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征途中被“遺忘”的紅色醫生

胡廣仁，原名陳揖生，1912年出生，浙江紹興人。1929年畢業于上海同德醫學院，之后在位于上海白克路（現鳳陽路）德國人開辦的上海寶隆醫院（現海軍軍醫大學第二附屬醫院長征醫院）實習了3年。

1932年11月，陳揖生偶遇前來上海采購藥品的國民黨第五十二師第三團衛生隊隊長姚器成，在他的引介下，從上海來到江西吉安，參加了國民黨第五十二師第三團衛生隊，任上尉軍醫。

1932年12月，蔣介石調集近45萬兵力向中央革命根據地發動第四次“圍剿”，陳揖生所在的第五十二師也被調遣。

1933年2月27日，陳揖生隨國民黨第五十二師沿撫州樂安縣登仙橋、大龍坪、蛟湖、橋頭等區域向宜黃縣黃陂鎮進軍，行至橋頭附近越過登仙橋時，被紅一軍團攔腰切斷，被紅二十一軍截斷了退路，因此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經過激戰，國民黨第五十二師遭到紅軍的殲滅性打擊，包括陳揖生在內的醫護人員全部被俘。

陳揖生非常害怕，以為紅軍也像國民黨軍一樣會虐待、殘殺俘虜，所以他在登記姓名信息時，臨時冒用了一個戰死的國民黨士兵“胡廣仁”的名字，于是就有了之后的紅軍軍醫“胡廣仁”這個人。

被俘后，胡廣仁發現，紅軍宣傳的“愿意留下來當紅軍的，非常歡迎；不愿意留下的，繳槍后可以領取1張路條和3塊銀元回家”等優待俘虜政策是千真萬確的，這與國民黨軍搶奪俘虜錢財、隨意砍殺俘虜的殘暴行徑形成鮮明對照。

那時，紅軍醫護人員相當緊缺，醫療水平高的人才更是屈指可數。這時俘獲了一批專業技能較高的國民黨軍醫護人員，令求賢若渴的紅軍將領興奮不已。

當晚，紅軍總衛生部部長賀誠就派人找胡廣仁等醫護人員做思想工作，耐心地宣講紅軍對投誠醫護人員的優待政策，真誠希望他們能留下來為紅軍服務，為解救窮苦大眾出一份力。胡廣仁目睹了這里官兵平等、軍民魚水一家親，友好、和善、親民的大好景致，完全沒有國民黨軍中那種官兵分三六九等的階級壓迫感，他深切地體會到紅軍才是真正為老百姓打天下的人民軍隊。

在這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年代，胡廣仁深諳自己無力阻止戰爭，但可發揮醫學專業技能，治病救人，盡最大努力解除傷病員的痛苦，這是他作為一名醫護人員的職責和初心。

胡廣仁毫不猶豫地留了下來，受到紅軍的特別優待。在被送往瑞金的途中，正巧碰到打了勝仗歸來的紅軍總司令朱德。此時，胡廣仁心里仍有些許忐忑不安，甚至懼怕。因為，他在上海時曾多次在報刊上看過有關“朱毛共匪”的文章，說“朱毛共匪”不僅長相可怕，且非常兇悍。

朱總司令跳下馬，在警衛的指引下走了過來：“胡廣仁，你好哦！”胡廣仁緊張地抬起頭，看著朱總司令。

朱總司令拉著胡廣仁的手，幽默地說：“我是不是比國民黨描寫得更可怕？”胡廣仁紅著臉，連連搖頭。“沒有就好！”朱總司令樂呵呵道：“聽說你是醫學高材生，我們非常歡迎啊。”胡廣仁怎么也沒想到，朱總司令不僅長相平常、和藹可親，而且竟然喊出了他的名字。

到了瑞金，胡廣仁和其他投誠的官兵受到紅軍熱情接待。賀誠親自出來迎接，并與胡廣仁握手：“歡迎，歡迎，我們這里迫切需要你們這些醫學人才。”

賀誠對棄暗投明的醫護人員作了統籌安排后，將胡廣仁派往設在興國茶嶺的紅軍總醫院工作。

1933年4月，不甘失敗的國民黨采取瘋狂的報復行動，出動數架飛機對中央蘇區進行狂轟濫炸。此時，紅一方面軍總部在樂安召開會議，中央軍委副主席、紅軍總政治部主任王稼祥不幸被彈片擊中腹部，身負重傷。由于當時紅軍的醫療設備簡陋，無法準確地定位王稼祥體內的彈片，必須請X光機來幫忙。

情況萬分緊急，毛澤東命令上海地下黨火速購買X光機。這下可急壞了地下黨，因為X光機可是稀缺的“寶貝”。地下黨四處打聽也未能找到貨源。最后，孫中山的夫人宋慶齡從美國購買了一臺德國制造的X光機，將X光機以及X光膠片和藥水等材料送給了地下黨，地下黨火速將它送到中央蘇區。當然，其間費盡了周折。

見到這珍貴的“寶貝”，賀誠高興壞了，他知道這臺機器來了意味著什么。可轉眼間，他又愁眉不展，X光機的使用說明全是德文。怎么辦，誰懂它？大伙都搖頭，一時半會兒找不著人。就在賀誠手足無措之時，有人提醒說胡廣仁在德國人開辦的醫院實習過，應該懂德文。

賀誠立即請來了胡廣仁。胡廣仁果真不負眾望，很快翻譯了使用說明書，組裝好了X光機，還熟練地給王稼祥拍“照”。

“看到了，看到了。”胡廣仁興奮地叫起來，深深扎在王稼祥腹腔內盆骨旁的一塊黃豆大的彈片神奇地顯現在“照片”里……

為了幫助更多的傷病員，紅軍總醫院創建了X光室，由胡廣仁負責操作、維修、保養和帶教，并分批地給體內有“硬殼”的傷病員拍“照”，挽回了許多將士的生命。

在紅軍總醫院，除了藥品和器材緊缺外，包扎傷口用的膠布也稀缺，常常用麻線代替膠布，極不方便。胡廣仁就搞了一個小發明，用松香和桐油加熱后涂在牛皮紙或其他比較厚的紙上，再用剪刀剪成長條，以此來代替膠布，解決了醫療護理急需材料問題，受到傷病員和上級的贊賞。

1933年8月，紅軍衛生學校搬遷到瑞金城郊的朱坊村。之后，紅軍總醫院也被轉移到瑞金岡面鄉。為推進蘇區紅色醫療事業的發展、方便學校教學，中央軍委總衛生部決定將紅軍總醫院與中央紅色醫院合并，更名為紅軍衛生學校附屬醫院。因此，胡廣仁一邊在附屬醫院坐診，一邊承擔學校的教學任務。

紅軍衛生學校教材匱乏，給學員上課的資料非常有限，胡廣仁將自己所學的醫學理論知識與救治傷病員的實例相結合，撰寫了文章《介紹水療在治療上的應用及構造與使用法》在《紅色衛生》上刊發，還編寫了教材和講義，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紅色醫護人員。

1934年10月，中央革命根據地第五次反“圍剿”失利后，中共中央決定實行戰略轉移。胡廣仁與醫護人員一起將醫院的醫療設備及學校的教材打包成幾十個木箱，準備長征。這時，周恩來突然到訪，說陳毅在老營盤指揮作戰時，身負重傷，右胯骨被敵軍彈片擊中，造成粉碎性骨折。陳毅疼痛了很久，但一直不知道傷在什么位置，必須用X光機拍片。因為紅軍要出發了，而陳毅要繼續留在中央蘇區工作，所以現在使用X光機為其診斷顯得十分迫切。

賀誠立即令人拆開箱子，重裝X光機給陳毅拍片。在胡廣仁的協助下，賀誠親自拿起手術刀為陳毅做手術，取出了卡在骨頭里的彈片和一些碎骨，保住了陳毅的右腿。

手術結束后，胡廣仁將多余的一小塊X光膠片給賀誠的兒子賀碎五照了一張相片，送給了賀誠夫妻。賀誠視這張照片為珍寶，在后來的長征途中常取出來看，偶爾還和同志們一起分享，以解相思之苦。因為長征出發前，賀誠依依不舍地將兒子寄養在了當地一個老農家。

根據安排，胡廣仁隨中央直屬縱隊（多為年紀大的領導同志和中央領導人的夫人）出發。因為中央直屬縱隊的行軍速度與醫護人員背箱抬杠的緩慢行動更契合，同時有醫護人員在，更方便提供醫療保障。

1935年1月19日，紅軍離開遵義，移師北上。胡廣仁被調到陳賡任團長的遇河架橋、逢山開路的干部團。

1月28日，中央紅軍進抵貴州西北部的赤水一帶，在土城楓村壩、青杠坡突遇敵軍，紅三、紅五軍團率先投入戰斗，陷入了困境，毛澤東急令干部團前往支援。陳賡率干部團英勇反擊，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肉搏戰，國民黨軍嚴重受挫，紅軍也損失較大。胡廣仁緊跟沖鋒在前的步兵營后搶救、包扎、抬送傷員，一次次與時間賽跑，跟生命較量，在槍林彈雨中救治了不少將士。

2月5日至10日，紅軍到達云南威信縣扎西鎮境內后，召開了重要的扎西會議，明確要將帶不動、不好扛的器械全部扔掉或者就地隱藏，其中也包括X光機。因為國民黨軍在后面追擊，飛機在頭頂轟炸，如果再不加快行軍速度，很容易被國民黨軍“粘住”或“咬死”。

接到命令后，胡廣仁等人萬般不舍地將這個“老朋友”秘密藏在威信縣的一戶農家閣樓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久久不肯離去。因為這臺X光機是紅軍的功臣，曾從死神那里奪回了無數將士的生命。

5月，胡廣仁跟隨部隊行至四川冕寧境內，突然患了嚴重瘧疾，頭痛、發燒、乏力、全身酸痛。陳賡知道后將他的馬給胡廣仁騎；賀誠見胡廣仁冷得發抖，將自己的毛線背心給他穿。

然而，到達大渡河附近時，胡廣仁感到腹部劇痛，腸胃不適，就跑進村里的茅房，當他走出茅房時，忽然一陣頭暈，倒在了草叢中……

等胡廣仁醒來后，部隊早已不見蹤影。他慌里慌張地往前追趕，可追到晚上，也沒摸清部隊的去向。

從此，胡廣仁就與紅軍失去了聯系。

之后，胡廣仁一直在重慶當一名普通醫生。1982年11月從綦江縣（現綦江區）衛生局退休，1996年11月23日因腦溢血在重慶逝世，享年84歲。

（本故事根據贛南醫科大學蘇區衛生與健康中國建設研究中心劉善玖教授的《陳揖生之子陳志達兄弟采訪錄》、陳揖生女兒陳珊梅的《父親的長征故事》，以及陳揖生的自述而編寫）

（作者汪行舟系贛南醫科大學黨委宣傳部副部長、副教授；劉善玖系贛南醫科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曾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