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娟去搶小志手里的書,“我讓你成天看這破玩意兒!”小志急忙往回搶,這一撕扯,書壞了,林娟的手也抓破了,她崩潰了,沖小志吼:“你干脆回城里去吧!家里已經死了一個人,還想再死幾個嗎?”
小志也急了,指著林娟大叫:“我以前還覺得這事兒跟你沒關系,現在看,你就是個‘潘金蓮’!”
啪的一聲,小志的臉上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他愣了片刻,然后拔腿就跑。
夕陽的紅光隱沒在幽暗的松林里,小志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天快黑了,他才發現自己沒帶手機。好像有野獸的叫聲,聽不出是什么野獸,小志決定爬上樹,在樹上待到天亮。他挑了一棵又高又直的紅松樹,雙手抱住,噌噌噌爬了上去。他爬呀爬呀,覺得已經爬了很久,抬頭仰望,發現樹冠還很高,低頭看看,地上黑黢黢一團。他的腿軟了,懸在樹上,大哭起來。
“小志?是小志嗎?”一個聲音響起,隨著出現一束隱隱約約的光。小志急忙大叫:“我是小志!救命啊!”
一個人分開地上的植被,呼哧帶喘地跑過來。
竟然是老伍。
“你慢慢爬下來,我在樹下接著你!”老伍大喊。小志咬緊牙關,順著光柱,一點一點向下挪動……雙腳落地的剎那,他一頭栽倒在老伍的懷里。老伍從懷里掏出兩個饅頭,小志接過饅頭,幾口就吃光了。
和老伍一起回到窩棚,小志才發現,黑子不在,猴子叔也不見了。原來,小志跑了之后,林娟給猴子叔結清工錢,辭退了他。老伍說,黑子剛剛給自己發來微信,說他辭工不干了。
第二天,小志聯系上了猴子叔。猴子叔說:“你媽說,打塔容不得半點分心,我留在山上的話,大家都別扭,出了事對誰都不好。”停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我在查那個匿名給你奶奶寄錢的人,已經有點兒眉目了。你等我的消息。”
猴子叔聽說是老伍把小志找回去的,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囑咐小志千萬小心,盡量不要單獨行動,別給壞人可乘之機。
四個打塔人走了兩個,人手不夠用。老伍說,過幾天自己出山拉給養,順便雇幾個工人。天氣越發涼了,秋風一吹,松塔干得很快,再不打,損失就大了。
中元節這一天,大家收工早,林娟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小志拿上幾個饅頭和兩根香腸,走向謝暉葬身的那片紅松林。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棵蒙著紅布的大紅松樹,樹下有一塊埋在地里的青石。小志知道,青石是猴子叔埋的,每年中元節,猴子叔都來祭拜。他把饅頭和香腸擺在樹下,跪下磕了幾個頭。突然,他聽到了嘩啦嘩啦的響動,一回頭,隱約看見了一個人。
像是老伍!小志拿起饅頭和香腸,躲在不遠處的蒿草里。蒿草有一人來高,半大孩子藏在里面很難被發現。
只見老伍來到大紅松樹下,擺上幾個饅頭和一只燒雞,之后點燃紙錢,跪了下來,“兄弟,今天是鬼節,哥哥來看你。來,咱哥倆干一杯。”他打開一瓶酒,把酒淋在地上,剩下半瓶,自己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兄弟,四年了,我一直不敢來看你。天知地知,是我害了你啊!然后呢,我娶了林娟,哥哥沒臉見你!”
接下來,老伍翻來覆去地嘮叨小志的事,跪求山神爺和謝暉保佑小志好起來。
小志恨自己,剛才沒打開手機,把老伍的“自首”錄下來!突然,后背一陣冷風,讓他汗毛直豎。他驚恐地回頭,看到身后一對黃澄澄的大眼睛!
媽呀,是老虎!小志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不知道是不是叫聲刺激了那家伙,它猛撲過來,把小志撲倒了!小志拼命掙扎,這時他也認出了,不是老虎,是一只豹子!
這時候,老伍撲過來,用胳膊狠狠勒住豹子的脖子,大叫一聲:“快跑!”小志急忙翻身爬起來,見豹子和老伍撕扯在一起,情急之下,他抓起一根木棒,使勁兒抽打豹子的腦袋!
豹子發出一聲聲吼叫,面對身強力壯的老伍,它沒有十足的勝算,旁邊還有一個小志。它和老伍糾纏一番,找個機會打個滾跑了。
老伍爬起來,拉著小志就跑。這會兒天已經擦黑,這里距離窩棚不算遠,翻過一座山就到。
突然,老伍“媽呀”一聲,停住了。老伍低聲說:“我被蛇咬了,是土球子!有毒。我身上沒帶蛇藥。”他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腳脖子,脫下鞋,扒掉襪子,果然,腳踝處出現了幾個小小的血點。“我不能走了,我先把傷口扎上,在這兒等你,前邊就是咱們窩棚,手電筒給你,你回去叫人,帶上蛇藥……記住,要快!”
小志按照老伍說的,跟頭把式地往窩棚的方向跑。可是好累啊,他一屁股坐在小溪旁邊。這一停下來,全身又酸又痛,乏得不行。他太想靠著樹瞇一覺了。
手機響了,是猴子叔發來的一段視頻。視頻講述了一個少年,跟著母親來到繼父家里,一直隱忍,慢慢搜集證據,直到長大成人,終于把合謀殺死他親生父親的母親和繼父送進了監獄。
這段視頻小志反復看了三遍,如果自己來不及跑回去喊人,老伍死了,那也是天意。這樣想著,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林娟突然出現了,指著他大罵:“你昧良心!你昧良心!”糖糖也來了,抱著他的腿,可憐巴巴地問:“哥哥,我爸爸呢?你把我爸爸弄到哪去了?”
接著,林娟和糖糖都不見了。小志看見前年冬天,他得流感住院,老伍整夜陪著他,困了就趴在床邊打個盹。有天他半夜醒來,看到老伍在旁邊沉沉地睡著,滿頭花白,老伍還不到四十歲呢。
“知恩不報,不是男人。”小志聽見爸爸在自己的耳邊說。他從夢中驚醒,飛快地跑向帳篷,一邊跑一邊大叫,“老伍被蛇咬了!”
因為小志報信及時,老伍得救了,很快脫離了危險,在醫院住幾天就沒事了。老伍惦記山里的活計,雇了三個打塔人,買了一些補給,趕回到溝里。
之后,猴子叔給小志打來電話,小志把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本以為猴子叔會責怪他失去為父報仇的機會,猴子叔卻只是說了一句,“我找到給你奶奶寄錢的人了,我這就帶她去找你們!”
傍晚,“塔幫”人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拉著松塔袋子回到窩棚。遠遠的,小志看見窩棚前面停著一輛三輪車,車旁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猴子叔,另一個女人他不認識!小志飛跑過去,緊緊地抱住了猴子叔。女人對小志伸出手,說:“小志你好,我叫藍蜓。”
小志一呆,藍蜓!那個女作家!
猴子叔帶路,大家一起來到謝暉出事的大紅松樹前,藍蜓把一束鮮花端端正正擺放在樹下,沖著樹拜了三拜,輕聲說:“四年了,我一直沒有勇氣來拜祭你,我一直想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小志問:“作家阿姨,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掉下樹的?”
“我想,如果不是我非要跟著看打塔,你爸爸可能就不會死……”藍蜓眼里有淚。
藍蜓的寫作題材都跟生態有關,她一直想寫有關打塔人生活的作品,可是打塔這個高危行業很難接觸,根本沒有打塔人愿意接受她的采訪。四年前,機緣巧合下,她通過朋友認識了老伍,老伍心軟,在征得謝暉的同意后,讓藍蜓跟著一起進了山。
“打塔的人這么多,怎么會沒人愿意帶你進山呢?”小志問。
“打塔之所以被稱為高危行業,是說上樹的人不能有一點分心。你想,樹下有一個見啥都好奇的女人,什么不懂都要問一句。朋友托人找到我的時候,我是一百二十個不樂意。但是朋友一直求我,后來,我問了謝暉,謝暉說,咱村里人沒那么絕情,讓人家來吧。”老伍說。
小志沒接老伍的話茬兒,還是問藍蜓:“當時老伍踹的到底是哪棵樹?你看清了嗎?”
藍蜓點點頭,拿出一個舊手機。小志明白,他一直想要的答案就在這個手機里。打開手機,翻到當時錄的視頻。只見視頻里,謝暉和老伍帶著黑子、猴子叔祭拜山神,說說笑笑地往腿上綁腳扎子,三個打塔人爬上幾十米高的紅松樹,一坨一坨的松塔翻著跟頭滾下來……謝暉喊:“老伍,你使勁兒踹一腳,我看看結塔多的是哪棵樹!”老伍依言照著一棵大樹猛踹一腳,大樹從根到梢猛烈地晃動起來。小志瞪大眼睛,他看得清清楚楚,老伍踹的不是爸爸爬的那棵。
接著,謝暉就從樹上掉了下來……藍蜓驚恐的喊聲傳來。畫面亂了一下,突然黑屏了,應該是手機掉在了地上,可是錄像還在繼續,謝暉最后說的那句“小志,我的小志啊……”也錄進去了。
“你之前為什么說是你害死了我爸!”小志擦干眼淚問老伍。
“那天,你爸前一夜沒睡好,我就說讓他在家休息。可他不同意,他覺得藍蜓是第一個走進‘塔幫’的外人,他想讓她看到一個最棒的打塔人。他大咧咧地笑著,說沒事兒,我也就沒阻攔。”
“我也是害死你爸的人!如果前一晚我倆沒吵架……”林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有我!也許就是因為我,分了你爸爸的心……這么多年了,一直不敢面對你們母子!”藍蜓說。
淚水模糊了小志的雙眼。一個死結在他心里緩慢地松動、解開。他沖那棵紅松樹輕輕擺手,在心里說:爸,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做一個有情、也重情的人。
(全文完)

如今山里的年輕人寧肯進城,也決不肯在小腿綁上打塔的腳扎子。這是事實。打塔人群體越來越神秘,與現實生活越來越遠。他們的故事,本身就充滿魅力。
“為確定松果數量,需在大樹上踹一腳”的細節是《打塔人》的故事核,由此引發的一系列帶有人間煙火氣的情節,讓它保有一定程度的小說屬性,此消彼長,故事屬性就會被削弱,可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創作的要素之一就是取舍。符合生活邏輯、不被傳統套路束縛,會引發讀者的共鳴,作為創作者來說,故事小說化,有時候難以避免。