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風刀割似地,吹過巴音布魯克草原上一座蒙古包。蒙古包內燒著大火爐,很暖熱,熱氣襯映著帳外風雪世界的荒寒。
帳內木箱上的佛龕前,一排佛燈全部點亮,燭燈照著一位老人的黝黑臉膛,臉上的皺紋,仿佛正與外面漫天的風雪交織。他手持一把托布秀爾琴,用低沉渾厚的嗓音演唱自古流傳下來的《江格爾》史詩。
帳房內坐滿了鄰里鄉親。他們聽老人的演唱出了神,臉上均有一種感受奇跡的光彩,像是完全進入到歌者所描繪的史詩世界,情緒也隨著歌者的演唱起伏。
不知什么時候,帳外的風雪息止。
這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一戶普通的衛拉特蒙古族人家里演唱《江格爾》史詩的情景,也是幾百年上千年來在這里一直重復的情景。
唱歌的這位老人,牧人們敬稱他為“江格爾奇”。
江格爾奇,指的是史詩《江格爾》的保護者、傳播者和創作者。由于過去新疆的江格爾奇很多,因而,僅會演唱三五部《江格爾》史詩的人,是不被當作江格爾奇的,只有懂得許多部,而且演唱技巧高超的人,才會被稱作“江格爾奇”。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會演唱完整的兩部以上《江格爾》故事的人,人們也稱其為“江格爾奇”,這種江格爾奇大概有三十多名,比如,和布克賽爾縣的加·朱乃,他會唱二十六部,另一位叫冉皮勒,會唱二十一部。他們借助口頭傳承的方式,從老一輩江格爾奇那里學唱史詩,并長期在百姓中演唱,而成為當代最著名的江格爾奇。
一
在和布克賽爾縣,我聽不少當地人說,《江格爾》史詩在當地的普及,與一位名叫加·朱乃的老人息息相關。他就是和布克賽爾最德高望重的江格爾奇。他能演唱的《江格爾》章節數量,至今無人超越。
2006年初,中國三大英雄史詩之一《江格爾》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加·朱乃老人,作為第十三代“江格爾奇”的傳人,也被授予著名“江格爾奇”稱號。
這一年,他已經八十一歲了。
得幸的是,在2007年及2012年,我曾作為媒體記者拜訪過他。
加·朱乃的家,就在和布克賽爾“江格爾文化”的發源地——那仁和布克牧場,它距中哈邊境不遠。2007年,我第一次去他家時,他還住在這個牧場靠近鄉村公路的一處小平房里。它看上去很簡單,打掃得十分整潔。
那天,得知我們要來采訪他,加·朱乃老人早早地穿上了棕紅色蒙古長袍,手持托布秀爾琴,在院子里盤腿而坐,靜候我們的到來。
當時的他,臉紅撲撲的,精神很好,兩撇花白胡須垂在嘴角,小臉膛,小眼睛,堅挺的鼻子看起來有點特別。他向我們講述過去的事情時,左手夾一根煙,右手不時地摸一把額頭,呵呵地朗笑。他說唱了一輩子《江格爾》英雄史詩,身上有一種令人愉快而難忘的健朗氣質。
加·朱乃自小生活在傳統的江格爾世家。那個年代,會唱五章以下的不能成為江格爾奇,可十四歲的加·朱乃學會了十二章,稱得上是一個小江格爾奇了。
很早以前,在和布克賽爾遼闊的草原上,說唱《江格爾》的活動從衛拉特王府、喇嘛廟和官吏們的住處,再到普通牧民的蒙古包里,在正月里都有江格爾奇的演唱。
孩子們自小在這樣的史詩環境中長大,而又說平常說慣了的話,過過慣了的生活,是不可思議的。那樣的生活,會在人的體內植下一顆圣潔的種子。
《江格爾》史詩會長久地告訴他,英雄不是別的——他們是阡陌縱橫的草原上,不可撼搖的神圣巖石。
可以想見,青壯年時期的加·朱乃,騎馬游走在和布克賽爾的草原,他一唱就是一天一夜不停歇,從江格爾出生一直唱到江格爾金戈鐵馬,時而鏗鏘激越,時而從容裕如的優美旋律,令聽者淚流滿面,掌聲雷動,吸引遠近的牧人騎馬趕來。
據說,加·朱乃說唱時,不僅彈托布秀爾,而且帶有很多表演性的動作手勢;唱到盡興處,不僅聳肩擺頭、手舞足蹈,而且還會頑皮地將身旁人的大腿掐一下,或者拔一把腳下的青草,令觀眾笑得前仰后合。
跟別的江格爾奇不一樣,加·朱乃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在口頭學唱的同時,他從《江格爾》的手抄本里學會了許多,直至去世前,他會說二十六部《江格爾》,是一位為今天的人們傳授《江格爾》部數最多,年齡也最大的江格爾奇。
可以設想,多年以前巴音布魯克草原的某個冬夜,一頂帳房的穹頂處,有月光灑落下來,牧民們圍坐在蒙古包里,傾聽他的說唱,此曲一出,滿屋皆亮,而且光亮之源絕不是人間的燈火,而是自然間躍出云層的一輪明月——他的吟唱聲跳蕩著月光——浸染、滲滿了人性的月光。
而冬季的茫茫草原——是地球上經受過人類的眼睛最長久注視的一道風景,是最耐久、古老的自然形象——頭頂雪冠的群山以及峭巖,峰頂垂落著冰舌,偶爾有野羚羊、黃羊穿行跳躍其間,似乎自地球誕生之日起就一直是這樣;那高聳的天山山谷、荒涼的河道,以及沒有邊際的草原從未有過變化,以后也不太可能印下人類的刻痕。
這一切的一切,在這樣的自然界,從一開始就被消除了過去和未來。就這樣,時間,成了草原以外的一縷青煙。而英雄就生長在這樣的古老時代,是天、地、日、月、人、動物、植物等最初產生的時代,是創世的時代。古人按照自己的神話觀念和薩滿教觀念創造了英雄史詩。
在史詩中,他們認為連天、地、山、河等都有靈魂,會像動植物那樣,從小到大、從少到多——
從前,在一個美好時代里
太陽初次升起來的時候
葉兒初次發綠的時候
月亮初次升起來的時候
松樹初次結松子的時候
……
臨走前,經我們再三要求,加·朱乃老人為我們唱了一小段《江格爾》,可能當時,我們同來的四位采訪者皆為女性,老人唱的內容是對江格爾夫人阿蓋·莎布塔拉的描述,并祝我們永遠像十六歲的少女。
當情感激昂、富有韻律的草原之音在院落響起,盡管聽不懂,但我還是被他的說唱打動。
回到烏魯木齊后,我查閱到這段唱詞:“阿蓋向左看,左頰輝映,照得左邊的海水波光粼粼,海里的小魚歡樂地跳躍。阿蓋向右看,右頰輝映,照得右邊的海水浪花爭艷,海里的小魚歡樂地跳躍……”
得幸的是,在2012年10月初,我在和布克賽爾縣再次見到了加·朱乃老人。
我一直記得他那天對我們說的話:“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將《江格爾》收集到七十章,也就是能夠連續唱上三天三夜,并且要一直傳唱下去?!?/p>
由于上了年紀,加乃老人的精力不太好,說話多了,還伴有輕微的咳嗽。
加·朱乃老人有八位江格爾奇傳人,其中有兩位是自己的孫子。聽我們說起《江格爾》的傳承問題,他的臉一沉,說自己的孫子道爾吉·尼瑪今年在縣上成立了一個四人樂隊,把《江格爾》完全改成了搖滾,還融入什么吉它,還有鼓。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伸開雙手,做了個擊打鼓的動作:“他說這樣子,是為了讓年輕人接受《江格爾》,我看他簡直是胡鬧,我很不喜歡,我們這里的老人們也不喜歡,我一定要讓他改回來,改成傳統的唱法?!?/p>
那天我們采訪時,朱乃老人八位弟子中唯一一位女弟子斯爾琴伴其左右。這位圓圓臉龐、笑容可掬的年輕姑娘當年二十四歲,可她跟著朱乃老人學唱江格爾已有八年之久。
“我也住在那仁和布克牧場,是加·朱乃老人的鄰居,因為他家的帳房每天來的人多嘛,小的時候,我就會過去纏著他講故事。”
“那你什么時候開始跟他學唱《江格爾》的?”我問她。
“我1997年初中畢業,1998年就正式開始跟著加·朱乃老人學唱《江格爾》,剛開始學的時候,不斷有人說我,女娃子唱什么《江格爾》?會遭到厄運的。我很猶豫,就停了一段時間,后來,我聽說一位活佛回到了家鄉,我父親專門帶著我去向他請教這個問題。活佛聽完我們的話,便揮了揮手說,哪里來的那些規矩?你要學就去學吧,好好學,好好唱。這樣,我就下定決心學下去了。”
斯爾琴的出現,第一次打破了蒙古族以往《江格爾》傳習拒絕女性的傳統。
“加·朱乃老人常對我說,《江格爾》這部史詩是活的,它還在繼續生長?!甭牭剿範柷龠@句話,我不禁心里一動。
“我想讓更多人知道我。過兩年,我如果能去正在籌建的‘江格爾文化藝術宮’工作就好了,”斯爾琴說,“我還想有機會的話,就拿出一部《江格爾》,翻譯成漢語演唱,這樣,漢族人就也可以來一起欣賞《江格爾》了?!?/p>
“翻譯成漢語的《江格爾》?”加·朱乃老人看著斯爾琴,搖搖頭,說斯爾琴想法太多,不定性。
和布克賽爾有“江格爾故鄉”之稱。2010年,和布克賽爾開工建設了江格爾文化藝術宮,到2014年才落成。它由通體潔白的主殿和兩個偏殿組成,主殿是一座四層的蒙古包外形的建筑,坐北朝南,映襯著背后的雪山,異常雄偉。
江格爾文化藝術宮建成后,斯爾琴并沒有到這里工作。聽說是她早早結了婚,并生了兩個孩子,還搬到縣城居住,距離江格爾越來越遠了。
這是后話。
而此時的加·朱乃,在相貌上已徹底衰老成一個比其實際年齡看上去還要老得多的老頭,只是他自己,對年老后那副佝僂著肩背的模樣毫無覺察??粗?,我感覺到他似乎活過了漫長的人類紀元,像是遺落在莽莽草原中的一個老古董,用氣味、皺紋,用他摸索著的前行的腳步,無意中記錄下英雄江格爾遠去的時代。
據同來的縣干部說,加·朱乃老人年老后的生活,除了每年在縣上參加大型的《江格爾》活動,接受采訪者訪問外,睡眠成了他生活的主要部分。除此之外,就是彈托布秀爾琴,以聲音自娛。
此刻,這位老者用托布秀爾的弦音勾勒往昔的江格爾時間——只屬于他的江格爾時間。
遺憾的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2017年4月,我意外聽到加·朱乃老人去世的消息。自此,在國內演藝精湛的,真正名副其實的“江格爾奇”,已是寥若晨星。
不過,《江格爾》演唱的傳統從未中斷過。在南疆和北疆的廣大地區,只要有蒙古人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保留了《江格爾》的演唱傳統。
多少年來,《江格爾》的歌聲一次又一次飄蕩在北疆遼闊的草原上。即使人們走得再遠,只要唱起《江格爾》,山川必定柔軟,天空必然湛藍,而心,則更加高遠。
如今,加·朱乃所在的那仁和布克牧場已被命名為“江格爾村”,當地政府還在牧區的一所小學設立了“江格爾研究田野基地”和“江格爾奇培訓基地”,這個學校十年來堅持在兒童中傳授《江格爾》和培養“江格爾奇”。而和布克賽爾縣,也被譽為江格爾的故鄉,縣城里到處可見與江格爾有關的印記——江格爾敖包、江格爾廣場以及號稱世界最大的江格爾文化藝術宮。
生活在這里的蒙古族人相信,這里很快就會成為全世界江格爾文化的傳承中心。
二
2019年,我踏上了尋訪江格爾奇的旅程。
我來到巴音布魯克草原那天,剛好是清晨。曙色如馬奶子葡萄上一層薄薄的粉霜。天空湛藍,一團團松軟的云朵靜止在雄壯逶迤的山峰之上,似乎比大地上的草甸子更加肥沃,清冽的空氣像輕快的呼哨,里面有著可供人久久咀嚼的草葉。
還是八月初秋,草原上的草開始黃了。不遠處,有三個騎馬放牧的牧人,他們的白色蒙古包就扎在這里。
這幾位牧人中,有一位青年騎姿散漫,腦袋后頭的小辮上扎一根紅布條,正歪歪地斜坐在馬背上,與身邊的同伴說話,嘴里還不停地哼著些粗啞小調。見我們靠近他,他勒住黑馬,向我們招手示意,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好,你好么?你去哪里?”我也問他。
他的鞍后馱著重重的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白的牙齒:“趕羊去!”
跟我閑聊了一會兒后,他笑了:“你在打聽江格爾奇嗎?就是那個唱歌的普爾布加?他就住在我家氈房附近,我昨天還看見他了呢——他也會演唱《江格爾》史詩!是標準的‘業余’歌手。我領你去吧?!?/p>
后來,他真的用摩托車領著我去了。
在一座氈房昏暗的光線中,我看見那是一位穿著略顯臟污的西裝、佝僂著身子的蒙古族中年男人,他過于突出的小腹,可以想見,他是一個狂熱的肉食愛好者。
在草原上,不少男人都有他這般身形。
年輕時的普爾布加,曾先后與兩位會說唱《江格爾》的老歌手同在一個牧業小組。
漫長的冬夜里,普爾布加靠著聽老歌手演唱史詩打發時光。就在這樣在耳濡目染中,他學會了不到三個章節的《江格爾》說唱。那還是“文革”時期,史詩屬于“封、資、修”之列,唱也是偷偷摸摸地唱,怎么敢張揚呢?他自然也沒有把《江格爾》說唱堅持下去。
當我請他試著去“演唱”《江格爾》片段時,他從墻上取下一把托布秀爾琴,半閉著眼,吟唱了起來。
他費了很大的勁,嘗試了好幾次,唱得也是嗑嗑巴巴。那音調,還有那感覺,像,又好像不像。
跑了四十九天,
登上白頭山的山巔,
薩納拉勒馬向前眺望
一座美麗的宮殿……
這日清晨,在和布克賽爾縣的江格爾文化藝術宮,傳來了清亮的說唱聲。
道爾吉·尼瑪是一位年輕的江格爾傳承人,這位高大俊朗的陽光大男孩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就是他是著名的國家級江格爾傳承人加·朱乃的孫子,會唱六章《江格爾》史詩。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在這座文化宮里為游客演唱《江格爾》片段,算是一位職業的江格爾奇。通常,他的節目會壓軸演出。
“從前,牧區里的《江格爾》說唱活動很多嘛,我們牧場周邊的好多牧民都過來聽我爺爺加·朱乃說唱,我小時候,也喜歡聽我爺爺唱《江格爾》,人多熱鬧嘛,他說唱的時候,我有時站著聽,有時躺著聽,就是這樣聽著長大的。”
道爾吉向我敘述童年時傾聽爺爺說唱《江格爾》的經歷。在他的講述中,我想象多年前的一個祖魯節(燃燈節)來臨前,還不到十三歲的他,與一群蒙古族少年在冬牧場上燃起篝火,準備迎接一場盛大的江格爾說唱活動——
“那些天里,我們這些孩子整天忙著堆木柴——堆得已經有成年的牛脊背那么高了。我們在它堆成的尖頂上,搭蓋起被蟲子咬得破破爛爛的草墊子,想著人們將怎樣圍著篝火,在我爺爺的《江格爾》的說唱聲中徹夜不眠,縱情豪飲,會不會有人躲在暗處和心愛的人幽會呢?而我們這些孩子幸運地獲得了點燃木柴堆的權利。
“祖魯節來臨的那天,隨著紅日西沉,我們把數根燃燒的引火棍插進了木柴堆中心。然后,我口干舌燥地看著木頭點燃、裂成小塊,直到第一束火苗躥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與大人們圍坐篝火旁,手腳被火烤得滾燙。在燃燒的篝火旁,聽著我爺爺大聲說唱《江格爾》。除了《江格爾》,我爺爺還唱《阿拉坦嘎魯》:從前,有一個時代/蔚藍的天空最初形成/金色的大地剛剛結成/天上的星辰還很稀少/地上的生靈還不太多……”
可眼下,道爾吉坦率地向我說起現在《江格爾》傳承的困難:缺乏動力,因為沒有市場。人們學習《江格爾》說唱,本身就是個特別難的事情,得一字一句地背。
爺爺告訴他,自古以來流傳的說法,可能也是禁忌,那就是藝人一旦唱起《江格爾》,就要把這個篇章或段落唱完,唱完一個章節,就得半小時或一小時,中途不能停下,這就會出現藝人連唱整夜或連續幾天說唱的情景。語言又是古蒙古語,而現在的受眾很少聽這個,因為他們坐不住,也聽不懂。
“在這個時代,如何把我們民族文化的精神瑰寶傳承下去,我這些年一直在不斷地嘗試?!彼f。
道爾吉嘗試將《江格爾》傳統文化和舞臺藝術結合起來,讓這部古老的史詩變得通俗易懂。于是,他在村子里面組建了一個四人搖滾小樂隊,在《江格爾》說唱中加入搖滾的元素,用吉他、架子鼓表演了幾場后,卻遭到好多老人的反對,反應最激烈的是他的爺爺加·朱乃,他說:“你把傳統的《江格爾》說成這樣子不行,違背了傳統的《江格爾》說唱?!钡罓柤屑毾胂?,自己也覺得不妥,便放棄了。
“我們的祝贊詞、長調、薩吾爾登、托布秀爾,還有這個《江格爾》,就是我們祖祖輩輩口頭形式傳到現在的寶貝,說不好哪天就不在了,真的要后悔呢,這個東西。”道爾吉心里很矛盾。
話雖這么說,但這樣的矛盾還是在年輕的傳承人心里打了個結,他不知道《江格爾》史詩在未來發揮怎樣的作用,也不知道,未來還能唱給誰聽。
他的困惑像成熟的谷粒紛紛散落。
三
在和布克賽爾縣,你無法忽略《江格爾》在以各種形式出現,有如悠長時間里伸出的許多只手,留下各自的刻度。
2022年8月,和布克賽爾縣在巴嘎烏圖布拉格牧場舉辦了一場以“江格爾文化”為主題的文化節,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縣上組織的《江格爾》說唱活動。
第一次來這個牧場,我的視野和瞳子受到烙燙般的沖擊,盛夏的巴嘎烏圖布拉格牧場到處是亮得耀眼的綠,鮮脆欲滴的綠。
這天,夜幕剛剛降臨,牧場上“東歸家園”里的各式彩燈依次點亮。藝人們穿著盛裝,三五成群地聚集到廣場中央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壘得高高的柴火堆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響,火星被烈焰吹到高高的夜空中,像綢子似的火苗凌空飄動,變成了藍色,慢慢與夜色相融。
不多會兒,篝火四周圍滿了人,一些牧人坐在高高的馬背上,看著熱鬧的人群。
一群老人稍稍遠離火堆,列成扇形席地而坐,微笑著的面孔映著火光,現出古銅顏色。
人們聚在這里,在等待即將開始的一場“篝火九十九雄辯家——克吉拉根說唱”。屆時,七位來自和靜縣、塔城額敏縣、巴州、伊犁等地的《江格爾》說唱者,將挑戰八小時不間歇說唱江格爾史詩。
克吉拉根是《江格爾》史詩中的一位智慧人物形象。他善長舌戰,口才超群,是一位能說會道的雄辯家。
聽說,參加此次說唱活動的七位江格爾說唱者中,年齡最大的六十四歲,年齡最小的二十九歲,都是主動報名。
“我今年六十三歲,肯定堅持不了一整夜的《江格爾》說唱,但我為了今晚這個活動,準備了近兩個月時間,就想把我喜愛的《江格爾》史詩中《征服·古爾格汗之部》章節唱給大家聽?!眮碜运穷~敏縣的安爾吉對我說。
距離篝火不遠處,燒烤攤及小吃攤依次擺開,一口直徑兩米的鐵鍋冒著騰騰的熱氣,烏拉斯臺村一組的幾位牧民手持鐵鏟,用力攪拌鍋里一塊塊碩大的肉塊,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
“這口鍋里煮的是一頭兩歲齡、約一百八十公斤的巴音布魯克伴野血牦牛的肉,我們村的牧民可熱情了,為了給今晚這場《江格爾》說唱活動助興,特意捐贈了這頭牦牛,還有五只黑山羔羊。鍋里的肉已煮了七個多小時,就快熟了,到時你也來嘗嘗吧?!蹦撩癜鸵罓枱崆榈卣泻粑艺f。
晚上十時整,“篝火九十九雄辯家——克吉拉根說唱”活動開始了。第一位上場的是一位體型健碩的江格爾說唱者,隨著大聲一句:“喂,怎么樣,讓我們一起隨著洪古爾——遠征——去吧?!?/p>
他話音剛落,人群中發出了陣陣歡呼。
這位江格爾說唱者來自和靜縣,他叫普爾布加,今年五十五歲,除了會演唱《江格爾》部分片段,他還會講民間幽默故事,會邊唱邊彈奏托布秀爾琴。
在近三十分鐘的說唱中,雖聽不懂普爾布加唱的是什么,但我感覺他的說唱很有感染力:嗓門高,速度快,為配合情節,不同的人物用不同的聲調,唱著唱著,有時還激動地跳起來。
第二位上場的是來自塔城額敏縣的巴圖那生。老人精神很好,剛喝過幾杯酒,臉紅撲撲的。他出生于額敏縣一個說唱《江格爾》世家。此刻,他手拿托布秀爾琴,在琴聲的伴奏下,用低沉渾厚的歌喉緩緩吟唱。他的說唱時而鏗鏘激越,時而從容裕如,令圍觀觀眾十分著迷。
他們的說唱內容很豐富:有從江格爾呱呱墜地,到他帶領勇士戰勝魔王,建設寶木巴樂園的;有贊美阿蓋夫人的勤勞賢惠和優秀品德的;有贊美史詩中的勇將洪古爾的駿馬的;等等。
這場說唱活動進行了好久,我自始自終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么,但此刻,我能聽出那說唱里有風吹過帳房的聲音,有馬蹄踏過草原的聲音——我聯想到那些古代的夜晚,在冬天白茫茫的大草原上,一群牧人圍坐篝火旁,聽著江格爾奇說唱,一直聽到月落星稀,東方發白,都毫無倦意……
夜深沉,熊熊燃燒的篝火,像天空中一束閃亮的火花,為夜晚的草原小鎮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夜的景色很美,天上的繁星擁簇著月亮,像要高歌一曲,和藝人們比一比。
幾天時間里,我采訪到全疆各地的《江格爾》演唱者約十三位,文化程度從初中到大學,職業有牧民、個體經營者、學生,還有退休干部以及中學校的教師等。其中四位是父子關系。這些說唱《江格爾》的人多是史詩說唱愛好者,只會一些零星片段,還有幾個人為了參加這場表演,臨時學習了一兩個月。他們基本上是無名的,算不上江格爾奇。
在他們的言談中,或者,從史詩演唱者后代的言談中,我想知道,《江格爾》史詩中這些身軀巨大、行動魯莽的英雄,會引起他們什么樣的心理反應呢?在心里面,他們真的會崇拜這樣的英雄嗎?
還有,《江格爾》史詩中有“比青天只低三指”的圣主江格爾可汗高聳入云的宮殿里,珊瑚瑪瑙鋪地面,珍珠寶石砌墻壁;有永遠是春天,那里的人們永遠是二十五歲的人間天堂寶木巴國。江格爾剛剛七歲,上無父兄的庇護,下無親人的輔佐,但七歲的他,征集了神駒般的最快的駿馬,聚結了十二個雄獅般的最壯的好漢,打敗了東方七個國家——創建了強大的寶木巴王國,成為赫赫有名的可汗。
我想知道,這些說唱《江格爾》的蒙古族人,是如何看待這些傳奇的。
那天,我在這個采訪過程中,對來自那仁和布克牧場的牧民普爾布加的印象格外深刻。
問:史詩《江格爾》里的人物和事兒都是真的嗎?那些英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是真的存在?
普爾布加:那我怎么能知道?早先那些英雄到底是不是有來著?那些事兒是書里記載的,這書我們村干部好幾個人都有,可我總覺的可能是編造出來的,就像江格爾,他才是個剛滿三歲的娃娃,就跨上神馬,沖破三大堡壘;剛七歲,就打敗好幾個國家,真是不可思議啊。
問:哦,原來你認為《江格爾》那些人和事兒,都是人們想象出來的?就是說,現實生活中并沒有這些真實的人物和事情?
普爾布加:我感覺這不太像是真的。古代也許有那些像江格爾、洪古爾那樣的英雄,但現實中是不可能有剛滿三歲,就跨上神馬;剛七歲,就打敗好幾個國家的娃娃。這太不可思議了。
問:關于《江格爾》,你還了解多少?比如,江格爾究竟是哪個年代的蒙古族人,那些年,他做過什么事情?你都了解嗎?
普爾布加:你說的這些,我沒了解過。
問:那你們是怎么知道《江格爾》的?它是怎么流傳到這兒來的?
普爾布加:聽過去的老人說,《江格爾》是上千年前蒙古民族形成的時候,經人們口述創作出來的,然后就一代代流傳下來了。就像我們這里的哈布拉·桑嘎吉,他從他父親那里學會了英雄江格爾的故事,然后他的兒子跟著他學了,然后,親戚們跟著學了……
普爾布加是一位普通牧民,讀過幾年書。根據他的閱歷和“世界觀”,很難相信《江格爾》是歷史上真實的事情。對我的疑問,不知該如何回答,先是說這些故事是“編造出來的”,但在我的追問下,他帶著不確定的語氣說:“過去,或許會有一些像江格爾、洪古爾那樣的英雄……”
顯然,他前面的回答,更接近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認為《江格爾》里的英雄人物,是人們想象出來的,現實生活中并沒有這樣的人。
與其他采訪者結合著看,我敏感地察覺到當下人們的精神風貌在整體上發生著變化。
具體點說,就是《江格爾》的典型形式是詩歌體的,有繁復的韻式和復雜的步格,韻律優美,音調鏗鏘。這就決定了歌手若用韻文體演唱,一定要花費相當的時間的精力不可。可如今能夠完整掌握這門古老藝術的人,是越來越少了?,F在的歌手們,大多由水平參差不齊的業余愛好者組成,大體只是會用散文體的形式復述故事梗概,而不會用詩體演唱。在民間又失去了定期表演和互相競賽的機制。當聽眾已經對這種表演表現得生疏和冷淡的時候,要想重振這種傳統,就已經沒有什么可能了。
正如來自巴州的江格爾文化學者包熱所說的那樣,古老的《江格爾》民間藝術,將隨著社會的發展而逐漸被人們忽視,這似乎已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現象——聽眾減少了,演唱的機會減少了,演唱時的各種儀式簡化了,演唱的技術簡單了。古老的《江格爾》,正在從牧人的生活中淡出。
包熱是“江格爾盛宴”的推動者。有幸的是,在這屆為期四天的江格爾文化節上,我在巴音布魯克鎮“東歸家園”遇見了他。
作為此項活動的文化顧問,他不時悉心指導大廚的下刀技法及菜品的擺放程序。
餐廳外的展位上,一道道“江格爾盛宴”菜品冒著誘人的熱氣,我的目光依次掠過“江格爾非常高興”“江格爾高湖全羊養胃湯”“江格爾九曲回腸”“江格爾野蘑菇全羊骨濃湯撈飯”等菜品旁的標志牌,發現這十三道菜品的肉食主料,均為巴音布魯克黑頭羊。它居然也與《江格爾》史詩有關。
包熱說:“這可不是普通的羊,它是來自巴音布魯克草原的黑頭羊。巴音布魯克草原的文化,有一部分就背負在這頭羊的脊背上。它是‘江格爾盛宴’中作為主料的核心菜品,作用無可替代?!?/p>
生活在這里的人,稱巴音布魯克黑頭羊為“東歸羊”,它是土爾扈特部東歸時帶回的歐俄羊種,是有故事的羊。萬里東歸路,生存能力弱的黑頭羊,體質不耐長途行走,但它們中極少一部分頑強地把生命的種子延續下來,在巴音布魯克草原特殊的自然環境下,它們與當地羊再次雜交繁育,被馴化成品質優良的地方羊種。
有故事的巴音布魯克黑頭羊,其美味也讓人大飽口福。
在包熱看來,《江格爾》史詩中的每一個英雄故事,均源于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比如,《江格爾》史詩中征戰系列唱段,多以盛宴議事開始,以祝賀勝利結束。一場接一場的盛宴要進行好多天,有四十九天的、六十天的、八十天的。史詩中還有八方牧民相互送酒、送肉、送奶的細節描寫,可以說這是上下齊心協力建設幸福家園的象征。
“我發現,說唱藝人在說唱《江格爾》史詩時,演唱詩句出現最多的就是五畜生產的奶類和肉類,他們將飲食認知藝術化地滲透在說唱中,我萌發了打造江格爾盛宴的想法。”包熱說。
2021年,包熱將十二條介紹江格爾盛宴菜品的短視頻在B站發布——在巴音布魯克草原雄渾的大美風光中,他將妙趣橫生的《江格爾》史詩故事娓娓道來,目的是讓年輕人在品味、談味間,去追尋江格爾文化的蹤跡,感受史詩的傳承。
“其實,這些精心制作的視頻點擊率并不高,我費了很多心血制作,也只有少數人在關注。”包熱說,盡管自己已六十七歲了,但心還是年輕的,“我不想落伍于這個時代,想融入年輕人的世界,想知道他們喜歡什么?!?/p>
相比較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一席“江格爾盛宴”,包熱似乎更關注《江格爾》藝人的傳承。他憂心忡忡地說,要看一個傳統是否屬于“活形態”的,不僅要看它擁有多少藝人,還要看這些藝人有多少機會表演?!敖鼛资陙恚捎谶^去一些著名的老江格爾奇相繼去世,《江格爾》傳承人數量銳減,演唱活動也減少了?!?/p>
他說,目前,新疆除了道爾吉,已找不到特別著名的江格爾奇。若沒有政府或民間組織的話,一些在世的老年藝人,是很少有機會演唱《江格爾》的。他們除了給子女偶爾表演外,基本上沒有經常性的、給家人以外的聽眾的表演。表演活動在民間的缺失,顯然是江格爾奇后繼乏人的原因之一,在史詩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之間,出現了相當大的歷史錯位。
居住在巴音布魯克草原牧場,吃著“旅游飯”的牧人們,他們的生活也在發生巨大的變化。
包熱舉了個例子,在和靜縣巴音布魯克區巴音郭楞蘇木庫克烏蘇村,他早年認識的一位叫宗嘎日布的老人,已進入“新疆江格爾奇名錄”,鄰居們也都知道這位老人是江格爾奇,但他除了大型活動外,并沒有太多機會演唱給大家聽。
要知道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他每天晚上都有演唱《江格爾》,可現在,他幾乎不再演唱了,這中間的落差有多么大!而且,他所在的巴音布魯克,是蒙古族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區,也是游牧生活方式保存得比較完整的地區,其余地方的演唱活動,也就可想而知了。就現在人們所能夠見到的,多是僅會一兩個片段的民間業余演唱愛好者,吟誦水平參差不齊,都算不上真正的江格爾奇。
會不會若干年后,江格爾奇這個職業說唱人在自己的出生地,被故鄉的人徹底遺忘了?其遺忘了的方式,是大家都還知道——不是記得,而是知道——以后講起江格爾奇,可能每個人都點點頭,但交談兩句作品標簽式的話語之后,就不知所云了,少有人再去關心有關吟唱《江格爾》的其他問題。
整個下午,我們又深入探討了《江格爾》藝人是否該職業化的問題,因為,它的確是衡量《江格爾》表演藝術水平的一把實用的標尺。
包熱說,其實,蒙古史詩研究一直具有國際化的格局,而其間的《江格爾》研究,在蒙古學領域中也具有相當長的支學傳統。他從若干個案考察得到的資料顯示,在新疆蒙古族民間流傳的《江格爾》演唱,與幾十年前乃至上百年前國外學者在俄羅斯的卡爾梅克和蒙古國的西北部地區調查到的情況極為相似:《江格爾》的演唱活動,通常是過去在牧業點,牧人在漫長冬夜守夜時的一種消遣方式,也常常會在特定節日里表演,以此增添喜慶氣氛。但在當下,它并不是經常性、普泛化的群眾娛樂活動,在日常生活中,并沒有經常舉行大規模的《江格爾》演唱活動。
要知道,上世紀四十年代以前,江格爾奇是一種職業,藝人多是得到職業化的訓練,并且得到草原貴族們的大力扶持和鼓勵,藝人們靠演唱而獲得報酬,并以此為生。然而,貴族階層的衰落,急劇的社會變動,很快就將流傳了幾個世紀之久的史詩傳統,沖擊得風雨飄搖了。也就是說,蒙古史詩演唱的興衰與草原貴族階級的興衰有著直接的關聯。
好在,在民間,人們還保留著對會演唱《江格爾》的人的適度尊敬,但也不過僅此而已。
當包熱說到“也不過如此”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嘴角微微顫動了一下——讓我感覺到,記憶之死。記憶隨之而黯淡、湮滅。惟余無邊的風沙,在生者體內的死亡縫隙里,也在往昔年代的累累白骨中吹拂。記憶的疼痛感,恰好是處在生死之界的時間的幽靈、幽火。
我愈發覺得,《江格爾》史詩,是古代草原文明投射到我們今天生活里的一個悠長音符,是回蕩耳旁的最后一曲余音。
吊詭的是,這些痛心疾首的追問往往都是在文明消失千年之后,曾敞開在草原大地上的時代終結了,它往昔隱匿在庸常中的生活才得以敞開。
說到《江格爾》史詩傳承人,至今還在當地某家報社任副刊編輯的我,在2021年9月,曾收到一篇副刊稿子,內容說的是,一位來自新疆和靜縣的巴音布魯克草原的蒙古族男人叫鐵魯木杰,曾就讀于內蒙古師范大學音樂學院表演碩士專業,畢業后的第三年,他在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烏審旗創辦了以《江格爾》史詩為主題的少兒藝術團。
鐵魯木杰在尊重史詩核心內容的基礎上,對《江格爾》進行了整合及改編。《江格爾十二英雄贊》源自《江格爾》的序詩部分,經過精心改編后,形成了十四節段落,其內容更加適合孩子們,易學易唱。這個藝術團經常隨當地的烏蘭牧騎演出隊演出,不承想竟然火出圈,據說他們的《江格爾十二英雄贊》還登上了央視少兒頻道。
我很快聯系到鐵魯木杰。
他說:“我外公曾是巴音布魯克草原遠近聞名的江格爾奇。只要他一彈唱起《江格爾》史詩,我家的蒙古包里就坐滿了人,我經常被熱情的牧民擠出蒙古包外。甚至有遠方的人騎馬跑兩天兩夜,專程來我家住十天半個月,就是為了聽我外公說彈唱江格爾故事?!?/p>
鐵魯木杰六歲開始跟著外公學習《江格爾》說唱藝術?!督駹枴肥吩娭谐霈F的阿爾泰山、白頭山、額爾齊斯河、奎屯河等,都是今天的新疆人非常熟悉的地方。
過去,由于地域文化上的認知偏差,《江格爾》史詩多在新疆衛拉特蒙古部代代流傳,在內蒙古地區沒能得到傳播與普及,這里的很多人甚至都沒聽說過《江格爾》。而他創辦這個藝術團,是想讓新疆的《江格爾》史詩在內蒙古鄂爾多斯草原生根發芽。
“這個藝術團的小演員平均年齡十歲,其中有不少是牧民的孩子,為了學習《江格爾》,他們每周從一百多公里的牧區趕到烏審旗參加練習?!辫F魯木杰說,“這只是一個開始?!督駹枴肥吩娭挥谢貧w民間,才會有真正的活力。傳承史詩,并非將它束之高閣,讓人仰而視之,或敬而遠之,若將《江格爾》史詩文化真正扎根在鄂爾多斯大地上,還要有很長的路要走。”
“希望這些浪漫主義的英雄史詩故事,能打開孩子們的想象之門,走進那眾神崛起、征戰四方、蕩氣回腸的英雄時代?!辫F魯木杰補充說。
秋季的一天,我點開鐵魯木杰在手機微信上發給我的《江格爾十二英雄贊》的演出視頻,一群稚氣未脫的孩子手持托布秀爾,身穿艷麗的蒙古族服裝,在鄂爾多斯茫茫秋草中唱:“江格爾到了七歲,他將勇猛不凡。東方的千百萬魔鬼,向他歸降。江格爾無私無畏,心懷坦蕩,六千又十二名勇士團聚在他身旁。英雄的業績光照四方,江格爾的英名,到處傳揚……”
這些天真的蒙古族孩子大聲唱著自己從未謀面的英雄,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發著動人的光。
我心里有股子熱氣上升,便打開窗子透透氣。
正是深秋,人們裹得嚴嚴實實走在街頭。這里,生活總是變化得很快。人們有時想不通,但現實容不得想不通,生活最擅長緊迫盯人。
樓下,兩個小男孩正在鐵架上玩耍。只有小孩子是無憂無慮的。鐵架就像現代化的輪子,載著孩子們摧枯拉朽地前進。
南子,作家,現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蜂蜜獵人》《綠洲之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