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涉歷山川,綺筵對酌,與異邦朋儕相酬唱,王韜將訪游東瀛的百余日觀感,歷歷地寫進《扶桑游記》這部書里。此次出游,他覺得無比暢意。他在書的自序里嘗言:“由此壺觴之會,文字之飲,殆無虛日。”十幾字,或可道出快適心境。
王韜自幼喜愛觀覽。他是蘇州甪直人,鎮上的保圣寺,是他常常光顧的地方。流連佛剎造像而神往大千世界,他自然養成縱游天下的夙志,嘗謂:“余少時即有海上三神山之想,以為秦漢方士所云,蓬萊諸島在虛無縹緲間此臆說耳,安知非即徐福所至之地,彼欲去而迷其途乎?”
只消了解王韜的身世,便可知道,他的離鄉遠足,卻是跟避禍有關的。用他講給日本友人的話,是“以口舌遇禍,因讒被廢”。禍端,起于一封信。李秀成統率太平軍攻向蘇州、常州,城陷,兵鋒迫臨上海。供職于上海墨海書館的王韜,情緒因眼前世局而動。1862年初(咸豐十一年冬末),他回鄉探望染疴老母,向駐扎蘇州的太平軍投章獻策。清軍占據上海,發現王韜曾呈的條陳,雖然他用了“黃畹”的化名,還是沒能遮掩過去,李鴻章為之攖怒。背了“通賊”罪名的王韜,立遭清廷通緝。無奈,他在英國駐滬領事館領事麥華陀爵士的相助下,搭乘英國“魯納”號郵輪逃離上海,匿跡香港。蹈浪南去,海天清曠,孤佇甲板之上,他心境哀楚,胸中悲音與萬里濤聲相激。此時,他正值盛年,卻一發“余青衫老矣,落拓天涯,苦無知己”之嘆。“以有為之才,處多故之世”(岡千仞《扶桑游記·跋》)的王韜,自恨碌碌不得志,嘗以“天南遁叟”自命,寄喟遙深,足見靈魂已被濃重的漂泊感攫緊。
旅港五載,王韜任過報社主筆,譯過中國古籍,寫過有關香港歷史的文章。1867年11月,他在好友的襄助下,作為翻譯助手,與回國的英國漢學家理雅各偕行,踏上旅歐的遠程。法國馬賽、巴黎,英國倫敦他都去過。外國的政治、經濟呈示的別樣局面,特別是中西文化存在的巨大差異,令他陷入深刻思考。對于現代文明的接受,對于中國傳統社會的反視,以及新觀念的萌發,在他思想中滋生改良意識,并且引起變革沖動。
1870年春,王韜隨同理雅各返回香港,仍在曾經供職的《華字日報》做主筆。這年7月,法國和普魯士因爭奪歐洲霸權,爆發戰爭。剛剛見識過歐洲情勢的王韜,格外關注戰事,執筆編撰《普法戰紀》一書,述其始因與過程。此書在報紙連載,為李鴻章所激賞。1874年,王韜創辦《循環日報》,撰寫大量政論之文,倡揚變法主張。他的著述傳入日本,為文化界中力主維新的人士所矚目。也就因此,1879年4月,王韜應日本一等編修重野成齋、報知社主筆栗本鋤云等名士之邀,做為時四個月的東瀛之游,歷覽東京、大阪、神戶、橫濱諸地風物。
此段顛頓經歷,日本的雅士勝流自然曉析,愈加贊佩王韜的識見與學養。《扶桑游記》書竣,同他素有筆談往復之雅的重野成齋為之撰序,言:“蓋先生抱負偉器,早歲遭變亂,尋為忌者所中,遠跡韜晦,逍遙滬城,留連香港,遂西極歐洲,東抵日域。所至,紀其風土人情、山川景物之狀,意到筆隨,讀之者如身涉其境。自古卓落不羈之士,無所施于時,則往往作汗漫游,寓意文墨,娛情花柳,以慰其抑郁無聊。”此番話,大致將王韜半生行跡道出了。平安西尾跋曰:“先生長洲人,少懷濟世志,嘗以言事忤當路,遂絕意仕宦,削跡遠遁,以著述自娛。余始讀《普法戰紀》,喜其敘事之明暢,行文之爽快。及接其容,聽其言,不覺嘆服。不獨其學問淵博,無所不賅;議論公平,不立彼我之見,信所謂通儒也。”另一位,叫岡千仞,亦作跋語:“《普法戰紀》傳于我邦,讀之者始知有紫詮王先生;之以卓識偉論,鼓舞一世風痹,實為當世偉人矣。”評價之高,是到了頂的。
1879年4月23日(光緒五年閏三月初九日),王韜從上海出發,開始扶桑之旅。
王韜是一個文人,他的出游并無官方背景。比起朝廷的外派,這種民間“外交”另有一番意義。同王韜有過文字之交的日本友人講:“至東瀛者,自古罕文士。先生若往,開其先聲,此千載一時也。”當王韜聞催歸之音,將回國時,重野成齋等邀飲餞別,素以才氣自負的王韜吟道:“兩國相通三千年,文士來游自我始。”口氣頗大,猶有倨傲之容。也可看出,坎坷世路上,禍難殃身的愁苦感不再久壓心頭,倒覺“素性不樂仕進,以此反得逍遙世外,優游泉石,頤養性天,立說著書,以自表見”。偷得一段閑暇,觀覽島國之勝,深得入微的體驗,酷好風雅的他,心境當然殊為暢適。更因在域外遇見心靈相契的人,尤感寬慰,度過的這些日子里,方能詩思賁涌未見其竭。
東游日本,王韜花去128天,朝暮記之,所得“日記”亦為同等篇數。通覽一過,游程履跡便知其大略。這些日記,有的用筆細,有的著墨粗,全憑感受與印象的淺深。觀風記俗兼倡和酬答,幾欲耽湎游樂而忘歸。每逢得意處,他總是下筆有神,決不敢草草帶過。
王韜的履跡,留在長崎、神戶、大阪、西京、橫濱、東京等地。一路訪山問水,舊友新雨相晤,逐日所記,大宗還在詩酒流連,以及其間的唱誦上,而寓風物懷憶、世情體味于深處。特別是與群公盤桓多日,少不了一洗心塵的雅集,饒得宋人“流觴高會,不減蘭亭,感懷書事,聊寄吟哦”之趣。
二
中日文化,同源異流。日本文化在形成過程中,接受了中國古代文化的深刻影響。
同王韜素有交游的日本文人,能借漢字音形作漢詩,賦詩的成熟程度,幾與同時代的中國詩人工力悉敵。放眼歷史,中國古代文學元素,久已植入日本作家的創作意識。奈良時代的和歌,江戶時代的俳諧,平安、鐮倉、室町時代的物語,都斷不了與中國文學的親緣關系。周朝《詩經》、漢代樂府、唐宋傳奇,被日本文人奉為經典,從他們躬身請益的謙恭態度上,王韜仿佛看到了紫式部(著《源氏物語》)、清少納言(著《枕草子》)、井原西鶴(著《日本永代藏》)、松尾芭蕉(著《芭蕉七部集》)等前輩作家端重、矜莊的歷史肖像。
王韜在給日本漢學家增田貢的信中寫道:“閣下與弟,滄波相隔,而心契潛通,臨風竦企,未面已親,殆江郎之所謂神交者非耶!文章有神交有道,弟與閣下斯近之矣。”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往來之間,心神的契合當是自然的。
游日之際,摯友重野成齋攜眾君造訪,筆談甚洽。其間,重野表示“擬將余生平著述授諸手民”,就是說,打算在日本出版王韜的作品。王韜大為感動:“嗚呼!苔岑之契,金石之交,乃得之于海外,此真意想所不到者也。”重野對他說:“或序先生之文,謂為今時之魏默深。默深所著《海國圖志》等書,仆亦嘗一再讀之。其憂國之心深矣。然于海外情形,未能洞若蓍龜;于先生所言,不免大有徑庭。竊謂默深未足以比先生也。”此言的輕重,王韜當然品得出來,內心大概也是不安的,連忙回答:“當默深先生之時,與洋人交際未深,未能洞見其肺腑;然‘師長’一說,實倡先聲。惜昔日言之而不為,今日為之而猶徒襲皮毛也。”這番話語,表明了對于魏源的客觀與尊重的態度。訪游于明治維新后的日本,主張先破社會之弊,后立現代之徑的王韜,視變法圖強為己任,表現出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政治擔當。“吾知中國不及百年,必且盡用泰西之法,而駕乎其上。”(《變法·上》)“設我中國至此時而不一變,安能埒于歐洲諸大國,而與之比權量力也哉?”(《變法·中》)“以中國之大,而師西國之長,集思廣益,其后當未可限量。泰西各國,固誰得而頡頏之!”(《變法·下》)“中國一變之道,蓋有不得不然者焉。不信吾言,請驗諸百年之后。”(《變法自強·下》)詞鋒铦利,語勢雄強,一派峭健氣格。他的《變法》《變法自強》《答強弱論》和《上當路論時務書》,所立文字,深蘊改良卓識,大可致用而上輔國家。
仿習西方先進的器藝技巧,固屬治事救世的急務。然而,處當時之勢,向內看,是要不要學;向外看,是肯不肯教。王韜以為“西人即不從而指導之,華人亦自必竭其心思材力,以專注乎此”(《變法·上》)。書生意氣、才士血性,折射出民族志節,其勢猶可沖天。
墨川為東京名勝。初夏,王韜與栗本鋤云諸人往游。登千秋樓小飲,“全江在目,軒爽宜人”。席間,一個叫龜谷省軒的日本詩人以七律一首見贈,頷聯“慷慨談兵辛棄疾,風流耽酒杜樊川”,引宋朝詞家、唐代騷客的典故入詩:稼軒沙場點兵、杜牧賭酒取姬,亦為東瀛文士知道。一個氣韻豪壯,一個文詞清麗,詩風的異同,扶桑之士,各有取法。
王韜跟駐日公使館參贊黃遵憲等人從報知社集于楠亭,分韻賦詠。日本漢學家石川鴻齋以七律二首見贈,前一首頷聯:“公超到處門為市,孫綽從來賦最工。”盛意無可推拒,王韜步韻和之,頭一首頷聯:“杜陵老去才無用,庾信平生賦最工。”只說這兩首即席詩的第四句。石川舉東晉玄言詩人孫興公與《天臺山賦》之典,王韜則以北周宮體詩人庾開府與《哀江南賦》之典應和,對得妙。杜甫將眷出蜀,漂泊沅湘的病苦晚景與羈旅之愁卻是不宜多言的。雖則詩圣的七古《麗人行》“柔聲曼調,意態曲盡,脫胎庾子山。而沉郁頓挫,于濃腴中出奇峭,則少陵之所獨”(錢基博《中國文學史》)。
王韜“以寓室太隘”而遷至重野成齋家。“齋舍清幽,花木妍綺”,沒有生疏感。特別是“與臥室毗連,小樓一椽為書庫,藏書數千卷”,愈令王韜欣喜,“非同魏野之移家,有異王尼之露處”,是他頓生的感受。魏野,北宋詩人,由蜀地遷居陜州,一生樂耕勤種,常于泉邊林下彈琴,嗜詠平樸閑遠之詩,自號草堂居士,足見不求聞達之愿。王尼,西晉人,洛陽陷落,避亂江夏,身貧無宅,與兒子夜宿牛車上,荊州饑荒,毀車,屠牛而食,肉啖盡,父子皆餓死。魏野、王尼,俱為落拓不羈之士,村居野處,不以為意。盡管是“非同”和“有異”,從古人身上,王韜還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日,王韜偕重野成齋至嬌語亭,遇一瞽者,“雖盲于目而能詩,又能操筆作字,兔起鶻落,滿紙煙云,見其字者,不知其為瞽也,此亦唐汝詢一流人歟”!唐汝詢,明末清初人,五歲因病致瞽,于父兄膝上習詩,終成學問。王韜有感而贈七律:“知君盲目不盲心,洗盡胸中俗慮侵。下筆煙云生麗藻,吟詩山水有清音。寧同張籍干時切,想比唐衢憤世深。亦欲向隅同一哭,世間夔曠豈能尋!”詩里涉及四位中國古人:唐人張籍長于新樂府,美刺現實,詞鋒直指安史之亂后的社會弊端和民生現狀;唐人唐衢應進士,久而不第,寡歡,常因他人悲情字句而涕零,寄意歌詩,每多感發;夔,被舜帝命為樂官,主理樂舞之事,編創《簫韶》,千年之后,孔子在齊聞韶,贊其“盡美矣,又盡善也”;曠,春秋晉國樂師,生而無目,耳極聰,善辨音律,聞弦歌立知雅意,奏琴瑟心通神明。
暑熱之日,王韜與諸友再至墨川,飲于八百松亭,酒半,入座縱談。幾上安置筆硯,可供揮毫作字。席上,日本名士皆有詩,多引中國典故。龍川詩云:“白家幽思潯陽月,蘇子豪情赤壁船。”直似曼聲憶誦江州司馬的《琵琶行》、黃州團練副使的《赤壁賦》。
日本人山本居敬遙寄一律,王韜依韻答之,頷聯:“江湖作客悲王粲,風雨聯床憶子由。”緊附一語:“予不歸吳鄉已十八年,舍弟子卿沒于江南,亦已二十年矣。”漂泊身世和變遷家境,愈使王韜對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在《登樓賦》中寄寓的思鄉懷國之情、憂時濟世之意,殊有領悟;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轍,與其兄蘇軾均遭貶逐,宦途迢遙,世路坎壈,聚散暌阻之際,依依離情,王韜最能體貼。
返國途中,舟抵神戶,朋好賦詩贈別,王韜有感,濡毫潑墨,揮寫律詩四首,有“垂死雄心王景略,一生低首謝宣城”句。自視頗高的王韜,久蓄前秦奇士王猛之志,長懷南齊詩人謝朓之情,愿把生命交付沙場與河山。他的這聯詩句,可說慷慨論心。胸臆于平仄間吐露,身邊眾友,腹心相照,聲氣相投,當會大有領受。
漢詩在日本文壇享有地位,這令王韜甚覺欣慰。他感到,中國詩文是一種強力粘合劑,使兩國文人的志趣、情感和心緒找到了共同的依附,并且矚望到精神指向的終端。他為《小湫村詩鈔》作序,起首即言:“方今日東之以詩名者夥矣,類皆探源漢魏、取法唐宋,以自成一家,而能以奇鳴于世者實罕。”故此,他稱贊這部詩集的作者“以其詩之奇鳴于當世,當必于杜之廣、李之俊、韓之兀奡、郊之寒、島之瘦、溫李之秾艷、蘇之放、黃之生澀槎枒、陸之溫潤、楊之疏逸之外,別樹一幟,而自辟畦町、獨立門戶,此所謂詩祖也”。這節文字,饒具器局,很似一段文論,對于作序的對象,評價不低。詩作者湫村正是借鑒杜甫、李白、韓愈、蘇軾、陸游等唐宋詩人的經驗,才使自己獲得創作上的成功。做出這番定評的同時,王韜也從日本的詩歌創作中認識到中國文學資源產生的強大作用。日本文人對于漢學的尊崇加深了王韜對于本國文化的自信。
三
異邦景象,最易觸動旅愁。王韜多從一個中國文人的情感世界和文化立場出發,觀察和感受日本風物。能惹鄉思的人和事,多有所見,他自會筆筆記下。
一個叫后樂園的地方,建在炮兵廠內,只是“以名賢遺跡,不敢毀也”。名賢,跟中國明朝的朱舜水相關。園內“木石蒼古,池水瀠洄,臨水一椽,即當日修史亭也。常會集諸名士于此,流觴飛斝。時,明遺老朱之瑜以避難航海來此,源光國方為水戶藩侯,特以師禮事之。園之甫建,朱君實為之經營,引水成池,廣袤無際,仿佛‘小西湖’。池畔為山,盤旋而上,有‘得仁堂’,以祀孤竹二子伯夷、叔齊者也”。朱之瑜,明末遺民,反清復明無望,遂棄離故國,出亡日本,留居二十余載,致力傳授圣賢之學。源光國即德川家康之孫、水戶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國,他倡興庠序之教,延請浙東大儒朱之瑜為國師,傳揚中國文化。“朱舜水始勸侯建學宮,規模一如中土,諸藩并起而效之。是舜水實開日本文教之先聲。”日本終成文明開化之國,此君功莫大焉。
前賢之跡,讓王韜動情,不禁述其事略:“考朱之瑜字魯嶼,日人著曰‘舜水先生’,浙江余姚縣貢生。明亡,走交趾,數來日本,遂家焉,年八十余卒。源氏題其墓曰:‘明征士’,從其志也。舜水為程朱之學,一時靡然風從,弟子多著名者。”王韜把這一段舊史說清楚了。水戶的朱舜水外,尾張的陳元赟、紀伊的戴曼公,皆為流寓日本的明朝遺臣。憶想之際,王韜好像追隨著他們凌波東渡的身影。
王韜應陸軍谷干城中將之招,至其新筑之家,“亭榭軒敞,池石清幽,水畔小草疏花,點綴亦復不俗”。但是,引他注意的卻是谷中將之師安井衡。此君為日本巨儒,夙夜勤瘁以觀天下書,“博學多文,而尤深于經籍。生平著作等身,其已刻者,則有《左傳輯釋》《論語通》《管子纂詁》《息軒文稿》;余皆未付手民,藏于家。我國應敏齋方伯曾為作序,而許以必傳。其及門弟子多講道學,有儒者風”。王韜沒能見到這位學者,卻幾生靜聞咳唾而獲雅識之想了。
耆儒加藤櫻老持柬叩門求見,“偕其鄰翁及兩孫攜琴而來。琴系十三弦,云是二十五弦所改。所攜笙、笛,謂是隋唐遺制,竹雖舊而不裂,千年物也。翁自鼓琴,兩孫一吹笙,一吹笛,悠揚嗚咽,與琴聲相應。所奏謂是隋唐遺曲;所彈謂是古樂,乃娥皇彈以娛虞舜者也”。裙屐青衿,恍如聽見了熟悉的鄉音,總會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池石花木間,弦歌飛觴之余,抽筆落墨當是可想的。
華族本多正訥遣車恭迎,載王韜至其家,同登六宜樓小坐。“正訥特出其所著《清史逸話》見示,已成三編,皆采輯我朝近時名流。”王韜感于其功,遂識跋文,曰:“先生向為一國藩侯,有土地人民之責。維新以來,敝屣爵祿,浮云富貴,令其子嗣位于朝,而己則超然物外,退處于閑靜寂寞之區,優游泉石,嘯傲煙霞,讀書于‘六宜樓’中,潛心撰述。而獨于我國之明賢遺哲往事軼聞,輒筆之書,以寄其景慕之思,而不以塵俗縈其慮,其樂為何如哉?雖南面王不易也。”華族,在日本社會中地位極尊,“列于藩侯,世代有爵位于朝,似春秋時世祿之家”,這一階層人士對中國文化的接受程度較深。王韜是深佩這等世外人物的,山水林樹、巖壑溪谷,任其弛縱。領受之后,情為之動,云:“余自東來,日與諸文人征逐游宴,卒卒無片晷閑。今從先生靜坐樓中,夏雨初過,新綠如沐,殊覺穆穆然神與俱遠。”師者在,不以天涯為遙。眼觀心悟,他受到很深的教益。
隔數日,本多正訥投贈律詩,頸聯:“問奇誰識揚雄字,獻策長留賈誼篇。”詩思亦從中國西漢辭賦家揚雄、賈誼的作品中汲源。王韜對此人的敬服,又深一層。
某天隨友人作深川之游。道經永代橋,從橋上南望富士山極巔芙蓉峰,只覺“天晴云凈,翠黛遙浮”。樓頭設酒,王韜和七律兩首。后一首頷聯:“神仙潦倒逃蓬島,云雨荒唐說楚王。”這里用了八仙高步,遠泛滄溟;云夢之浦,夜夢瑤姬的舊典。故國之思,繾綣于心。
王韜謁神田圣廟,舉目即有感,只因“日東圣廟為明遺臣朱舜水飭匠所造,一仿明代制度”。經探悉,他了解到,在這廟里,“舊幕盛時,事孔圣禮極為隆盛。每歲春、秋二丁釋菜,三百藩侯皆有獻供。所奏樂器,金石咸備。維新以來,專尚西學,此事遂廢。后就廟中開書籍館,廣蓄書史,日本、中華、泰西三國之書畢具,許內外士子入而縱觀。開館至今,就讀者日多,邇來日至三百余人,名跡得保不朽”。開館日淺,館藏中土書籍暫為九萬余冊,在王韜眼里,雖不算夥,倒也極珍。應館寮之請,他題七律一首,書之縑素:“夙昔同文本一家,泮宮制度似中華。極知洙泗宗風遠,不獨蓬萊勝地夸。百首逸書逃世外,千年秘籍出瀛涯。嫏嬛何幸身親到,眼福于今十倍加。”感物寄興,猶抱探源溯流之意。
王韜和重野成齋抵清華吟館,“成齋出示《溉堂文集》,國初孫豹人所著。此集在中土甚少,不知何年流入日東也”。遂吟五古一首,有句:“出示豹人文,渾如獲瑰寶。此集傳者稀,兵燹后益少。”兩國文化交流,隨處留跡。感此,披襟臨風,即席賦呈,足見一片心。
四
述錄日光山之游,最見王韜文字得力處。他的游記語言,在摹景的形象性上,比起當時的他人作品,明顯勝出。他的錄游,是文學化的,而非止于單純的記錄,雖然同樣運用著日記體。
日光山,又名晃山,是關東平原北部的一處名跡。日本人談及山中巒壑之奇,“謂東游不至日光,斯為缺典”。關東平原素為德川氏世襲領地,風物大有可觀。王韜對它的心儀和神往,多表現為親臨其址而能溯往、追古、懷人。光緒五年六月十四日,王韜與日本諸公商定往觀其勝,這也是訪日游程中的重要安排。王韜故不看輕,《扶桑游記·自序》里,特別點了一筆:“中間偕作晃山之游,遍探山中諸名勝。”他以游蹤為脈,詳述游覽全程,構成一篇完整的晃山游覽記。同行的八位日本友人也很看重這次山游。重野成齋在《扶桑游記·序》中專意提到:“凡日常動止以至聞見所及,信手登錄,而游晃一篇附焉。”
王韜所記,用筆甚細。行訪古跡的路上,過眼風景未始不值得留意。就平素的旅行經驗看,此中亦有幽勝處。王韜正是注意到了這一點,故而著意用些筆墨。“自東京至日光,不過三百七十里而遙,而中間所經名勝,亦頗不少。”先是舟行,“每逢村鄉亭驛,必停舟以待客”。泛于豎川,此水“亦猶中國之運河也”,設幕府以治天下的德川氏所開鑿。繼行,望聳峙之丘而臨鴻臺故墟,憑吊號為“小赤壁”的昔年戰跡,浮想關東豪族里見氏和北條氏拼死搏殺的狼煙。
抵古賀邑,謁故將軍源賴政墓、先輩熊澤蕃山冢,“行野田蔓草中,零露未晞,襪履沾濕。繼而路益紆折,幾于排灌莽、履窄徑。四圍古樹,蒼翠撲人。經古河城址,壕壘高下,舊跡猶有可尋;然非導者為之口講而手畫,亦幾不可復識矣。故侯宮殿,廢為田圃,惟石基僅存。嗚呼!僅十許年耳,而滄桑更易,人事變遷,可勝嘆哉!”清曠凄切之象,他感受得深,也表現得真。其實,在這之先,游覽東京的凈土宗道場增上寺時,王韜曾被這種情緒感染,那里“即德川氏歷代陵廟所在。廟中僧房不下百椽,今皆荒廢。……盛極則衰,可勝慨哉!”接之,入眼的是舊堞、荒祠、古廟、幽宮,“一路長松夾道,夕陽影里,蟬聲若咽”,意味盡足。充耳的是山中奔泉的騰沸聲。泉流“自上奔注于下,噴雪濺珠,澎湃之聲,鏗訇震耳,覺心神為之頓爽”。舉目,仰見蔥郁松柏間,露出崢嶸宮殿——德川氏筑立的琳宇梵剎。昔年,江戶幕府盛時,四方朝山者眾,山上專供修行男女住宿的院坊“連甍對宇,櫛比蟬聯,結構之雄,世所罕儷”。大政維新發生,幕府將軍把政柄交歸明治天皇。王政復古告成,曾經集攬治國大權的德川氏轉瞬失勢,一時人跡驟稀,“主者悉撤堂房,或以其材給予貧困罹災者”,依山樓臺失掉了宏壯光景。幕府與皇室之爭的慘酷,王韜為之抱嘆:“俯仰今昔,不禁盛衰之感。”世事變異,斷非人力所能奈何。對此,文人是最易感的,王韜此段話語,發乎性情,更對自己國家的政治現實產生聯想。
德川家族靈廟,為全山之勝。也是王韜最想流連的所在。參謁東照宮,以觀德川家康的墳塋,晉詣滿愿寺,為睹德川家光的壙壤。抽身離去的一刻,觀瞻頓覺壯了許多。這也符合一般的游覽心理。
滿愿寺,日光山的開基者勝道上人創筑,其后歲月,又得光明院、輪王寺之名。德川氏隆興,擴修寺剎,“金碧丹青,輝煌壯麗”,卻于“明治六年遘災,盡成灰燼,雖新經營構,而崇敞百不逮一”。寺內的大猷廟,王韜也是游過的。德川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葬處在焉。低回其前,王韜,一個華夏游子,亦生欽敬之意:“德川氏霸業至三世而始定,諸侯畏服,威權覃內外。故家光亦特尊,祠廟之盛,祀事之赫,蓋與家康比隆云。”祖孫二人,創設和鞏固了集權與分權兼存的幕藩體制,也開啟了日本最后一個封建武家時代。
東照宮的排場更盛,“窮土木之奢侈,極金碧之輝耀,幾于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朝鮮所獻、琉球所貢的鐵爐居宮亭左右。寶庫藏儲的祭器、珍玩,驚人眼目。“殿上榱桷梁棟,悉涂純金”,在同游的岡千仞眼里,此等巨觀“鏤刻丹青,非不精美,惟近于俗而不雅,此亦宮室中別創一格也”。而在王韜看,形制則甚熟悉,他做出這番描述:“楣之中間刻孔門十哲,上方為堯舜像,下方為巢由像。木柱悉白質,不加彩繪,而雕鏤精絕,幾于人巧極而天工錯。”孔子門下的顏子、子貢、子路、子游、子夏諸弟子,占了這里的位置。日光山上,神道、佛教之外,儒教的影響也來了。王韜彼時的心情,當是興奮的,定要記下。
宮中的德川家康,日本戰國時代的雄杰,他結束了自身所處的時代,且被當成“東照神君”供奉。此君葬在宮后山上,祭悼者可由石磴盤旋而上。
山上的中禪寺,僧人勝道始建,且立碑紀事。碑文由空海法師所撰。“空海曾入唐土,東歸后,開天臺一派”,天臺宗即在滿愿寺安家。伽藍靜佇,空海隨日本遣唐使團抵長安學習密教的舊事,引得王韜遙憶。
日光山的好處,尤在瀑布,它給莽蒼荒寂之野帶來靈氣。王韜性情豪宕,當然喜歡懸瀨激濺的壯景。雖則他在前晚偶感山中寒氣,“陡患嗽疾,氣喘逆不能伏枕”,“然登臨之興,弗為沮也”。清早出發,“乘竹兜而行,擬遍歷山中諸名勝。凡有瀑布處,足跡無不至。瀑之最著名者曰華嚴瀑,曰觀背瀑,曰龍頭瀑,曰湯湖瀑,此在日光之東者也;曰含滿瀑,曰霧降瀑,此在日光之西者也”。景狀的地理方位交代得清楚,呈示出具體的空間分布。
品論四瀑高下,最顯眼識,王韜所見是:“華嚴以迂長勝,觀背以幽詭勝,龍頭以廣大勝,湯湖以雄偉勝。”仰觀匹練而有心得,此行不枉。
去看霧降瀑。山間僻道長可十五里,踐之較苦:“始行灌莽中,樹木陰翳,交柯接葉,又經新雨之后,衣履均為沾濡。繼又行崎嶇亂石中,同人行者,皆履犖確而進,殊覺其艱。終則遍地皆山泉,流聲潺湲起足下。涉水而行,凡數里許,乃得出險。”好景多在那邊,王韜應記得王安石《游褒禪山記》里的話:“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未臨飛流,“已聞泉聲若雷吼”。抵其前,“瀑布三道,從高下注,喧豗之聲,蕩搖心目”。山行逢一少年,曾跟王韜“同舟自神戶來,故相識也,今亦來游此山”。知曉少年身世后,王韜殊為感傷,這樣記道:“問其姓,曰淺野氏,蓋華族也。淺野氏舊封四十一萬石,地亙山海;尋常出行,輿馬擁前后,騶從千百人,旌旆如云。維新后,納藩籍,列華族,蕭散不異寒士;前后盛衰,真如黃粱一夢。”陵谷滄桑的浩嘆,王韜一發再發。思緒如怒瀧,激蕩心頭。
游過含滿瀑,他記的不是自然之象,而是石工留下的造像:“當瀑處有一亭,亭之對面有一石,上有梵字,筆畫模糊不可辨。或云是僧空海擲筆彼岸,遂成文字。其說荒誕,殊不可信。岸上石佛數百尊,露坐荒山中,亦殊岑寂。”處荒遠之境,睹古舊之物,王韜只覺得悄愴、凄清、孤冷、落寞。
今昔之感,是一種“共情”,無論中日。岡千仞也對山寺之變深抱感喟,云:“少時來游,寺剎滿山,樓臺凌漢。齊云落星,遜此巖峣;紺宇琳宮,罕茲華靡。逮至今日,一掃而空,荊棘漫天,蒿萊遍地,頓令人發彼黍之嘆。”時異勢殊,誰也沒有辦法。王韜深知其味,不免棖觸于心,謂:“此猶唐時人說驪山宮闕,不勝慨念天寶盛時也。”語意凄切,聊以呼應朋輩所言。
“日光之游,至此而畢。”山水行盡,歸而記之,王韜仍有悵憾,感到“山中勝景,非筆墨所能盡。或謂‘萬壑爭流、千巖競秀’二語,可移以品題,然恐未足以概之也”。他尤其沉湎于歷史記憶中,便把深沉的感思寓托在文字里。
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在社會形態上,舍封建主義的舊,取資本主義的新。西方思潮的進入,引發新的觀念變革,推進了現代化改革運動。對此,王韜有著較為清醒、冷靜的認知,甚至有些保守。他這樣寫道:“余謂仿效西法,至今日可謂極盛;然究其實,尚屬皮毛。并有不必學而學之者;亦有斷不可學而學之者。又其病在行之太驟,而摹之太似也。”他以為泰西學士之言,不可盲目習之的,則應擯棄,方為具有特識。相近的觀點,王韜在此前的政論文《變法》里也曾表達過:師夷之長技,以倡洋務之道時,“凡事必當實事求是,開誠布公,可者立行,不可行者始終毅然不搖。夫天下事從未有尚虛文而收實效者”。在當時的世界大勢下,面對“固四千年來未有之創局”,他的識見切近“古今之創事,天地之變局”的現實。如此精警的議論,在這部游記里,不常有。
五
記山水之旅、文酒之會和征逐之樂的同時,王韜的筆觸還旁涉一個古老的、以歌舞表演為業的群體——藝妓,她們也充任了風景中的獨特角色,成為日本社會的重要存在。詩酒唱和之時,妙齡之妓侍飲侑觴,別添一番風味。所謂“文酒跌宕,歌筵妓席,絲竹嘔嗚,欣然酣暢,不復以塵事介懷”(岡千仞《扶桑游記·跋》)是也。行途之上,亦遇艷冶容態:“蓋驛亭多官妓,日暮多炫妝麗服,佇立道旁,以邀過客。”王韜襟度灑落,倜儻不拘,對此倒是不避的,謂“會當一游,以領略此異地煙花、殊鄉風月耳”。他并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且有一段對談式的論辭:“日東人士疑予于知命之年尚復好色,齒高而興不衰,豈中土名士從無不跌宕風流者乎?余笑謂之曰:‘信陵君醇酒婦人,夫豈初心?鄙人之為人,狂而不失于正,樂而不傷于淫。具《國風》好色之心,而有《離騷》美人之感。光明磊落,慷慨激昂,視資財如土苴,以友朋為性命。生平無忤于人,無求于世。嗜酒好色,乃所以率性而行,流露天真也。如欲矯行飾節,以求悅于庸流,吾弗為也。王安石囚首喪面以談詩書,而卒以亡宋;嚴分宜讀書鈐山堂十年,幾與冰雪比清,而終以僨明。當其能忍之時,偽也。世但知不好色之偽君子,而不知好色之真豪杰,此真常人之見哉!’”或其本色如此。岡千仞在《扶桑游記》跋語里,亦曾引述過王韜的話:“《國風》好色而不淫,《離騷》寄繾綣于美人,騷人韻士,何嘗一日忘懷于此乎!”自視這般高,又這樣敢言,實乃絲毫不加自諱。在王韜身上,懷兒女之情,而不減風云之志。
芳原乃東京的平康巷,“大道兩旁皆高樓,銀燭光搖,冰弦響徹,歌舞之歡,連宵達旦。春間櫻花開時,游人頗盛。七月放燈,八月陳舞,三千粉黛,無不各斗嬋娟,爭妍競麗。或以妓館之廢興,系江都之盛衰;蓋都會繁華,自古然矣”。王韜的組詩《芳原新詠》,以絕句誦日本諸妓。詩序中,關于東京市貌的描畫,筆致炫美,傾情聲色:“東京為日本新都,壯麗甲他處,尤為繁華淵藪。每當重樓向夕,燈火星繁,笙歌雷沸,二分璧月,十里珠簾,遨游其間者,車如流水,馬若游龍,轔轔之聲,徹夜不絕,真可謂銷金之窟也。煙花之盛,風月之美,以及色藝之精巧,衣服之麗都,柳橋、新橋皆所不逮。余偶從諸名士買醉紅樓,看花曲里,覽異鄉之風景,瞻勝地之娟妍,覺海上三神山即在此間。”容色之美、氣息之柔、服飾之華,奪了他的魂魄。此段言語,非酒酣耳熱之時不能出也。
王韜說墨川水自西北來,“一碧瀠洄,四時之景,無不相宜。宜雨宜晴,宜晝宜夜,宜雪宜月,宜于斜陽,宜于曉靄。總之,淡妝濃抹,俱有意致,而尤宜于夏夜納涼:畫艦迎花,觥船載酒,燈火萬家,蟲聲兩岸,清飆徐至,披襟當之,以徘徊于葦渚蓼汀間,幾忘人世之有酷暑,不亦樂歟!”游觀中,賞兩岸白櫻,一江墨水,望金龍山樹木森茂,郁然深秀。又于鷗渡之畔的梅莊品萬株梅花,“槎枒林立,枝干橫斜,花時不啻香雪海”。茶亭啜茗、樓頭酣飲,即興對景賦詩。宴罷,王韜等人攜歌妓泛舟墨川,其時暮靄銜山,新月掛柳,“噫!此何異范蠡一舸載西施也”,恰露出十足的得意。
游宴的歡情中,對于藝妓,王韜每每帶著騷人韻士的眼光做著清賞:“須臾,歌妓八人至,小鐵亦在其中。柳嬋花嬌,粉白黛綠,幾令人目為之眩。諸妓中以可依綠為冠,雖雛發未燥,而容華玉映,艷傾一時。其頎身玉立、媚眼流波者,則阿濱也。珠喉乍囀、響遏行云者,則阿清也。有谷哈那者,年僅十五齡,如流鶯之出谷,作飛燕之依人,獻媚爭妍,并皆佳妙,固屬柳橋一時之秀。”此番形容,恰在顛倒淋漓時。
王韜曾與人作日本第一花柳街——吉原(王按:吉原亦曰芳原,東京之平康里也)之游,親觀煙花粉黛的景況。在匾題“留佩處”的茶寮,王韜見到日人佐田相示的《芳原圖》。從畫中領略芳原風艷:“乃知色妓凡七百余人,藝妓亦二百余人。……先于茶屋中開綺筵,招藝妓。歌舞既終,管弦亦歇,更闌燭灺,客意告倦。藝妓乃導之娼樓,擇其美者,解淳于髡之襦,而薦宓妃之枕焉。”言下難掩貪愛之意。
諸人小集于神明町長門酒樓。“是日呼四藝妓來,清癯綽約、善解人意者,則桃予也;豐腴秀碩而作飛燕依人者,則美吉、若吉也;年齒尚稚而意態流逸者,則信吉也。歌舞并陳,管弦迭奏,備極其樂。石川鴻齋論東方美人各地不同,三都婦女:東京者軀短而腰纖;大阪多豐碩修整;西京則玉立頎身,曲眉豐頰,大抵由水土使然也。”紅顏于眼底含情顧影,惹得微醺人醉心這等品評。
次日,游畢諸廟,小宴于新橋酒樓,盡為同一風調:“是夕所招歌妓四人:一曰玉八,清癯嫻雅;一曰清吉,澹遠秀麗;一曰小三,跌宕風流;一曰小兼,豐腴溫潤。”貪享花月,清景可畫。
距京十許里,飛鳥山在焉。“山水清淑,風景明媚,為近京名勝所。……其地多櫻花,春時滿山爛漫,游人頗盛。山前后尤多楓樹,秋晚著霜,絢然如錦。酒樓曰‘扇亭’,正當一山之勝。”??飛瀑聲,愈襯出景致的清幽。逸樂是少不了的:“招二藝妓來,一曰小稻,一曰小今。小稻綺齡玉貌,綽約宜人;小今暮齒衰容,情甚可憫。酒樓女子曰阿雅,亦復宛轉如人意。離東京僅十里,而藝妓衣裝質樸,意志亦誠實,殊有田舍風,是亦可異。”態度體貼,似看不出輕褻。
王韜作根津之游。“根津亦妓館薈萃處,繁華不及芳原,要居其次。色妓三百人,藝妓二十人。所至一家曰八幡屋,其外一池泓然,而巨樓閣環之,為根津妓館巨擘。”入此花叢,他酡顏如蕊,意態若癡,口占一絕:“繁星萬點夜燈開,有客驅車訪艷來。三百名花誰第一,宵深扶醉下樓臺。”
在新橋伊勢樓小飲,藝妓珊珊俱至而佐酒。王韜書絕句以贈人,有“好酒好花兼好色,能書能畫又能詩”一聯,宛然畫出一段風流態度。
王韜受邀往兩國橋川長樓閑飲,“所呼藝妓三人,無一相識者。樓外波光黛色,與樓上扇影衣香相掩映,消夏之地,于此為宜”。翌日薄暮,登小舟,載酒肴,到兩國橋觀放煙火,“或有攜妓作艷游者,撥三弦琴,咿啞作響。波光黛色,鬢影衣香,真覺會心不遠”。逍遙作樂,王韜大為迷醉。
風月場走得多了,也就視若平常。王韜在一封信函中憶寫片帆東溯扶桑后的所為,云:“日在花天酒地中作活,幾不知有人世事。日本諸文士亦解鄙意,只談風月。”又曰:“東京煙花藪澤,如芳原、柳橋,皆驅車過之,游覽一周。有小紫者,誠所謂第一樓中第一人也,亦經飽看,但覺尋常。此來深入花叢中,而反如司空見慣,味同嚼蠟。釋迦牟尼大徹大悟,當作如是觀。”由此聯想到某天,蘆簾閑坐,一位雅集者出詩見貽,有“余事觀風仍紀俗,高情攜妓又參禪”之句,看作是對王韜扶桑游歷的概觀,也是據實的。
六
游罷且記勝,王韜似乎不能盡意,云:“……如此好山水,而余無奇構杰作以副之,洵為有負斯游矣。”這是自謙的話,更見出游感之深。那個時代,國內的政治空氣沉重窒悶,山一樣壓著庶黎的心。他的東游敘錄,開豁世人眼目,筆底躍出一派風神、多樣氣象。
馬力,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鴻影雪痕》《山水文心》《中國現代風景散文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