
“常常見面!怎么會常見面?莫非是在夢中?”吳文潔快人快語,吊了吊眼珠子,有些詭譎,然后哈哈大笑。劉巧云一下子飛紅了臉,掉轉頭看向博鰲會址建筑,說一句:“哎喲,文潔你來看,這地方好氣派!”
陳嘉輝心里一抖,三年前,劉巧云來參加同學會,她說的話也是這個意思嗎?這么說劉巧云還是惦記著自己,連吳文潔都能看得出來。可是,即使相知相愛,兩個人卻不能在一起,難道這就是命中注定嗎?他咧嘴也附和著嘿嘿笑了笑,笑得很苦。
陳嘉輝陪同劉巧云、吳文潔以及她們的孩子游覽博鰲水城。
博鰲水城區域內融江、河、湖、海、山麓、島嶼于一體,集椰林、沙灘、奇石、溫泉、田園等風光于一身。東部的一條狹長的沙洲“玉帶灘”把河水、海水分開,一邊是煙波浩瀚的南海,一邊是平靜如鏡的萬泉河;在山嶺、河灘、田園的懷擁下有水面保存完美的沙美內海。
踏上玉帶灘,你不得不贊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邊是萬泉河、九曲江、龍滾河三江出海,一邊是南海的洶涌波濤,而細細長長的玉帶灘就靜靜地橫臥其間。一條窄窄的、長長的沙灘,千百年來任憑河、海沖刷,穩穩當當地臥于二者之間。站在玉帶灘上,面向大海,但見煙波浩渺的南中國海一望無際,層層白浪撲向腳下。放眼遠眺,海水的顏色分三層—略黃、淺藍、深藍直至天邊,遠處漁船星星點點,近處海鷗起起落落,正是一幅絕妙的風情畫。
玉帶灘前不遠處,有一個多塊黑色巨石組成的岸礁,屹立在南海波浪之中,狀如累卵,突兀嵯峨,那便是“圣公石”。傳說它是女媧補天時,不慎潑落的幾顆礫石,此石乃有神靈,選中這塊風水寶地落定于此。千百年來,任憑風吹浪打,它自巋然不動,一直和玉帶灘廝守相望。
轉過身來,又見萬泉河、九曲江、龍滾河三江交匯,鴛鴦島、東嶼島、沙坡島三島相望,水泛銀波,島撐綠傘,漁歌起落,游人如織。佇立玉帶灘,一海一河,一咸一淡,一動一靜,恍然身臨仙境。
“好美的一道沙灘!它是突然冒出來的吧?”吳文潔說。
“不是。它一直都在那。”陳嘉輝說。
“這就奇怪了!我很納悶,這么細的一道沙洲,一邊是滾滾流淌的河水,另一邊是波濤洶涌的大海,怎么會不被沖掉?”吳文潔說。
“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劉巧云說。
“說來聽聽。”吳文潔說。
“比如婚姻,就像兩股活水,比肩而歌,本來就要匯合了,終因隔著一道溫柔的沙梁,然后是連綿不絕的山脈,于是各奔東西,一別兩寬。一輩子見與不見都一生相許,愛與不愛都刻骨銘心……”劉巧云說。
吳文潔不再吭聲。陳嘉輝望著劉巧云,若有所思,好像悟出了什么。
回到下榻酒店的房間,已是傍晚時分,夕陽褪去最后一抹霞光。孩子們喧鬧著要到酒店后院泳池泡溫泉,這時,陳嘉輝聽到劉巧云對她孩子的刻骨的一聲叫,不由得心如刀絞—她的孩子乳名和他一樣,叫犟牛。一個俗透的外號!
陳嘉輝將目光拋向初晚的海面,遠處漁火閃爍的光線里,浮現兩尊黑色的圣公石巖礁,就像千百年聳立不敗的冰川。近前灰白的沙灘邊,撲岸而來的滾滾浪濤拍擊他的胸膛,頓然,他淚已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